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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天午后,才四点钟,罗勃·布莱尔已经想要回家了。

下班时间当然是五点。但是,倘若你是布莱尔——哈伊瓦及坡涅联合律师事务所中唯一姓布莱尔的合伙人,就可以在任何时间离开办公室而不会招致非议。再说当你的业务大多涉及遗嘱、财产移转或投资,下午时间本来就不大会有客户到访。而且在米尔佛德这个小镇,邮件递送最晚时间是下午三点三刻,也就是说一天的工作在午后四点以前就结束了。

他案头的电话也不会再响。因为通常会互相邀约一块儿打高尔夫球的伙伴这个时间应该早已推杆打到第十四或第十五洞之间了。也没有人会来电话邀他一同晚餐,因为在米尔佛德,晚餐聚会仍以邮递手写邀请函的正式方式寄送。琳姨也不会打电话来要他下班回家时顺路买鱼,因为今天是她每隔一周下午到戏院的时间,现在,电影早开演将近二十分钟了。

他坐在那儿,在小镇懒洋洋的春日午后,没事地瞪着残留最后一抹夕阳余晖的桌子(那是一张他祖父自巴黎带回使家人蒙羞的桃花心木镶铜桌子),盘算着离开办公室,打道回府。阳光将桌上的茶盘温柔地笼罩着,似乎提醒着人们,在这里供应下午茶所使用的道具,不仅一成不变,而且几乎已经变成这有百年历史的联合事务所不成文的传统。每天下午特芙小姐会在三点五十分整,准时捧着被白色方巾完全覆盖着的瓷漆茶盘,里头端坐着蓝色花纹、盛有茶的瓷杯,旁边小碟子上则放着两块饼干:星期一、三、五是法式小圆饼,二、四则是消化饼。

他百无聊赖地看着茶盘,想着它多少代表了这事务所的延续性。从他记事起,事务所用的就是这瓷杯。而盛放它的茶盘本来是他小时候家中厨师带着外出买面包的,被他当时还年轻健在的母亲带到办公室,用来放置那个蓝色花纹的茶杯。白色方巾则是后来跟着特芙小姐一起出现在事务所的。

特芙小姐以一个年轻女性的身份到这事务所工作,乃拜战争之所赐;她是米尔佛德这个小镇头一个在律师事务所有办公桌的女性。在整个战争期间,特芙小姐,这个稍嫌笨拙却态度认真的瘦长女子,一直维持着单身。事务所也安然度过了那段混乱时期。在又过了四分之一世纪之后,到如今,这位瘦长的特芙小姐,已有堆雪银发,变得高贵雍容;而她也令人意外地成为事务所老资历职员。撇开她以有史以来第一位妇女跻身于这个从来都只有男性的事业领域之外,她为这个向来因循传统习惯的老字号事务所带来的唯一变化,是那一方覆盖茶盘的白色茶巾。特芙小姐自己家中从不将食物直接放在托盘上:总是铺一层茶巾或装饰用方巾。来到事务所,她对着没有任何铺设装饰的托盘感到愕然疑惑,完全无法接受;而且她觉得瓷漆茶盘叫人看了不舒服,胃口尽失。有一天,她从家里带来一方茶巾;中规中矩的,素净白色的方巾,稳稳当当地铺在茶盘上盛放小点心。罗勃的父亲,曾经很喜爱那个没有装饰的托盘,但被特芙小姐以事务所利益为念的态度感动,就接受了它。现在,那白色方巾已经成为事务所的一部分,就像放契据的盒子、铜制名牌,还有黑索汀先生每年一定来报到的伤风。

就在罗勃浏览的眼光停留在原本装有饼干的盘子上时,一股凉飕飕的寒意又突袭似的撞击他的胸肺。这感觉跟那几块饼干无关,至少与生理机能无关。是因为这似乎无可避免地已成习惯的饼干程序:一种没有变化的死板必然,如星期四必然是消化饼,星期一小圆饼。去年以前他并没有觉得这样在他生长的地方平静和气地过活有什么不好,也从未想过其他发展的可能性。他现在仍旧没有想要其他的生活方式。只是近来总有这么一次两次,往昔从不曾困扰他的那种对生活的怀疑,会不期然地往心中撞去,像是质问自己:“这真是你要以之终老的生活方式吗?”伴随而来的是胸中突然一紧,恐惧慌张充塞脑海;就像十岁时,被逼着去看牙医引发的那种心脏一缩的恐慌和不知所措。

这着实困扰着罗勃,他一直以为自己快乐、幸福、知足而成熟。为什么这烦人的莫名其妙的想法会无端地强要在他胸间形成一种惊慌?难道是因为他的生活缺少了一个正常男人应该有的什么吗?

