绿叶挣脱寒冷的束缚,从枝头顽强探出稚嫩的盎然生机。郑耀先身穿将校呢军服,悠闲走出卧室,享受着天地间那重生般的温馨。抽出一根“老刀”牌香烟,在银质盒盖上敲了敲,慢慢塞进唇齿之间。
卫兵挥手敬礼,他抬手正正卫兵的帽子,像是哥哥在教训不听话的小弟:“老板不喜欢邋遢兵。”说罢,拍拍卫兵的肩膀,转身向持枪荷弹的行刑队走去。
“老六,你这身打扮像娶媳妇,就不怕枪子一响会溅一身血?”一个络腮胡子的将官喊道。
“溅上血也是没办法,”掸掸衣服上的灰尘,郑耀先戴上洁白的手套,“这些孤魂野鬼就算想找人报仇,也分不清是谁,只能凭行头去寻党国晦气。”
络腮胡子递给他一根香烟,低声说道:“老板今天亲临,你可要悠着点,少说几句怪话。”
“我那些怪话,老板已经听习惯了,”郑耀先淡淡一笑道,“我这人就这德行,若瞧我不顺眼,大不了叫我收拾铺盖卷儿滚蛋。”
“你小子,”络腮胡子讪笑一声,“干我们这行的,都想给自己留条后路。不过,那也要有后路才行。”
两个人率队穿过游廊走进刑场。望一眼面前这四男一女,他习惯地丢下香烟,锃亮的皮鞋踩上去,用力碾了碾。当再次抬起头时,已是血贯瞳仁,满眼凶光。
“老六……”络腮胡子咽咽唾沫,向远处轻瞥一眼,“老板可在那边看着,什么意思我就不说了,你小子把握好分寸。”
郑耀先点点头,掏出M1911式勃朗宁手枪,“哗啦”一声顶上子弹,交给身边的特务。脚步张弛有序,皮鞋擦动地面那特有的响声,衬托出他内心深处的沉稳和决绝。
五名共产党员冷漠地看着他,嘴角露出一丝嘲笑。徐墨萍死死盯住郑耀先,她那被钢丝鞭撕烂的嘴角,仍在不停地抽动着。
在五个人面前来回踱了三圈,郑耀先最后停在徐墨萍身前,冷冷瞥她一眼,猛然出手钳住这女人的咽喉:“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有两个选择:一、说出你的上下级和联络方式;二、你可以高呼‘共产党万岁’了。”
“呸!”徐墨萍狠啐一口。郑耀先用舌头舔舔嘴角,森然一挥手,身后的特务迅速扣动扳机,将徐墨萍打得重重倒地,红白之物溅得墙角淋漓斑驳。
踢踢女人的尸体,郑耀先转身走到下一个人面前,口气依旧,生硬中夹杂着冰冷:“希望你我都不要再浪费时间。”
“呸!”此人将头轻蔑地一扭。枪口又是一跳,子弹贯穿他的头颅,带出一股血箭。
“郑老六!你不得好死!”剩下的三人破口大骂。
郑耀先微微一笑,不为所动。
“中国共产党万岁!”这三人齐声高呼,凛然正气在天地间经久不息。
“死不悔改!真他妈死不悔改!”行刑特务抬手三枪,将这三人迅速射倒,“喊哪!你们倒是喊哪!共产党给你们喂了什么药?你们到底图个啥?”
倒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的年轻人,缓缓睁开眼睛,嘴角微微翕动:“为了……信仰……”
“去你妈的信仰!”抬手又是三枪,枪枪见血,血水从这年轻人身下蜿蜒弥漫,霎时间,将一片青草地染得猩红醒目。
“老六……”络腮胡子拍拍他肩头,苦笑着说道,“我们行刑队一枪没放,瘾头都叫你手下兄弟过足了。”
郑耀先没吭声,接过手枪换过弹夹,随手插入枪套。
“这老六够狠。”远处观刑的戴雨农,不由眉头一皱,掏出洁白的丝帕,轻蘸额上的冷汗,“溅了一身血,居然连眼睛都不眨。”
“局座,”行动组长杜孝先在一旁低声询问,“您看……还满意吗?”
