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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

“那女孩儿就是现在坐在停在法兰柴思大门外车上的那位?”罗勃问。

“是的。”

“我相信你把她带到这儿是有用意的。”

“不错。当女孩儿几乎完全康复过来后,她被劝说向警方报告经过。她的叙述,有速记员当场记录,稍后以打字机整理出来,再请女孩儿读过签字确认。在那份笔录里,有两点帮了我们的忙。它们是这样写的:

“‘载着我们的车开了一段路程后,和一辆在车头上亮着灯写着米尔佛德镇的公车相错而过。不,我不知道米尔佛德镇在哪儿。不,我从没有去过那儿。’

“这是一点。另一点是:

“‘从阁楼上的窗户我看见一道高耸的围墙,中间有一扇巨大的铁门。砖墙外侧是马路,因为我瞧见了电线杆。不,我不能看到路上来往的车辆,因为围墙太高了。只是偶尔能看到卡车的顶端。我也不能从铁门那儿看到外面,因为铁门的空隙都被铁片填满了。铁门的这端开出一条车道,先是直行,然后岔开成Y字形,分开的两条线围成个圆在屋前衔接。不,中间部分不是花园,只是草坪。是,我想是草坪。不,我不记得有矮灌木丛,只是草坪和小径。’”

格兰特合上他引述上述两点的记事簿。

“就我们所知,而我相信搜查做得很完整,在拉伯洛和米尔佛德镇之间除了法兰柴思,没有其他房子符合女孩儿的描述。况且,法兰柴思的每一部分都特别吻合。当女孩儿今天看到高墙铁门时,确定就是这个地方;不过,当然她还没有看到铁门这边的情况。我首先必须向夏普小姐解释,并征求她的同意,是否愿意和那女孩儿对质。她非常明智地要求有律师在旁协助。”

“你可以了解我为什么这么着急地需要帮助了吧?”玛莉安·夏普转向罗勃说。“你能想象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更荒唐的?”

“那女孩儿的说辞无疑是一点点事实及无稽的最奇怪组合。我了解家仆不易雇用,”罗勃说,“但是有人会以强迫性的手段,以留置、殴打、挨饿的方法雇用仆人吗?”

“当然对普通人来说是不可能的,”格兰特同意,专注地看着罗勃说话,丝毫没有显露观察玛莉安·夏普表情的迹象,“但,请相信我,在我加入警界服务的头12个月,我已经历不下——打以上不可思议、不可想象的故事了。人类行为的放纵任性是没有极限的。”

“我同意,但是人类的那种放纵任性也同样可以拿来解释那女孩儿的行为。毕竟,这故事是由她开始的。是她,失踪长达……”他问道。

“一个月。”格兰特回答。

“长达一个月,而这之间,法兰柴思的日常家务习惯就外界观察没有什么不同。另外,事情发生的那天,夏普小姐没有提供不在场等事实的辩解吗?”

“不能,”玛莉安·夏普说,“根据探长的说法,那天是3月28号。是好久以前了,而我们的作息没什么一定。我们根本不可能记得那天做了些什么,别人也不可能记得看到过我们。”

“你们的女仆呢?”罗勃建议,“家仆常有叫人惊讶的记事方式。”

“我们没有女仆,”她说,“很难留得住她们,法兰柴思地方太偏僻了。”

事情似乎开始变得棘手了,罗勃即刻打破僵局。

“这女孩儿——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伊莉莎白·肯恩:大家都喊她贝蒂·肯恩。”

“嗯,这样,我想你告诉过我。对不起。我们可不可以多了解一下这个女孩儿?我想警方在接受她的故事之前,一定对她做了一番调查。比如说,她为什么有监护人,而不是父母?”“她是战争时期被遗留下的孤儿。她是独生女,孩童时期撤离到埃尔斯伯瑞区,被分配住到乌殷夫妇家。乌殷夫妇有一个比她大四岁的儿子。约12个月后,她父母在一场‘意外事件’中双双过世;接待她的乌殷夫妇一来本就希望有个女儿,二来也很喜欢她,于是决定收养她。事实上,她一直把他们当做父母看待,因为她对亲生父母几乎没什么印象了。”

“我了解。那么,有关她本人的记录呢?”