一个妻子?

但是,如果他愿意,他随时都有机会的。至少他认为他有;这个区域有不少的适婚单身女性对他频送秋波。

或是因为没有疼惜他的母亲?

然而细心的琳姨给了他所有一个母亲可以贡献给她的孩子的爱和关怀了呀!

是因为不够富有?

倘若富有表示他可以负担他想要买的东西的话,他目前的经济能力已大大超过他的需要。

是因为生活中缺少刺激?

他可从来就没有想要有什么刺激的。对于他来说,生活里最大的兴奋莫过于出外狩猎或高尔夫球比赛中在第十六洞时打成平手。

那究竟是什么呢?

那个“这真是你要以之终老的生活?”的困惑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也许,他眼光落在放着饼干的蓝色碟子上,想着:也许只是孩提时代怀有的“明天会更好”的想法持续潜藏在一个成年男人的下意识中,直到过了不惑之年,乍然醒悟明天并没有什么更了不得的事会发生,那份仍潜藏在下意识中,原本遗落在孩童时代的记忆期望不甘再蛰伏,就翻飞到台面上闹着要人正视,要人注意。

当然,平心而论,罗勃·布莱尔是衷心希望眼前的这种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他死。从懂事以来,他就知道有一天他会进这事务所继承父亲的事业;并且善良地同情着其他同龄男孩,他们没有像他这样有未来已经被铺设好的背景,没有像他这样拥抱米尔佛德小镇,小镇里的朋友,还有老招牌、老字号的布哈坡联合律师事务所。

自公元1843年起事务所就没有姓哈伊瓦的合伙人了;坡涅家则有个年轻的继承人占据后面的办公室。以“占据”这字眼来形容,最贴切不过了;因为实际上那年轻人很少受理法律事务,他目前主要的兴趣是写一些只有他、纳维尔自己看得懂的所谓新时代的诗词。罗勃为那些作品悲伤,但对纳维尔的怠惰、不务正业则抱有宽容宥恕的心,因为他刚来到事务所占有同一间办公室时,也相当地不务正业,成日只练习室内高尔夫球。

夕阳余晖终于轻轻滑过托盘落到地上,罗勃决定回家。现在离开的话,他仍有时间赶在太阳下山前步行经过商市街。走在米尔佛德镇内的商市街,通常能带给他视觉上的享受。并不是因为米尔佛德镇的商市街和英国其他城镇有什么不同,而是它蕴涵着一种代表过去三百年来英国社会里典雅生活的知性之美。从建于查理二世统治时代最后一年的这栋布哈坡事务所的老式房子,往南延展着缓缓斜坡,上面依序是乔治时代的砖瓦、伊莉莎白女王时代露出黑色椽柱木结构的房子、维多利亚式的石屋、摄政时代的灰泥墙,直到另一端掩映在榆树林后的爱德华式别墅。虽然有时在玫瑰红或白或棕色之间,偶尔会穿插着不协调的黑色玻璃瓶围墙,像穿金戴银过度装饰的暴发户般跻身于优雅的宴会里,所幸周围饶富历史风情的美丽建筑毫不费力地就把它们造成的突兀平衡过来。甚至霸道的连锁商店,在米尔佛德镇也要折衷退让。诚然,南端的一家财大气粗的美国式便利超市,夸耀地挥舞着鄙俗的猩红混金旗帜,每天都让对面的楚洛芙小姐生气得不得了,她拥有一片坐落在伊丽莎白女王时代典雅遗址的咖啡馆,兼卖她姐姐做的糕点;然而英国大银行之一的西敏特银行,则自发放高利贷起就一直在建筑物外表上采取低调,甚至因扩充需要而使用威佛大厅时亦只小小地镶上一张大理石底的招牌;另外药剂批发商索尔思,在买下威思顿宅第时也原物不动地保留了建筑物高大惊人的外貌。

