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昊东牺牲了,郑耀先和组织的联系被彻底斩断。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他能联系到上级,那份关于突围计划被泄密的情报,也不能通过我党地下组织直接送交解放区。其原因就在于,国民党内部知道这份计划的人屈指可数,隐藏在我方内部的“影子”,一旦接到我党地下组织对解放区的警示,则很容易怀疑郑耀先,从而锁定“风筝”的人选。
“我该怎么办?”郑耀先愁绪万千,向来机警多变的他,头一回真真正正遇上了难题,“数万将士命悬一线,可我偏偏束手无策。唉!老陆啊,你这一走,我连个能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了。”
窗外雷雨交加,屋内愁云密布,郑耀先躺在床上,盯着幔帐,一颗剧烈跳动的心,呼之欲出。绝望之际,他曾想过舍弃自己向中央明码发报,但这么做只能是白白牺牲自己,变相成全了“影子”。
“这个对手果然厉害,”郑耀先暗道,“没准他正等我自行露出马脚。哼哼!利用我军情报给我下药,一举两得,让我想回避都难。”从床上弯腰坐起,郑耀先痛苦地挠挠头,所谓“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此刻的郑耀先,愁得想自杀。抓起床上的空烟盒,捏一捏又叹息着将它丢到窗外,低头在地上找找,拾起一根还算较长的烟蒂,吹了吹,将它叼在嘴上。“绝对不能与我党接触,应该想想其他渠道。”想法很简单,但具体实施又遇到了难题。既不能让别人感觉到我党获悉情报泄密,与此同时,又必须让我军警觉起来,这就是郑耀先面临的难题。
“我军在什么情况下才能提高警惕?”想到这里,郑耀先的手指被烟头烫了一下,一个另类的念头,突然在脑海中闪现,“如果刺激包围我军的国民党部队,会有什么连锁反应?”应该说,郑耀先的想法在某种程度上来看,绝对是无与伦比的疯狂,历史上,国民党军队趁我方大搞政治运动的契机,没少针对性地制造麻烦。不过现在,按照郑耀先的构思,那就是在国民党内部“大搞运动”,会不会也让我军抓住机会大做文章?
搞运动需要借口,就如同下药使用药引子一样,没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就只能授人以柄。但郑耀先不怕,屈打成招构陷入狱的事情他没少干,只是这次,他需要把文章做得更加天花乱坠扑朔迷离。“嗯!看来,还得再得罪一次人民群众。”苦笑着,郑耀先按响电铃,叫进门外的机要秘书。
“山城共产党在近期内有什么动向吗?”郑耀先问道。
“除去睡觉,他们哪天也没少了折腾。”
“罢工还是学潮?”
“根据掌握的规律,他们刚刚闹完罢工,接下来应该是学潮。”
“现在由谁负责这件事?”
“情报处杜孝先杜副处长。”
“那好,你打电话把他叫来。”
“是!”
没等秘书走出房门,郑耀先又叫住了他:“算了,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
刚刚调任特别行动队长的杨旭东,身上自然会流露出一种霸气,不过这种霸气要看对谁。一处的人永远处在他视平线以下,而二处,特别是六哥曾经带过的兄弟,一照面,那就是有说有笑,好得跟亲兄弟似的。
杜孝先也是在这种氛围下认识了杨旭东。一听说有位什么什么队长要来拜见,正在毕恭毕敬焚香拜神的他大手一挥,对副官不耐烦地喊道:“叫他在外面等着,老子现在正忙!”
“他是六哥的兄弟……”副官小心翼翼地提醒。
杜孝先先是一愣,随后瞪着眼睛,态度从不耐烦马上变成气急败坏:“你他妈咋不早说?”
“自家兄弟还用多说?”副官挺委屈,换句话来讲,若非“一奶同胞”,别说是想见杜孝先,恐怕连他这小鬼,都敢直接挡驾。
杨旭东也没料到六哥这张“牌”居然会有如此大的威力,当他看见倒屣相迎的杜孝先,两个人先是互相敬礼,随后杜孝先追问一句:“你啥时候跟的六哥?”
“今年。”
“我是民国二十八年。”
两个人立刻勾肩搭背,亲热得令外人瞠目结舌。
“都是自家兄弟,说吧,需要我帮什么忙?”杜孝先又问。
“给我们行动队补几辆车。”
“哎,不对呀?你的副手赵简之也是咱自家兄弟,他没告诉你用车不必和我打招呼吗?”
“他是自家兄弟?哎哟!我忘了向他递帖子。”
“瞧瞧这误会闹的,行了,你一会儿叫人把车开走。对了,上峰叫你我两家联手办案,这回,嘿嘿!可是哥哥我指挥你,老弟莫怪哟!”
“哪里的话,兄弟间还分什么你我。”
正在说话间,郑耀先叼着香烟走进大厅。两个人先是一怔,随即马上立正挺胸目不斜视。
“都坐吧。”摆摆手,找张椅子自己先坐下,冲副官一点头,“别给我倒茶,我不渴。”
“六哥,今天您这是……”杜孝先俯下身,毕恭毕敬地问道。
“两件事!”看看杨旭东,郑耀先伸出两根手指,“第一件:从今往后,你们这些老兄弟要多帮衬旭东。”
“是!”
“第二件,共产党想要我的脑袋,可我不想给,你们说该怎么办?”
