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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柯史诺律师楼的桑度先生拾掇着,准备结束一天的工作了。他又开始重复着每天下班前心里的挣扎:应该搭4点55分或是5点15分的车回家?这几乎是桑度先生唯一需要辩论的问题。柯史诺律师楼的客户只有两种:一种是对问题自己已有解决办法、用肯定的口气告诉他们的律师就这么办的;另一种则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这栋隐藏在树荫底下的乔治亚式的建筑,从来不会因为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到来而显得忙乱。即使得知一位客户死了,也不会造成任何惊异:事实上客户的死亡也是他们意料中的事,而他们的遗嘱也早就存放在适当的地方,一切事情仍按老规矩办。家庭律师——这就是柯史诺律师楼的工作。他们负责保管遗嘱,也保守秘密,但不保证能解决问题。

这就是桑度先生对接下来马上要发生的事手足无措的原因了。

“阿瑟,今天就这样了吗?”他对送完客人的职员这么问。

“还有一位客人在等着,是年轻的亚叙别先生。”

“亚叙别?莱契特的?”

“是的,先生。”

“噢,很好,阿瑟,请你泡一壶茶来好吗?”

“好的,先生。”阿瑟转向客人,“请进吧,先生。”年轻人进来了。

“啊,西蒙,好孩子。”桑度先生说,一面和他握手,“很高兴看到你,你是有事情来找我,或者只是——”

他的声音渐渐不确定起来,接着他瞪大了眼睛,伸过去拉椅子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下来。

“我的天哪,”他说,“你不是西蒙。”

“你说对了,我不是西蒙。”

“可是——可是你的确是亚叙别家的人。”

“如果你真是这么想,我的事情就好办些了。”

“是这样吗?对不起,我有点搞糊涂了。我并不知道亚叙别家还有什么堂兄弟。”

“就我所知,的确没有。”

“没有?那么,对不起,你是哪一房的?”

“我是柏特。”

桑度先生小小的嘴巴张了一下,又合上,就像金鱼一样。

现在的他已不再是在树荫下悠闲工作的人,而变成了一个很忧愁、很烦恼的矮小律师。

好长一段时间,他的两眼紧紧地注视着属于亚叙别家的浅色的眼睛,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

“我想我们俩最好都坐下来。”他终于开口了。他指了指客人专用的椅子,并且坐进自己的椅子,就如在汪洋大海中好不容易找到可以停靠的港湾般地松了一口气。

“现在,让我们把事情搞清楚。”他说,“唯一的柏特在13岁时就死了,大约——让我想想,大约八年前了,应该是这样的。”

“你怎么会以为他死了呢?”

“他自杀了,并且留下了遗书。”

“那上面提到他要自杀吗?”

“我恐怕不记得那上面的字句了。”

“我也不怎么记得了。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它的大意,是说:‘我再也受不了了。请不要生我的气。’”

“对了,对了,大意就是这样。”

“在这些句子里哪里提到自杀了?”

“可是那明明指的是他要自杀——每个看到的人自然都会这么想。而且这张字条是在断崖旁找到的,就放在那个男孩的外套里。”

“那个断崖旁有一条小路是通到港口的捷径。”

“港口?你是说——”

“那张字条是离家出走的字条,不是自杀的遗书。”

“可是——可是那件外套呢?”

“你总不能把字条搁在大太阳下吧?最好的地方就是外套的口袋啊。”

“你真的是很认真地告诉我,你就是柏特?而你从来就没有自杀过?”

那个年轻男孩的两眼直直地注视着他说:“方才我进来的时候,你不就把我错认成我弟弟了吗?”

