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二年九月国庆节前夕。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耳畔响起那激动人心的旋律,一身崭新军服的韩冰,正正头顶的军帽,快步走进山城市公安局大门。
登上办公大楼内那拾级而上的台阶,看看悬挂在正厅顶部柔和的琉璃灯,韩冰心中突然涌出一股强烈的自豪感。的确,革命终于胜利了,压在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被彻底推翻了,面对蒸蒸日上、朝气蓬勃的新中国,这是革命者最自豪的成就感。
“韩处长,陈局和江处正在会议室等你,请你马上过去。”一个民警低声说道,眼角余光情不自禁地瞥向对面紧闭的大门,“他们二位的神色可不大好,您悠着点。”
韩冰没说话,不过当她推开会议室大门,瞧见室内大圆桌旁那凝重紧张的气氛,一向以冷静著称的她,心里多少有些异样。
“小韩,你这边坐,”市局局长陈国华一指旁边椅子,诙谐地说道,“今天少了你这穆桂英,咱这会可就彻底没咒念了。”一句话,登时将室内那紧张气氛缓解了许多。
待韩冰坐下,市局刑侦处处长江百韬戴上花镜打开文件,低沉着嗓音说道,“今天把同志们找来,是为传达上级文件的最新指示。大家都知道,四川曾是国民党苦心经营的老巢,也是全国敌特案件最频发的地区之一。山城市,这座当年军统特务的训练基地,在新中国成立后遗留了许多历史问题,其中匪患敌特,是重中之重。据不完全统计,到目前为止,山城市有百分之七十的刑事案件,都与敌特破坏有关。同志们,我打个比方:如果山城没有这百分之七十的犯罪率,那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因此,根据上级指示以及我市目前的状况,经局党委研究决定:我市今后刑侦工作的重点,还是剿匪反特!”抬头看看陈国华,双方相互点点头。
陈国华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推开窗扇,呼吸着清晨那徐徐的凉风,长长叹口气:“好久没有这么惬意了,很难得呀!不瞒你们说,我戎马倥偬二十年,现在解放了,却连睡觉都不敢开窗户!”转身看看在座的同志,他笑了笑,“国民党的地下组织很威风啊!山城刚解放那时候,他们搞破坏,搞暗杀,而且专门挑半夜下手。据说他们的枪都打得很准,我们有些同志,就是因为开窗户睡觉,结果被人远距离射杀了。哎,你们可不要说我危言耸听,在我家墙壁上,至今还留着弹孔哪!怎么样,这些特务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吧?过去在战场上,我们只要喊声缴枪不杀,国民党兵就投降了。可现在呢?你再对国民党特务喊缴枪不杀,那迎接你的只有子弹!同志们,这说明了什么问题?那就是我们现在的对手,绝不像某些人想的那么简单!”陈国华快速走到桌前,抓起文件往桌面用力一摔,一沓照片散落开来。指着照片又道,“这些人里,有你们熟悉的,也有你们不熟的。比如说原国民党保密局山城站长杨旭东,至今还在与我们周旋。他这个人很了不起啊!想当年在解放区,他竟敢在我军眼皮底下搞活动,对于这样的人,我们放松警惕能行吗?”
侦查科科长马小五扭扭身子。照片中,杨旭东那略带冷酷的微笑,令他很不舒服。摸摸自己的小腿,小五紧攥的拳头,忍不住捏了又捏。
韩冰将目光从马小五身上移开,那当年的老政委,现如今已是须发怒张、情绪失控地说:“还有一个人,我不说你们也能猜到是谁,他更加了不起啊!不但在国民党那里挂号,而且在我党内部也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啊!”接着,他双手抓起桌面上的两份文件,左手一摇,说道,“这是中央一九四六年下达的密字第X号令!”右手一晃,“这是去年中央发出的全国通缉令!”放下文件,陈国华平息一口恶气,瞧瞧身边神色黯然的江百韬,又道,“两份中央文件同指他一个人,你们说,有谁还敢小瞧他?对于这个人,我们追捕了多年。可现如今,哼哼!人却给追丢了,不见了,没了!你们说奇不奇怪呀?难道他能上天入地?难道他会变身遁形?”四下看看众人,大家低着头,一言不发。
韩冰手中的自来水笔,在桌面上轻轻叩动,眉头渐渐蹙成一团。
“抓不到他,那就只能说我们无能,是我们工作没有做好,是我们对不起人民,对不起那些为革命事业而牺牲的同志!”陈国华的眼角湿润了,他很激动,如果面前有个杯子,他肯定会抓起来狠狠摔出去。
就在大家陷入深深自责无法自拔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微弱的敲门声。
“进来!”