相互对视一眼,兄弟二人齐声回道:“唯六哥马首是瞻。”
对于这种效果,郑老六非常满意,他看看杨旭东,微微一笑:“不是有行动吗?把你们的兄弟都叫来,去吧。”
一个电话过去,不管正在嫖娼还是在打麻将,纷纷踹了婊子掀了麻将桌,在赵简之有条不紊的调动下,几百名队员于最短时间内,从全市各区一齐集结到情报处大院,弄得当地交通足足中断了半个多小时。不明真相的老百姓,还以为国民政府又和哪国开战了。
盯着那些威风凛凛,满脸煞气的兄弟,郑耀先没说话,可一旁的杨旭东,却从这些兄弟的眼神里,看到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崇拜。
“军人就是军人,看看这素质,一处那些废物和咱们兄弟比……”摇摇头,郑老六弯下腰去,提提鞋跟。
“请六哥训话!”赵简之大声请示,不料郑耀先一摆手,说道,“今天我是配角,只听不说。旭东,上峰的任务你都清楚吧?”
“是!”
“以往该如何对付闹事的共产党,都由我说了算,可今天,我要改改规矩,不发话。旭东!该怎么布置安排,由你决定!”
“多谢六哥赏识!”一转身,杨旭东瞧瞧众人,那模样简直就是活生生再版的六哥。
杜孝先心中暗道:“这小子不简单哪?看这样子,六哥是选他做传灯人了。”
“弟兄们!”杨旭东提提中气,“不是我们想找共产党的麻烦,而是他们非要和咱过不去!怎么办?
一个字——抓!不过这次,要注意分寸。一处喜欢打黑枪、搞暗杀,那是他们的事。而我们必须讲究个方式方法,这脸嘛,该要还是要的。”
赵简之也在暗自点头。六哥带出的兄弟有个共性:对一处非但没什么好感,而且还恨不得踹上一脚。待杨旭东此番言论一出,大家不约而同,都在心里找到感情交融的共同点。
“关于这次行动,我只提三点要求,”杨旭东厉声说道,“第一,如果没被人识破,混在学生队伍当中的兄弟,必须高喊‘打倒南京国民政府,坚决拥护中国共产党’,这样就为政府定性运动,创造了政治条件;第二,一旦看到军警包围,喊口号的兄弟马上制造混乱,我不管你找什么借口打谁骂谁,只要能见到血,为我们进一步抓人创造法律依据,那就是首功一件;第三,混在学生队伍中的兄弟,万一被别人识破身份,那就只能承认你是一处的人,原因我不说了,相信大家都能明白。怎么样,还有没有问题?”
点点头,杜孝先心说:“这小子不是一般的阴。嗯!米饭我们吃,黑锅一处背,好主意。呵呵……”看看含笑不语的郑耀先,杜孝先有着说不出的崇拜,看来六哥相人的眼光……三个字:高!高!高!
对于杨旭东此次的表现,郑耀先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在人群散去后,拍拍杨旭东的肩膀,说了句:
“你办事,我放心。”
山城是座文化气息浓厚的城市,八年抗战中,它为中华民族的独立、自由和尊严,付出了巨大牺牲。而山城人民又是革命的象征,他们在政治高压面前不会选择默默忍受,反而以此起彼伏的斗争反抗,令当局对他们不敢掉以轻心。刚刚结束的“一二·一”运动,还未淡出人们的话题,另一场声势更为浩大的群众运动上,又在酝酿中悄露端倪。
郑耀先之所以把心思关注在群众运动,是因为他知道在每次运动背后,都离不开共产党员的身影,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利用所需条件,达到自己期盼的目的。
五月末,山城各中学掀起反对政府将高中毕业生进行“集训”的斗争。山城市女中全体毕业生发出反对“集训”的呼声,并希望“社会各界舆论支援”。六月二日,《新华日报》发表社论指出:
“不停止集训,必自食恶果”,表示支持学生反集训斗争。六月九日,山城市一中、市女中、同文中学、文德中学等校发表《告中学同学书》,号召团结起来,反对集训。在社会各界舆论的支援下,由国民党保密局参与并主抓的“集训”计划,被迫流产中断。于是,一场以报复为主的政治阴谋,也就此拉开帷幕。
拘捕过程郑耀先并未参与,他也知道做这种缺德事肯定会折寿,但杨旭东没有选择,他是宁愿折寿也要稳定党国这点得之不易的基业。将一副带血的眼镜交给郑耀先,他愤愤说道:“果然有共产党介入,这帮浑蛋,为了争权夺利,唯恐天下不乱!”
“学生的背景都查过吗?”
“您还别说,个个都有后台,否则也上不起这个学。”
“有没有背景牵扯到军方的?”
“很多,大多是女学生,不是谁家的未婚妻,就是未过门的姨太太。这可倒好,上一代信奉‘三民主义’,而下一代都成了‘布尔什维克’。唉!不知‘三青团’那帮人,天天都在干什么吃?”
杨旭东很恼火,也很被动。曾经也是热血青年的他,在会场上被一个女生指着鼻子教训:“你可以抓我,但你阻止不了我的思想,阻止不了中国人民需要民主、自由的决心!我做好了家破人亡的准备,但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死后有谁来接替我未竟的事业!”转身迈上高台,她挺起羸弱的胸膛振臂一挥,高声呐喊道:“有谁?!!”