“是啊。他们是对孪生兄弟。虽不是完全一样,但是当然很——”桑度先生说到这里,霎时恍然大悟,“天哪,我真的以为你就是西蒙,真的。”

他站了一下子,无助地发着呆。就在他发着呆的时候,阿瑟端着茶进来了。

“你喝茶吗?”桑度先生问。他这么问,只不过是看到茶时一种反射式的问话罢了。

“谢谢,”年轻人说,“我不加糖。”

“我相信你一定明白,”桑度先生半带恳求地说,“这么重大的事是应该先做调查的,你必定了解,一个人不能就这样接受你所说的话。”

“我并不期望你马上接受。”

“很好。你这样很明理。过一阵子,很可能大家都会为你回来大肆庆祝,可是现在我们都必须理智一点。你明白的。加点牛奶吗?”

“谢谢。”

“比方说,你说,你是离家出走的,出走到海里去,这一点我是接受的。”

“是的。”

“你搭了哪艘船?”

“艾拉钟斯轮。她就停在西势镇的海港上。”

“当然,你是偷溜进去的?”

“是的。”

“那艘船把你带到哪儿呢?”桑度先生问,一面做着笔记,现在他开始觉得自在一些了。这真是他所遇过的最困难的情况,这一来,连搭5点15分的车都不可能了。

“千娜岛的圣赫勒。”

“有人发现你在船上吗?”

“没有。”

“你在圣赫勒上岸,没有被发现。”

“对。”

“然后呢?”

“我又搭船去了圣美禄。”

“又是偷溜上船的?”

“不。我买了船票。”

“你记不记得那艘船叫什么名字?”

“不,那只是普通的渡轮罢了。”

“这样啊。然后呢?”

“我搭汽车。大汽车看来比莱契特家的厢型车要过瘾多了,但我一直都没有机会搭。”

“厢型车。啊,我记起来了,”桑度先生说着,记下,“记得家里的车。”接着又问,“然后呢?”

“让我想想。我在名叫维伦迪安的地方的一家旅馆做了一段时间的停车工人。”

“也许你还记得那家旅馆的名字?”

“杜芬旅馆。从那儿我横过整个国家到了哈佛。我在哈佛的一艘蒸汽轮船上做苦工。”

“叫什么名字?你记得吗?”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名叫巴富洛轮。我去的时候一直是做杂役。一直到在墨西哥的坦比哥上岸。你要我写下我在美洲待过的地方吗?”

“那太好了。这是——哦,你自己有笔。不妨就把地名列在这儿。谢谢你。你回到英国是——”

“上个月2号。我搭费列德费亚轮,这回是个乘客。上岸后,我在伦敦租了个房间,一直就住在那儿。我会把地址写给你,你也会想查一查那地方的。”

“是的。谢谢你。是的。”桑度先生有一个很奇怪的感觉,就是这个年轻人——尽管他现在处于被审查的阶段——掌控了整个情形,而不是做律师的他。他再度把精神集中起来。

“你有没有试着联络你的——我是说亚叙别女士?”

“没有。有什么问题吗?”

“我的意思是——”

“我还没有同任何家人联络。我想,来找您是最好的方法。”

“很聪明,很聪明。”桑度先生又被逼到唯唯诺诺的地步,“我应该赶紧和亚叙别女士联络,告诉她你来看我了。”

“请你告诉她,我还活着。”

“是的,我会的。”这个年轻人在嘲弄他吗?应该不会吧。

“你现在会一直住在这个地址吗?”

“是的,我会一直住在那儿。”年轻人站了起来,又一次地采取主动。

“如果调查结果发现一切都是真实的,”桑度先生试着用严肃的口吻说,“我会第一个欢迎你回到英国及你的家,虽然当年你不告而别让每一个有关的人都伤心极了。我觉得你一直没有和家人联络是很说不过去的事。”

“也许我真的是希望我死了。”

“死了?!”

“不管如何,你一向都觉得我不按牌理出牌,对不对?”

“是这样吗?”

“你以为在奥林匹亚那天,我哭是因为我很害怕,对不对?”

“奥林匹亚?”

“你知道,实际上不是的。那是因为那些马实在太漂亮了。”

“奥林匹亚!你是说……可是那已经是……你还记得啊?”

“桑度先生,我希望在你调查我的身份之后,能让我知道。”

“什么?是的,是的,那当然。”老天爷,连他自己都早已忘了那个赛马大会中的孩子的聚会了。也许他太专注了吧。如果这个年轻人——莱契特的主人——天啊!