这条小小的商市街,美好、快乐而且忙碌,点缀着修剪整齐向人行道探头的莱姆树;罗勃衷心地喜爱它。

现在他束拢了办公桌底下的双脚,准备起身离开。电话铃声却在这时响了起来。在世界的其他地方,电话是被设计响在外间的办公室,由秘书接起问清来意,请对方稍待一会儿,才转接进来的。不过,米尔佛德镇不是其他地方,在这儿没有人能忍受那样的待遇。如果你打电话给约翰·史密斯,你就会要约翰·史密斯本人来接电话。所以当这春天傍晚时分,布哈坡事务所的电话铃声就不偏不倚地响在罗勃那张桃花心木镶铜的办公桌上。

罗勃在后来常不自觉地想,如果那电话晚一分钟打来会是怎样一种情况?一分钟,平常毫无用处的六十秒,他可能已经拿起挂钩上的外套,探头到对面黑索汀先生的办公室道再见,并且走到户外,沐浴着夕阳余晖,沿着街道往下走回家了。那就会是黑索汀先生接起那电话,告诉电话中的那名女子说他已经下班离开了。然后那名女子就会挂断去找别人。而接下去发生的事,他纵然有兴趣,也只是在学术领域里的探求研究罢了。

可是电话偏偏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罗勃拿起了话筒。

“是布莱尔先生吗?”一名女子的声音——一个低嗓音,通常这种嗓音会给人从容自信的感觉,但他觉得这名女子呼吸急促,仿佛在慌张紧急中。“嗯,真高兴你还在。我正担心你恐怕已经离开了呢。布莱尔先生,你不认识我。我叫玛莉安·夏普,和我母亲住在法兰柴思,你知道,就是那坐落于拉伯洛路上的房子。”

“是的,我知道那栋房子。”布莱尔说。他见过玛莉安·夏普,就像他见过米尔佛德镇这个区域的任何人一样;那是一位瘦高、皮肤偏黑、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女子;常头戴一条明亮丝巾,使她吉普赛女郎般黝黑的皮肤更凸显出来。她会在早上开着一辆破旧老车到镇中心购物,车后座坐着她头发灰白、上了年纪的母亲。那老妇人看起来正直、优雅,却相当威严,像是在抗议什么似的。夏普太太侧面轮廓像画家怀思特勒笔下的母亲;当正面对着人时,她那双精亮、苍白又冷傲,像海鸥般锐利的眼睛,叫人不禁联想到女巫。她不是个叫人感到舒服的老人。

“你不认识我,”电话里的声音继续着,“但是我在米尔佛德镇见过你,你看上去很和善,而我需要一位律师。我是说,我现在需要,就在这个时刻。跟我们有往来的唯一一位律师在伦敦——应该说是一家事务所——而且也不是我们找上它的。我们只是因为继承一份遗产时才跟它接触。而我现在遇到麻烦了,需要法律协助,然后我记起你来,想或许你……”

“如果是有关你的车……”罗勃开始分析。“遇到麻烦”在米尔佛德镇通常只有两种可能性:强制生父抚养非婚生子女的法院判决,或违反交通规则。就玛莉安·夏普的情形而言,只有可能是后者;然而不管是哪一种,布哈坡事务所都不会有接办的兴趣。他会将这案子转给卡利,一个在街头那间事务所工作的年轻小伙子;他非常喜欢法庭案件,而且是大家公认的有能力从地狱里将魔鬼保释出来的家伙。(“交保候传!”曾有人在玫瑰王冠酒店说过,“他比那更厉害。他能说得我们在一个真正罪犯的人品清白证词上签名。”)

“如果是有关你的车……”

“车?”她愕然地重复,仿佛她此刻没有办法领略那个字的意思。“嗯,不,不是,不是那样的。是比那严重的,有关苏格兰场。”

“苏格兰场!”