“不是自己人,能对共产党这么狠吗?以后啊,这怀疑人要有根据,不准听风就是雨,还说什么风传……哼哼!万一弄出这消息的就是共产党呢,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那会令自家兄弟寒心的!”瞥一瞥正在检验行刑结果的郑耀先,他又道,“看他的情形,这辈子似乎和共产党的仇是解不开了。”
“那是,”杜孝先点点头,附和道,“谁叫赤匪总惦记着要他的命。”
“唉!造孽啊……”蹭蹭鼻尖上的汗珠,戴雨农沉吟片刻,支退旁人,对杜孝先吩咐道,“通知徐百川,叫老六晚上来见我。”
认识郑耀先的人,都知道这郑老六杀人不眨眼。可他每次杀完人,总要先到澡堂泡个澡,再去“留香苑”听听“评弹”喝上几杯。据他所说,这叫驱“霉气”。有人传闻,郑老六和“留香苑”姑娘袁宝儿关系密切,还经常在那里留宿过夜,是真是假,也只有军统内部知根知底的人才明了。
像往常一样,郑耀先洗个澡,换身干净的长衫,一头钻进留香苑后堂袁宝儿的“闺房”。见他进来,宝儿并没说话,只是起身福一福,便放下琵琶乖坐一旁。
“宝儿,六哥今天累了,帮我捏捏背。”
“嗯!”宝儿起身,低着头走到门前,回身望一眼郑耀先,看看周围,便退身将房门闩上。
调大留声机的音量,宝儿走到郑老六身边,低声说道:“六哥,老陆说,咱们‘锄奸队’的人要干掉你,叫你小心。”
郑耀先微微一笑,不为所动,闭上眼睛,安心享受宝儿捏拿在肩上的温柔力道。过了许久,他慢慢睁开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宝儿,你找个机会尽快撤离。”
“哦?难道我的身份也被人怀疑了?”
“二处怀疑你是正常的,不管你是不是自己人,但凡长期接触我的,他们都要调查。不过,我现在并不担心军统,相反其他势力倒很有可能给你造成麻烦。中统那只苍蝇就不必说了,有缝没缝,它都会叮一口。问题是咱自己人,如果他们想除掉我,又怎能放过与我关系密切的你?所以你必须万事小心,能躲就尽量躲得远一些,不要弄出一笔糊涂账。”
“我不信自己人会对一个妓女下手,他们是不是急红眼了?”
“你想没想过,万一他们得知你在二处的身份,那后果将会怎么样?与组织保持单线联系,尽管安全性比较高,但其中不乏因误会而屈死的鬼。既然咱们无法向其他同志表明自己,那就只能退一步——明哲保身,方能化险为夷。”
“可我真要走了,你和老陆该怎么联系?”
“让他再派个女人过来。郑老六喜欢姑娘,这在军统早已是人人皆知,如今突然改变习性,反倒过于显眼。”
“我觉得你这是假公济私,哼哼!瞧我不顺眼了,想趁机换换口味?”宝儿的小拳头在郑耀先肩上用力一捶,可临了又有些心疼,撩起披肩长发,低下头,在他脸上深深一吻。
“宝儿,”郑耀先握住那柔弱无骨的小手,深情地揉捏着,“等革命胜利了,我就向组织打报告,和你正式结婚。等着我,六哥一定会娶你。”
“嗯……”紧紧搂住郑耀先的脖子,宝儿凹凸有致的身躯,巧妙地贴在他背后。
“六哥,戴老板对你的考察通过了吗?”
“自从二处出现‘徐墨萍事件’,老板对谁都不信任。总是派出一个调查员的同时,再另外安插特务暗中监视,而且手段绝不重样。借力打力相互倾轧的伎俩,在老板用来,那简直是炉火纯青。所以被监视和反复考察,这在二处内部已不是什么秘密,没啥稀奇。”
“那你……”
“放心,他还舍不得干掉我。”
“你凭什么自信?”