“很完美。一个相当安静的女孩儿。学校功课虽然不突出但还不错。不管在校内校外,从未惹过什么麻烦。老师给她的评语是‘非常诚实’。”

“当她终于回到家时,身上可有任何她提及过的被殴打的痕迹?”

“嗯,有,很明显,我们很确定。乌殷家的家庭医生在次日早晨检查过她之后说,她曾被密集殴打过。事实上,当我们询问她时,一些乌青处还相当明显可辨。”

“她有癫痫症状的病史吗?”

“没有,我们在刚开始时就针对此做过调查。对于这点,我必须说乌殷夫妇非常明理合作。他们很伤心,但是仍力图不一昧地过度保护女孩,而使事情扩大或让警方绑手缚脚。他们处理这事件的态度叫人赞赏。”

“我想,现在轮到我扮演这种叫人佩服的明理合作角色,来结束这个调查了。”玛莉安·夏普说道。

“请你站在我的立场设想一下,夏普小姐。那女孩儿不只对被留置的房子做过描述,还异常精确地描述了住在房子里的两位妇人。一个清瘦,年老的妇人,柔软的灰发,不戴帽子,身着黑衣;另一个年轻许多的女子,高瘦,皮肤黝黑,像吉普赛人,同样地不戴帽子,脖子上配着一条明亮的丝质围巾。”

“嗯,是的。我没法反驳,而我也能体谅你的立场。现在,我想我们最好让那女孩儿进来。但在这之前,我要说……”

门这时悄无声息地打开来。夏普老太太出现在门后,因为趴在枕头上小睡的缘故,围绕她脸庞的几缕灰发整齐地往上翘到一旁,使她看起来比平常更像女巫。

她进入客厅,以一种满含恶意的眼光环视眼前的景象。

“哈!”她说,声音沙哑得像母鸡嘎嘎叫,“三个陌生男人!”

“让我来介绍他们,母亲。”玛莉安说。其他三个男人都站了起来。

“这是布莱尔先生,从布哈坡律师事务所来;那事务所就坐落在商市街那幢美丽的建筑物里。”

当罗勃行礼时,老太太用那双海鸥般锐利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屋顶需要重铺瓦砖。”她说。

话是不错,但却远非他预期的寒暄招呼。

不过,稍后他觉得安慰些,因为她对格兰特的招呼寒暄更偏离常理习惯。对于苏格兰场的探长在这样一个春日午后出现在她客厅,她没有一丝惊讶或激动,她仅以她干哑的声音说道:“你不应该坐在那张椅子上,你太重了。”

当她女儿继续向她介绍地方警探时,她只瞄了他一眼,然后抬起头转过去,明显地不屑予以理会。而哈勒姆,从他脸上的表情看来,竟有着奇怪的不安。

格兰特询问地看着夏普小姐。

“我会告诉她,”她说,“母亲,这探长要我们见见等在门外车上的一个年轻女孩儿。她从她在埃尔斯伯瑞的家里失踪了一个月,当她在一种受痛殴打的情况中回到家后,说是被一些想要她当女仆的人强行留置;当她拒绝时,就被锁起来,挨打并受饿。她还精细地描述了场地和人,而您和我恰好符合那些说辞,还有我们的房子。她说她被关在我们那个有圆窗的阁楼里。”

“好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老太太说,缓缓地像帝王般坐在一张沙发上,“我们用什么殴打她?”

“就我所知是狗鞭。”

“我们有没有那种狗鞭?”

