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星期后,顶着灰发,身材瘦小的黑索汀先生探头到罗勃办公室报告哈勒姆警探正等在办事处希望和他谈谈。
在这事务所里,罗勃的办公房间和在后面的纳维尔·坡涅使用的小房间,跟所里别的地方不同的只是铺着地毯,置有桃花心木桌椅,但仍是不折不扣的办公办事的处所;可是在这儿,只有玄关对面的房间才被普遍称为“办事处”,而它也是黑索汀先生向所里其他办事员逞威风的地方。在所谓“办事处”的后边本有一个连接年轻的坡涅先生小房间的正式等候室,但事务所客户很少被请到那儿。通常客户踏入事务所进到“办事处”说明来意,在等待罗勃得空接待他们之前,就留在原地同职员们闲聊。那间小小的等候室,因为没有访客的打扰和办事处男职员们的探头探脑,长久以来一直被特芙小姐占用作为替罗勃复信的地方。
当黑索汀先生去请警探时,罗勃惊异地发现他竟有些紧张不安。自从他年轻时曾忐忑不安地到布告栏看考试成绩,就以为再也不会有那种情绪了。而这回想来是因为他现在的生活长期在平板单调中度过,以至于一个陌生人的窘境就能大大地改变他的心境;或者是因为过去一星期以来,他的思绪常不自觉地被夏普家的问题占满,所以对他来说,她们不再是陌生人?
他告诉自己不管哈勒姆说什么都要将精神振奋起来;而哈勒姆带来的,只是小心翼翼地说苏格兰场通知他们,就目前这案件的证据状况而言,警方还不打算有进一步的动作。布莱尔注意到“目前的证据状况”的字眼,心里暗自估量着隐含的意思。他们并不就此结案——警方曾这样草率结过案吗?——他们仅仅是暂不做声而已。
苏格兰场暂不做声的想法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并不特别叫人安心。
“我想那是因为他们缺乏确凿的证据吧。”他说。
“他们找不到那位曾载过她一程的卡车司机。”哈勒姆说。
“他们早知道会这样的。”
“是的,”哈勒姆同意,“没有司机会愿意冒着被解雇的危险承认曾顺道载过别人一程。特别是一个女孩儿。运输业老板对这一点相当严厉。尤其这案件牵扯到一个有麻烦的女孩儿,而且是由警方来主导调查询问,这样甚至没有人会出面供称见过她。”他弯身接过罗勃递给他的烟,“他们需要那个卡车司机,”他说,“或其他人。”他再补充。
“是的,”罗勃若有所思地回答,“哈勒姆,你怎么想她的?”
“那女孩儿?我不知道。像个好孩子。似乎很真诚。我要有女儿的话,可能就是那个样子。”
这点,就布莱尔的了解,一旦案子成形,会是他们很棘手的问题。当那女孩儿站上证人席时,很可能所有的人都会把她想做是自己的女儿。不是因为她流浪无依,相反的,正因为她不是而更容易让人有她是自己人的联想。想想她合体的校服,鼠棕色的头发,没有矫饰的年轻面庞和颧骨下引人注意的酒窝,还有分得开开的、率真坦荡的眼睛。她会是起诉检察官梦想中完美的被害人。
“就像任何她那般年纪的女孩儿,”哈勒姆说,还在想着这问题,“没有什么是对她不利的。”
“所以你不用眼睛的颜色来判断他人。”罗勃无意义地说着,他全副精神还在那女孩儿身上。
“嘿!当然有啊!”哈勒姆语气充满惊讶,“相信我,就我所知,一种特别的婴儿蓝能泄漏待罪的人,即使在他开口说任何话之前。有那样颜色眼睛的,每一个都是善辩的说谎家。”他停了一会儿,吸了口烟,“仔细想来,杀人犯就可以证明——虽说我见到的杀人犯不多。”
“你提醒了我,”罗勃说,“从此以后我会和有婴儿蓝眼睛的人保持距离。”
哈勒姆露齿而笑:“只要你小心收好你的钱包就没事。所有婴儿蓝眼睛的说谎家只对钱下手。他只有在圆不了谎时才会动手杀人。真正杀人犯的标记不是眼睛的颜色而是眼睛在脸上的位置。”
“在脸上的位置?”罗勃不自觉地重复着。
“没错,放错了位置。我是说,两只眼睛被放到错误的地方。它们看起来像是应该被放在另一张脸上。”
“我以为你说你见到的杀人犯不够多。”
“是不够多,可是我把所有的案子都相互印证,也比照相片。我很奇怪为什么就没有一本专谈谋杀的书提到这一点,这经常发生的,那种不相称的放置位子。”
“所以,这全是你自己归结的理论。”
“我自己观察的结果?是的。你应该试试,很吸引人的。对落实那项观察而言,我现在有表现的舞台了。”
“你是指在街上?”