“现在不能解释,组织保密条例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该问的,最好别问。”
“好吧……我不问了……”
“宝儿,”郑耀先的声音有些喑哑,“今天又有五名同志牺牲了,都是我眼睁睁送走的……”
“唉!别再说了,”叹口气,宝儿也很无奈,“你这是没办法。只不过长此以往,会造成其他同志对你的误解越来越深。”
“可惜那些牺牲的同志,绝对都是好同志。虽说他们必死无疑,但每次都有我参与,这就是一笔糊涂账。每当闭上眼睛,那些同志就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不信鬼神,可说不清为什么总这样。再拖下去,不用等敌人来收拾,我自己恐怕就崩溃了。唉!我连自己是红是白都快分不清了。”
“六哥,你就是军统的王牌特务,你就是心狠手辣人人想要诛之的郑老六,你就是令所有共产党欲除之而后快的‘鬼子六’,明白没有?”
“嗯……”
“你的痛苦我理解,可没有别的选择,必须忍耐。只有彻底忘记身份,才能在这特殊的环境中生存下去。”
“换种说教方式行不行?我感觉你像个政委。”
“爱听不听,不听拉倒。有本事,以后不要登我的门。”
“那我投降……”
“你呀!”宝儿微笑着,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在郑耀先脑门上轻轻一点,“也说不清上辈子是你欠我,还是我欠你。”
“那还等什么?咱们赶紧找地方讨论这问题。”
一闪身,悄然躲开郑耀先伸出的“魔掌”,宝儿侧着头,含笑说道:“你又来了,这次我约你,是有件事儿想通知。坐好,不许乱动!”
无奈地耸耸肩,郑耀先有些失落:“好吧,你说。”
“根据工作需要,从今天开始,我就要断绝和你的任何往来,你的代号不变,仍然叫‘风筝’,往后由老陆和你保持单线联系。”想一想,觉得还有些不放心,宝儿又叮嘱道,“能证明你身份的红宝石戒指,必须妥善保管,一旦丢失,也只有我和老陆才能证明你的身份。”
“能不能换种方式?借用国民党那一套联络手段,你不烦吗?”
“这我说了不算。不过我还要提醒你:将来恢复身份时,组织上可是只认戒指不认人。”
“还有没有别的?赶紧说,说完咱干点开心事。”
“六哥,你肝脏不好,少喝点酒……”
“嗯……还有吗?”
“太晚了,你回去吧……”
望着柔情似水的宝儿,郑耀先无奈地摇摇头:“也对,每当下逐客令时,呵呵!我觉得你最开心。”
山城的夜晚有点凉,潮湿寒气钻透郑耀先的薄呢大衣,让他深深地打个冷战。离开“留香苑”后,他奉命赶赴戴公馆,走到一处昏黑的十字路口旁,随着一片枯叶慢慢飘落,他停下了脚步。
四周安静异常,曾经熟悉的虫鸣鸟叫,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聆听着江边风卷波涛的咆哮,他向长满青苔的山墙悄悄靠去。
右手伸进口袋握住枪柄,顶开保险后,一片草屑从他耳畔轻轻滑落……
“叭!”外套剧烈一震,曳光突破夜空,射进一旁的灌木丛。闷哼响动,随即树影婆娑,黑影应声倒地。
“咻”,子弹的破空声划过鼻尖,不待杀手射出第二枪,他左手也迅速出枪连发三弹,杀手应声撞破栏杆,被飞旋着送入江水。
“干掉他!”从街角转出一群黑衣人,手持驳壳枪向他连发齐射。
身形闪动,一侧山墙被他背后飞出的跳弹划得火星斑驳。
“噗!噗!噗……”几个黑衣人爆开的血雾,将幸存的杀手喷得面热胆寒。“噗!”子弹爆开这人后脑的一瞬间,郑耀先枪口“突”地一跳,流弹在石壁上蹭出一道火星,迅速没入郑耀先的左胸外侧……
两人枪口对在一起,随着杀手慢慢栽仰在地,郑耀先的手枪也渐渐低垂……“奶奶的……”他咬着牙,“叭!叭!叭!”一连三枪,将杀手击得血肉横飞,郑耀先摇晃着身躯,再也站立不住,一头杵在墙壁上,嘴里倒吸着凉气:“奶奶的,老子命大,又闯过一关……”向前拖动僵直麻木的双腿,空气在咬紧的牙关中迅速进出,响起尖锐的“咝咝”声。身后三十米外,一道宽阔的血线蜿蜒着,交汇在他足踝处……
他再也支撑不住,左膝一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怎么回事?”几名巡警远远跑来,冰冷的枪管顶在他的头上。
“兄弟,我是二处的,麻烦给我老板打个电……”话音未落,郑耀先便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
徐百川刚刚剃罢胡子,和着温水吞下一片安眠药,还未等困意上袭,床头的电话急骤响起。
“怎么回事?”他抓起话筒不耐烦地问道。
“处座!家里出事啦!”
