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郑耀先从床上翻身坐起,额角全是涔涔冷汗。
“怎么,又做噩梦啦?”陈浮拾起衣衫为他披上,悄悄依偎在他怀中。
“我又走了一个兄弟……”郑耀先剧烈地喘息着,眼睛无助地望向四周……“我梦见一个兄弟浑身是血,他……他在向我告别……”
“唉……”一声幽叹,陈浮落寞的脸颊在他胸前轻轻一蹭,凄然说道,“六哥,这不过是梦,你不要再想了好吗?唉!你整天这么提心吊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郑耀先没说话,冷漠的疤面上阵阵抽搐,手臂不知不觉将陈浮挽了一挽。
几天后。一冢枯坟,静静掩埋着赵简之的衣冠,在众人搀扶下,几欲虚脱的杨旭东跪倒在墓碑前。
冥纸化灰,随着瑟瑟秋风,在山间地野那万丈红尘中不断沉浮。
“弟兄们!”杨旭东缠上孝带,手捧酒碗呜咽道,“送简之兄一程吧……”
一头磕下去,众人眼泪簌簌而落。
喝干烈酒,杨旭东将碗重重一摔,起身叫道:“弟兄们!多余的话我不说了,今天,我们又少了一个兄弟。”擦擦泪水,他的声音哽咽起来,“你们和简之兄一样,本可以去台湾,去过那舒舒服服的日子。可为什么要留下来?为什么要抛家舍业跟我干这断头买卖?我想简之兄已经用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十几年前,我们出生入死为的是党国和百姓,而今天,我们的所作所为,照样是为了党国和百姓!不同的是,现在的百姓并不理解和支持我们。”一声长叹,杨旭东的情绪千回百转,“我们不能责怪百姓愚昧,更不能埋怨世人被那所谓的‘主义’蒙蔽双眼,要怪就怪自己没做好,是我们把百姓推上了一条不归路。换句话说,如果我们做得好,老百姓能死心塌地跟共产党走吗?
党国沦落如斯,我党各位同人难辞其咎!”回身一指赵简之墓碑,杨旭东的情绪愈发激动,“可简之兄不一样,他让世人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国民党员!什么才是忠诚的‘三民主义’信徒!国家已经不属于我们,我们颠沛流离,处境也正像共产党宣传的那样,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可是我们真就不行了吗?丢掉江山难道还能再丢掉气节吗?不能!绝对不能!至少我杨旭东就办不到!不就是一个死吗,又能怎样?既然简之兄不怕,难道我会怕吗?保密局的爷们儿是被人吓大的?我,”一指自己的头,杨旭东红着眼睛喊道,“就要告诉共产党,看看是他们的子弹硬,还是老子的脑壳硬!”
杨旭东绝对不是善男信女,这一点,他已用事实向世人说明了一切。在随后的几日内,山城各县、区均遭到突如其来的破坏和打击。其中最著名、性质最严重的事件,便属山城下辖的渝川县“甘泉村惨案”。
甘泉村地处武陵山南麓,是一座以农耕为主的土家族小山村。杨旭东原本并未将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放在眼里,可这座在地图上根本就找不到的山村,其村民却在杨旭东率队转移途中,主动袭击了他。
甘泉村土家族人在新中国成立前没有什么社会地位。大清帝国的时候,被辫子兵欺负,民国时期,又经常被国军找碴收拾那么几下子。但究竟什么原因造成了村民世代受压迫的命运呢?问题就在于,这些村民生产的农作物不是粮食,而是罂粟。
从甘泉村熬出的大烟膏那是远近有名,不但畅销四川,而且还随着出川抗战的川军,走遍全国。从前清时代村民祖上接触鸦片开始,直至四川解放,熬制大烟膏的村民从来没富裕过,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共产党来了以后,经过土地改革、农民翻身等运动,甘泉村民的日子总算有了盼头。怀着对共产党感恩戴德的心理,村民们的生产积极性有了大幅度提高。当然,他们不再种罂粟,而是改种了玉米。
杨旭东和这些村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原本马勺也不可能碰到它这口锅沿儿。可村民则不同,他们一见到国民党,就不由自主产生某种条件反射性恐惧。如果在过去,村民们大不了装聋作哑,能忍即忍,甚至乖乖送上耳根子、屁股蛋子。现如今有了共产党撑腰,那一切可就不一样了。
村里联防民兵当即向四邻八村发出战斗警报,并在政府下乡土改工作队的率领下,迅速占据有利地形,与国军展开殊死顽强的较量。
事实再一次证明,杨旭东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一见形势对自己不利,立刻下令撤退,并于当晚,趁村民们唱歌跳舞狂欢胜利的时候,悄悄将甘泉村团团包围。
除了强奸、放火和抢劫,杨旭东基本上什么都干了。他将共产党下乡土改工作队和民兵干部绑在树上,红着眼睛用刺刀一一挑死。他将那些基干民兵扒光衣服,一边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道理进行“批评教育”,一边使劲儿踹他们的屁股蛋子。“你们吃不上饭,造民国的反,那不是我杨旭东的错,我杨旭东也从未沾过你们一粒粮食!凭什么打伤我的兄弟?招你们惹你们啦?”
