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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母的不满

世事飘忽,人海沉浮,无论是谁,都不是一帆风顺的。苦难总在趁人不备时,悄悄地爬上命运肩头,你哭过,闹过,挣扎过,最后还不是把一切交给流年,任它随风而逝。

1934年夏天,张志沂和孙用蕃在礼查饭店订婚,半年后在华安大楼结婚了。张爱玲和张子静参加了父亲的婚礼,她和姑姑、表姐坐在一起,突然想起了母亲。母亲将来是否也会嫁人,给她找一个后爸?如今,母亲又在哪里,过着怎样逍遥自在的人生?父亲迎娶的这位后母,又是否如同小说里写得那般蛇蝎心肠?

她不得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好在她住校,不用日日与后母朝夕相处。

说起孙用蕃,也是大家庭出身。孙用蕃的父亲孙宝琦有一妻四妾,生有八子十六女。孙用蕃是孙宝琦的第七个女儿,结婚时已三十六岁。婚前,张志沂以为她是个干干净净的女子,婚后才得知,她有“阿芙蓉癖”(即鸦片瘾),因此耽误了婚事,难以与权贵子弟结亲,这才嫁给了他。

孙用蕃和名媛陆小曼是至交,她们两人都爱吸鸦片,所以被称为是一对“芙蓉仙子”。张爱玲也曾参加过她们的聚会,只是她后来从未提起过陆小曼。许是爱玲对后母印象不好,对陆小曼也多几分憎恶吧。当时陆小曼红极一时,多少男人捧她在手里,多少女人败在她的风情之下,她写文章批判终归是与自己有仇。

后母进门,家里换了房子,她认为康乐村十号洋房太小了,劝张志沂搬家。张志沂租下二伯父的别墅,不管租金是否承受得起,孙用蕃始终认为这样是有面子的。

这套别墅,是张爱玲出生的地方(后来分家产时,已落户二伯父名下)。之前的事,她没有任何记忆,当她再次回到这个家,才知它承受了太多的历史印记。那一个个家族故事,一位位历史名臣,原来都与这座老洋房有关。只是,她很难喜欢这个家,这比之前父亲的家还令人窒息。

孙用蕃是一个精明的女人,治理家务更有手段。她不但管着日常开支,家中用人也做了调整,她辞退了原来的老用人,从娘家补了一些新的进来。在嫁进张府之前,她听说爱玲跟她身形相似,便带了两箱衣服送给她。那衣服料子上乘,剪裁得当,但张爱玲却始终认为这是后母的施舍,是侮辱。她在《童言无忌》里写道:“有一个时期在继母治下生活着,拣她穿剩的衣服穿,永远不能忘记一件黯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

对于这件事,张爱玲选择不原谅。她有着自己的骄傲和自尊,怎能被这样的女人践踏?任是委屈与不甘,她都没得选,只能靠一支笔,批判曾经过往,给她传奇的一生添些跌宕情节。最让张爱玲感到悲哀的是父亲变了。父亲和后母过着骄纵奢靡的生活,对于她的学费却克扣起来。张爱玲记得,每次向父亲要学费,总是得不到回应:“我站在烟铺跟前,许久,许久,得不到回答。”

在这个家里,她失去了最后的尊严。骄傲如她,这种伤害无疑是不能被原谅的。不是她不爱父亲,明明是父亲不爱她了。即使这样,她还是要固执地走下去,她所能做的,是努力完成学业,让自己更加优秀独立。

张爱玲对这个家,越看越厌烦了,后母常常折磨何干和张干,连她的弟弟也变了。她在《弟弟》文章中写道:“有一次放假,看见他,吃了一惊。他变得高而瘦,穿一件不甚干净的蓝布罩衫,租了许多连环画来看。我自己那时候正在读穆时英的《南北极》与巴金的《灭亡》,认为他的口味大有纠正的必要。然而他只是晃一晃就不见了。大家纷纷告诉我他的劣迹:逃学、忤逆、没志气。我比谁都气愤,附和着众人,如此激烈地诋毁他,他们反而倒过来劝我了。”

张爱玲的气愤,弟弟张子静是不在乎的。他在这个家里处处受欺负,过着得过且过的日子。且不说张爱玲生气,有一次在饭桌上,因为一点儿小事,父亲打了弟弟一巴掌,弟弟面无表情地收拾着震落的饭粒,继续吃。爱玲十分心疼,用碗挡住脸,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后母看到了,冷嘲热讽地说:“这孩子真奇怪,他没哭,你倒哭起来没完了。”

她束手无策,羞辱万分,扔下碗筷,冲进浴室里,看着镜子里哭泣的脸,咬牙发誓:“我要报仇,有一天我一定要报仇。”

再多的愤怒与不甘,都要闷在心里,就像她一心报仇,还不是偷偷躲进洗手间。她说过,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她一个人的时候,便身处阴暗,这使她清醒,知道自己日后要如何活。

仔细想想,你我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越是在艰难困苦中,便越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所谓的苦楚,不过是事与愿违罢了。张爱玲在“阴暗”时刻,渴望中学毕业后到英国读大学。母亲黄逸梵为了她出国留学的事,特意赶回了上海。她托人找张志沂谈判爱玲出国的事,张志沂却避而不见。

母亲为她归来,自然是高兴的。这时的张爱玲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花季少女,她满身书卷气,个子高高瘦瘦的,即使被丢至角落,也是最独特的那一个。黄逸梵此次回来,浪漫迷人的欧美气息更浓了。她跟爱玲讲述国外的生活、风景、建筑、艺术,这些都令爱玲神往,她出国的念头越发重了。

张志沂迟迟不见黄逸梵,出国的事只好由张爱玲去说。母亲劝她,凡事都要忍耐,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她有了后母,在父亲面前也要顾及一些。当张爱玲把出国这件事告诉张志沂时,他大发脾气,认为她受到了别人的挑唆。

“我把事情弄得更糟,用演说的方式向他提出留学的要求,而且吃吃艾艾,是非常坏的演说。他发脾气,说我受了人家的挑唆。我后母当场骂了出来,说:‘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爱玲真是受够了。她没说什么,干脆利落地走掉了。此时,淞沪会战爆发,他们每天躲避日军炮火,黄逸梵担心爱玲,派人把她接到了伟达饭店。那段时间,爱玲和表妹黄家瑞住在一起,黄家瑞说她是一个既热情又孤独的人。和姐妹们一起玩时,爱玲放得开,聊天时更是嘻嘻哈哈,可后来,爱玲情绪很低落,不爱说话了,偶尔说上两句,也总是细声细气的。大多时候,她常拿个本子侧脸看人,给人画素描,不然就低头写小说。

除了画画和写作,她不做别的事。

假装冷漠,故作坚强,实则她早已遍体鳞伤。假如可以,她多想逃到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被遗忘地活着。她无须向亲人伸手,也无须面对尖酸刻薄的后母,可惜没有假如。

那么只好真冷漠,真坚强,把自己活成一座孤岛。不争朝夕,不争短长,任你是悲,是喜,是伤,在她都无关痛痒。 fnCk+IGOwSVTeP/z8q62+Q3n5246Xg3lRz7+9Ulxm7WJH+P/vLJVWaD5aq3lx7X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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