千百万人举起手臂,几百名孤零零的特务,显得是那样单薄、无助。曾几何时,作为热血青年的杨旭东,也积极投身于轰轰烈烈的“一二·九”运动,为中华民族的独立解放和自由平等流过血、坐过牢。可今天,当年的热血青年,却让同为自由、平等而奔走疾呼的学弟学妹们流了血、送了命,呵呵!真不知是上天在捉弄杨旭东,还是杨旭东调戏了上天。
“干我们这行的,”郑耀先淡淡说道,“心里装着国家就行,老百姓与你无关。”
“六哥,我连自己是人是鬼都快分不清了。”
“呵呵!你这才到哪儿呢?我从干上这行那天起,就认为自己已经死了。没有这个信念,往后的日子,你根本熬不住。”
叹口气,摇摇头,杨旭东苦笑着将话题岔开:“六哥,你这么关心军方背景,是不是怕作战部队混进了共产党?”
“不错,打仗虽是军队的事情,可对付共产党却是我们的责任,我不希望因为我们的疏忽,造成国军在军事上不该有的被动。”
“如果某些人仅是有嫌疑,那临阵换将可是兵家大忌。”
“一查到底!宁肯触犯大忌,也决不能心慈手软,否则被共产党钻了空子,其后果可不仅是兵败如山倒哪!”
“六哥,我明白了,您就吩咐该怎么办吧!”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务必撬开这些共产党嫌犯的嘴巴,然后按图索骥,在一线部队,给我一个一个地抓!”瞧瞧面部肌肉直哆嗦的杨旭东,郑耀先平静地笑了笑,语重心长地说道,“但是可别过火,别过火……”
不得不说,郑耀先这招实在是过于缺德,被保密局逮捕的二百多名女生中,有些和作战部队并无太大关系,但是架不住严刑拷打和语言暗示,最后纷纷和某些并不相识的军官“挂上了钩”。更有甚者,有些特务出自私人龌龊心理,趁机收敛横财大占便宜,将许多在抗日战场立下赫赫战功的部队,搅得是乌烟瘴气鸡飞狗跳。
郑耀先对X解放区附近的国军倒是情有独钟,在他的间接授意下,一些平素牢骚满腹的中上级军官相继落马,不是失踪便是“体面”复员。对于保密局这种倒行逆施的行为,许多含冤受屈的国军将士义愤填膺,不但联名上书国防部,甚至干脆举着蒋中正的戎装像,跪在南京总统府门前号啕大哭。听者有心闻者泣血,一字一泪请求老总统给他们这些老兵留条生路。
蒋中正坐不住了,马上找来毛齐五和老郑,不容分说先劈头盖脸骂了几个小时,再一询问端由,结果毛病出在杨旭东的特别行动队。可杨旭东呢,他也委屈,当着一脸铁青的毛齐五,指着名单上的几个人问道:“这可都是共产党吧?”
毛齐五点点头,心说:“你就是我活祖宗。”
“她们在被捕前,不但和国军将领攀亲戚,而且私下还和某些军官交往过密。至于他们说什么干什么我不知道,局座,按照规矩,该不该进行调查?”
刹那间,毛齐五想到了自杀。
“哼哼!连屁股上的屎都没擦干净,还好意思叫屈?”
“可见面吃顿饭,总不能说他们就是背叛党国吧?”
“局座,这话谁敢跟委员长去说?”
可怜一个堂堂的保密局副局长,就这样抱着被子难过了半宿。
国民党这边,罗圈架是打不完了,而共产党那边,却突然琢磨过味来。政委陈国华,盯着地图瞧瞧机要室刚刚送来的截获密电,疑惑着向江百韬问道:“老江啊,这不对呀?国民党第A军原来在西北布防,它的军长、参谋长怎么跑到东边被解职啦?而且还是咱突围的主攻方向?”
“是啊!这几个家伙就是想当俘虏,也不至于这么勤快吧?国民党到底想玩什么把戏?”江百韬很是疑惑。
“电文中说,这几个人有‘通共’嫌疑?我看不会吧!他们能跟咱穿一条裤子?”
“先别管那个,老陈,没听说大战将至还有将官敢擅离职守的,难道……天哪!不会是A军就秘密埋伏在咱们主攻方向吧?”说完这句话,陈国华惊得连左右脚都快分不清了。
“不行!赶紧派人侦察,迅速修改作战计划!”擦擦满脑门的凉汗,陈国华喘着粗气嘀咕道,“几万人哪!几万条命可都捏在我手里啊……”
十几天后,当郑耀先从报纸上看到陈国华部率众突围的消息时,中原大地已是战火纷飞硝烟弥漫。
一九四六年六月,国民政府终于按捺不住向中共发动全面进攻,至此在中华民族历史上,一场空前的手足相残悲剧,被再次拉开了帷幕。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念罢这首词,满面忧郁的杨旭东,拽出一份文件递给郑耀先,“说句不恭敬的话,现在的共产党,做梦都诅咒能毒死您。”
瞥一眼文件上“就地击毙,格杀勿论”那八个大字,郑耀先暗自一咬牙,随即叫杨旭东马上去打酒,说是准备好好庆祝一番。
“六哥,您现在很危险,对共产党来说,您相当于又添了一笔血债。”
“评价一个情报员是否优秀,要看对手记恨他的程度,感谢共产党!感谢!”说这话时,郑耀先是无比的欣慰,仿佛获得了至高无上的荣誉。可当杨旭东一走出房门,从门缝旁收回耳朵的他,捧着同样是“就地击毙,格杀勿论”那八个字,眼圈却红了……
毛齐五和老郑都怕了这惹是生非的“鬼子六”,明知道“杨旭东事件”是他在背后使坏,可谁都拿他没办法。不仅没办法,而且还得求爷爷告奶奶请他老人家“高抬贵手”,在老头子面前给自己留条活路。
“不行,共产党要杀我,我总不能把脑袋送过去吧?现在要找活路的是我,弄反了吧你们?”“鬼子六”轻飘飘的一句话,令保密局两位大员的牙,足足疼了三天。
“该如何安顿这瘟神呢?唉!‘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对气候变化最为敏感的风湿老郑,根据自己的利弊得失,不得不静下心,慎重考虑起郑耀先的处境。“共产党对老六是欲除之而后快,可我们内部呢?难道保密局就是铁板一块吗?”仔细想想,他认为长此以往,不但老六处境不妙,恐怕连他自己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总陪人家吃挂落儿的日子,他过够了。“不行就把他除掉?”照照镜子摇摇头,怎么看老郑都觉得自己没那挨黑枪的面相,“看来老六还不能死,至少现在他不能死。毛齐五手下有不少是他带出来的,只要老六在,那毛齐五就不敢恣意妄为,一把钥匙一把锁,我怎能不给这把锁配上钥匙?”