“不是呀,还没这么差劲。是在每一个新的谋杀案件里,我等着照片,当照片来时,我对我自己说:‘瞧!我怎么告诉你的?’”
“那如果照片来了,上面的眼睛怎么看都相称呢?”
“那么,这桩必然是属于偶发的杀人案。那种任何人在某些特定场合下都有可能犯下的杀人罪。”
“那像从事神职的尼德·丹柏腾牧师,他教区居民公开惑谢他对教区全心奉献达15年,但你却可以发现照片上他的眼睛显然跟他的脸不甚和谐,怎么解释?”“因为他的妻子让他感到满足,他的孩子们顺从他,他的薪俸足够所需,他不热心政治,他和地方权贵相处很好,他被允许施行他要的圣职仪式。事实上,他从未有任何——丁点谋杀的需要。”
“听起来,你已烘烤好了自己的蛋糕,正很满足地享受着。”
“哈!”哈勒姆嫌恶地哼了一声,“看来我是在浪费一个好警察的观察结果在一个律师身上。我以为,”他说,起身准备离去,“一个律师会高兴听到一些判断陌生人的方法。”
“可是你做的,”罗勃指出,“是在一个清白的心灵里放下成见。从今以后,我将不能观察一个客户,而不想着他眼睛的颜色或它们放置的位子对不对了。”
“至少有些效果。该是你面对真实人生的时候了。”
“不过,无论如何,谢谢你来,并且告诉我有关法兰柴思事件的进展。”罗勃说,回复了他的沉着庄重。
“电话在这个镇里,”哈勒姆说,“就像收音机一样公开。”
“还是要谢谢你。我必须立刻通知夏普家。”
当哈勒姆走向房门离去时,罗勃拿起电话筒。
就像哈勒姆说的,他不能无所顾忌地在电话中畅谈,他只能说他会带着好消息尽快赶过去。这会暂时消除她们的烦恼疑虑。他看着手上的表,现在该是夏普老太太午休的时间,也许他会错过和那老火龙碰面的可能。当然,虽说他不愿明确承认,他很希望能有机会和玛莉安·夏普私下谈谈。
可是,没有人接电话。
无视接线人员的不耐烦,他硬是让电话连续响了整整五分钟,却仍然没有人接。夏普母女显然不在家。
当他还在等着时,纳维尔·坡涅缓缓踱步进来,穿着他一贯奇异的粉色系斜纹软呢衬衫,系一条紫色领带。隔着电话筒望着他,罗勃情不自禁地想着一个已不仅于百次涌入脑海的问题:如果有一天——一向秉持专业传统的他离开这事务所,改由这个姓坡涅的年轻人接手,这里不知会是怎样——番光景?没错,这年轻人是有才华,但那才华在米尔佛德这个小镇却派不上什么用场。米尔佛德镇的人们期待一个成年人要有成年人的实际态度;纳维尔则只专注于他自己营造的世界,对现实视而不见,就像他身上穿的衣服所宣示的一样。
倒也不是说罗勃希望那年轻人能换上传统严肃的黑色西服。他自己穿的就是灰色斜纹软呢,再说通常他的诉讼委托人不信任那种“城市”来的服饰。(就像玛莉安·夏普头一回在电话中不经意地批评穿着城市服饰的律师为:穿着斑纹西装的怪异小个子。)然而,这小镇有斜纹软呢甲和斜纹软呢乙两种区别。纳维尔·坡涅身上穿的是不折不扣的斜纹软呢乙,非常怪异的那种。
“罗勃,”纳维尔说,罗勃这时终于放弃,把话筒放下,“我把卡索波移转案的文件完成了。如果你没有其他交代,我想下午到拉伯洛去。”
“你不能在电话中和她谈吗?”罗勃问。这里得要说明一下,依着现在时髦的趋势,纳维尔和拉伯洛主教的第三个女儿订有婚约。
“嗯,不是为了罗丝玛丽。她到伦敦去了,要在那儿待一个礼拜。”
“那么是为在亚伯特厅举行的什么什么抗议会议啦。”罗勃说,因无法将好消息尽快通知给夏普母女,心情为电话没打通而不高兴着。
“也不是,我是要到同业工会大厅。”纳维尔说。
“这回是为了抗议什么呢?动物活体解剖?”