“我希望你不要以为——”他嗫嚅了一下。

可是年轻人已经走了,带着冷静的决定离开了他,并对阿瑟轻轻点个头。

桑度先生在里边的办公室坐下来,摩挲着他的眉毛。

这时博来已经走在大街上,对于自己的兴奋感到很震惊。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很紧张,并且有点心虚,可是情形一点都不是这样。这是他所做过最令他兴奋的事了——就像走钢索那样地刺激。他坐在那里编织着谎言,可是一点都不被自己说谎所困惑。这真是太刺激了。

这就是罪犯虽然不缺什么东西,却仍屡次偷鸡摸狗,或是抢劫勒索的理由了。

这种几乎要窒息的感觉是很刺激的,觉得自己真是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这种感觉让人不觉会上瘾。

这真是大大地出乎他的意外。

他照着洛丁的指示去喝茶,可是他吃不下。他觉得自己已经吃饱喝足了。从来没有一次经验像这样让他感到满足。通常在做完一件刺激的事情之后,他都会感到十分饥饿,但现在他只是坐在那里,望着眼前的食物,满足地发着呆。他里面充满了光芒,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装食物了。

没有人跟随他到餐厅去。似乎也没有人对他有什么兴趣。

他付了账,走出餐厅。没有人跟踪他,整条路上充满行色匆匆的路人,他在维多利亚街打了个电话。

“怎么样?”洛丁问,“事情进行得如何?”

“太棒了。”

“你喝酒了吗?”

“没有啊。怎么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使用最高级的字眼。”

“我只是很高兴嘛。”

“老天,你一定是真的很高兴。表现出来了吗?”

“表现出来?”

“你那张扑克脸的表情有没有什么改变啊?”

“我怎么知道?你不想知道今天下午的情形吗?”

“我已经知道最重要的部分了。”

“是什么?”

“你没有被抓起来。”

“你期望我被抓吗?”

“总是有可能嘛。不过呢,以咱们俩的智慧加起来,我并不认为会发生那种事。”

“谢啦。”

“那位老先生的反应怎样?”

“他做得很正确。”

“每件事情都要求证吧?”

“是的。”

“他看到你的第一个反应是什么?”

“他以为我是西蒙。”

他听到洛丁得意的笑声。

“你有没有想办法提到他在奥林匹亚赛马后给孩子们的聚会?”

“有。”

“老天爷,别只是用一个字回答我嘛。你不需要硬挤进这件事吧?”

“不。这件事和我们的谈话衔接得很巧妙。”

“他很惊讶你还记得这件事吧?”

“恐怕是让他一愣一愣的。”

“可是仍然不能让他完全相信你就是柏特吧?”

“我没有等着看他的反应。我说完就走了。”

“你是说,那是你的谢幕词?好小子,我真要脱帽向你致敬了。你真是个天才啊。在和你一起两个星期后,我以为我已经渐渐认识你了,没想到你还是有出乎我意料的演出!”

“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哩。如果这样讲能安慰你的话。”

“你这样讲没有什么恶意吧?”

“没有,我只是觉得很不可思议,蛮不错的。”

“好了,你已经成功了第一步。再过来这段时间,咱们最好暂时不要见面。很荣幸能认识你,我的好哥儿们。以后每次听到可优花园,我一定会想起你来。我当然也期盼着将来能进一步认识你。但在这段时间里,除非你已经被逼到死角,就别打电话给我了。我能说的都已经告诉你了。现在你得单打独斗了。”