一个疤面警察捧着一摞档案,拐脚驼背,悄然走进会议室。“陈局长,我给您送档案来了,”他冲众人微微一笑,将档案轻轻放在陈国华面前,“这是国民党时期有关郑耀先的部分档案,都在这里,请您签收。”说着,眼角不由自主瞥了韩冰一眼。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那……那我先走了……”
待疤面人走出会议室,顺手带上房门的一刹那,韩冰突然抬起头,对身边的马小五低声问道:“刚才那个人是谁?以他这种条件,怎么还能留在公安局?”
“噢!他是国民党留用人员,一直负责档案。如果不是人手不够,早就把他换掉了。”
“嗯?留用人员?”
“是啊!你别看他长得像敲钟人,可脑子很好。不信你就从档案室随便抽出份文件,只要说出编号,他肯定能背出其中内容。”
“没看出他还有这两下子。”
“想不到的还有呢!”马小五四下瞧瞧,趁人不备,低声对韩冰又道,“别看他长得丑,可媳妇漂亮,呵呵!那可是和谐街出了名的大美女。唉!一朵鲜花呀,就这么插在牛粪上了……处长,呵呵!您别有啥想法。其实啊,你比他媳妇漂亮……这个……他媳妇不如你漂亮……”
韩冰狠狠瞪了马小五一眼,韩冰扭过头去,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会后,陈国华和江百韬将韩冰单独留下,指着一旁沙发,招呼她坐下后,陈国华说道:“小韩啊!
这次把你从部队调来,组织上是很慎重的。首先,你搞情报工作多年,论经验、能力那是有目共睹的;其次,你和郑耀先、杨旭东都交过手,对他们的打法比较熟悉,由你来主抓这两件案子,领导们都放心。当然,我和老江也是顶着很大的压力啊!特别是你们那周司令员,就是那个‘周大脚’,因为你没少和我拍桌子。还说什么:‘想要韩冰,行!先把我毙了再说!’瞧瞧,好像你小韩就不是我们带过的兵。”
“老周这人就那脾气,”江百韬插嘴道,“只要是个人才,他就恨不得锁进自家小仓库。能把你给要来,还算他周云鹏给我们这些老战友多少留了几分薄面。”
韩冰没吭声,她只是会心地笑了笑,见过她的人都说,这女娃子的笑很美,像一股甘洌的清泉,无声无息便滋润着欣赏者的心田。
“怎么样啊小韩,有什么难处吗?”陈国华望着老部下,目光中充满了期盼。
“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只不过,工作岗位变换了而已。”
“你有信心将这两个匪徒一网打尽吗?”
“有!”想了想,韩冰突然面色凝重地问道,“首长们怎么知道郑耀先还在内地?”
“这里有他的档案,”陈国华指着桌面上那厚厚的文件,轻轻一点头,“你看过后,就知道他应该还在大陆。更有甚者,还极有可能隐藏在四川。”
“噢?”
