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花四溢,平静的江面上泛起阵阵涟漪。欣慰地笑了笑,杜孝先默默说道:“老天待我不薄,临死前还能见到六哥,值了……”
“科长!咱们打不打?”
“先不要动!”小五心里比谁都着急,郑耀先仍属于“就地击毙”的要犯,万一哪个不开眼的冲他开枪……想一想,小五都觉得后怕。“师父啊!你快点游行吗?我求求你了,别总往后看,他再怎么对你讲义气,那也是个特务啊!你别跟他吃挂落儿。”
可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复杂,一想起杜孝先那音容笑貌,郑耀先忍不住噼里啪啦掉起了眼泪。小桂芳牢牢贴在爸爸背上,齐鸣宇紧紧游在她身旁,扭头看看灯火阑珊的码头,他忍不住向郑耀先问道:“你是特务吗?”
这是令人难以启齿的问题,一时间,就连郑耀先也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爸爸也是特务……”齐鸣宇惨然一笑,“可他死了,流了好多血……”
“桂芳,你和哥哥先回家好不好?”郑耀先低声问道,他忍不住看看面脸虔诚的齐鸣宇。
“爸爸,妈妈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桂芳了吗?”
“傻孩子,爸爸怎么会不要你?”回手拍拍女儿的小屁股,郑耀先哽咽着说道,“明天,爸爸就去看你好吗?”
“真的吗?”
“爸爸不骗桂芳,从来不……”又是一阵心酸,事实上,为了工作的需要,他欺骗自己的女儿难道还少吗!
“科长!这家伙的枪法很准,硬往上冲伤亡太大!”一名侦察员在小五身旁恨恨地说道,“几名同志都牺牲了……”
“增援部队怎么说?”
“已经把江面封锁了,关键是……这家伙很顽固,无论怎么劝就是不肯投降。”
“唉!没办法了,他教出来的徒弟都这样。”这是最令人泄气的地方,也是小五最头痛之处。原本打算通过郑耀先找到杜孝先,然后出其不意卸掉他的武器,就地将其缉拿归案。但两个孩子的意外出现,完全打乱了预定部署。
“要不……把他毙了吧?照目前情况看,就是抓到了,也不会交代什么。”
“好,我请示一下上级。”
说曹操曹操到,正在谈话间,市公安局副局长段国维,乘小吉普赶到了案发现场。“情况怎么样?”
跳下车,段国维对小五大声问道,“听说我们还牺牲了同志?”
“是的。”
“这特务是郑耀先训练出来的,你们要格外小心。”他还有点不放心。
话音未落,只听得“叭叭”两声枪响。
“科长,小刘中弹啦!”
“什么?”一咬牙,小五拽过背后的AK47,狠狠骂道,“妈个X的,敢开枪?老子叫你开枪!”健步挺身,冲麻包抬手就是几个点射。
“唰唰唰……”从江面巡逻艇上射来的探照灯,在顷刻间将码头照得如同白昼。抬手遮遮眼睛,杜孝先的心突然一沉:“坏了,水陆都走不脱了……”
“杜孝先!难道你还想顽抗到底吗?”小五厉声问道,“看看你自己的前后左右,还有路可逃吗?”
“呵呵!共军小子!在你眼里,是不是只要喊声缴枪不杀,我们就得乖乖投降?”
“少说那没用的!再给你一分钟考虑,否则江面部队可要开枪啦!”
“哈哈哈……”一连数声狂笑,杜孝先猛然从麻包后站起,向小五藏身方向频频叩动扳机……
“科长!”
双方的枪声几乎同时响起,橘红的曳光在杜孝先胸口打出三道血红,巨大的惯性将他撞得摇了几摇。
码头上陷入了沉寂,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集中在这特务身上。
“孝先!”再也控制不住情绪,隐藏在礁石后的郑耀先,悲怆地哀号一声。
站得很稳,血水顺着裤管,不多时便在地面汇成一摊血泊。枪口用力抵在麻包上,杜孝先的身体微微一阵轻曳:“六哥……兄……兄弟……不能……再……再保护你……”
“孝先哪!孝先!”呆望着码头,悲痛不已的郑耀先,突然一顿,脸上露出一丝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孝先……我的兄弟……”
“噗!”张嘴喷出一口血水,杜孝先的头越来越重,再也抬不起来。
“科长,补一枪吧!”