洛丁是对的。他提供的消息真的是棒极了。过去整整两个礼拜,从一大早到晚上7点,不论晴雨,他们都坐在可优花园里,排演着莱契特与喀莱尔两家的生活形态,温习着亚叙别家与列丁罕家的历史和关于那片他还未看到的土地的一切。那也是很令人兴奋的。他在人们心目中一直是“很会考试”的,每次考试,他总会像上瘾的人即将“过瘾”一般。过去14天在可优花园,正是一个棒极了的过瘾机会。事实上,过去几天就像走钢索般地兴奋,尤以今天下午为最。“你用哪一只手打保龄球?”“从旁门走到马棚去。”“你常唱歌吗?”“你会弹钢琴吗?”“谁住在喀莱尔的小房子里?”“你妈妈的头发是什么颜色?”“你父亲除了房产之外,还有什么赚钱的方法?”“他的公司叫什么名字?”“你最喜欢吃什么?”“村子里那家糖果店的老板叫什么名字?”“在教堂里亚叙别家族都坐哪一排座位?”“从喀莱尔的大客厅走到储藏食物的小房间去。”“管家叫什么名字?”“你会骑自行车吗?”“从阁楼南端看下去,可以看到什么?”一整天里,洛丁就是这样不断地用各种问题突击他,他也灵巧地避免被这些问题困住,这种经验,先是有趣,之后就越来越刺激了。

在可优花园见面是洛丁的主意。“请原谅我说的老套,你来到伦敦后的一举一动将会是他们彻底调查的目标。所以你不能像我原先说的,来和我住在一起。你甚至不能被任何我们认识的人看到和我在一起。我也不能到你住的地方去。你一定要保持像现在这样,从没有人来看过你。”于是他们想出了在可优花园见面的主意。正如洛丁说的,这是个退可守、进可攻的好地方。伦敦再也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让你远远看到有人走近,而你却不被发觉的地方了。同时,在伦敦再也找不到一个地方像可优花园一样,有这么多可以见面的地点、这么不受干扰的宁静了。

因此,每天早晨他们分别从不同的入口来到这里,在不同的地点碰面,然后走到不同的地区去。两个星期中,洛丁用照片、地图、平面图、图画以及铅笔画的图表一一指点他。他开始时是用一寸见方的喀莱尔及周围环境的鸟瞰图来说明,接着用大一点的面积,然后则是整个房子的平面图,这一来就如同在飞机上看下来一样了。另外,他给他看整个乡村的分布状况,再详细说明田野与花园的位置,接着则又说明房子的详情,让他对整个背景有了清楚的概念,使得接下来要介绍的细节有了依据。这样的教导有方法、又仔细,博来很喜欢。

然而,最重要的部分仍是由照片来提供。很奇怪地,最吸引他注意的,倒不是他的“孪生弟弟”。当然,这个名叫西蒙的男孩是十足地像他,看着这么像自己的人的照片,让他有一种很不好意思的感觉。但最让他感兴趣的倒不是西蒙,而是那个来不及长大的男孩——那个他即将取代的男孩。他对柏特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的认同感。当他想到柏特时,他应该充满罪恶感才是。但他唯一真正的感觉却是参与感,几乎是同伙人的感觉。

打完电话,他走过维多利亚街广场,开始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提起柏特在奥林匹亚的聚会中哭出来这回事。洛丁只是告诉他,那一次,柏特毫无来由地哭了(那时他才七岁),使得桑度先生很不高兴,以后就没再带孩子们出去过。洛丁告诉他这件事,好让他在适当的时候运用。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告诉桑度先生说,那次他哭是因为看到马儿都很漂亮的缘故?说不定这真的是柏特哭的原因?谁知道呢?反正,现在已经回不去了。不管他要不要。在他幽暗的房间里一再怂恿他的那个固执的声音终于战胜了,赢得了它的地位。如今他能做的只是:上马作战去,并且希望能打胜仗。至少这是一个很惊险、刺激的独一无二的游戏,更刺激的是这种新的心智上的冒险、争斗。

这是对他永生的灵魂的一种冒险,孤儿院会这么说。但他现在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

他不能以诈骗者的身份去莱契特,也不能以恳求者的身份去,他硬要以侵入者的身份前去。 mh0iMf8QNzy56/sZyDq2d3/0DWCLY0rCwno8/N7yxwY9ZtH5db8sxULTzjg0inP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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