把人杀了、揍了,杨旭东还觉得挺委屈。山城市公安局的大小干部们,比他杨旭东更委屈。陈国华被叫到省公安厅从上到下撸了一遍,回到山城后,余怒未消的老陈又连夜将江百韬从头到脚归拢了几次。最后,他拍着桌子,指着自己的鼻子叫道:“戎马倥偬了二十年,我现在才知道这脸不叫脸,被人家当成屁股啦!你可真给我提气啊!几千部队的大军围剿,居然还叫杨旭东逃之夭夭了,行!你可真行!”
“老陈,你消消气,”江百韬替老战友倒杯水,苦笑着劝解,“杨旭东把咱们当年的游击战,这个……又给咱用上了。你还别说,同样是土匪武装,这小子学得是有模有样,比落凤山黄继尧匪帮强多了。我们地方部队的同志,一时还不太适应他这种打法。”
“你说什么?”陈国华的火气更大了,他怒道,“我怎么越听越新鲜。噢!新中国成立了,我们的战士居然连游击战这看家宝都不适应了,我没听错吧?”
“老陈,你先坐下,听我跟你解释。”江百韬叹口气,“杨旭东的游击战和我们那时候不一样。这小子不但装备精良,而且安插在我方内部的眼线很多。更有甚者,据说他还有个‘一炷香’的毛病。”
“一炷香,什么意思?”
“他晚上睡觉手里要掐一炷香,香灭一烧手,马上就跳起来转移。你仔细想一想,像这么狡猾的敌人,我们该如何对付?”
“在他内部没有我们的同志吗?”
“有,不过都被他发现,均遭到了毒手。”
“要照你这么说,咱们拿杨旭东算是没办法了?就让他这么自在逍遥下去?”
“那倒也不一定,”江百韬微微一笑,“小韩不是正在想办法吗?我相信她肯定能找出对付杨旭东的办法。”
韩冰摊开从甘泉村找到的国民党布告,一边浏览一边皱眉。杨旭东这个所谓的“反共救国军”,虽说力量不算强大,但其成员个个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军、警、宪、特分子,绝非那些啸聚山林的土匪所能够比拟的。最令人担忧的是,通过各种渠道进行分析,杨旭东似乎打算与落凤山黄继尧匪帮进行接触。总之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他杨旭东并非抻长洗净的脖子,乖乖等着共产党下刀。
“小五,”韩冰揉揉发胀的太阳穴,“还有没有关于杨旭东更详细的资料?”
“没有了。我听老周说过,山城新中国成立前,国民党曾销毁过一批档案,其中就有关于杨旭东的个人资料。”
“老周?哪个老周?”
“就是档案室那疤脸的周志乾。咦,您不是见过吗?”
想想那一瘸一拐奇丑无比的男人,韩冰的眉头又是一皱,心里隐隐有着说不出的反感。
“处长,您没事吧?”