“不用,肯定是没救了。”马小五回身看看大腿中弹的段国维,苦笑一声说道,“其实,他们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有一声气壮山河的怒吼,如洪钟大吕般,在城关码头上浩瀚澎湃。
“嗯?”顺着声音再次望去,只见杜孝先面带微笑,身体向后慢慢折倒……
这场伏击战打得很辛苦,国民党死了一名上校谍报员,而共产党,却糊里糊涂阵亡了几个本不该出事的抓捕员。“这笔账到底该怎么算?”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小五的脑子很乱,“我们究竟是赢,还是输?”
“咦?”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检查特务尸体的法医,忍不住自言自语道,“进去一个眼,出来一大块肉,这枪别是用了达姆弹吧?”
段国维同志的意外负伤,令所有行动人员深感头痛。特别是小五,他不知这份报告该怎么写。杜孝先冲他开枪时,自己倒是下意识一闪身,生生躲过去那颗致命的子弹。可谁能料到:倒霉的段副局长却偏偏站在自己身后……“等着挨处分吧……”凄然一笑,小五痛苦地抹把脸,“唉!师父啊师父,就是想叫孟政委不恨咱们,那恐怕都不行了。”
事实也正像马小五所担心的那样,刚刚出院没几天的老袁,一听说老战友在执行任务中不幸“受伤落残”,二话没说,立马又被送回医院继续打点滴去了。至于郑耀先的女儿周桂芳,经由此事后,周云鹏司令员不得不下定决心做出指示:为了不让我们的同志再有任何后顾之忧,暂时将她安排进军区幼儿园,由专职人员负责照顾。所谓军令如山,当然是刻不容缓。当桂芳被带上吉普车那一刻,齐鸣宇端起双手紧紧跟在车后,望着哭喊着向他伸出双手的桂芳,足足追出了几条街……
“情报员是这个世界上最特殊的人群,”在准备全力以赴对付杨旭东之前,郑耀先对小五无奈地说道,“最好的情报员,也往往最招人恨。恨他的不仅仅是敌人,还包括他的亲戚、朋友和家人。干上这一行,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忍受,忍受失去常人应该得到的一切。忍受亲朋对你的终生误解,忍受事业给你带来的家破人亡!但是在国家需要面前,你没有选择。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为国家牺牲的,所以你能做到,这本身就说明了自身价值。在这种价值面前,难道世上还有比它更完美的回报吗?”
“师父,如果这种完美是建立在出卖兄弟的基础上,您还会觉得完美吗?”
摇摇头,郑耀先深深叹口气,犹豫片刻,沉吟片刻,最终却欲言又止。也许没有人能够回答这问题,但这无人能回答的问题,绝不会仅仅发生一次。
“唉!对了,师父,还有一条消息要告诉您,不知它对您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噢?你说吧。”
“今天下午,江百韬趁看守不备在医院自杀了。临死前他一直叫着江欣的名字,很凄惨,眼睛里流的都是血,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又是一阵痛苦的沉默,最终,郑耀先依旧是默默无语。
“也许对于国民党来说,他也是位真正的‘无名英雄’……”
短暂休息了片刻,当郑耀先回到农场时,已是鸡鸣三响,人影攒动。食堂大师父老李并未像他想象的那样,一个人忙前忙后。在他身边竟然多出个令郑耀先意想不到的老朋友——韩冰。“这是……”指指韩冰,他瞠目结舌。
“跟你一样,算是‘嫌疑’,唉!鬼才知道这嫌疑犯咋就越来越多。”
“老李啊!你这话可别让外人听到,否则弄不好,你也嫌疑了。”
“我不就是那么一说么,瞧瞧,你还当真了。算啦!别扯那个咸淡,干活,赶紧干活!”
与韩冰切葱拍蒜稍有不同,郑耀先被分配去剥葱剥蒜。两个人面对面,谁都没说话,在神情冷漠的韩冰面前,仿佛周志乾这个人从来都没存在过。
撂下手中的菜刀,韩冰抬起手,擦擦眼角的泪珠,用力吸吸阻塞的鼻子。
“给……”将一块新毛巾悄悄递过去。
“谁要你的东西!”
“唉!事到如今,你难过还有什么用?”
“别自以为是,我这是切葱辣的!”