“到底什么事?”
“六哥被人害了!”
“啊?他现在怎样?”
“已经送往陆军医院,不过伤得太重,恐怕……”
“少废话,一定要救活他!一定!你听明白没有?”
“是!”
“马上联系所有的弟兄,叫他们立刻停下手上的活儿,迅速调查此事!记住,十万火急!”
“是!”
徐百川连睡衣都没顾上脱,叫醒司机匆匆赶赴医院。轿车驶进住院部门诊楼时,已是明月西斜。他顾不得强烈袭扰的困意,问明手术室方位,健步流星将护卫远远甩在身后,没命似的往楼上冲。
“处座,处座,您小心台阶!”护卫警告声未落,徐百川已被最后一级石阶绊摔出去……爬起身甩甩流血的手掌,他一把揪住路过的护士,急切问道:“手术那人怎样了?快说!”
“他……”护士有些紧张,瞧瞧徐百川,迟疑道,“腿部和前胸各中一枪,还在抢救中。”
“一定要救活他!一定!不管多大代价,一定要救活我兄弟!”
“是!是!我们尽力,一定尽力……”花容失色的护士,挣脱徐百川的手掌,像受惊的小兔,眨眼便落荒而逃。
“处座!”警卫气喘吁吁地跑到面如死灰的徐百川身边,低声说道,“弟兄们都行动起来了,您放心,不管谁干的,这笔血债,一定叫他连本带利吐出来。”
“嗯!”徐百川在长椅上坐下来,拍着混乱的脑袋,极力使自己清醒下来,“有没有目击者?”
“有,还是侦缉队亲自送来的。”警卫将档案递呈给徐百川。翻开卷宗正想粗略浏览,就在这时,又有一名小特务趴在他耳畔低声说道:“处座,老板来了。”
“噢?”徐百川微微一怔,急忙起身整理着装,就在他瞥向楼下的同时,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已驶入前院停车场。
“老板怎么知道这件事?你们谁泄露的?”徐百川的脸色越发难看,“局势不明也敢乱通报,要把他老人家急个好歹,我看你们长了几颗脑袋!”
小特务们低下头,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们!”顾不得再发脾气,徐百川赶紧换成笑脸,转身迎下楼去。
“局座,您怎么来啦?”礼毕后,徐百川焦急地说道,“这里龙蛇混杂,很不安全。”
闻讯匆匆赶到的戴雨农,鼻子哼了一声,脸色阴霾:“我怎么来啦?我的弟兄给人害了,你说我能不来吗?”
“可是……”
“没有可是,毅光啊,这件事一定要彻查清楚,不管是谁,必须给老六讨还个公道。”
“是!”徐百川转身在前引路,二人走进一间会客室,掩上房门做进一步密谈。
“毅光啊,依你看,这幕后黑手是谁?”
“现在还不好说,老六和日伪余孽、共产党都结过梁子,就连一处(中统)那帮废物也视他为眼中钉。现在想弄清谁下手,恐怕……这个……势比大海捞针。不过……”
“不过什么?”
“老六在迷离前曾说过,好像是共产党干的。”
“共产党?”戴老板点点头,沉吟片刻后,森森说道,“这还用好像吗?那肯定就是!”