“他那张脸是怎么弄的?”
“据他所说,是在抗战时,被小鬼子的汽油弹给烧的。”
“他还是个抗日英雄喽?”
“国民党遗留的档案就是这么记载的,为此,我们还内查外调,特意走访过他家乡。”
“当地民政部门是怎么说的?”
“据当地部门反映,说他们那里的确有个叫周志乾的国民党兵,在抗战时期受过伤,而且身高、体重、家世都和老周吻合,某些细节资料也和档案完全一致。”
“那他的政治信仰呢?”
“他少言寡语无权无势,如果不是打过鬼子,在国民党时期也不可能托关系混上警察。说白了,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要说这信仰嘛……我看他多半什么主义都不信。”
韩冰点点头,权衡片刻,这才缓缓说道:“我们的工作很特殊,为此,这就要求我们战士必须要在政治上过关。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很危险,谁敢保证他思想永远都这么低调?所以枪杆子还是握在自己人手中比较可靠。”
“局领导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听说再过一段时期,上级就会派新人接替他工作。不过这老周倒也耳朵灵光,一听说要调换他,便马上向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噢,看不出他还是个投机分子?”韩冰冷冷一笑,脸上那厌恶的表情更加浓重,“这种人还想入党?哼!”
“可人家想入党咱们也不好拒绝不是?至于批不批,呵呵!那就是上级领导考虑的事情了。”
“对了,”韩冰突然又道,“他说国民党撤退前销毁了杨旭东的档案?”
“是啊!”
“那就是说,目前局里只有他知道杨旭东的档案内容?”
“这……应该是吧……”
“你马上把他叫来,我要当面问问他。”
“是!”
郑耀先隐姓埋名躲在山城,目的只有一个:从军统原始档案材料中,找出有关“影子”的蛛丝马迹。但他很快就失望了。几年来,他将军统隐藏在山城警局内的档案,从头到尾逐个排查,遗憾的是至今也毫无头绪。或许“影子”就像当年的他一样,为达到某种目的,不惜隐藏、销毁自己的一切。
“看来这里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坐在长椅上,他渐渐陷入沉思,“实在不行,我就亲自跑一趟台湾,在那里也许还能找到些线索。”点根香烟,将自己表情变化深深隐藏在浓雾中……“‘影子’和老陆的上线肯定熟悉,否则他不可能知道我的存在。问题是,老陆的上线究竟是谁?这个人可靠吗?我该如何去找出这个人?”不论从哪个角度考虑,郑耀先都觉得这件事很难办。第一,他无法向组织解释自己的某些行为,即便是做出解释,会不会有人相信还很难说;第二,他无法光明正大地去调查“影子”,单枪匹马和群策群力相比较,其办事效率绝对不可同日而语。“没办法了,若想找出‘影子’,就只能先找出我身份泄露的原因,从这一点追查下去,或许更能贴近目标。”他正想进一步分析,突然间,办公室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女同事探进头对他喊道:“老周,韩处叫你过去,你可要快点哦!”
“韩处找我?”郑耀先冷静地掐灭烟头,在不经意间,他随口问道,“找我有什么事?”
“领导的想法我怎么知道?”女同事撇撇嘴。
郑耀先没再问,站起身戴上帽子,摒除头脑中的一切杂念,将精神迅速调整到最佳状态。
韩冰连眼角都没动,依旧坐在办公桌后转动着自来水笔,两个人均保持着沉默,过了许久,韩冰这才指着对面椅子,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坐吧!”就此打开了话题。
“处长,您有事找我?”郑耀先的臀部在椅面上贴了贴,赔着小心,怯怯问道。
“听说这里的旧档案你都看过?”韩冰的态度有点冷。
“基本都看过。”
“那么关于杨旭东的档案内容,你一定知道喽?”
“知道,他的档案就是我亲自烧毁的。”说到这,郑耀先沉吟一下,补充道,“当时有宪兵看守,我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撩起眼皮看看对方,不管如何强迫自己,韩冰都无法适应对方那张脸。“说说你知道的吧!”