对一个乡村律师和仕绅似的罗勃·布莱尔而言,苏格兰场就像奇异的世界,像好莱坞,或降落伞部队般跟他的生活完全平行,风马牛不相及的不会有交点。再说像他这样的良善百姓,即使跟地方警员也毫无瓜葛,犯罪案件根本就与他无关。要勉强将他和苏格兰场联想在一起,也只有和他一块儿打高尔夫球的地方警探,在打到第十九洞时,偶尔会不经意地透露出他和苏格兰场合作的案子。

“我没有谋杀任何人,如果这是你担心的问题的话。”电话中传来急促的辩解。

“重点是:你是否被当做一个谋杀案的嫌疑犯?”不管她牵涉到什么,都显然是卡利的那种案子。他必须让她去找卡利。

“不是,这跟谋杀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说我涉嫌一桩绑架案,或诱拐什么的。我不能在电话中解释清楚。不管怎样,我现在需要一名律师,立刻,而且……”

“可是,你知道,我不认为你应该找我,”罗勃说,“我基本上对刑法一点儿也不熟悉。我的事务所并不具备接洽此类案件的经验。你需要的……”

“我不需要任何刑事律师,我需要的是一个朋友。一个会在一旁支持我,并适时提醒我的人。我是说,一个能告诉我什么问题我可以拒绝回答等等事情的人。这并不需要具备刑事方面的特别专长,对吗?”

“话是不错,可是如果你到专办这类案子的事务所,你会受到较专业妥善的照顾。那类事务所就像……”

“你想要告诉我的是,你对这类案件不感兴趣,对不对?”

“喔,不,当然不是这样,”罗勃急切地说,“我只是真的认为那比较明智,如果你……”

“你知道我现在的感觉怎样吗?”她打断他,“我觉得我就像一个掉在河里的人奋力挣扎求生,而岸上的你却冷酷地不愿伸出救援的手,反而指着对岸说那边比较好上岸。”

电话两端静默了一会儿。

“情形却刚好相反,”罗勃说,“我是在提供一个救生专家,一个更好的机会。班杰明·卡利对这种辩护工作知道得更多,并且更有经验……”

“什么!那个穿着条纹西装的怪异小个子?”她低沉的嗓子突然升高,变得嘶哑,然后停顿了一下,“我很抱歉,”她随后回复她原来的声音,“那样说话真愚蠢。可是你看,我打电话来并不是因为我以为你处事敏锐(“倒是真的。”罗勃想),而是因为我遇到麻烦了,想要从跟我同一类的人中找到帮助,而你看来是。布莱尔先生,请无论如何来一趟。我实在很需要一位律师。苏格兰场的人现在就在我家。如果你认为这并不是你平常承接的案子,你总是可以在这之后转给别的律师,对不对?而且,也许到最后证明根本没什么事,只是虚惊一场。如果你现在到这儿来一趟,做律师们通常做的‘照顾客户当事人利益’,也许至多个把钟头就完事了。我真的确定这件事从头到尾是个误会。可不可以麻烦你就帮我这么一件事呢?”

基本上,罗勃·布莱尔认为他是可以帮她这个忙的。对于这样合乎常理的要求他常常不知如何拒绝,而她也给了他当事情变得棘手时转圜的机会。说实在的,当后来回想这整个过程时,他得承认打从一开始,他就根本没有要把这案件转给班·卡利的意思。他其实很同意她的“那个穿着条纹西装的怪异小个子”的鄙夷评论;姑且撇开那描述不论,虽说如果一个人真的做了什么而想要洗脱嫌疑的话,卡利的出现会像是上天赐予的良好机会,可是如果你是被冤枉而无端牵扯进一桩麻烦,那么卡利急躁的性格可就会使当事人真的受到侵犯侮辱了。

