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山崖上爬下来,进入下面的峡谷,那里非常荒凉,似乎完全被人遗忘了。那个时候才下午3点钟,可是我们却发现自己已经被黑暗包围了。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在高高的山峰投下的影子中行走。
周围很冷,我们只能加快脚步行走,不敢停下来。
又往下走了一千英尺,大家才觉得暖和许多。黑夜渐渐降临了,气温低下来了,我们希望可以尽快找到一家寺院休息。幸运的是,在天黑以前,我们果真找到了一家寺院,那里的喇嘛热情地招待了我们。他们的话很少,只是在给我们送饭和安排房间的时候才说几句。晚上其他时间,他们都在打坐。
我们被安排住在三间小石屋里,前面是一片草坪,周围被篱笆拦住了。借着微弱的灯光,我们发现,所谓的床,其实就是在地上铺了一张草席。可是我们实在太累了,困得厉害,根本没有心思抱怨,一躺下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4点左右,我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惊醒,于是起床观看。循着脚步声,我看到好几盏灯笼。我沿着石阶走下去,又爬上了另一段石阶,最终来到一个山洞中。山洞位于一块悬垂的大岩石下面,三面是开放的,这里就是寺院的大殿。里面有八个喇嘛,他们放下手中的灯,盘腿坐了下来,开始打坐。灯光很昏暗,在他们褐色的脸和蓝色的长袍上来回晃动,他们很安详,神情中充满慈爱。
过了一会儿,寺院的主持开始和我交谈,他用印地语 说道:“我们在为睡眠中的人祈祷,几百年来,我们一直保持着这个传统。每当黑夜的这个时候,失眠的人们就会发现自己的大脑中空荡荡的。人在睡着的时候无法拥有清醒的意识,我们希望上帝可以净化他们,这样,当他们清晨醒来时,脑海中拥有的是纯洁、善良和勇敢,他们会开始新的美好的一天。你愿意和我们一起祈祷吗?”
我很喜欢这个提议,于是静静地坐在他们的旁边,为了整个人类而向神明祈祷。即使到现在,每当清晨醒来,那些喜马拉雅山的喇嘛也会在我的脑海中出现。而他们,依然坚持每天为睡眠中人们的纯洁而祷告。
渐渐地,天色亮起来了,周围的一切清晰地映入眼帘。我开始认真观察我们所在的洞穴,原来它位于一个山体裂缝中间,前面就是险峻而荒凉的悬崖。太阳也睁开了朦胧的睡眼,准备起床了,我甚至感觉到它温暖的气息了。空气很清新,铃铛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紧接着,钟声响起,甜美的音乐也随之响起,喇嘛们在迎接黎明的曙光。阳光吹响了战斗的号角,光明开始对黑暗展开攻击,太阳出来了。
我从大殿里走出来,找到了冈德和雷加,同他们一起吃早饭。一个喇嘛为我们端来了饭。他突然对我们说:“昨天,你的鸽子来过这里,休息了一会儿。”他把那只鸽子的外貌描述了一番,鼻头的特征、大小、颜色等各方面都很吻合,我确信那就是我的花颈鸽。
冈德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寻找鸽子?”
喇嘛似乎知道他会这么问,方方正正的脸上神色不动,淡淡地对我们说:“我可以看穿你们的想法。”
雷加听后显得很惊奇,连忙问道:“你怎么会看穿我们的想法呢?”