与此同时,毛齐五也在考虑这问题:“对老六忠心的人太多,我现在根基未稳,这家伙存在一天都是个麻烦,该怎么办呢……嗯?共产党不是要杀他吗,这可真是天赐良机,只要以保护为名将他与手下隔离,嘿嘿!没了爪牙的老虎,他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向来是明争暗斗相互倾轧的保密局高层,却在这个问题上,无意间达成了默契。不但外人始料不及,就连他们自己在碰头会上提出各自观点后,都惊讶地盯着对方,仿佛瞧见了鬼。
“今年二处究竟中了什么邪?驴唇还有对上马嘴的时候?”唐纵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暗暗一掐大腿,没错,疼痛感异常强烈。
既然达成共识,接下来那就好办了,三方一摊牌,都赞成将老六保护起来。“这要是让共产党得了手,在座同人还有何面目去见委员长?”老郑说道,“依我看,最关键的关键,就在于把他放在哪儿,放在什么地方,才能让共产党鞭长莫及?”
“那还用找吗?齐五兄负责的中美合作所,不就是最好的去处?我担保,在那里,共产党绝对掀不起什么风浪。”唐纵看看毛齐五的脸色,很遗憾,驴唇又对上了马嘴。
“嗯!那里倒是最理想,”毛齐五点点头,“有徐百川在一旁帮衬,估计老六也不会太寂寞。”
“那就这么定了,尽快把他送过去。”老郑一拍板,原本三天三夜也未必能解决的问题,不到一个小时就有了眉目。
一天后,郑耀先接到保密局正式调任通知,根据几位大员一致协商,他和曾经风光无限的徐百川一样,也被安插进歌乐山下的中美合作所。
一切均在郑耀先意料中,同时也完全出于计划之外。离开保密局的核心位置,也就是说,从此以后再想调查“影子”,恐怕要势比登天。
“没把我往死里弄已是满天神佛保佑,还能有什么想不开?”面对前来送行,一脸愤愤不平的杨旭东,郑耀先反倒显得异常平静,“有时候做人就得想开,无论是上是下,只要自己认为无所谓,就能活得开心。”
“六哥,难道你甘心任人宰割吗?他们凭什么这样对你?几年来,要是没你们这些敢打敢拼的老将,那群浑蛋还能逍遥自在玩女人数票子吗?现在可倒好,觉得你是绊脚石就一脚踢开,弟兄们可都在为你鸣不平啊!”
“那还能怎样?绊脚石本来就是被人踢的嘛!没听说离开谁地球就不转了。”郑耀先不以为然,“你们现在不要把心思都放在打抱不平上,应该想着如何鞠躬尽瘁完成党国大业。现在是非常时期,国家积弱百年,不要把心思都用在争名夺利上。”
“我的好六哥呀!您看看党国上下,哪个不是挖空心思搂票子、占房子、弄婊子?我敢说照此下去,不用共产党来打,我们自己倒先烂得一塌糊涂。哼哼!党国大业?在某些人眼里,那就是升官发财的敲门砖。”
“唉……旭东啊!你的思想太偏激了,”郑耀先叹口气,其实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小兄弟,“你想在浑水里蹚出一片天地,唉,难哪!有时候随波逐流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还可以明哲保身。打个比方,众人皆醉我独醒又能怎样?到头来那些醉鬼呕吐的脏东西,凭你的性子,会看在眼里置之不理吗?话又说回来,即便你出手收拾残局,可浑身是铁又能碾出几颗钉?所以啊,保持自己清醒比什么都重要。如果有人趁火打劫,至少你还能选择逃跑或是救火,不像那些醉鬼,终归要被烧得面目皆非。”
“六哥……听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党国没指望了?好像……好像咱们只能坐以待毙乖乖等死?”
“要不然你还想怎样?”
“是啊……如果大家都醉了,凭我一己之力,如何能灭掉共产党那燃起的熊熊烈焰?唉!倒不如两眼一闭,死个逑儿算了。”
“说怪话没用,关键要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六哥的意思是……”
“明哲保身!”