“你有时极像上世纪的古人,罗勃,”纳维尔带着他惯常的庄重耐心,“如今除了少数几个怪人之外,没有人反对动物活体解剖了。这次抗议活动是为了英国政府拒绝给予爱国者卡托维契政治庇护。”
“据说这名所谓的爱国者在他自己的国家是严加缉拿的要犯。”
“是的,被他的敌人。”
“被警察追拿,因为两桩谋杀案。”
“是死刑的执行。”
“纳维尔,你是约翰·那可斯的信徒吗?”
“老天,当然不是。你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他相信自立救济执行死刑那种说法。据我了解,这种想法在这个国家已渐渐不被承认。如果要我在罗丝玛丽对卡托维契的看法和‘特别支部’对他的看法之间作选择的话,我会选特别支部的。”
“特别支部只做外交部要他们做的事,这众所周知。而如果我留下来在这儿向你解释有关卡托维契事件始末的话,我看电影就会迟到了。”
“什么电影?”
“就是那个我要到拉伯洛去看的法国电影。”
“你知道吗,大部分让英国知识分子屏息欣赏,惊为佳作的那些法国影片在它们自己国家却只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不提这个了,你能不能顺路帮我把一封短笺递到那栋法兰柴思的信箱?”
“当然可以。我一直就想看看墙内的景象。现在谁住在那儿?”
“一个老妇人和她的女儿。”
“女儿?”纳维尔重复着,不自觉地竖起耳朵来。
“正值中年的女儿。”
“嗯,好吧!我这就去拿外套。”
罗勃拿来一张纸,简短写下因无法跟她们在电话中联络上,而他又必须外出洽谈公事约一个钟头,所以用这种方法通知她们苏格兰场目前无法就此事件立案,而他稍后会再试着打电话给她们。
纳维尔像风一样扫进来,手臂上横着一件夸张的外套,取过短笺,匆匆抛下一句“告诉琳姨我可能迟到,她邀我过去吃晚餐”,就消失在门外了。罗勃戴上他自己的朴素灰帽,走到玫瑰王冠酒店去见他的客户——一个老夫人,也是英格兰最后一位受慢性痛风之苦的人。老人还没到,而罗勃呢,这个通常有耐心,带点儿懒散好脾性的绅士,这会儿却有些心浮气躁起来。他生活的模式显然有些变了样。在此之前,他接办的所有案件在他心目中都有同等地位,他付出相同的情绪和精力,相同的办案速度。现在,出现了一个明显占据他大部分思绪的案情,相对地使其他的像是次要末等。
他坐在大厅里有印花棉布覆盖的椅子上,看着临近咖啡桌上老旧过期的杂志期刊。唯一当期的是一份叫《看守人》的周刊。他极不情愿地拿起来,心中再一次暗自嘀咕着那干冷的纸质如何使他翻阅的指尖不舒服,锯齿状的边缘设计让他咬牙。那是一份集有抗议活动、诗篇、迂腐评论文章的杂志。抗议活动栏里有纳维尔未来岳父的文章,他以四分之三的专栏篇幅对英格兰拒绝给予一个逃亡的爱国者政治庇护大加挞伐。
这位拉伯洛的主教很久以前就将基督教哲学扩张解释到劣势者永远是对的。他因而颇受欢迎地周旋在巴尔干半岛上的革命分子间,在英国罢工委员会上,及地方监狱中所有的长期罪犯里。(对最后这个团体唯一的例外是那个积习难改的累犯班迪·布莱思,其人甚为藐视主教,却相当尊重地位与主教相当的郡长:眼泪对他只不过是氧化氢——水的化学元素罢了,而且常常对主教所说的最感人的故事抱持毫不留情的嘲笑态度。)老罪犯们讥诮地说,世上没有什么主教不相信的事;你可以轻易地取信于他。
通常罗勃会觉得主教还算有趣好笑,可今天他却有些烦躁。他试着读了两首诗,可没有一首让他欣赏。他于是把杂志丢回茶几上。
“英格兰又做错事啦?”突然听到班·卡利的声音问道。他正经过他椅子旁边,停了下来,向着刚被掷出的《看守人》点点头。
“嗯,卡利。”
“仅有那个矗立在伦敦中心的大理石拱门可以作为这个国家曾经富裕过的象征,”那矮小律师说,轻蔑地用被尼古丁熏染的手指轻弹着纸张,“要喝一杯吗?”