从文件中抽出一份,当着她的面,江百韬翻开一页。
“什么,徐百川被我们捕获了?”韩冰微微一怔。
疤面瘸子拎着酒瓶,哼着小曲,走出和谐街“百年温家老店”,蹒跚着,拐进胡同口处那片青石路。
左右瞧瞧,见无人留意,便迅速将一封信塞进邮筒。他的信,永远没有寄信人的真实姓名,而他使用的字迹,也永远都是仿宋体。两年来,他为了寄信,走遍山城大街小巷,几乎使用过所有的邮筒。
他的日子过得很快乐,收入虽说微薄,倒也能养家糊口。他妻子很贤惠,无论天寒地冻还是烈日炎炎,无论雄鸡报晓还是夜半更深,总是静静守在门前,翘首他的归来。他们收养的女儿很可爱,是个人见人夸的小公主,现如今正躺在床上,在睡梦中企盼爸爸那温暖的怀抱。
门环一响,他终于回来了。女人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快步迎上去为他脱下外套,揭开锅盖,端出还在冒着热气的饭菜。
“你们俩吃过了吗?”疤面人坐到桌旁,柔声问道。
“我叫孩子先吃了,”女人扭头看看小被中女儿露出的小辫,微笑着说道,“她等你一晚了,熬不住了。孩子都是这样——贪睡。”说着举起酒瓶,在男人面前的杯中斟了一斟。
“哎?满上啊!就这半杯够谁喝的?”疤面男人“不满”地敲敲桌子,脸上仍是笑意浓浓。
“六哥,你肝不好,少喝点酒。”
“嘘!”疤面男人竖起一根食指,向门外仔细听了听,低声责问,“跟你说过多少回,叫我老周,别叫六哥。”
“呵呵,习惯了,”陈浮吐吐舌头,脸上露出说不尽的妩媚,“老周,今天还顺利吗?他们……有没有发现什么?”几年来,每当郑耀先一进家门,陈浮总是要问上一问,这已形成定律,再也改不过来。
“唉……”郑耀先重重叹口气,摇摇头,语气有些低沉,“四哥出事了。”
“啊?”笑容突然固定在脸上,陈浮那微微颤抖的双手,被郑耀先牢牢握住,“那他……他……”
“‘重庆沦陷’时,他被人丢下没跑出去,我这也是刚刚知道。今天若不是共产党移交档案,恐怕直到现在我还被蒙在鼓里。”
“四哥会出卖我们吗?”
摇摇头,郑耀先那狰狞的面目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忧愁。
厚重的铁门被推开,韩冰在两名战士的陪同下,迈步走进阴暗的牢房中。墙角索索,铁链叮当,似乎有人想要挣扎着站起来。
“房间为什么不开灯?”韩冰皱皱眉,低声质问。
“发电厂被特务破坏了……”
“噢……”韩冰点点头,她将目光转移到那人身上,“徐先生,看来我们的交谈,就只能在黑暗中进行了。”
“没关系,我对这地方熟,没有灯,兴许我还能睡个好觉。”提提沉重的铁链,徐百川随口问了句,“有烟吗?”
“对不起,我不抽烟。”
“你身后那位小兄弟有烟吗?如果有根烟抽,也许我会想起很多。”
韩冰向身边战士努努嘴,燃起蜡烛,掏出笔记本。
徐百川狠吸一口,一道白烟从鼻孔中缓缓溢出,他仰起光秃秃的脑袋,尽情享受着尼古丁带来的眩晕和快感。“谢谢你们,谢谢!”他淡淡说道,“如果不是你们解救,恐怕我儿子早就尸骨无存了。
呵呵!为了让我闭嘴,保密局居然用个孩子来要挟我。”
“答应你的事我们已经做到,现在,我希望你信守承诺,说出郑耀先和杨旭东的下落。”
“我就是告诉你,你有把握能找到他们吗?”
“能不能找到那是我们的事,我只希望你和政府合作,争取立功赎罪。”
“好吧!”徐百川无奈地打量着四周,突然说道,“这间牢房我很熟,想当年,贵党的徐墨萍,就是被关在这间屋子。呵!如今风水轮流转,故地重游喽!”
“徐百川!你老实交代问题,不许故弄玄虚转移话题!”一旁的战士怒道。
“不!”韩冰摆摆手,微微一笑,“徐先生是想告诉我们:郑耀先和杨旭东很可能会故地重游。”
“聪明!”一竖大拇指,徐百川赞道,“三言两语你就能猜透别人意图,看来,你和老六果真有一拼!”