“六哥……我听您的……唉!您要多保重……”
郑耀先和他握握手,感慨万分:“今日一别,不知何时相见,跟随六哥一场,也没什么好送的,”
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一枚信封,“这是我给你的举荐信,凭我在军统多年的人脉,若不出意外,老郑应该对你另眼相看。”
“六哥!”这份厚礼实在过于沉重,捧着信封,杨旭东哆嗦着双手,不知该说些什么。
“如果我不在了,你就是我的接班人。六哥不怀疑你的能力,只是有句话想提醒你:所谓扶上马送一程,该做的六哥已经做了,日后能不能驰骋天地,关键还要看你自己。”
“六哥……”
在杨旭东的目送下,郑耀先转身潇洒地走了……他独自一人,从狂风里来,在落叶中孤寂地离去。
对于这位深受崇拜的上司,杨旭东有着说不出的感慨,在他看来,一个情报员的巅峰状态如若是孤家寡人落落寡合,那他真要考虑将来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唉……”在风中,杨旭东眺望辽阔的江面,忍不住发出一声悠悠长叹,“选择离开也许是对的,逃避对一个人来说,有时,也不见得是坏事……”
几天后,保密局内一些原戴雨农手下的中层官员接连消失。那些平素被人谈虎色变的高官显贵,如今已是人人自危,纷纷揣摩下一个能否会轮到自己。在郑耀先看来,保密局这一高层人事的变动,与其说是防范共产党,倒不如说是借共产党之名铲除异己。权力这东西,亘古以来就是放血的手术刀。
躲进中美合作所之前,郑耀先决定回一趟留香苑,那里有宝儿和老陆的遗物。自己在世上最亲的人均已不在,于情于理,都不能再让他们的遗物流落风尘。不过宝儿原先的屋子在半个月前,被个叫“陈浮”的姑娘住了。她从哪里来,怎么来的,没有人知道,就连老鸨也支支吾吾不肯说。“难道她没有卖身契?呵呵!会这么巧?”一个并不显山露水的女人,彻底引起了他的好奇,于是,便毫不犹豫向老鸨点了这位姑娘。结果耐心等待近两个小时后,那个叫陈浮的姑娘才抛头露面,姗姗来迟。
“留香苑的姑娘架子越来越大,今后想见你一面,是不是应该叫‘请’。”
陈浮一撩鹅黄旗袍的下摆,袅袅婷婷斜靠在竹椅上坐下,清澈明亮的凤目不嗔不怒,脉脉注视着郑耀先,修长浑圆裹着玻璃丝袜的双腿,紧紧拢向一旁。
“你对留香苑的规矩似乎不太熟悉,‘开水煮王八’在这里并不适用,姑娘如此怠慢客人是要挨打的。”
“那你舍不舍得打我?”陈浮嗔笑道。
摇摇头,迟疑一下,最终还是摇摇头。
“回答我的话这么难吗?”
“你怎么问起我来了?呵呵!”
“让我不满意的客人我有权不接,这是我和妈妈订的契约。”
“据我所知,留香苑的老鸨可没那么好说话,能让她接受条件的人,绝对不是一般人。”
“那么,你瞧我像是一般人吗?”
“的确不一般,和其他姑娘比,你的脸皮比较厚,仅此而已。”
陈浮来了脾气:“我可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女人,告诉你,我对你很失望。”
“你对钱失望吗?”
“我接客是为了钱,可我不会因为钱去接客。”
“有性格,有脾气!”一竖大拇指,郑耀先赞道,“凭此一点,想不对你高看都不行。陈浮,你是我见过的,最率性的风尘女子。”
“你是我在留香苑接的第一位客人,但愿也是最后一位。”浅浅一声低笑,随着高跟鞋在地板上“咔咔”愉悦的摩擦音,陈浮走到郑耀先床前,就势倚在他身边。若非知晓她“姑娘”的身份,郑耀先几乎怀疑这国色天香的女人,就是那未出阁的大家闺秀。
“我该如何称呼您?”
“叫我六哥。”
“六哥,我够上您的眼吗?”
“我觉得你好像在勾引我,如果不是没找到尾巴,我还真以为你是头小狐狸……”
“六哥……”陈浮的嗓音腻得发甜,波浪式的秀发搭在郑耀先肩头,一股清香隐隐飘进他鼻子……
陈浮看着郑耀先那满是伤疤的胸膛,“一、二、三、四……”
“你数什么哪?”
“伤疤,看你究竟有多少道伤疤。”
“这有什么好看,不觉得吓人吗?”
“这些都是打小鬼子时留下的?”陈浮葱管般的手指,在伤疤上画着圈。
“有些是,有些不是,但大部分都是鬼子留下的。不过……给我弄出伤疤的鬼子都吃了阎王饭。”
“那六哥岂不是抗日英雄?”
“英雄没啥好下场,所以,你大可不必当我是英雄。”
“六哥真会说笑。我家里有不少人被小鬼子害了,六哥既然打过鬼子,那就是替我报过仇,算是我的恩人。”
“这么说,你是欠了我的人情喽?呵呵!六哥的债可是利滚利,当心这辈子还不清。”
“那我要是不还呢?”陈浮俏皮地仰起头,瞧向郑耀先的眼神,浓情蜜意。
“当然,你不还……呵呵!我也不可能上法院告你。咦,不会吧?你这样子好像是看上了我。”
“错!”陈浮扬起小手,在郑耀先胸膛轻轻一拍,“我这是在勾引你。”
“荣幸!呵呵……”
“我觉得你的笑很古怪,说,心里想什么?”
“你呀!多心了不是?我这是感慨。多年来,在我眼里的人不论男女,身上只有眼泪,这眼泪永远都流不完似的。咦,你怎么不说话?”