“谢了,我正等着乌殷亚老先生。他现在已不肯轻易地随处走动了。”
“嗯,那可怜的老人。把你杵在这儿不能喝酒真是罪过!前些日子我看到你的车停在法兰柴思外边。”
“是的。”罗勃说,有些疑惑。平常卡利不会这样粗鲁迟钝的。如果他果真看到罗勃的车,必定也看到警车的。
“你若认识她们,那么你应该可以告诉我一些我一直想知道的有关她们的事吧?那些流言是真的吗?”
“流言?”
“她们真是女巫吗?”
“她们应该是吗?”
“就我所知,在乡间这种传言通常伴随着强而有力的事实来证明的。”卡利说,他明亮的黑色眼睛颇含深意地盯着罗勃看了一会儿,接着环视大厅,脸上有一贯的问号表情。
罗勃了解这矮小的男人正在暗示他可以提供一些自以为有用的情报信息。
“嗯,”罗勃说,“既然城市的消遣娱乐方式早随电影院的开张渗透到这宁静祥和的乡村社会了,那么,我只能说,请上帝保佑吧,也许猎巫情节会是终结点。”
“不要不相信它。只要给这些米尔佛德镇的白痴蠢蛋一个好理由,他们就会倾全力猎巫,从事破坏的。让我评论的话,我会说那些人是一群快速繁衍的退化低贱的群众。嘿,你等的老人来了。那么,回头见了。”
罗勃最吸引人的特质之一是他真心诚挚地希望能以他的能力帮助解决他人的困难及麻烦,一如他耐心地倾听乌殷亚老先生曲曲折折、九弯十八拐的故事而赢得老人的感激——在这儿值得一提的是,他并不知道这老夫人在遗嘱里给了他100镑的赠予。这回,当老先生的事结束后,他直接走向大厅的电话机。
但周围纷攘的人太多了,他于是决定到辛巷那个修车厂打电话。事务所这会儿应该已经休息了,而且它毕竟比较远。他的思绪就这样在移步过街时转呀转的。现在他想着,如果真到修车厂打电话,他的车就在近旁,如果她——如果她们要他即刻过去进一步解释清楚的话,她们很可能会这样要求的——愈想愈肯定她们会的——是的,不论警方能不能就此立案,她们当然会想跟他当面讨论如何使那女孩儿的故事变得更不可信。在他听到哈勒姆警探送来的消息之后,他是如此地松了一口气,以至于没有想到如果——
“晚安,布莱尔先生,”比尔·伯洛说,从他窄小的办公室门后探将出来,殷勤的欢迎堆满他圆圆的、慈蔼的脸上,“要取车了吗?”
“还不要。我可不可以先借你的电话用一下?”
“当然,当然可以。”
正在一辆待修车子底下的斯坦利,也探出他淡褐色的脸问:“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斯坦利。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在赛马场上下赌注了。”
“我在一匹叫‘聪明诺言’的母马上输了两镑。这就叫相信赌马的下场。下次如果你有什么消息……”
“下次我参加时一定让你知道。可仍会是赌马,不会是其他的。”
“只要不对一匹母马下注……”斯坦利说,接着又消失在车盘底下;罗勃走进那燥热却又明亮的小小办公室,拿起电话筒。
玛莉安这次接起了电话,她的声音听来温馨而且愉快。
“你无法想象你的短笺带给我们多大的安慰。我和母亲上个礼拜简直像是已在牢狱中生活似的。顺便请教一下,牢中犯人仍被要求拾捡整理旧麻絮吗?”
“我想不是。据我所知如今他们改做一些较具建设性的工作。”
“采取以职业矫正心性的方式?”
“差不多。”
“我无法想象任何义务裁缝类的工作会改善我的性格。”
“他们很可能会要你做一些听来较有趣的工作。根据当今流行的思潮走向,强迫犯人做他们不愿做的事是不道德的。”
“嗯,这是第一次听到你这样辛辣尖酸。”
“我辛辣尖酸?”