“噢……”摇摇头,郑耀先的神情有些尴尬。
两个人继续持续着冷战。一旁的老李笑了笑,转身赶去备锅,杂乱无章的厨房内,只留下这一男一女,年纪相加能超过老李的一对冤家。
“江百韬自杀了……”
韩冰的手腕略一停顿,马上又面无表情继续地埋头苦干。
“其实,你完全可以不走这条路……”
“周志乾,你到底想说什么?”
“段国维那个人虽说笨了些,但他仍不失为一个好人。”
“这关你什么事?”
“你没看出来吗?他是唯一能拉你出泥潭的人。以他的能力,肯定能保你平安无事。”
“噢!谢谢指点,但我不是小孩子,该做什么自己清楚。”
“可现在他废了一条腿,最需要的是安慰……”
手腕又是一个细微的停顿,刀刃在葱芯上切动的速度越来越慢。
“如果你继续选择自暴自弃,那就算我什么都没说。”
撩撩眼皮,韩冰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又选择了沉默。郑耀先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而韩冰则把目光直接落在脚面上。
她是一个极其坚强的女人,据说无论遭受到多大痛苦,谁都没见过她退缩。郑耀先相信这个传闻是真实的,但他想不明白,如此倔强的女人,为何在关键时刻居然以一种谁都不理解的方式,自暴自弃地活着?
江百韬死了,因为他的死,发生在江欣身上的种种秘密,也许将成为无法解开的谜团。“唉!天知道江欣为什么将我方机密轻易交给戴雨农?除非,让我看到那些密电原文……”只可惜,如果现在选择去台湾,保密局已不会再有他的位置,更不用说接触那些绝密文件。
“赵广平请注意!赵广平请注意!你家属来探视!请做好准备!”广播喇叭又传来播音员那熟悉的声音。
侧耳向外听了听,郑耀先将葱扔进竹筐,又捡起一瓣蒜。
大约过了十分钟,门外再次响起催促赵广平的声音。苦笑一声,郑耀先不由自主骂了句:“妈的,烦不烦人?大清早的,穷叫个什么?”
韩冰扭过身去,丢给他一个冷寂孤傲的背影。
“你先照看一下,我去趟厕所。”郑耀先在围裙上擦擦手,直起后背,捶捶腰,嘴里还低声嘟囔着,“唉!懒驴上磨屎尿多,看来不服老是不行啊……”
如果郑耀先再不出现,急得团团乱转的马小五,恐怕真就要派人把他给“请来”了。第一眼见到师父时,他顾不上客套,迎上前大声说道:“许红樱反出落凤山了,现在去向不明!”
“怎么回事?”
“据我们内线同志讲,黄继尧想逼迫许红樱嫁给自己,没承想这女人性子烈,一怒之下,在洞房给了黄继尧一枪……”
“黄继尧死了没有?”
“要是能死就好办了,唉!那娘们儿的枪法可真成问题,这一枪……这一枪打在……打在……”
“打在哪了?”
“打在……尿尿那地方了……”
“那关你什么事,你跟着瞎着什么急?”
“问题是杜孝先临走前,没给许红樱留下通信密码,现在落凤山已经和台湾失去联系,对于谁来接替杜孝先,我们是一无所知啊!”
“就因为这点事着急?”
“是啊!能不急吗?”
“那你还能干点什么?啊?这还没火烧屁股呢,你就沉不住气啦!”
“师父,您听我说……”
“你还打算说什么?给自己找点借口充充门面?错就是错,你还解释什么?不就是个‘派遣特务’吗,还能翻出什么大浪?”
“可是……”
“你要没本事弄清他的身份,那就该干吗干吗去。噢!光说人家国民党尸位素餐,轮到咱共产党咋也是这副德行!占着茅坑不拉屎,你觉得这有意思吗?”
“师父,您扯远了……”
“那好,咱就先说近的,你对那个‘派遣特务’有什么打算?”
“我……我这不是找您商量吗?”
“那要是我两腿一蹬,见阎王了呢?小五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情报员?唉!记住师父一句话:离不开拐棍,那永远都是个瘸子!”
“师父……”
“好,我也不难为你,从现在起你就给我想:这‘派遣特务’来山城能干什么?”
“也许……他想和杨旭东接头……”
“不排除这个可能,还有吗?”
“这个……会不会还要和其他特务组织建立联络?”
“普通人出门都要留个心眼,更何况是特务,所以他另有目的实属正常。”
“师父,您说他另有目的?”