喇嘛回答说:“如果你每天花四个小时为所有生灵的快乐向神灵祈祷,那么在十二年后,你也能获得看穿别人想法的神奇能力,尤其是那些来到这里的人的想法……你的鸽子来到这里后,我们给它喂食,并且帮助它治愈了恐惧。”
“治愈恐惧?”我几乎大声尖叫起来。
喇嘛的语气很肯定,他慢慢说道:“是的,它受了很严重的惊吓。我把它托在手中,轻轻地拍拍它的头,告诉它不要再害怕了。昨天清晨,我将它放走了。它再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了。”
“长老,请问您这样说有什么依据吗?”冈德的问话很有礼貌。
这位虔诚的喇嘛说:“你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肯定知道,无论是动物还是人,只要不被对手吓到,就不会受到攻击,更不会因此丧命。如果心中没有恐惧,兔子都可以从猎狗和狐狸的爪下逃生,我就亲眼见到过这种景象。恐惧会让人失去判断力,变得没有主见。那些过度恐惧的人或动物,其实是死于自己之手。”
“可是,你是如何治愈一只鸟的恐惧呢,长老?”雷加问道。
面对我们喋喋不休的追问,那个虔诚的喇嘛很耐心地回答我们:“如果没有了恐惧,你的思想就会一直保持纯净,睡觉时也不用担心会受到噩梦的侵扰。这样,你所触及到的东西都会变得无所畏惧。最近二十年来,我已经赶走了恐惧,无论是思想、行动还是做梦,都不会受它影响。我曾经把你的鸽子捧在手心,它的恐惧就被消除了,现在,它已经平安无事,再也不会受到伤害了。”
他说话的时候,很平静,很自信。他的话语很朴实,让我坚信我的花颈鸽已经安然无恙。为了赶时间,我们匆匆告别了这位虔诚的喇嘛,向南出发。我十分认同这位喇嘛的话。如果你每天清晨都为别人的幸福而祈祷,那么你就能让他们以纯净、爱和勇敢开始新的一天。
我们朝着丹特前进。一路上,随着气温的升高,路边的景色也渐渐变得熟悉起来,鸡冠花已经看不见了。在山上,秋天把树叶染成了各种颜色,有深红、金黄、樱桃色或紫铜色等等。而山下,秋天却迟迟没有到。樱桃树上依然挂着累累的果实,树干上长满了厚厚的苔藓。一阵微风吹过,在苔藓上洒满了紫罗兰的花粉。阳光猛烈地照射着大地,天气十分热,地面上蒸发出的水分凝结在白曼陀罗上,形成了一粒粒饱满的水珠。树木变得更加高大,样子也更加古怪。竹子像一座尖尖的高塔向上穿去,似乎想要穿破天空。蔓藤植物像蟒蛇一样挡在路上,影响着我们前行。蝉在拼命地叫着,似乎不喊破喉咙绝不罢休,嘈杂声几乎让人无法忍受。鸟儿也跑出来凑热闹,一个劲儿地叽叽喳喳,偶尔会有一些绿色的鹦鹉扑扇着翅膀飞过,就像是一颗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绿宝石。黑蝴蝶挥动着柔软的翅膀,在花丛中挪动着硕大的身躯。昆虫嗡嗡作响,吸引了很多鸟儿出来捕食。
我们时不时会被蚊虫咬到,偶尔还得停下脚步,给路过的毒蛇让路。幸好我们有冈德带路,他经验丰富,知道动物们会经过哪些道路,要不然我们都不知道死过多少次了,即便不被毒蛇咬死,也会被水牛顶死。有时,冈德会让我们停下脚步,而他则把耳朵贴在地上仔细聆听。几分钟之后,他站起身来对我们说道:“前面跑过来一大群水牛,我们先让它们通过吧!”果然,过了没多久,森林中就传来了一阵刺耳的踢踏声,正是水牛发出的。这种声音听起来很吓人,就像死神在挥舞着它那巨大的镰刀,一下一下地撕割我们脚下的土地。我们停在原地,拿出午餐吃起来。半个小时后,我们鼓足勇气,继续出发了。
我们路过锡金边界的一个小村庄,周围种植着大片的高粱,即将成熟的金橘和香蕉都闪烁着光芒。山坡上盛开着绚丽的万寿菊,高处则零星点缀着一些紫罗兰。
走了没多远,我遇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在狭窄的山谷道路上,一阵阵热浪腾空而起,化成一道道美丽的彩虹。又走了不远,一大群喜马拉雅山雉飞了起来,显得很冒失,在阳光的照耀下,它们的翅膀折射出绚丽的色彩。转眼间它们就躲进了树林。我们继续往前走,又看到一大群野雉飞了起来,但它们是灰褐色的。我觉得很好奇,于是问冈德这是为什么。冈德说:“你没看到吗,这边的路上到处都是运载庄稼的马车。也许在来来往往的马车上,不知道谁的袋子破了洞,小麦漏出来了,这些野雉就跑过来啄食了。它们没想到我们会路过这里,于是吓得飞走了。”
“可是,最聪明的人啊,”我又接着问,“为什么雄雉的色彩看上去那么光鲜,而雌雉却昏暗无光呢?难道说造物主更加偏爱雄性吗?”