“像纯酿苦味液。”
不管怎样,她提到了喝的东西,也许接下去她就会建议邀请他过去喝杯晚餐前的雪利酒了。
“顺便一提,你有一位蛮迷人的侄子。”
“侄子?”
“送短笺来的那位。”
“他不是我侄子,”罗勃突然冷淡下来,意识到他已经到了可以当别人叔叔伯伯的年纪了,“他仅是我的远亲。很高兴听到你喜欢他。”这不行的,他必须主动出击,导入正题,“我想我们必须见个面讨论一下,看看下一步怎么做会保险一些——”他停顿,等着。
“是的,当然。也许哪天我们购物时到你办公室去拜访拜访。你认为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比如说做一些私下的调查探询。我不能在电话中好好讨论这事。”
“啊,是的。当然不能。这么着,如果星期五你不太忙的话,我们早上到你办公室可好?那是我们每周一次的购物时间。”
“不忙,星期五可以,”罗勃说,强咽下失望的情绪,“差不多中午的时候?”
“好的,那很好。后天中午12点钟在你办公室。再见,再次谢谢你的支持和帮助。”
她干净利落地挂断电话,完全没有罗勃想象中女人通常会有的拖泥带水、黏黏糊糊的拖延。
“要不要我把它开出来?”比尔·伯洛问着来到光线昏黄的修护站的他。
“什么?嗯,车子。不,我今晚用不着它。谢谢。”
他开始往商市街方向那条回家的路上走去,努力试着不要觉得受到冷落。事情刚开始时,他很明显地表现他极为不愿到那栋法兰柴思房子去;她当然很自然地避免那种推托状况再次发生。他已经把这件事定位为公事,她们当然不会在这个范围以外麻烦他。
好吧,他想着;同时将自己掷入客厅壁炉旁他最喜爱的沙发椅上,打开晚报(是早上在伦敦印刷的);当她们星期五到办公室去时,他可以表现出他放了很多心思在这案件上,借以弥补第一次接洽时他那再三拒绝的态度所造成的负面印象。老房子里安静的气氛缓和安慰了他起伏的思绪。克丽丝汀娜将自己关在她房间里祈祷静思两天了,琳姨在厨房准备晚餐。桌上有封自蕾蒂丝来的信,那是他唯一的妹妹;战争时期她开了几年卡车,爱上一个高大、冷静的加拿大人,现住在加拿大的萨克其万,已有五个金发小家伙。亲爱的,来这儿一趟吧,她在结尾写着,在小家伙们长大前,在苔藓长满你周围前,来一趟吧。你很清楚琳姨对你的坏影响!他几乎可以听到她就在他身边说着。她和琳姨一直相处不好。
他微笑着,放松心情沉湎于过去,直到纳维尔的到来打碎了他的安宁和冥想。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她是那样的一个人!”纳维尔质问着。
“谁?”
“那姓夏普的女人啊!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我以为你不会看到她,”罗勃说,“你只要把短笺投入她们信箱就可以了。”
“那儿没有信箱,所以我按门铃。她们可能才刚回到家。不管怎样,她来开了门。”
“我以为她有午睡的习惯。”
“我不相信她需要任何睡眠。她一点儿也不像人类。她是一团火和金属的综合体。”
“我知道她是一位非常严厉的老妇人,可是你得宽宏一些。她曾有相当困难……”
“老?你在说谁呀?”
“当然是夏普老太太。”
“我才没有见到夏普老太太呢,我说的是玛莉安。”
“玛莉安·夏普?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是玛莉安?”
“她告诉我的。那名字挺适合她的,对吗?只有玛莉安这名字才配得上她。”
“看来,对于在大门旁寒暄的那种场合下,你们倒谈了不少。”“嗯,她请我进去喝茶。”
“茶!我以为你急着赶去看那场法国电影。”
“但是如果有像玛莉安·夏普那样的女子请我喝杯茶,我当然是不会急着要赶办其他的事的。你注意过她的眼睛没有?哎,当然有了。你是她的律师嘛。那是一种叫人赞叹的灰色系到淡褐的渐变。还有覆盖在上的眉毛,线条是那样完美,简直就是出自天才画家刻意的描绘,它们像要展翅飞翔似的。我为此在回家的路上作了一首诗。想不想听听看?”
“不要,”罗勃僵硬地说,“那场电影怎样?”
“嗯,我没去看。”
“你没去!”