“六哥……”微微合上星眸,陈浮呢喃着,燕语莺声,“我不管那些,只想着你对我的好……”
“嘘……”郑耀先竖起食指,悄悄贴在嘴边。
“六哥,你到底想干什么?和我在一起居然也能溜号?”
摇摇头,郑耀先将目光投向树影斑驳的窗外,关闭台灯,轻轻地,将手指插入枕下。
“到底怎么啦?”陈浮随他目光望去,嘴里不由自主地哀怨,“你这人可真够古怪,连睡觉都要在枕下藏枪,就不怕伤着……啊!”花容骤然失色,她那惊恐的大眼,死死盯住顶在额头上的手枪……
“六哥……”陈浮的声音有些颤,就在这时,郑耀先将她一把扳开,橘红的曳光从发间急速掠过。火药的爆炸声震得陈浮浑身战栗,她瞪着惊怵的大眼,死死捂住殷红的小嘴。目光所及之处,子弹穿透窗纸,血迹将窗棂喷得点点驳驳,一根从窗外伸进的迷烟竹管,翻滚着弹跳落地……“这世界还有对妓女采花的淫贼吗?不会都穷到这份儿上了吧?”陈浮正在胡思乱想,郑耀先擎着勃朗宁手枪掠至门前,枪口在青烟缭绕中迅速跳动,两名胸前涌动鲜血的黑衣壮汉,扑开木门直挺挺栽进房间。
一声尖叫破空而起,凹凸有致的身躯剧烈抽动,陈浮再也忍耐不住,两行清泪如雨打芭蕉,泼落在枕上。
郑耀先将目光从陈浮身上一掠而过,在她呜咽不止的啜泣中,划起尖锐破空音的子弹,穿屋过檩,随着“哗啦”的瓦片碎裂,一个手持炸药的汉子重重砸落在地。
“敢和老子玩邪的?”郑耀先咬牙切齿,挥手又是两枪,将血泊中不停抽搐的汉子,打得血肉横飞。
“妈呀……”陈浮的脑子一片空白,她颤抖、惊怵、绝望、无助,恨不得将自己缩紧一团钻进地缝。
“你还行,”郑耀先低声慰抚道,“见到这场面居然没尿,说明你很有种。”
神志错乱的陈浮,张开青白翕动的嘴唇狠狠咬在他肩上。
“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不知为什么,在郑耀先头脑中,突然产生一种不想放手的感觉。瞧瞧怀中如若惊兔的佳人,目光逐渐转移到一根由她挣脱下来的长发上。
呆呆望着郑耀先,陈浮说不出心中是些什么滋味。“他们……他们还会来吗?”陈浮的呼吸有些粗重。
“问得有水平,”郑耀先促狭地笑道,“他们很快就会回答你。”
的确,很快便有人回答了这个问题。天亮后,打发掉纠缠一宿的无能警察,伺候着送走了郑耀先,陈浮捏着手帕悻悻叹口气,随即一拧身径直穿屋过堂,面对后院中毕恭毕敬守候的茶壶,她熟视无睹,自己找张椅子一声不吭愤然坐下。
“小姐,我们……”
“我差点被干掉!”陈浮怒不可遏,扬手将茶杯狠狠摔落在地。碎瓷片刮破茶壶的额头,他不敢呼痛,也不敢擦拭滴落的血迹。
“哼哼!你们都长了能耐,看来我这里是装不下你们,个个都想奔高枝了!”
“小姐,冤枉啊!”
“说!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谁叫你们贸然行动的?”
“我正想向您禀报这件事,昨晚的刺客不是我们的人。”
“不是?你当我这眼睛揉进沙子了吗?”
“真的不是,”茶壶以头杵地,哀声说道,“不信您查查别动队,弟兄们可都一个不少。”
“哦?”
“这绝不是咱们干的,我发誓,没听说有谁接到过行动命令,会不会……”
“你是说……共产党?”
“很有可能,”茶壶咽咽黏稠的唾液,提心吊胆地周旋,“恨他的人又不只咱们,现在这节骨眼儿,也犯不着为他和二处失和不是?再说了,就是调查‘鬼子六’也没必要节外生枝吧?”
“你起来说话。”陈浮面色一缓,示意茶壶给她续上水。
“谁知道这些赤色分子发什么疯,他们眼睛一红,什么事儿干不出。杀个不相干的人算什么?更何况一个”“婊……瞥瞥陈浮那异常嗔怒的脸色,茶壶赶紧给自己来个嘴巴,瞧我这张破嘴,该打!该打!”
“好啦!”陈浮不耐烦地皱皱眉,“你把力气省省,待会儿二处来人,可要小心应承。”
“放心吧,小姐!咱和那群浑蛋打交道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准保叫他们不知爹妈姓啥!”
“我在和你说正经事,胡扯些什么!”陈浮将茶杯重重一蹾,厉声喝道,“别小瞧那群浑蛋,正事他们不干,麻烦肯定少不了。告诉你手下的弟兄,必要时能躲即躲,万不得已,千万别和二处发生正面冲突。”
“是……”
“还有什么要补充吗?”
“小姐,那个……呵呵!我是说,您真要接近那‘鬼子六’?难道……他对你的身份不产生怀疑?”
“恐怕……他已经怀疑了……”陈浮叹口气,事到如今,她只能把问题往最坏的地步去打算,“可这是我的工作,没有选择,哪怕刀架在脖子上,我也必须追上去和他周旋到底。”
“我明白。”
“关于郑老六,依我看,还是交由我对付比较妥当……咦,你笑什么?”