“完全有可能,你别忘了,在山城还潜伏着以‘影子’为首的特务组织。如果不是这个组织受到威胁,台湾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派出特务?”
“噢……我明白了……可是师父,江百韬已经自杀了呀,那台湾派遣特务找‘影子’还有什么意义?”
“什么叫以‘影子’为首的特务组织?‘影子’不在了,难道他们的组织被我们摧毁了吗?天知道台湾会不会为该组织重新指派负责人?”
“是啊……”
“你再好好想一想,‘影子’组织为何至今仍然按兵不动?”
“这个……杜孝先死了,台湾又和落凤山联系不上……哎呀!台湾会不会想找您来代替‘影子’?
我想以您的资历和地位,应该没有谁比您更加适合。”
“不错!可台湾该如何联系我呢?”
“使用联络暗号?”
“有能让我必须接头的暗号吗?”
“除非……除非用周志乾的真正身份要挟您?”
“有这个可能,不过,台湾或许还有其他打算也说不定。”
苦思冥想了许久,小五的脑仁越来越疼,最后他不得不摇摇手,痛苦地告饶:“师父,我认输了,您……您就别难为我了。”
“好,这是我给你的作业,回去好好想想,三天后我要你的答复。”
杜孝先命丧黄泉,杨旭东下落不明,按理说,台湾保密局肯定要指派新的山城负责人,但这个负责人究竟是谁,便成为老袁最关心的大问题。他找到刚刚被提拔为副处长的马小五,就目前形势,二人做了一番深入浅出的交流。令老袁深感意外的是,小五对于情报工作已不再是懵懵懂懂的毛头小伙,反而能一二三四五地提出自己的见解。
“哟嗬,你也成了专业人士?”对于小五这么大的变化,老袁挺激动,“小五啊!把你提拔上来,看来组织真是慧眼独具啊!”
不过小五这孩子有良心,在成绩面前,他首先想到了师父,心说:“我和他老人家比,那就是撒尿和泥过家家。”记得师父曾和自己说过,情报员分两类,一类是专搞刺杀探查等行为活动的战术情报员;而另一类,则是靠分析判断等脑力活动,去搜集情报的战略情报员。师父处于后者顶级的金字塔尖,而自己,也就是前者刚刚入门的小学徒。杨旭东从战术情报员跨越到战略情报员,仅用了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但这是人家基础好,小五只有羡慕忌妒的份。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小五能正确摆放自己的位置,而郑耀先则非要拔苗助长,“鬼子六”曾对陈国华说过,他的学生从未让自己失望过,所以希望小五别令自己抱憾终生。
“不是有句话叫作‘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吗?小五也算不错了,你老郑别总和自己过不去。”
“他还算不错?”瞪瞪老陈,郑耀先不甘心地说道,“差远了!不行,我半辈子清誉,绝不能让这兔崽子给毁了,除非以后出去,他别说是我的学生。”
“你们俩就较真吧!可真有你的!”苦笑一声,给郑耀先斟满酒,“啥也不说了,喝酒!就为你老兄曾经救过我那几万兄弟!”一饮而尽,陈国华端着酒碗,眼圈红了,“我现在才知道为啥有人甘愿替你去死,你小子,仗义!欠你情的人,八辈子都还不了。”
“既然还不上,那就别还了。”郑耀先淡淡说道,“我那闺女,您最好别特殊对待,这要叫台湾发现,那可是要坏事的。”
“坏什么事?我收养个干闺女,关他们啥事,就这么定啦!”拍拍郑耀先的肩膀,陈国华不由感慨道,“这孩子是人见人爱,典型一个招人爱的美人坯子。我那婆娘一见到,唉!这个爱不释手啊!”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郑耀先也不好再坚持。不过孩子他顾不上,但徒弟就没那么幸运了。不待小五过完蜜月,郑耀先干脆棒打鸳鸯,通过老钱的调派,将小五生生拉到自己身边,准备搞什么秘密培训。
“师父啊!您老就不能再等几天?”小五哭丧着脸问道。
“一个合格的情报员,是不能贪恋女色的,你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可您也不能趁这个时候啊?”
“什么时候合适啊?敌人会因为你入洞房停止破坏吗?”