冈德为我作出了详细的解释:“据说,造物主为了保护鸟儿,给予了它们躲避天敌的保护色。你仔细想想看,那些颜色绚丽的野雉,即便是盲人都能看见它们,把它们杀死。”
“盲人能看见?”雷加不可思议地惊呼。
冈德回答说:“你小小年纪不要如此抠字眼嘛,盲人当然看不到了。这只是夸张的说法,野雉通常生活在树上,只有天气特别热的时候,它们才会飞下来。在我们印度,气候非常炎热,离地面两英尺的地方温度就很高了,滚滚的热浪形成了七彩颜色,野雉身上的颜色和这些颜色很相近,当我们低着头的时候,只会看到五颜六色的空气,而分辨不出藏身其中的野雉。几分钟之前,我们就差点踩到它们。我们甚至没有注意到,它们就在我们的身边。”
“我明白了,”雷加的脸上写满了虔诚,“可是,为什么雌雉却是土褐色的呢?它们怎么不和雄雉一起飞翔呢?”
冈德回答道:“当遭遇到猎人的攻击时,虽然雄雉没有什么骑士精神,但是它们会飞起来面对猎人的子弹。而雌雉却不善于飞翔。雌雉的颜色跟土地很相似,所以它们会伸出翅膀,把自己的孩子掩盖起来,靠着伪装色保护自己。当猎人急冲冲地跑去寻找被击中的雄雉时,雌雉就会带着孩子们躲进树林……小野雉长大之后,就会离开自己的母亲,但雌雉依然会习惯性地匍匐在地上,做出保护孩子的姿势。自我牺牲已经成为一个习惯,不管身边有没有孩子需要保护,雌雉都会张开自己的翅膀。刚刚遇到我们的时候,它们就是那么做的,但后来,它们意识到并没有孩子需要保护,而且我们离它们越来越近了,它们便用很笨拙的姿势飞走了。”
天色渐渐黑了,我们在一个锡金贵族的家中安顿下来。他的儿子和我们是好朋友。在这里,我们又发现了花颈鸽来过的痕迹。以前,花颈鸽就到他们家来过好几次。它再次来到这个熟悉的地方后,吃了一些食物,喝了些水,就洗了一个澡。在梳理自己羽毛的时候,两根小小的蓝色羽毛掉下来了,我的朋友觉得很漂亮,就将它们收藏起来。看到这两根羽毛,我感到很高兴,心也一个劲儿地跳。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我之所以睡得那么安稳,还有一个原因:冈德提醒我们,今天晚上一定要睡好,养足精神,明天晚上我们就得在丛林中过夜了。
第二天晚上,我们在丛林深处的树顶上过夜。我开始怀念在锡金的那位朋友,和他们家中的舒适。
我们经历了一天的长途跋涉,晚上却只能在环境险恶的丛林中过夜。我们睡在一棵高大的菩提树上,你可以想象一下我们的感觉。地势高的地方往往没有菩提树,而且出于安全考虑,我们还得寻找一棵粗壮的树,所以我们花了半个多小时才找到一棵合适的。要是它不够强壮,会很危险,也许一头野象冒失地撞过来就能撞倒它。像大象这种皮糙肉厚的动物,经常撞倒大树。我们要找一棵高大而强壮的树,大象的鼻子够不到树枝,即便两头大象也不能撞倒它。
终于找到那棵合适的树之后,我们三个搭起人梯,爬上了一根腰一样粗的树枝。我爬上去后,坐在一根树枝上,把绳索从上面垂下去。在穿越丛林地区的时候,我们会随身带着这种绳子,以便应付各种紧急情况,比如像今天这样。雷加也爬上来了,冈德最后一个爬上来,坐在我和雷加的中间。我们看着冈德刚才站着的地方,那里已经很黑了,有两点绿光在闪动。冈德兴奋地喊道:“要是我晚爬上来一小会儿,可能就已经成了那个满身条纹的家伙的腹中餐了。”
看到猎物从眼前逃脱,老虎发出了愤怒的呼啸,似乎在诅咒对手。长长的呼啸声划破天空,森林陷入一片可怕的寂静,所有的小动物和昆虫都停止了吵闹。呼啸声渐渐变得低沉,也渐渐远去,最后进入地下,似乎被地底深处的树根缠住了。
为了保证我们在树枝上的安全,冈德拿出一段非常柔软的软梯,拴在自己腰上,又把软梯依次绕过雷加和我,把绳索的两端紧紧地系在树的主干上。我们每次吊下一个人,检验绳子是否牢固,要不然我们可能在睡着的时候掉下去。毕竟,人在睡眠的时候身体容易放松,很可能像石头一样滚下去。最后,在入睡的时候,冈德伸出手臂给我们当枕头。
我们做好了一切保护措施,开始认真观察下面发生的事情。老虎已经离开了,昆虫们开始欢快地歌唱。偶尔,会有几个较大的身影从树上轻轻地跳下来,这些鸣叫声瞬间就停止了。那是猎豹的身影,它们白天在树上睡觉,夜晚来临后,开始捕食活动。