“那么郑老六最有可能在哪儿,你应该知道吧?”
“我不是很清楚,但有一点,应该没离开四川。”
“噢?那我洗耳恭听。”
“当年的军统、中统都容不下他,如果他在台湾,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以他的头脑,不会不明白后果。”
韩冰点点头。
“港澳及其他地区也不可能,像他这么优秀的情报员,早就是各国登记在案的特工,你说,有哪个国家会对他放任自流不管不问?所以,如果他跑到其他地区,你们海外的情报系统,恐怕早就探知到下落了。”
韩冰继续点头,对我方情报系统的自信,是源于对共产党人那忘我无私精神的一种崇拜。
“剩下这最后一种可能,就是他潜伏在大陆,不说、不做、不动,彻底改换身份隐姓埋名。”
“你认为他最有可能躲在哪里?”
“四川!”
“四川?”
“对!”掐灭手中烟头,刹那间,徐百川心中感慨万千,“老六……唉!想不到哥哥也有出卖你的这一天。可……可谁叫哥哥有儿子要养呢!对不起了……哥哥对不起你六弟了……哥哥这也是没办法……”
“徐先生为何如此肯定?”
徐百川哆嗦着嘴唇,神色突然变得极其忧郁,他没说话,只是在心中暗暗说道:“如果不在四川,你叫我如何唤醒他?”
韩冰陷入沉思,而徐百川则趁机又要了一根烟。
“那么,对杨旭东你是怎么看的?”笔记本在手中翻了翻,一张标准的军人免冠照片递到徐百川面前。
“杨旭东?呵!我对他不是很熟,只知道他是老六的死党,也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从短短的几年内,他由中尉跃升到少将站长就可看出,其能力绝对不在老六之下。”
“那据你所知,他有什么弱点?”
“讲义气,对老六忠心!这对一个情报员来说,就是最大的弱点。”
“那你的意思是……除了郑老六,这世上已无人能对付他?”
“你算是一个,不过能将他彻底置于死地的,只有老六,你充其量也仅是略胜他一筹。”
“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如果没和杨旭东交过手,听完这句话,韩冰也许会认为徐百川在讽刺她。
但现实就是现实,现实告诉韩冰:几年前在她和杨旭东的对抗中,自己就已经感觉到非常吃紧。
这世上,也许只有创造杨旭东那情报奇才的郑老六,才是他唯一的克星,不过,郑老六会乖乖配合我党吗?有谁又是他郑老六的生死克星呢?想了想,韩冰颇有些底气不足,她迟疑着问道:“那么……郑耀先在性格上有什么弱点?”
徐百川摇摇头,面带苦笑发出一声长叹:“唉!其实这么多年,我也在一直考虑他的致命弱点。虽说是人就有弱点,可是在老六身上,对不起,我失败了。”这句话说得韩冰很不是滋味,一个没有突出弱点的特工究竟该如何对付,她心里没底儿了。
“在你身上也没有突出的弱点,”徐百川突然又道,“直觉告诉我,你并不比他差,只是你还没意识到而已。”
“谢谢!”
“不用客气,你们共产党对待我,并未像当年我们对待徐墨萍那样,所以我感恩图报也是应该的,不过仅此而已。”
韩冰合上笔记本,向身边战士递个眼色。没过多久,一个女兵走进来,将一摞文件放在徐百川面前。
“徐先生,这是近期内我们在大搜捕中拘留的可疑分子,你仔细看一看,这里面有没有熟悉的人?”
“好……”接过花镜戴上,徐百川夹着香烟,开始一张张翻阅。
站起身,韩冰打量起这间牢房。昏暗的灯光下,石壁上呈现出一条条陈旧的标语:“中国共产党万岁……”“……誓将牢底坐穿……”“打倒反动派,打倒蒋家王朝……”她的眼睛逐渐湿润了。
“咦?”徐百川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指着其中一张照片,他颤抖着声音喊道,“这……这是老六的兄弟——赵简之!奇怪,他……他怎么没去台湾?”