“可小李一听说我要走,哭得……”
“哭不哭那是你家事,不是国事。让你追她,不光是训练你的应变技巧,而且还要让你知道一名合格的情报员,必须要学会忍受,忍受人世间一切悲欢离合。”
接下来的几个月,郑耀先将一些基础性技巧,填鸭式灌输给小五,弄得原本就不大聪明的他,头大如斗叫苦不迭。可以说,小五是在数着指头挨日子过,当最后一门化装课上完后,小五可怜兮兮地问师父:是不是能回家看看媳妇?并说再不回家,恐怕媳妇就要跟人跑了。
“嗯!”点点头,郑耀先说道,“能把我给说动,看来这段日子你没白学,不过你小子把学到的东西对付我,呵呵!这说明你还算是个可造之才,再接再厉。”
“师父,我啥时候能像您那样,成为个战略情报员?”
“战略情报员?”摇摇头,郑耀先不屑地说道,“你连战术情报员都做得马马虎虎,至于战略情报员,哼哼!还差得远呢。”
受过培训的专业人士和生瓜蛋子在气质上肯定不一样,这一点,韩冰是深有体会,当她再次看到马小五,立刻注意到他身上某些潜在的变化。撂下菜刀,瞥瞥一进门就偷偷打量地势地形的小五,韩冰问道:“你是不是担心我这里有贼?眼睛滴溜乱转踅摸什么?”
老情报员就是老情报员,想瞒过她的眼睛,小五自知没有那水平。“我来看看老领导,”找张椅子一屁股坐下,小五瞧瞧韩冰那皲裂的手,有点心疼,“处长,你不能天天总干这个,实在不行,我去和你们队长说说,赶紧给你换个地方。”
“不必了,这样很好,谢谢你。”韩冰不假思索便一口回绝,不过小五知道,她这是在和郑耀先怄气,非要亲手抓住他充满罪恶的把柄。“唉!这是何必呢?就是抓住他又能怎样?到头来还不是在做无用功?”有些话是不能劝的,但一直这么尴尬地坐着,似乎又有点说不过去,想了想,小五又道,“好几个月没有杨旭东的消息了,处长,您说他会不会另有阴谋?”
“不会有什么阴谋了,”韩冰拾起围裙擦擦手,随口说道,“他肯定潜逃了,否则也不会这么消停。”
“嗯?”小五一愣,没想到韩冰居然和师父一样,在不经意间就能迅速判断出对手的行动。“处长,您说杨旭东最有可能去哪儿?”
“香港。”
“香港?”点点头,小五心想,“又和师父不谋而合了。”的确,在全国性镇压反革命的浪潮中,没有户籍身份的杨旭东是藏不住的,除了潜逃出境,他根本没有其他选择。“那许红樱呢?”
“肯定也跑了,”韩冰捶捶腰,“落凤山容不下她,不去找杨旭东还能干什么?留在大陆,那就是死路一条。”
小五感到很惊讶,足不出户的韩冰居然什么都能猜到,这种本事恐怕今生他只能望其项背了。沉默了片刻,他突然抬起头:“处长,您能不能教我些本事?”
“让我收你做徒弟?呵呵!你开什么玩笑。”
“不是开玩笑,我很认真。”这才是小五此行的真正目的,也是经过郑耀先默许的。
“你不是有他带吗?怎么还来求我?”韩冰笑吟吟地问道。
小五没吭声,对于韩冰能算准他另有师父,一点都不感觉奇怪。只是这样一来,那周志乾的真实身份,可就要画上问号了。
“他的徒弟都是出类拔萃的,只有你……”看看满脸愧色的小五,韩冰没好意思往下说。
“我很笨,但是没办法,”看看韩冰,小五叹口气,“如果您不出事,又何必赶鸭子上架,用我这个草包挑大梁?”
“小五……”
“我知道自己不是干这行的料,人家杨旭东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就从战术间谍过渡到战略间谍,而我,充其量也只能跟在人家屁股后打打转,唉!我呀!还是回老家种地比较现实。”
“你居然还知道战略间谍?”韩冰笑了笑,瞧小五的眼神有些怪异。
“处长,您有话就直接说,我这个人实在。”
“那好,你告诉我他都教了些什么?”
“你是说那个姓钱的首长?”
“姓钱的?”
“是啊!他还把我弄到成都,秘密集训了几个月。”
“噢……”韩冰点点头,脸色平静似水。
“首长说,您不带徒弟实在可惜,就叫我过来求求您。”
韩冰瞥瞥小五,目光有些复杂。
“处长,您答应啦?”
“对了,那个周志乾干吗去了,我怎么有些时日没见到他?”