看到大动物们走远后,小动物们又活跃起来了。青蛙带领昆虫们唱歌,猫头鹰也加入演唱的行列。它们兴奋地唱着,用声音展示自己。一只野猪路过这里,大大咧咧地走过去了。青蛙们连忙终止歌唱。紧接着,在下面那条丛林小道的两旁,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杂草和灌木丛都立起来了,然后,它们又哗啦哗啦地倒下了。这种声音如同海里的波浪在翻滚,一阵一阵的,让人听后毛骨悚然。这种声音离我们越来越近,经过我们藏身的大树,然后又渐渐远去了……
我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原来刚才有一条大蟒蛇经过这里,它在寻找水坑。我们静静地坐在树上,大气都不敢出——冈德担心我们的呼吸声会引起大蟒蛇的注意,让它发现我们。
又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一两声小树枝断裂的声音,就好像是有个人在那里打响指,原来是一只小鹿的角被藤条缠住了。小鹿拼命地摇晃着脑袋,把藤条折断,好把自己的角拿出来。这种断裂声刚刚停止,丛林里的气氛就变得紧张起来。周围嘈杂的声音几乎消失了,只剩下几只昆虫还在鸣叫。小鹿发出短促的哀嚎,毫无疑问,大蟒蛇咬住它了,并把它朝着水坑那里拖。
过了一会儿,一群大象来到这里,在我们树底下的空地上玩耍。它们大约有五十几只,雄象发出的呼噜声、雌象发出的长长的尖叫声和小象们的蹦跳声交织在一起。
后面发生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因为很快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朦胧之中,我听到我自己在和花颈鸽用鸽子的语言交谈。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摇晃我,于是醒过来。原来是冈德。他在我耳边轻轻说道:“我支撑不住你的重量了。别睡了!现在的情况很糟糕。一只野象掉队了,而掉队的野象很喜欢搞破坏。我们现在的高度不够安全,它用鼻子就能够到我们,我们还得往上爬。它很怕人,也很恨人,要是被它闻到我们的气味儿,它肯定会守在树下不肯走,直到找出我们的位置。小伙子,要当心啊,当它发起攻击时,你可一定得保持警觉。”
很快,我就发现冈德说的完全没错。清晨渐渐来临,周围开始变得明亮,我看到一个小山一样的黑影在我们的树下来回乱窜,它从一棵树跑到另一棵树那里,啃咬那些还没有完全枯萎的嫩树枝。这是秋季最后的美味了,它低着头,一个劲儿地吃着。过了半个小时,它开始玩游戏了。这种游戏看起来很奇怪,它把前爪放在一棵粗壮的树枝上,左右摇摆着鼻子,这个姿势让我想起了猛犸王。它的身体被拉得长长的,鼻子几乎就要碰到那棵树的顶端了,拼命撕扯上面的鲜嫩树枝。把这棵树的鲜嫩树枝吃光后,它又来到另一棵的旁边,重复这个游戏。它看到一棵被它用鼻子勾断的小树,就跑过去用脚狠狠地踩踏,把小树蹂躏一番才罢休。鸟和猴子都被它的野蛮吓坏了,鸟类飞到天空中,而猴子则在树丛中来回跳跃。
大象用脚踩着倒掉的树枝,却把鼻子伸到了我们坐着的树枝旁边。刚伸到这里,他就发出一声尖叫,把鼻子缩了回去。所有的动物都害怕人类的气味。大象低声咕哝了半天,又把鼻子伸过来,几乎要触碰到冈德的脸了。这时,冈德控制不住自己,朝着大象的鼻子打了一个喷嚏。大象被吓坏了,高声尖叫着冲入丛林。也许它以为自己被人类包围了。大象经过的地方一片狼藉,而那些花花绿绿的鹦鹉,又密密麻麻地飞入空中了。猴子在树林里跳跃,发出尖叫。野猪和鹿都受了惊,躲在树丛里不肯出来。森林里几乎乱成一团,到处都是喧闹声。好久之后,我们才从树上爬下来,继续朝家里走。
幸运的是,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只沙漠商队,他们热情地让我们骑着马回家。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而且几乎累坏了。但是看到花颈鸽正待在丹特的巢中,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疲劳也不翼而飞。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想起那位喇嘛自信的话语:“你的鸽子已经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