“好,那我就简单说一说……”为了不影响对方心情,他将头扭向一边,“杨旭东生于一九二○年六月,抗战爆发后,从西南联大辍学,参加军统第X期特训班,是军统大特务郑耀先的学生,也是令日本‘梅’机关最头疼的中国特工之一……”
“他对郑耀先很忠心,是吗?”韩冰插嘴问道。
“这不是什么秘密,当年中统要除掉郑耀先,还是杨旭东亲自带队去解救。”
轻轻放下自来水笔,双臂环抱在胸,沉吟片刻,韩冰突然抬起头问:“你对杨旭东很熟悉,是吗?”
“我对他的熟悉只停留在档案上。”郑耀先不假思索地回答。
“是吗?”
双目下垂,郑耀先暗自盘算是否说错过什么。
“杨旭东参加的那期特训班,总教官是徐百川,郑耀先在当时也只不过挂个名。如果你不是对杨旭东很熟悉,又怎知他是郑耀先的学生?”
“在郑耀先的档案中,不是经常提到‘其学生杨旭东’吗?如果这二人没有师生关系,为何会在档案中出现这些内容?”
韩冰笑而不语,过了许久,她点着头缓缓说道:“我对档案工作很陌生,想不到这其中学问真是奥妙无穷,某些答案,往往和档案有着密切关联。唉,隔行如隔山哪!”
“处长谦虚了,”郑耀先暗暗松口气,“总之您想知道什么,志乾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有一个人,他可能是我生平所遇到的最厉害的对手。就像你这样,他可以从容回答我任何提问,也可以从只言片语中找寻答案,进而化解掉我的一切努力。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难道是郑耀先?”
“连这个你都知道?”
“在郑耀先的档案中,曾详细记载过六年前您和他交往的全部过程。呵呵!他对您也是惺惺相惜,万分推崇。”
“噢?难道郑耀先也有佩服的人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档案上就是那么写的。”
韩冰没说话,平静姣好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哀乐。
“处长,如果没什么事,那我先走了,还有许多工作在等着我。”
“好,你先去吧!”将自来水笔重新抓在手中,韩冰的目光从对方的面容上一掠而过……
这场会晤并不轻松,双方都感觉到精神是在煎熬中慢慢抻直。当韩冰走出办公室,在会客厅见到老袁时,居然流露出一脸倦容。
“老江,这就是你常说的那个穆桂英?”瞧着韩冰,老袁微微一笑,不过笑容中饱含着欣慰。
江百韬示意韩冰坐下,一旁的段国维,悄悄瞥一眼韩冰,神情变得有些忸怩。
“小韩,这就是我经常和你提起的老战友——老袁同志,呵呵!他可是我党赫赫有名的老地下工作者,郑耀先的案子一直由他来主抓。”
“首长好!”韩冰起身正欲敬礼,老袁一摆手,笑道,“都是自家人,没那么多客套。你和国维一样,往后叫我老袁就行。”
韩冰有些为难,初次见面,她揣摩不透首长的脾气,无论如何也不敢贸然喊上那句“老袁”。
“瞧瞧,这女娃子脸红了。我说老江啊,咱们这穆桂英居然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小韩,”江百韬微微一笑,“老袁和国维同志即将担任局政委和副局长,他们这次来,主要是想听听你对郑、杨案件的具体打算。毕竟嘛,你和他们二人交过手,彼此间都很熟悉。坐下,坐下说!咱们都别拘束。”
段国维的目光在韩冰脸上瞥来瞥去,弄得她浑身燥热,尴尬异常。“首长,我……”她瞧着江百韬,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么办吧!”老袁向江百韬点点头,“具体工作就让小韩和国维商量着来,我们这些老家伙把把舵就行了,毕竟这天下,迟早都是他们年轻人的。”
“那好,咱们过去看看老陈,你们先聊着。”说着,江百韬站起身,陪着老袁有说有笑地向外走去。
室内气氛彻底凝结,段国维偷眼瞧着韩冰,韩冰则紧盯窗外的梧桐树,两个人谁都没说话。一口空空的水杯,在段国维满是汗水的双掌间碾来碾去。
“关于郑耀先……你知道得应该比我多……”韩冰的声音细若蚊鸣,脸颊就像在秋霜中被润湿的红苹果。
“这个……组织上没和你打招呼吗?”