“噢!被征调修水库去了,过几天就能回来。”
“修水库……”
“是啊!农场还有许多人都跟去了。”对于能否瞒过韩冰,小五是一点把握都没有。若非此前郑耀先教他该如何应对,估计不出三言两语,便会被聪明绝顶的韩冰识破伎俩。
“那好吧,”韩冰不再矜持,终于松了口,“如果你愿意,那我就教教你经验。不过我这身份有些不便,只能口授言传,悟出多少就看你自己了。”
“放心吧,处长,我一定会努力。”
位于歌乐山下的原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是一座新中国成立前关押共产党员和爱国民主人士的秘密监狱。令人回味的是,一些曾在这里指手画脚高高在上的“长官”,现在却反过来,像小猫小狗一样,被羁押于此。
徐百川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几年来的囚徒生活,令他早已适应了这种颠沛流离的日子。据管教人员说,徐百川在所有战犯当中,思想最稳定,表现也最积极。但思想稳定并不能说明他一心拥护党的各项主张。人生遭逢如此大起大落,感情上一时接受不了现实的情况,在他身上还是时有发生。
监狱里定期要组织犯人演唱歌曲,但不巧的是,轮到徐百川这一组,唱的却是《蒋介石,你这个坏东西》。可以说,在押犯十有八九都是三民主义信徒,蒋总裁的追随者,所以一听到曲名,思想便马上和过去纠缠个没完没了。
“蒋介石,你这个坏东西……预备……唱!”女管教刚刚打起节拍,手臂就固定在半空中了。她扭过头,仔细听了听,突然叫道:“停!”看着徐百川,把他从队列中叫出来,“你,就是你,再唱一遍我听听!”
“锵锵吱,你这个坏东西……扰乱金融、破坏抗战都是你,你的罪名和汉奸不是一样的……”
“停!”女管教阴沉着面孔,冷眼瞧着他。
二人沉默许久,最后还是管教先开了口:“你唱的这叫什么?”
“怎么啦?”
“你自己最清楚!”
“我不清楚!”一撩衣服,军统“四哥”的脾气又犯了,“委员长再不对,可他毕竟抗日,没像那汪精卫一样,做了铁杆汉奸!这些你们共产党咋不说说?”
“可他那是假抗日真反共!”
“抗日还有真假吗?噢!只有你们共产党抗日,那国民党就只能天天撒尿和泥啊?”一指女管教,徐百川气急败坏地喊道,“抗战初期,你们共产党军队不过三万,那几十万日军都是谁削尖脑袋正面顶着,凭你们那几个人、几条破枪,这能行吗?你如果说国共合作共同抗战,这我拥护,坚决支持!可你硬要说国民党从来不抗日,妈的,我徐老四绝对不干!”
“这个徐百川怎么跟抽风似的。”在合作所调查取证的马小五,听到“军统徐四哥”的奇闻逸事后,忍不住直乐,“看来国民党就是国民党,一到坚持原则,保准拉稀摆蛋。”
“你没看过他写的材料,”管教同志笑着说,“更花花的连你都想不到。”
“怎么回事?”
“哎呀……他非要和郑老六划清界限,这不,极力抬高自己打击别人,就好像他是圣人,军统那些肮脏龌龊的坏事,都是人家郑老六做的。呵呵!军统老四没干过坏事,说出去谁信哪?”
“他还交代过什么?”
“多了去啦,就连郑老六血管里流的是戴笠的血,这他都说了。”
“噢……”马小五沉默了。
“怎么,你还想见他?”
“没办法,工作需要嘛。”
“好吧。”
徐百川已不复往日的雄风,至少在小五看来,和他照片上那不怒自威的军人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他神情有点蔫儿,往椅子上一坐,张嘴就开始检讨自己。
“我今天来是想了解其他情况。”小五摆手制止他的絮叨,“前几天你给某部门写信,说是要立功赎罪,积极配合我们缉拿郑耀先,有这回事吧?”