话说回来,那时他放下话筒后,却希望他的外表、平常与人接触的态度是严肃、冷酷的,即使遭致非议也无所谓,只要陌生女性遇到麻烦时,不会想着找他就好了。

他一面走向停在辛巷修车厂的车,一面开始检视“绑架”牵涉的法律关系。这在英国法律中构成犯罪吗?谁是她可能绑架的对象?一个小孩?富人家的小孩?因为除了在拉伯洛路上有栋大房子外,她们给人的印象是经济拮据的。又或者是绑架了被其法定监护人虐待的儿童?这可能性倒是大些。那老妇人有张他见过的对宗教最狂热的脸;而玛莉安·夏普自己则像是如果火刑柱仍被允许的话,会是她平常的小道具。是的,这应该是桩在本质上属慈善义举,只因根据表面观察,而做下了错误的指控。“意图剥夺亲生父母或法定监护人的监护权”的留置;他喃喃地背诵条文,兀自希望他能记得的法律条文多些。在手边没有条文可供查看下,他不能确定那是否属重罪,是就地服劳役还是微罪不举?“诱拐和留置”案件自公元1798年12月之后就不再出现在布哈坡律师事务所档案中了。最后一件类似案件是有关一位名叫雷梭的乡绅,凭着一时的义气,将年轻的格芮顿小姐从在她家举行的舞会上抢出,横放在他身前的马背上,奋力急奔逃离一场洪水灾难;这位乡绅当时的意图无可苛责之处。

看样子,她们母女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了,因为整件事显然已惊动了苏格兰场。他倒是因苏格兰场的介入感到有些讶异。莫非是因为那小孩的出身太重要,以至于连刑警总部都要出动人员?

到达辛巷时,他如往常般陷身在一场商业竞争谩骂中,这回他很快地脱身而出。[如果读者有兴趣知道的话,根据语言学家的说法,Sin(辛巷的辛)——原罪,原是Sand白——沙土的讹传。然而对米尔佛德镇的居民而言,却有不同的解释,眼前这些低价位建筑还不存在时,这巷子直通当地人所谓的“情人步道”,是原罪的起源。]现在这条狭窄街道上,对立着两家永远的敌人:出租马车行和镇内最新颖现代化的汽车修理厂。修理厂惊吓了马(出租马车行说),而巷子则经常被马车行不断进出的草秣饲料堵塞(这当然是修理厂的抱怨)。此外,修理厂的主人比尔·伯洛和斯坦利·彼德斯,分别前属工兵团及皇家信号兵团;而对家的老麦特·伊利斯,以前是禁卫龙骑兵连队,呵斥他们是破坏骑兵队名声的祸魁代表,而且也侮辱了所谓的文明。

在冬天狩猎季节,罗勃净听着维护骑兵队名声的那一边对修车厂喋喋不休的抨击;而大部分的时间,他需要检查他的车,补充汽油,添换润滑油,这时他只能没有选择地听着皇家信号兵团那边的理由。今天那前信号兵团士兵想弄清诽谤和侮辱的法律区别,以及需要具备什么必要条件才算构成破坏名誉罪。说一个人像“拿着锡罐的补锅匠一样不懂得坚果和橡实的不同”构不构成破坏名誉?

“不知道,斯坦利。需要想一想,”罗勃匆促地说,试着发动车。他等着载着两个胖小孩的出租马车和一个赶着马群的马夫空出街道(这时,斯坦利在他身后说:“懂我的意思了吧!”),然后驶动车,转向商市街。

往商市街南端走去,商店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大门直接连着人行道的住宅;再往下走,住宅建筑物慢慢地退离马路,在大门和人行道之间,出现距离稍大的门廊;接着,就是别墅型的住房,屋宅正门和马路之间,隔着植着树木的花园;最后,像是突然间似的,房屋消失,乡村田野便在眼前展开。

这是一个由不同农庄分区间隔的乡村,田野被看似无边的围篱圈住着,间杂着几栋房舍:这是个富裕却寂寞的地方,旅行者可能在行了数里又数里之后,仍碰不到一个人。自玫瑰战争开始,这就是个安静、自信、又墨守成规没有变化的地方,被藩篱收束的田野一个接着一个,地平线连着地平线,没有任何突起触目的线条。除了矗立着的电线杆标示着时代的迁移更迭。

远远的在地平线那一头的就是拉伯洛。上百万的前人后人在脚踏车、随身武器、镀锡大头钉及曼越橘酱等等产物间局促地挤在一片脏污的红砖里;在代代流传的血液中会有规律地出现向绿草大地发出的呼唤。但是米尔佛德镇居民似乎在选择绿草大地和方便舒适时,永远向后者投降;拉伯洛的美丽景致只保留在西方的山丘海边,北部和东部则没有人注意。