“局座息怒。您放心,我已命令弟兄们把照子放亮,一有可疑,不管他是谁,先请进来再说。”
“对了,一定要严密封锁老六遇刺的消息。绝不能叫外人知道。”
“这就难办了,”徐百川皱皱眉,“侦缉队长罗大舌头是个有名的‘小电台’,通过他那张嘴,外界想不知道都不可能。”
“这个浑蛋!”戴老板恨恨骂道,“狗肚子里装不下二两酥油,要不是看在他姐姐分上,我他妈……”咬咬牙,没再往下说。毕竟是自己家务事,让外人听去,恐怕要脸上无光。
“局座,您还有什么吩咐?”
“嗯!这件事儿就交给你办。不管花多大代价,首先把老六救活!”
“是!”
二人正说着话,一名军医敲敲门,从门外闪身走进:“先生,血库的血不够用,您看……”
“看什么?”戴老板瞪他一眼,迅速挽起自己的衣袖,“抽我的血吧!”
“局座!您不能啊……”一时间,徐百川彻底慌了神,他紧紧拉住戴老板的手臂,一激动,差点儿掉下眼泪。
“慌什么?”戴老板若无其事地推开他,“老六的血型和我一样,要抽,你们先抽我的。”
“先生……”
“少废话,快点准备!”
“是!”军医敬个礼,眼睛湿润了。
“局座,我去召集兄弟们。一旦需要大量血浆,也好尽早有个准备。”
“好,你去吧。对了,顺便找到罗大舌头,替我扇他两个大耳光,叫他长长记性。”
郑耀先遇刺重伤的消息不胫而走,外表古井无波的军统局,其内部却掀起不小的风浪。清晨,一些去报到的特务领到任务后,出门不约而同拐个小弯,来到陆军医院,向住院部三楼的特急病房默默望上一眼;公交车驶过医院正门,车上乘务员打开窗子,抬头向病房看上一眼,目光里充满了焦急和牵挂;持伞的行人,步行在正门前的街道上,掏出香烟点燃,眼角却徐徐瞥向窗帘紧闭的三楼……
“走!走!快走!”门口卫兵照准一个乞丐的屁股狠狠踹去,乞丐赔着笑,一瘸一拐穿过大街,来到一处僻静角落,突然转身收敛笑容,挺胸立正,向远处的住院部,敬个标准的军礼。
这些平常人的特殊表现,虽能瞒过外人,但唯独瞒不过一个山羊胡须的“烟贩”。他捧着烟箱在医院门口叫卖几声,就发现进进出出的,全是闻讯赶到的军统特务。他心里如同塞进乱麻,叫卖声也干涩嘶哑。看看周围环境,无奈之下,只好强抑悲痛,顺着街角从容离去。寒风似锉,轻轻卷起他单薄的衣衫。面带微笑心中泣血,他一步步登上小山,站在山头放下烟箱,眺望笼罩在云雾中的医院楼顶,缓缓抬起手臂,含泪敬了个军礼……
傍晚,当郑耀先还处于昏迷中,这山羊胡须的烟贩化装成商人,悄悄走进一家旅店。四长两短敲门过后,他闪进包房,望着室内面窗而立的中年人,低声说道:“老袁,我来了。”
“噢……”中年人掐灭手中香烟,一指旁边的沙发,说道,“你坐吧。”
“是!”商人端坐在一旁,望向首长的目光里,流露出万分悲切。
“‘风筝’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不过……”老袁转过身,脸上阴云密布,“你先不要责怪我们同志。他们报仇心切,发生这种事情也是没有办法。”
“就不能向上级解释一下吗?”
“你让我怎么说?单线联系的规矩你又不是不懂。再者说,我就是向上级反映,也要弄清‘风筝’到底是谁,否则,你叫我替谁说话?”
“这……但长此以往,受损失的可是我们党!”
“你总不能叫锄奸队什么都不做,任凭敌人逍遥自在吧?”