“有有有!”一听说是有关郑耀先的问题,徐百川马上来了精神,“你们怎么还没拿住他,再这样下去,我都快疯了。”
“嗯?你好像比我们还要着急。”
“那是自然,”从小五手里接过烟,放在鼻下闻了闻,徐百川感慨道,“我倒不是幸灾乐祸想拖谁下水,关键是你们不了解这‘鬼子六’。”点燃香烟,他狠狠吸上一口:“要是他知道谁出卖了他,唉……以他的手段,我那一家老小就别指望再喘气了。”
“你的意思是……他会报复你的家人?”小五不知不觉皱起眉头。
“说了你也不信,没准还以为我在危言耸听。”徐百川摇着头,心有余悸,“你知道齐东临吗?他原是中统山城站的处长,就因为得罪过老六,没出三天便暴尸街头,被人当鸡宰了,连替他找个收尸的都难。”
“噢?这件事儿我还从未听说过。”
“嗨!你哪能知道这些。军统局那么多人,知道这件事的,”指指自己鼻子,“只有我,而且我还是从侧面了解到的。”
“说了半天,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不明摆着吗,你们得抓住他,必须要抓住他!不然我这一家老小,那可就……求求你们,求求政府,救救我一家老小吧!”
小五简直欲哭无泪,看着满脸诚惶诚恐的徐百川,他突然觉得人活着,有时候真的很累。他很想安慰徐百川,但犹豫了半天,最终在保密条例的约束下,还是乖乖打消了念头。
回到农场后,小五将事情一五一十转述给了郑耀先。
“唉……”叹口气,郑耀先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回避他是正确的,否则,他会从你言语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知道吗,像这种级别的老情报员,他会让你在无意间,露出许多秘密。”
“可我不明白他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我是不是郑耀先,你们究竟有没有将我绳之以法。”
“那就是说,他盼望您被抓是出于本意喽?”
“不错,也只有这样,他才能一劳永逸地摆脱威胁。”
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想想这二人曾经还是荣辱与共的兄弟,小五感觉自己似乎在做梦。思量许久,他突然抬起头又问:“师父,那个齐东临真是被你除掉的吗?”
“是我叫杨旭东干的。”
“那……如果是在新中国成立前,你会不会也除掉徐百川?”
“他既然出卖我,就肯定不得好死。”
小五无言以对。
“你是不是觉得我过于残忍?”
点点头,小五怯怯地望向师父。
“干我们这行的,若是心慈手软,保准会死得很惨。记住师父一句话: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拍拍小五的肩膀,郑耀先没再说什么。
临别时,小五还想见见韩冰,可郑耀先一听到这个女人,就忍不住直摇头。
“你二位还在斗哪?”小五忍不住又道,“除了你死我活,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缓解不了啦,这辈子就这样吧。”
“哎?我听说段局总过来看她。”
“几乎天天来。”
“这是好事啊。要不您希望处长她嫁不出去,做一辈子老姑娘?”
“还是赶紧嫁了吧,”郑耀先苦笑一声,“有了家就能分散些精力,省得没事总盯着我,整天把我当成阶级敌人对待。”
到目前为止,小五算是彻底接受现实了,他敢肯定:郑耀先上辈子,一定是欠了韩冰的高利贷。
“唉!我说师父啊!您就不能在她面前多说几句软话?咱好男可不和女斗啊!”
“废话,还用你来教训我!”郑耀先一瞪眼睛骂道,“你个小兔崽子,说话没大没小的,还有没有点尊卑?”
“是是是……可我……不是希望你们能缓解嘛……”
“我为什么一定要和她缓解?算了吧,我看一口也吃不成个胖子,你呀!多上点心,把心思用在工作上比什么都强。”
“你现在大小也是个副处,‘小五’这名字太俗气,能不能改改?”
“啊?不会吧,师父!还要改名?”
“要改,一定要改,当官就要有个官样,这是对你自己负责,也是对人民负责。”
“我名字关人民啥事……”
“你说什么?”
“没有,没有……”
“那就好,”沉吟片刻,郑耀先略有所思,“我看字音就不要改了,还叫晓武,意思是拂晓闻鸡起舞(武),有鼓励你积极向上的用意。”
“噢……”
瞧瞧爱徒,临了轻捶晓武的胸膛,郑耀先语重心长地说道:“师父老了,人生最辉煌的阶段已经过去,以后对付杨旭东的重任就交给你,可别让师父失望啊……”
师徒二人的感情越来越深,这是彼此间谁也回避不了的事实,望着华发早生的师父,晓武突然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似乎更重了,也许这就是时代赋予他的传承使命。
一九五四年的春天,在不知不觉中缓慢过去了,不过令郑耀先师徒感到费解的是,台湾并未像预料的那样,派特务潜入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