在拉伯洛大马路旁近两英里远,坐落着一栋名为法兰柴思的房子,近旁有不协调的现代电话亭孤立在人行道上。在摄政时代将结束的最后几日,有人买下了这块原称法兰柴思的土地,在中间盖了一栋平实的白色小屋,四周环以高大坚实的砖墙,只在房子正面围墙向马路的地方,开了一道与围墙同高的双扇大铁门。它跟一般在乡野间建造的房屋毫无相似之处:屋后没有农舍,没有边门,也没有可以连结周围田野的通道。马厩是有的,而且是根据当时流行的架构,就在屋子的后面,但是建在墙向内的那一面。它是如此地跟乡村其他景观不相称,那样孤寂独立,像个过时的小孩儿玩具,被弃置在路旁。罗勃记得这房子原属于一个年老的男子;然而因为法兰柴思的人们总只到拉伯洛另一边叫翰格林的村落购物,没有人在米尔佛德镇见过他们。直到玛莉安·夏普和她母亲从老人那儿继承了法兰柴思之后,她们才开始了早上到米尔佛德镇购物的习惯,变成那儿固定的景观。

罗勃猜疑着她们在那儿住了多久,三年?或是四年?

至于她们还没有能被米尔佛德镇的社交圈接受,倒是一点儿也不让人惊讶。拿华伦老太太来说吧,她在大约二十五年前买下第一批在商市街底推出的,有榆树林环绕的别墅;她是从海边搬到米尔佛德镇来的,因为相信这儿的空气对风湿病缠身的她有好处。然而直到现在,人们仍称呼她“那个从海边来的女士”。

再说,也许夏普母女根本就无心和旁人有那种可有可无的社交往来。她们几乎是自我满足又自得其乐的。罗勃曾在高尔夫球场见过夏普家母女一两次,她们同波思维克医生打球(看来是以客人身份)。她能像男人一样挥出老长的一记球,也能像专业球员般地运转她纤瘦泛棕的手腕。而这些就是罗勃统共对她的印象。

当他将车驶近高大的双扇铁门时,发现那儿另外停着两辆车。停在近旁的那一辆叫人毫不费力地就能知道是苏格兰场的警车。罗勃下车时心中犯嘀咕,不知这世界上有哪一个国家的警察能有谦逊的礼貌及不引人注目的温和。

他的眼光接着落在较远的车子上,那是哈勒姆,地方警探的车,这警探在高尔夫球场的表现不愠不火。

警车里有三个人:司机和在后座的一位中年妇人及一名不知是孩童还是青年的女子。司机温和地、心不在焉似的看了看罗勃,眼中却闪着警察特有的那种纵观全局的神色,待看清之后,就将眼光转向别处;罗勃看不到后座人的脸。

那扇高大的铁门紧紧关着,罗勃从没见铁门打开过。这时,他试着推动它。铁门上原先有镂空的枝条设计,但因维多利亚时代追求隐密的时尚,从马路这边看过去的视线因铁门内面加装的铁片填满原有空隙而被完全挡住;加上高耸的围墙,严实地藏着里面的一切;所以除了在远距离可以望见屋顶和烟囱之外,他从来就没看到过法兰柴思的其他部分。

可是,看到墙里矗立的房子时,他却颇为失望。它没有那建造时代的特色,反而可以用很简单的字来形容:丑陋。想来,不是因为建造它时已临近那时代的尾声所以无法彰显当时的特色,就是因为建造工匠根本就没有建筑眼光。乍看之下,建造者似乎用上了同时的特征,但却对那些特征的实质意义完全不了解,因此每一部分都出了些错:窗户不仅尺寸差了近半英尺,且置放的位子也相当离谱;门口的宽度、阶梯的高度都不对。这些错误堆积的结果是房子本应含有的当时代那种柔和温婉满足的气息,变成了充满着敌对、询问的瞪视。当罗勃穿过庭院走向那看来拒人于外的房屋正门时,了然这房子引发的联想:像一只被陌生人气息突然惊动的家犬,撑起前腿,犹豫着是否该攻击来人或狂吠斥退。这屋子有“你来这儿做什么”的那种挑衅的质问表情。