“赵简之?”韩冰猛然回过身,“你能确定吗?”
“应该不会错,想当年,他还跟过我。”
“带赵简之!”韩冰的嘴角泛起阵阵冷笑。
赵简之拖着沉重脚镣,被两名全副武装的战士挟持着,出现在徐百川牢房外。徐百川低着头,一口接一口吸着香烟,连眼皮都不敢撩。赵简之冷漠地看他一眼,随后又将头扭向一边。
“你认识这个人吗?”韩冰指着徐百川,对赵简之问道。
“不认识!”回答倒也干脆。
“徐先生,你再好好看一看,是他吗?”
“没错,”闭上眼睛,徐百川内心似乎在进行着剧烈挣扎,“他就是赵简之,老六的兄弟……”
赵简之慢慢扭过头,紧绷着双唇,双眼死死地盯住徐百川,嘴角不停地抽动。
“徐先生,谢谢你给我们提供的情报,以后关于郑耀先的事,我们还会请教你,打扰了。”说着,韩冰转过身,开始上下打量起面色狰狞的赵简之。
“徐百川!我日你祖宗!”仰天一声悲鸣,赵简之跳脚大骂,“你他妈出卖六哥!你他妈居然出——
卖——六——哥!!!”
徐百川深深地垂下头,眼角全是泪珠。尽管他知道自己还未完全出卖老六,但韩冰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令他跳进黄河也无法洗清。
赵简之泪流满面,四名战士居然按不住他这戴上重铐的人:“徐百川!你个王八蛋!你出卖我赵简之倒也无所谓,可你连六哥都敢出卖!你连自己兄弟都敢出卖,我日你八辈祖宗!你他妈白披了这身人皮……”
“放老实点!”
“有种你们就杀了我!”被按在磨石地面上的赵简之,嘴里衔满了草棍,即便如此,他仍在剧烈地反抗,不停地叫骂,“我赵简之生是六哥的兄弟,死是六哥的鬼!让你们共产党看看,让你徐百川这个王八蛋看看,保密局的爷们儿到底是不是孬种!”
“把他嘴堵上!”随着韩冰一声令下,徐百川慢慢转过身去,一串串泪珠,顺着鼻颊缓缓滴落。
最后,四名浑身是汗的战士,拖着像被水洗过似的赵简之,总算把他固定在审讯室的背椅上。此时,赵简之因过度激动而陷入了痴迷,嘴里反复说着一句话:“你居然出卖六哥……你出卖了六哥……”
“赵简之,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们说吗?”擦擦额头上的汗水,韩冰在马小五身边慢慢坐下。
“有!”
“好,那你就说吧!”
“我,赵简之!”目光中突然闪出一丝坚毅,那是一种充满着大无畏的精神,“……中国国民党党员!是坚定的‘三民主义’者!”
“你要不是国民党,也不会来这地方,”一声冷哼,马小五不屑地说道,“醒醒吧!你们那个党那个主义,已经完蛋了!”
“没有!没有!”赵简之的情绪又开始激动,“总有一天,‘三民主义’的旗帜会高高飘扬在中华大地!”
韩冰示意马小五先停止问话,她不慌不忙地玩弄着自来水笔,隔了好一会儿,待赵简之稍稍冷静,这才又问:“你的态度很恶劣,知道我党的政策吗?”
“不就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吗?”他不屑一顾地回答道,“那一套,你糊弄三岁孩子管用。”
“知道就好,咱们不要浪费时间,说说你知道的情况吧!”
“我知道的情况?”冷笑在赵简之脸上越积越浓,就在众人都以为他又要破口大骂时,突然,赵简之说出一句令人万分震惊的话,“哼哼!上峰的秘密我知道,下属的秘密我也知道,可那是我党的机密,不能告诉你。徐百川那个王八蛋要做鬼,可老子下辈子还得做人!”