“没有,没有,我天生就是这笑脸模样。”
“算你会狡辩,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敢轻举妄动,坏我的好事,那么这辈子,就别打算再回机关。”
“啊?”
“就在这儿当一辈子妓院茶壶!”
郑耀先知道自己被人缠上了。从留香苑出来后,他像火烧屁股似的,坐上渡轮直奔歌乐山下的中美合作所。更离谱的是,随后一连几个月,他竟将自己“关进”监狱。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那些尾随跟踪他的各路神仙措手不及,特别是老袁,当他听取手下的汇报后,气得破口大骂:“郑老六!‘鬼子六’!你个浑蛋!好,我倒要看看你在耗子洞能藏多久!”
“我有嚣张的本钱……”郑耀先吃着小菜,喝着小酒,躲在中美合作所这块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小日子过得也算自在,“不就是想收拾我吗,行!有本事你进来,只要你敢来,没说的,我立马躲出去……呵呵!想找我,门儿都没有。”
“老六,你人模狗样的,笑什么哪?”坐在他对面,一同在院子里消磨时光的徐百川,夹起一筷子豆腐皮送进他碗里。
“哥哥你是不知道哇!我现在可算有种脱离苦海的感觉了,呵呵……”
“那倒是,”徐百川咀嚼着下酒菜,随口应道,“你算是彻底安全了,呵呵!这地方能不安全吗?
保密局,它总不能兔子吃窝边草吧?要想弄死你也不会等到现在;一处,如果他们想找麻烦,在咱们地头上,弟兄们也不是吃干饭的;至于共产党嘛,呵呵!他们倒是想进就能进,喏!那些号子可都空着,我还怕地方不够住,呵呵……”
“关键是难为四嫂子,你整天陪着我,她咋办?”
“她好办。”
“好办?”
“人家现在的小日子过得舒坦,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你们俩吵架啦?”
“那倒没有,”徐百川咂咂嘴,神色有些古怪。郑耀先看在眼里,心下却有些豁然。既然这是别人家务事,郑老六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想将话题岔过去。
可今天,徐百川似乎只想讨论有关女人的话题。“老六啊!你也老大不小,家里该有个掌舵的了。”
“四哥,咱俩义结金兰十几年,你从未说过这些话,今天是怎么啦?我郑老六为啥傍上王老五,难道你还不清楚?”郑耀先擎着酒杯,狐疑地打量着徐百川。
“不是哥哥矫情,一想你而立已过,还是自己夹个铺盖卷混日子,这心里总觉得难受。要不,我帮你踅摸一个试试?先别愣瞪眼睛,看合适了咱再定,好不好?”
“四哥,你没发烧吧?”
“你这叫什么话?”
“以前要是跟我说这个,没准儿我还美得分不清东西南北。可现在,你看我哪还有这份闲心,总不能叫人家搬进监狱陪我住一辈子吧?”
“我是说,你就从咱二处找个合适的,我不信那么多大姑娘,没一个你能看上眼?”
“咱们二处?呵呵……”郑耀先憋笑不已,将杯中酒水连累得四溢横流。
“我跟你说正经事呢,严肃点!”
“四哥呀!要说二处这一脉,呵呵!女人倒是不少,可大姑娘……呵呵!那可是绝品。”
“你这嘴太损,就不怕那些娘子军找你拼命?”
“拼命?呵呵!外人不知咱二处的规矩,难道四哥你还不清楚吗?就说新学员培训吧,女谍报员肯定回避不了这一课:那就是怎样勾引男人。呵呵!不把男人弄上床,她还打算毕业呀!所以,再跟我提什么二处大姑娘,不用嫂子教训你,我立马和你急。”
“好,咱先不说这个。对了,你托我查的那个陈浮,也没什么特殊背景,不过就是个玩票妓女。”摇摇头,郑耀先没说话,可这擎着的酒杯,却再也无力送到嘴边:“看来,这女人不简单哪。”
令世人谈虎色变的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是个无人敢涉足的禁地。可就在这一方禁地之外,一位身穿细花旗袍曲线玲珑的女人,数日间,风雨无阻徘徊在铁门之外。她很少说话,时而颔首漫步,时而眺望高墙后那幽蓝的碧空,洗尽铅华的瓜子脸上,也许会伴随夜风轻拂,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幽怨、哀愁。她静静地踱着、思虑着,不和任何人搭讪,也不回答任何人的怜问。累了,找座土堆坐上一坐;饿了,从手臂的挎包中取出面包;渴了,在小河沟里舀水轻酌。每逢寒风咋起,她便将围巾披拢在肩头,紧紧裹挟着双臂,向苍白僵硬的小手哈哈热气,然后再继续徘徊……没有人知道她的姓名,也无人知晓她到底要干什么。因为,她原本就是少言寡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女人。她似乎并不排斥那些站岗的哨兵,每每换岗之际,往往也是她笑容绽露之时。当她柔情似水的目光在那些稚嫩的面孔上轻轻一瞥,瞬间灿烂的背后,往往会留下耐人寻味的淡淡的一丝惆怅和失落……
“你是干啥的?”警卫班长上下打量这与众不同的女人,她的目光正伴随一只凄婉哀啼的雀儿,缓缓掠过那铁网高墙。
“你到底是干啥的?”警卫班长冷静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看她,如果看过这女人的脸,恐怕下辈子都不会再打其他女人的主意。
“来找我的男人,他已经很久没回过家。”女人朱唇轻启,站立在寒风中的娇躯如斜柳轻曳。
“站住!不许转身!不许看我!”警卫班长无力地呐喊,心中裹挟团团无法宣泄的烈焰。他背后已被冷汗浸润、淋湿,因阻止不了女人身上那阵阵幽香,只好强迫自己合上翕动不止的鼻孔。“妈的,老子这双手怎么显得多余,往哪儿放呢?”他搞不清自己为啥会在一个女人面前如此丢人,就连和她对视都显得底气不足。
“我在这里等他,只想看他一眼,求个平安……”女人的声音令班长骨软筋酥。
“你男人是……是政治犯?”