“我告诉你了,我和玛莉安一起喝茶啦。”
“你是说你在法兰柴思待了整——个——下——午!”
“我想是那样,”纳维尔陷入梦境般地呓语着,“可是,老天,我以为才不过七分钟呢。”
“那你那个对法国电影的热切渴望怎么了?”“玛莉安本身就是一部法国电影。即使是你也应该有所察觉呀!”那句“即使是你”刺痛了罗勃,“当你可以与真实这么接近时,为何要去苦苦忧虑虚伪的阴影呢?真实,那是她最大的长处,不是吗?我还没有认识过任何像玛莉安——这样真实的人呢。”
“罗丝玛丽不是吗?”罗勃濒临琳姨所称的那种“彻头彻尾浇人冷水”的情绪。
“嗯,罗丝玛丽是个爱人,而我是否打算娶她,这是不同的两件事。”“是吗?”罗勃说,语含——种虚伪的谦恭。
“当然啰!没有人会娶像玛莉安·夏普那样的女子,就像没有人会娶风呀云的,或圣女贞德。把那样的女子和婚姻联想起来是一种亵渎。顺带一提,她言谈间净说你好啦。”
“那真仁慈。”
语气听来非常无情,连纳维尔都有些不寒而栗。
“难道你不喜欢她?”他问,惊讶愕然地停下看着眼前的这位远亲。
罗勃似乎霎时冻结了那个往常亲切、懒散、随和的罗勃·布莱尔,他看来像是个疲倦困乏的男人,还没用晚餐,而且因为挫折和刚遭受到一个冷淡待遇而沮丧着。
“就我而言,”他说,“玛莉安·夏普只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纤瘦妇人,同一个没有礼貌的老母亲住在一栋丑陋的老房子时,碰巧找上我解决一些法律上的难题,跟其他任何人没什么不同。”
然而随着这些言不由衷的解释一字字吐露,他又矛盾烦恼地想住口,好像因为背叛了个朋友而心虚着。
“也许她不是你交往的那一类型人,”纳维尔宽厚地说,“你要的是那种有一些愚蠢的金发美女,对不对?”语气中没有任何恶意,只像在陈述一桩没有趣味的事实。
“我不知道你哪儿来的这种印象。”
“那些你几乎要娶的女子都有那样的特质。”
“我从来就没有‘几乎要娶’谁过。”罗勃呆板地说。
“那是你想的。你就不知道牟莉·蔓得思差点就把自己嫁给你了。”
“牟莉·蔓得思?”琳姨的声音,她从厨房顶着红扑扑的脸颊进来,端着雪利酒,“一个傻女孩儿,全用烤盘做松饼的那种笨蛋,而且总是瞧见她照着随身携带的小镜子。”
“琳姨那回可是救了你。是不是,琳姨?”
“亲爱的纳维尔,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不要在壁炉前的地毯上跳来跳去取暖,丢根木柴进去。你喜欢你的法国电影吗?”
“我没去。我到法兰柴思房子里喝茶去了。”他瞥了罗勃一眼,开始察觉到罗勃的不寻常反应。
“跟那些奇怪的人?你们能谈些什么呢?”
“群山——莫泊桑——母鸡——”
“母鸡吗,亲爱的?”
“是的,一只母鸡眼神里的纯然邪恶。”
琳姨满脸疑惑,她转向罗勃寻找依靠。
“我该不该打电话给牧师,亲爱的,如果你要认识她们的话?或者我请牧师太太打电话?”
“我不想把这样无可救药的事实委托给牧师太太。”罗勃冷淡地说。
她犹疑了一下,但家事毕竟战胜了所有其他的疑惑。“不要喝太多雪利酒,否则我炉灶上的食物会没人吃了。我真希望克丽丝汀娜明天会下来,我会好好祷告,我从未看过她在救赎的时间超过两天以上。亲爱的,如果你觉得没什么不好的话,我真不想去拜访住在法兰柴思的人。她们除了是陌生人而且年纪很大之外,还挺让我害怕的。”
是的,这正是他预期这镇上对夏普母女相关事情会有的典型的反应。班·卡利今天下午已经让他了解到了这点;如果最后真的要对簿公堂,他必定很难找到客观无偏见的陪审员。星期五见到她们时他要建议请个私家侦探。警方长久以来一直就负担着过重的工作量,而且私家侦探在这案子上比公家的调查多些成功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