商人沉吟不语。这的确是件棘手的事情,“风筝”的身份他不能泄露,组织的工作程序他又无法干涉,真真是手插磨沿进退两难。“‘风筝’的身份很好判断,近期内被刺杀的国民党特务中,肯定有他。”商人也是急来抱佛脚,不过,他的建议很快便被否决:“近期受伤的特务太多,我怎知道他是谁?好了,这件事你不要再纠缠,该怎么做,组织上自有分寸。唉!说起来也是没办法,那些遇刺的军统特务,哪个不是满手血腥罪大恶极。如果你的‘风筝’也在此行列,那我只能说,他的身份就有待怀疑了。”
“是啊……”商人感叹道,“难怪你会这么想,照他的说法,唉!就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
“护士!护士!快来!快来!”徐百川握住郑耀先的手,惊得大喊大叫。郑耀先的呼吸越发粗重,双眼翻得看不见瞳仁。“护士!大夫!快他妈来!救我兄弟!救我兄弟!”
“咣当”一声,房门被人撞开,医护人员手忙脚乱拥进来,一名资深大夫简单看过几眼,喊道:
“血块阻塞呼吸道,马上做气管切开!”
“是!”
望着被人飞速推走的老六,徐百川汗透衣背,他坐在床头,呆望昏黑的窗外,久久无语。
“处座……”
“滚进来!”徐百川不耐烦地怒喝一声。
“处座,枪伤六哥的凶手已经有眉目了。”
“噢?”顾不得身份,徐百川揪住秘书衣领,大声质问,“你他妈快说,到底哪个浑蛋干的?”
“处座……”秘书咽咽唾沫,嘶哑着嗓音说道,“好像是……是共产党干的……”
“什么他妈好像?到底是不是?”
“这……好像是……”
“要你们这群废物有什么用?!”劈手扇了秘书一记耳光,徐百川摔门冲出病房。
“处座!处座!”
“兄弟,你等着!害你的乌龟王八,我叫他后悔做人!”徐百川那被血丝裹挟的瞳仁中,喷出熊熊的复仇烈焰。
郑耀先又被推回特护病房。丝帐轻垂,树影徐动,夜已沉沉,门声轻曳。一个戴着厚口罩的护士悄然闪进,隔着丝帐向沉睡中的郑耀先静静观瞧。她目光里充满了犹豫、不安和矛盾,缓缓抬起手,在幔帐上轻轻一印,一声叹息幽怨徘徊。待她再转过身时,已是泪光星动:“六哥,唉!你怎……
怎么不听我的警告?!”她双手缓缓插进口袋,拽出一方丝帕,将沾满珠泪的帕头展开,轻轻挂在帐边的银钩上。回头深瞥一眼床上的六哥,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踯躅着,消失在走廊昏暗的灯光深处。
微风轻掠,丝帕徐动,“宝儿……”睡梦中的郑耀先轻轻哼吟,一缕淡淡的幽香如同羽化的蝴蝶,似雾如风,随着惨淡的夜色渐渐飘逝。
宝儿含着泪,除去身上那一袭醒目的白服,顺着游廊走进幽静的后院。将校呢的军装上,满是辛酸的眼泪。低头穿过角门,皮靴刚刚踏入红尘的第一步,身后便出现两具幽灵似的身影。两个人紧随其后,不紧不慢地,沿着小街向江边走去……
夜幕下的山城显得格外安静宜人,江风掠起宝儿的发丝,远处传来汽笛阵阵的呜咽。迈步踏上一块礁石,深吸一口潮湿清新的空气,她摆摆披肩长发,冷静地说道:“你们动手吧!”
黑影相互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从腰间拽出寒光闪烁的匕首,迂回走到宝儿背后,低声狞笑道:“对不起了,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做鬼后,你千万别怪我们……”话音未落,寒光已没入她单薄的背心。不待喊出,迅速捂嘴拔刀,滚烫猩红的液体宣泄而出。
身体微微一颤,星眸流逝那最后一丝闪亮,山川、大河、夜色、美景全被挤出这是非之地,宝儿嘴角含着一丝苦笑,身体向滔滔江水慢慢倾去……
“可惜了,一个漂亮女人。”一个黑影叹息道。
“死就死了,有什么可惜?”另一个冷笑着说道,“死在他们手里的自己人,难道还少吗?”
月影如波,江水粼粼。一股殷红的鲜血,伴随着澎湃的波涛,在漩涡中徐徐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