女人没说话,一副我见犹怜的哀怨神情,弄得在场的士兵,差点趴下。
“他是国军军官……”女人终于开了口,不过这一开口,那就是爆炸的火药桶。警卫班长呼地拔出手枪,大声骂道:“哪个王八蛋这么无情无义?是男人你站出来!老子今天就要多管闲事啦!说,这王八蛋到底是谁?我给弟妹做主,就算是蒋委员长来了,这仗也非打不可!”
“他叫郑耀先……”
“郑……啊?”警卫班长目瞪口呆,杵立着,面部表情千变万化。不知过了多久,他一咬牙,闭着眼睛将手枪猛然塞进女人手中,哀求道,“嫂子,刚才的话就算我没说过,顺便麻烦您抬抬贵手,把我毙了吧!我……我对不起六哥六嫂……”
“……”
女人找上了门,虽说不算什么丢人事,但郑耀先的脸却明显挂不住了。徐百川瞧着他那阴晴不定,一阵红似一阵的面皮,想笑不敢笑,不笑又觉得对不起良心。两个人就只好面对面尴尬地坐着,一时间,谁也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
“她……她还没走吗?”郑耀先将警卫班长拽到一边,瞧瞧四下没人,低声问道,“你没和她说……
那个……我不在吗?”
“六哥,说这些没用,您那套忽悠女人的办法,恐怕连鬼都骗不过去。我瞧这女人比咱二处还二处,她就认准你在这儿,谁劝都不好使。依我看,您还是认了吧!免得叫兄弟们难做。”
“你不觉得奇怪吗,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您别问我,呵呵!弟兄们也想知道为啥。”
“看我笑话是不是?”
“六哥,呵呵!这我哪敢?不过话说回来,你总这么躲也不是回事。再说,要是叫那别有用心的人给利用上,您的麻烦可就大了。”
“我怕什么?”郑耀先一瞪眼睛,“老子都混进监狱了,还怕人笑话?”
“呵呵!”
“你还敢笑?”
“呵呵……”
“你等着!”咬咬牙,他猛然转身向外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撂下狠话,“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出乎所有人意料,郑耀先非但没有选择逃避,反而命令士兵大开“辕门”。他自己撸胳膊挽袖一个箭步冲出去,见到目瞪口呆的陈浮,先是上下左右仔细瞧瞧,锁定目标确定下手方向后,一把将这满身“风尘”的女人撂在肩上,就像打了胜仗的将军,趾高气扬大摇大摆将她扛进合作所。
“老六!你这是唱的哪出戏啊?”徐百川的眼睛瞪得不比陈浮小,他瞧瞧反手搂住郑耀先,柔顺得像只小猫似的漂亮女人,差点张脱下巴。
郑耀先没理那套,在众人哄笑声中,一脚踹开房门。
“不会这么急吧?”随着咣当的关门声,众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相互憋笑着瞧了瞧,“妈呀!这还不得闹出人命?”
郑老六将陈浮丢在床上,不待她呼出声音,迅速除下高跟鞋,拉过被子为她盖上。“你着急嫁人也不用这么离谱吧?弄得像被人抛弃似的,好像我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这么说,你答应娶我喽?”陈浮一把抱住郑耀先。
“你敢嫁,我凭什么不敢娶?”
“可是……你不在乎我做过……那什么吗?”
“现在才想这个问题,你早干吗去啦?不错,我很在乎,但是没办法,如果今天放过你,那我这辈子都不会舒心。人生在世,找个媳妇不是件难事,可要想找个一心一意,能为你风里来雨里去的女人,万里无一。可你不同,我已经考虑过,只有不把我当成工具的女人,才是真真正正的女人,才能与之共结连理,不幸的是,你就是这种女人。”话说得乱七八糟颠三倒四,可陈浮却很受用。
她笑了笑,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娇媚,令郑耀先痴醉不已。甚至,他突然产生一种很古怪的想法:
“哪怕她就是有意欺骗我,我也会毫不犹豫原谅她……”
将湿润的嘴唇从郑耀先面颊上移开,陈浮那柔情似水的目光,有些痴了。她喃喃自语道:“六哥……
这辈子,你可要养着我了,哪怕顿顿吃糠咽菜,我也算没白活过。”
“要是连糠都吃不上呢?”
“那你最后的一顿饭肯定就是我,哪怕我死了,叫你把我吃了,也不会让你饿着……”
“老六现在是温柔乡里戏鸳鸯,羡慕不得啊!”徐百川强迫自己,将快要粘在门板上的耳朵,生生挣回。看一眼郑耀先的卧室,想想自己那离异的妻子,突然觉得孩子虽说是自己的亲,但生活却是别人的好。感觉这辈子活得有点冤,甚至认为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为一种可悲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