“你太放肆了!”一拍桌子,马小五正欲发火,韩冰轻拉他衣角,暗示其冷静。
又经过一段漫长的沉寂,韩冰放下手中的笔,对几名战士吩咐道:“今天就到这里吧,把他送回去。
对了,就关在徐百川对面,不要管他们。”
“是!”
“嗯?”马小五一怔,扭头看看韩冰,却发现她似乎早已胸有成竹。
“徐百川,你个王八蛋!你不得好死!”在阴暗的牢房中,整晚传出阵阵怒骂,弄得徐老四蜷缩在墙角,连大气都不敢出。
赵简之用手铐重重敲击着墙壁,泪光漫漫,泣不成声:“你……你他妈出卖了‘三民主义’……你居然会出卖‘三民主义’!党国待你不薄啊,给你鲜衣骏马,让你高官厚禄,可到头来你却出卖党国,出卖信仰!如果你还有良心,你自己说说,哪怕全天下谁都对不起党国,可你能吗?你有资格对不起吗……”哭了一阵,赵简之又道,“当年训练班毕业时,你拉着我们的手,鼓励大家说:
‘中华民国得之不易,“三民主义”任重道远,吾辈同仁应以先总理遗志为训,奋发图强,切莫不可背叛理想。’现在倒好,我没背叛,可你呢?九泉之下,你有何脸面再去面对先总理?我们……”
一拍胸口,赵简之哽咽着喊道,“我们……我们晚辈在为理想抛头颅洒热血,可你们这些大哥究竟都在干什么?究——竟——都——在——干——什——么!”仰天一声长啸,两行血泪从眼角缓缓溢出。
徐百川紧紧闭着双眼,他不敢说话,甚至连擦泪的勇气都没有。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惺忪泪眼望着墙壁上那模糊的字迹,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说着“对不起”。至此,他开始认真反思一生中最大的疑问:“为何共产党员可以面对屠刀坚持自己的理想,而他,却在关键时刻放弃了……”
“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主义须贯彻,纪律莫放松,预备做奋斗的先锋。打条血路,引导被压迫民众,携着手,向前行……”对面牢房传来徐百川极为熟悉的黄埔校歌。歌声慷慨激昂,热血澎湃,穿越铁窗的缝隙,遥遥直上九霄……“赵简之!”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哀号从他嘴里迸发,不顾一切扑到牢门,厚重的铁门发出一阵沉闷的呻吟。
监牢内,赵简之挽着手铐,向南京方向郑重地敬了个军礼,回过身,透过窗看看泪眼婆娑的徐百川,淡淡一笑,随意转身,一头撞向坚硬的石壁……
“赵——简——之!!!”徐百川拼尽力气一声悲号,手指缓缓一松,背靠着铁门,他瞪着失神的眼睛,怅然滑落在地……泪水已干,翕动着干涸的嘴唇,不断念叨那骂他整整一宿的人:“赵……赵……简……简……”一个“之”字却是再也呼之不出……“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主义须贯彻,纪律莫放松,预备做奋斗的先锋。打条血路,引导被压迫民众,携着手,向前行……”
这首歌,在徐百川牢房内,又整整响彻了一宿……
“老赵!!!”同样也是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哀号,杨旭东攥着共产党的布告,当着诸位弟兄面,哭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老赵啊!我的好兄弟,你怎么就这么走啦?小鬼子悬赏八年也没要了你命,可你怎么就没挺过这一朝?怎么就没挺过这一朝!”
赵简之的七个孩子跪倒一地,最小的老八,拽着刚刚从昏厥中被救醒的妈妈,胸前兜兜上全是鼻涕眼泪:“妈妈……妈妈……我要爸爸……”
一把搂住自己的骨肉,赵太太银牙紧咬,半晌无语。
“赵……赵……”杜孝先红着泪眼,望着赵简之的遗孀,嗫嚅着,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孩子……”赵太太捋捋额前那湿漉漉的头发,嘴唇的牙印上渗出点点血珠,“要记住,你爸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