门在他按铃之前开了,出现的不是女仆,而是玛莉安·夏普。

“我看到你来了,”她说,并伸出手来,“我不想让你按铃,因为我母亲还在午睡,我希望在她醒来之前解决这桩意外麻烦。那样她就会不知道有过这么一件事。我实在不知怎样表达对于你能来的感激。”

罗勃咕哝了几句,注意到她的眼睛,先前以为是明亮的吉普赛蓝,事实上是灰褐色。她请他进去。当他将帽子放在近旁的桌子上时,又不免留意到脚下地毯的绒毛已经被磨损得露出线头了。

“警察在里边。”她说着,边领着他推开一扇门来到客厅。罗勃原先希望能同她在私下先谈谈,对事情预先做个了解,可来不及建议了。看来她就是想这样进行。

坐在有圆珠装饰图样椅子边缘的是哈勒姆,看上去像绵羊般柔顺怯懦。在窗边,一派轻松适意地坐在一张上好椅子里的,则是一名来自苏格兰场的清瘦年轻人,他穿着剪裁合宜的西装。

他们礼貌地站起迎接来人,哈勒姆跟罗勃互相点头招呼。

“嗯,你认识哈勒姆警探?”玛莉安·夏普说,“另一位是从总部来的格兰特探长。”

罗勃对那个“总部”的用词有些不习惯又有着些疑惑。听起来她以前像是曾和警方人员打过交道;或者不是,她只是单纯地不喜欢“苏格兰场”这个字眼?

格兰特同他握了手,说道:“很高兴你来了,布莱尔先生。不仅是为夏普小姐,也为我自己。”

“你自己?”

“我不能在夏普小姐没有任何帮助的情况下进行必要程序;不管这帮助是出乎友谊或法理。不过当然法律上的协助会较有利。”

“我懂。你依据什么指控她?”

“我们并没有指控她——”格兰特开始解释,可是玛莉安打断他。

“我被怀疑绑架并且殴打别人。”

“殴打?”罗勃颇感骇异地惊呼。

“是的,”她说,故意用一种蛮横的语气,“把她打得鼻青脸肿,一片青紫。”

“她?”

“一个女孩儿,现在正坐在铁门外的车上。”

“我想我们最好从头开始,”罗勃说着,并暗暗地握紧拳头。

“由我来说明也许比较好。”格兰特温和地说。

“没错,”夏普小姐道,“请说,这毕竟是你的故事。”

罗勃怀疑这位格兰特探长是否察觉出她语气里的揶揄嘲讽。可他也有些不懂,在这样的揶揄冷讥心情下,她仍然让这位苏格兰场的警探坐在她客厅里最好的椅子上。在电话中,她不是这样冷漠讥诮的,听起来比较像是半情愿半受强迫。也许是因为跟她站在同一边的人的到来使她的态度转向强硬,或者只是她决定强硬起来。

“在复活节之前,”格兰特开始说道,以一种警察特有的简洁语气,“一个和监护人住在埃尔斯伯瑞附近的,名叫伊莉莎白·肯恩的女孩儿,到拉伯洛郊区的缅斯丘村她那位已经结婚的姑姑家度假。她搭公车来,因为从伦敦开往拉伯洛的公车会停在埃尔斯伯瑞,然后经过缅斯丘,再到终点站拉伯洛;所以她可以在缅斯丘下车,走大约三分钟就可以到她姑姑家。要不然,她就必须乘火车先到拉伯洛,再折回来。一星期后,她的监护人——乌殷夫妇——收到她寄去的一张明信片说她的假期很愉快,希望能多待些日子。他们认为她是想在那儿度过剩下的三星期学校假期。后来,她没有在学校开学前一天回家,他们也只单纯地认为她是因为贪玩而偷懒,所以他们写了封信给她姑姑,要求送女孩儿回家。而她姑姑回了信说她早在两星期前就起程回埃尔斯伯瑞了;这回复是以邮递方式寄送,而不是电话或电报;这封信在将近一星期后才到乌殷夫妇手里。所以当他们向警方报案时,女孩儿已失踪三个星期了。警方立即进行调查。就在这时,女孩儿出现了。她在一天晚上回到埃尔斯伯瑞的家,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和一双鞋子,而且看起来异常疲倦。”

“女孩儿多大年纪了?”