“我想,我们是有那种牵狗用的绳索,必要的话,可以当鞭子用。但重点是,这探长要我们见见那女孩儿,看她能不能确认我们究竟是不是留置过她的人。”

“你有任何异议吗,夏普太太?”格兰特问道。

“相反,探长,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那女孩儿。我向你担保,不是每一个午后,我都像现在这样,休息前是愚钝的老妪,醒来后变成精力旺盛的怪兽。”

“那么,如果你不介意,我将带……”

哈勒姆做了个手势表示他可以去把女孩儿带进来,但格兰特摇摇头。显然他希望看到女孩儿进到铁门后的反应。

当探长跨出客厅后,玛莉安·夏普向母亲解释为何布莱尔在场。“真是难为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过来。”末了,她加了这句;而罗勃再一次感受到一双明亮又冰冷又老迈的眼光射向他。就他看来,夏普老太太是有能力在一星期中的任何一天,从早餐到午餐间殴打七个不同的人的。

“我同情你,布莱尔先生。”她说,语气中则不带有任何怜悯成分。

“为什么,夏普太太?”

“我想牵涉到伯得莫尔医院的案件不是你熟悉的。”

“伯得莫尔医院!”(Broadmoor,建于公元1863年,是英国专门收容精神失常又具攻击的危险性病人的一个特殊医院。——译者注)

“精神失常的危险犯。”

“事实上,我认为这类案件相当具有挑战性。”罗勃反击,拒绝她言语上的嘲讽。

这表现引起了她借由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表示的一丝尊重。罗勃奇异地发觉她似乎开始喜欢他了。然而即使真是这样,她也没有在言语中流露任何端倪。她沙哑的声音辛辣地说:“是的,我想在米尔佛德镇发生的事件不仅不多,还又是平淡无味的。我女儿只好追着在高尔夫球场滚着的一颗古塔波胶做的——”(gutta-percha,马来亚热带树产的树胶,干燥后类似橡胶,当原料用。——译者注)

“母亲,那早不是以古塔波胶做的了。”她女儿插话。

“不过,就我而言,米尔佛德镇根本就不提供任何案件以资娱乐消遣。我只好去做做除杀杂草的事,那是虐待狂的合法行为,相当于淹死跳蚤。你也淹死跳蚤吗,布莱尔先生?”

“不,我把它们掐死。我的一个妹妹倒是习惯把它们压死在肥皂块上。”

“肥皂?”夏普老太太颇感兴趣似的问。

“我知道她将它们拍打到肥皂软的一面,然后使劲地按死。”

“多有趣。我还没听说过这种手法。我下回应该试试。”

另一头,他听到玛莉安对被冷落的警探表示友好:“你球打得非常好呢,警探。”

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些无关紧要、互不连贯的议论很快就会结束。就像你知道梦快要做完了,随时会醒来回到真实世界。

现实跟着格兰特探长的回返而到来。格兰特先进来,使他能检视屋内所有人的表情,然后他扶着门,引进一位女警和女孩儿。

玛莉安·夏普慢慢地站起来,似乎下决心面对现实,而她母亲则像是个观众般地继续坐在椅子上,她背脊又挺又直,就像从小就习惯了似的,双手沉静地放在大腿上。即使她头发不整齐,也无法减损她是这里女主人的威严。

那女孩儿穿着学校制服和稚气的低跟黑色校鞋,看起来比布莱尔预料的年纪还要小。她不高而且长得不漂亮。可是,她有股引人注意的——怎么说呢——气质吧。眼睛是深蓝色,分得开开地嵌在心形的脸庞上。头发鼠棕色,在额头呈现美好的弧度。两颊颧骨下,各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像个雅致的娃娃般惹人怜爱。她下唇饱满,嘴形稍微嫌小,耳朵也很小且太靠近头顶。

整体看来,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女孩儿,不是你会特别注意的那种,也不是会在任何场合中成为女主角的那种。罗勃猜想着她如果换上其他服饰会像什么。

女孩儿的眼光落在老妇人身上,然后转到玛莉安。那眼神既不讶异亦不得意,却像没有多大兴趣般。

“是的,就是这些妇人。”她说。

“你确定吗?”格兰特问,然后强调,“你知道,这是一项非常严重的控诉。”

“我当然确定。我怎能不确定?”