“打招呼?打什么招呼?”
“这个……噢!以后由我配合你工作……”
“没有……”韩冰摇摇头,脖颈一片绯红。
“以后……我和你就是……这个……最要好的同事……”
韩冰不敢说话,而且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我是个粗人……不……不会说话……请你……”一咬牙,段国维突然站起身,向目瞪口呆的韩冰,敬个军礼,“……请你多多批评指教!如果有啥劈柴挑水、垒砖砌墙的粗活儿,我老段是把好手,绝对不会叫你失望!”他说得很大声,坚定的语气中充满着决绝,就好似即将走上刑场的革命烈士。
韩冰的眼睛瞪得更大,迷离的目光中充满了惊愕和不解。
“韩冰同志!我是三五年的党员,身世清白,工作积极向上,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不良嗜好,请你考验我!”
“考验你?”一双美目在段国维身上不停游走,女娃子那素以冷静闻名的头脑,现如今已是一团糨糊,“我能考验你什么?”
“我段国维向党保证:永远忠于你韩冰同志!”
“什么?”韩冰彻底陷入混乱,一双手居然不知该放向何处,几次望向房门,若不是段国维堵在门口,她几乎要落荒而逃,“刚见面你就说这些……唉!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我……”
“是组织派我来的!工作的需要……”说完这句话,大汗淋漓的段国维暗自松一口气——他总算解脱了。
江百韬从门板上收回耳朵,诡秘一笑,扭头对老袁低声说道:“老袁,呵呵!组织交代的任务,我有幸不辱使命。”
“行,我也跟着解脱了……”
四目相对,此地无声胜有声。
原本是非常单纯的同志关系,却意外出现个小插曲,韩冰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这事非常好笑,不过意外归意外,工作还是要照常进行。通过和徐百川的初步接触,韩冰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徐百川在郑耀先的问题上,始终闪烁其词,三缄其口。这也难怪,他们二人毕竟是多年的兄弟,想叫徐百川酣畅淋漓地供出郑耀先的下落,那绝对不是件容易事。另外根据保密局家规,徐百川交代得越多,他距离鬼门关也就越近,一向喜欢给自己留后路的老特务,肯定会忌惮这一点。
该怎么办呢?韩冰并不担心徐百川是那干瘪的牙膏,她只考虑自己还能从他身上挤出多少。为此,她决定再次“拜会”徐百川,非要从他嘴里挖出些有价值的情报。
徐百川这几天是在煎熬中挺过来的,赵简之的死对他打击很大,曾经几次,他都徘徊在生与死的矛盾边缘,但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冲动。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的徐老四,已彻底陷入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徐先生这几天还好吗?”韩冰找把椅子,坐在神情冷漠的徐百川对面,不紧不慢地打开了笔记本。
“你果然厉害,”徐百川冷笑道,“赵简之死了,这消息一旦传到台湾,哪怕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哼哼!即使将来能出去,也会活在被人追杀的阴影里。”
“噢?看来徐先生是有意见了。可是……赵简之并非我们指认的,不是吗?”
“就算我不说,难道你们会不知道他是赵简之?这种手段,想当年我也用过,对故意隐瞒事实的人,唉……其结果必然是罪加一等。”
微微一笑,韩冰对着自来水笔沉思片刻,她突然又道:“在对外公布的材料中,我们并未提及是你徐先生指认的赵简之,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谢谢!”
“不过郑耀先呢?你总该说点什么吧?”
“难道我说得还不够吗?”
“不够。”
徐百川叹口气,苦笑道:“是不是我若不合作,那台湾就能马上知道,到底是谁出卖了赵简之?”
“主动权在你。”
“可我还有选择吗?”
“选择权也在你。”
“看来……我必须无条件与贵党合作喽?”
“我们欢迎。”
“说出我知道的,贵党能网开一面给我个无期吗?”