“就是这两位妇人强迫留下你,拿走你的衣服,威胁你缝制被单,还鞭打你?”

“是的,就是她们。”“不可思议的说谎者。”夏普老太太说,语气像是在评论:好一张不可思议的肖像。“你说,我们带你到厨房喝咖啡?”玛莉安说。

“是的。”

“你能形容一下厨房吗?”

“我没有太注意。不过厨房很大,地上铺石板,我想。还有一串铃铛。”

“炉子是怎样的?”

“我没有注意炉子,可是老妇人热咖啡的锅是青白色的搪瓷器,有深蓝色的边,底部有很多刮痕。”

“我怀疑有哪一个英格兰家庭的厨房没有那样一个锅。”玛莉安说道,“我们就有三个。”

“这女孩儿还是处女吗?”夏普老太太问,像是用淡然语气跟别人做社交寒暄似的问:“这是香奈儿的吗?”

在众人的惊愕中,罗勃注意到哈勒姆脸上愤慨的表情,女孩儿瞬间面色潮红,以及他下意识中以为会有的从老太太女儿口中喊出的抗议:“嗯,母亲!”他怀疑那身为女儿的默不作声是因此表示同意,或仅是跟着夏普老太太过久了,已经对任何突兀习以为常了。

格兰特以冷冷的责备非难语气说那与事实无关。

“你这么认为?”老妇人说,“如果是我从家里失踪长达一个月,那会是我母亲问的第一件事。撇下这不论,现在这女孩儿已确认我们了,你要怎么做?逮捕我们?”

“不。还有很多事得做才能到那个阶段。我必须带肯恩小姐到厨房和阁楼做进一步的确认。如果都确认无误,我会将经过报告给我的上级,由他开会决定该进行什么步骤。”

“我懂了。一个非常叫人赞服的程序,探长。”她慢慢站起来,“那么,如果你不介意,我要继续我被打断的午睡了。”

“可是,难道你不希望在现场看肯恩小姐察看——听她……”格兰特惊讶地说,首次在他一贯的镇静中出现惊讶。

“嗯,亲爱的,不。”她轻皱着眉抚平身上的黑色长衣,“人们已经可以做到分裂看不到的原子,”她暴躁地批评,“可是,至今谁也没能制造不会起褶痕的衣料。我没有一丝丝的怀疑,”她继续说,“肯恩小姐会确认那间阁楼。事实上,如果她不能,我倒会非常惊讶。”

她开始走向客厅的门,也是那女孩儿的方向;女孩儿的眼神第一次闪现了波动,她脸上有着一线警觉。女警护卫地跨前一步。夏普老太太继续缓慢的步伐来到离女孩儿一码远处,她们面对面了。她停了整整五秒钟,饶有兴致地检视女孩儿的脸。

“对于两个因殴打关系连在一起的人而言,我们彼此印象都不好,”她最后说,“我希望这事件结束前,我能知道你多些,肯恩小姐。”她转向罗勃,行了个礼,“再见,布莱尔先生。我希望你会继续发现我们富有挑战性。”然后,忽略其他所有人,走出哈勒姆为她打开的门。她离去后,客厅里的气氛明显地沉寂了,罗勃对她有着不情愿的敬佩,一种对有无法无天性格的女主角那样的兴趣。

“你对让肯恩小姐看看屋子里的相关部分没有异议吧,夏普小姐?”格兰特问。

“当然没有。不过在我们进行前,我想将当你在把肯恩小姐带进来之前我没说完的话讲完。我很高兴肯恩小姐能在场听到。是这样的,在我所知的范围内,我以前从未见过这女孩,我没有在任何地方载过她。我或我母亲从未带她进过这栋房子,她也没有被留置在这儿过。我希望这一点被完全了解。”

“非常了解,夏普小姐。那是说你完全反对这女孩儿的所有陈述。”

“从头反对到尾。现在,你想看厨房吗?” umjteLVo9lqbm18FmF5JztOWCHkstZNsfrIY741s+hP23Buctgeg4pMNLHqWrP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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