“那要看你的合作态度。”
徐百川低头苦苦凝思,面部表情时而狰狞,时而舒缓,反复交织了若干次,最后在韩冰平静的注视下,长吁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你……能给我一根烟吗?”
郑耀先拎着酒瓶,将目光从“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标语上收回,“温家老店”温老板那些话,依旧在他耳边回荡:“连美国人都打不过共产党,看来……老蒋回来是没指望了。”至于蒋介石能否反攻大陆,郑老六并不关心。不过麻烦找上了自己,这却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在温家老店一旁的山墙上,多出一幅由粉笔画成的“雷泽归妹”象图。外人看不出这象图的玄机,而郑耀先却知道:这正是唤醒他的暗号。归妹一卦上震下兑,意喻少女追男之象。震为长男,暗指原为军统小老板的郑耀先,兑为少女,借喻无处藏身倒贴郑耀先的陈浮,全卦的中心思想便集中在一个“归”字上大做文章。“雷泽归妹”为文王六十四卦中第五十三卦,雷表示阴雨,泽表示湖,说明对方想叫他在五十三天内的第一个阴雨天,到山城的洪成湖畔与之接线。
知道这条暗语的,除了徐百川还有老郑。现如今,郑耀先在郑耀全眼里,就和“影子”的地位差不多,不到迫不得已,绝对不会被轻易唤醒。即便是唤醒,也必须经过老郑点头,由徐百川亲自实施,外人根本无法介入的。另外,在山城潜伏的保密局暗线,也因郑耀先的密信,被中共剿得七零八落,剩下的小鱼小虾连生存都朝不保夕,哪还有资格知道这个绝密的唤醒标志。
“会不会是我党特意设下的诱捕圈套?”品品“我党”这两个字,郑耀先不知不觉叹口气,“不错,这的确是我消失前留下的唤醒暗号,看来徐百川是十有八九把我给卖了。”面对四哥的背信弃义,郑耀先显得很平静,既无悲愤,又不感觉意外。如果兄弟朋友一定要和身家性命相提并论,换作他郑耀先,也知道孰轻孰重。“没办法,这就是国民党所谓的兄弟。”
怅然回到家中,看到闷闷不乐的郑耀先,陈浮心中也是一凉。几年来的共同生活教会她一件事:
如果不是遇到大麻烦,以六哥的性格,他都会坦然面对。将饭菜摆在桌面,陈浮静静坐在郑耀先身边,当年到处惹是生非的中统“菊”,现如今已被生活中的油盐酱醋,磨炼得更加稳重。“六哥若想说,他一定会告诉我,否则不该问的事,最好还是不要打听。”目光从郑耀先脸颊上掠过,陈浮的心从未如此担忧过。
“桂芳呢?”喝下一口烈酒,郑耀先想起了女儿。
“鸣宇带她出去玩了,唉!可怜这孩子……”想想那半疯半傻,整天坐在街头靠修鞋为生的齐家大公子,陈浮心中不禁一酸,“没想到他和桂芳如此投缘,有一口好吃的,也想着桂芳。”
郑耀先没说话,端着酒杯双目凝视,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怎么无缘无故问起桂芳?”陈浮眨眨眼睛,又道,“干我们这一行的,只要突然提到儿女,那八成都是要安排后事。”
“徐百川把我给卖了。”从牙缝中生生挤出一句话,郑耀先的脸色很难看,“这一回,恐怕连逃跑都没机会了,共产党决不会放过我。”
“还有可能补救吗?”
“我能做到的,仅仅是让共产党没有证据,并在短期内对我无可奈何。”
“那就是说……时间一长,你仍不敢保证自己的安全?”
“你我的命运,早已不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了。”
“六哥,你需要我做什么?”问出这句话时,泪水在陈浮眼眶中打转,她颤抖着冰凉的小手,紧紧握住郑耀先那满是冷汗的大手。
“照顾好桂芳,这就是你该做的。一旦风声不对就马上带桂芳走,切记!千万不要管我。”
摇摇头,陈浮已是泪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