"15,快16岁了。”他停顿一会儿,看罗勃是否有其他问题,然后继续叙述。(罗勃对探长的周到一方面觉得感激,一方面觉得这一切都和那辆停在铁门外的警车那般形式化,像极了。)“她说她被一辆车‘绑架’,这是在头两天内可以从她那儿得到的唯一资料。她陷入一种半昏迷状态。当她在近48小时的半昏迷中苏醒过来之后,他们才开始了解事情的始末。”

“他们?”

“乌殷夫妇。警察当然需要这些讯息,但当警察在场时,她变得歇斯底里,所以他们只能从乌殷夫妇那得到第二手资料。她说当她在缅斯丘的路口等回家的公车时,一辆载着两名妇人的车停在路边。开着车的较年轻的妇人问她是否在等公车,并说她们可以载她一程。”

“那女孩儿是一个人等公车?”

“是的。”

“为什么?难道没有人送她吗?”

“她姑父上班去了,姑姑则被邀请当一个受洗婴儿的教母。”再一次,探长停下等罗勃可有进一步的问题,“那女孩回答说她正在等开往伦敦的公车,那两名妇人就告诉她那班车已经开走了。因为女孩儿是在匆促中赶到路口等车的,加之她的手表并不准确,所以她相信了。事实上,在那辆汽车来到之前,她就已经开始焦急地想她可能错过那班公车。她烦恼起来,那时已近下午四点,开始下雨,天色也渐渐转黑。两名妇人非常同情她的处境,建议载她一程到一个什么地方,女孩儿不记得那个地名,她们说她可以在那地方搭上半小时后开往伦敦的公车。她满怀感激地接受了,于是弯身进了那辆车,跟年纪较大的妇人坐在后座。”

一幅景象滑入罗勃脑海:总是笔直坐在后座,满脸严肃的夏普老太太。他瞧了玛莉安·夏普一眼,后者一脸平静。她当然已经听过这个故事了。

“雨打糊了车窗,同时她在车内向老妇人解释她的状况,所以没有留意车开到哪儿了。当她终于抬头注意到窗外的景致时,天色已几乎全黑。她发现她们似乎已经开了很久很远。她再一次跟她们道谢,说她们真是太亲切和善了,为她开这么远的路程;这时那年轻的妇人,在车子行驶后第一次开口说,只是顺路而已。年轻妇人继续说,女孩儿还有时间在她们家喝杯热咖啡,然后再到等车的地方。女孩儿有些迟疑,可是年轻妇人坚持说与其在雨中等上20分钟,不如在一个温暖干燥的地方休息,女孩儿同意了。车终于停下,年轻妇人下车,打开一扇女孩儿认为是通车道的门,然后车子驶到一栋房子前,而当时天色太暗,女孩儿无法看清房子的样子。接着她被带到一间宽敞的厨房……”

“一间厨房?”罗勃重复着。

“是的,一间厨房。老妇人倒了些冷咖啡在炉子上加热,年轻妇人则准备三明治。女孩儿说是那种只用一片吐司,上面放些熏肉什么的那种。”

“瑞典自助餐式的。”

“正是。当她们吃喝着时,年轻妇人告诉她,她们正缺一名女仆,问她是否愿意为她们工作一段时间。她说那不可能。她们尝试说服她,而她坚持那不是她想做的工作。当她这么说着时,她们开始变了脸色。接着她们强调她至少应该到楼上看看她们为她准备的房间,她那时有着酒醉晕眩的感觉,糊里糊涂地答应去看房间。她后来转述这段时,说她只记得往楼上走去,第一道楼梯铺着地毯,第二道楼梯根据她的说法是脚下踩着硬邦邦的平面,然后下一件她记得的事,是她在早上晨光中醒来,发现她身处一个四壁萧然的小阁楼里,躺在一张脚下装着滑轮的矮床上。她全身只剩下衬衣衬裙,而且周围看不到她的衣服。门是上锁的,小型圆窗打不开。一切迹象——”

“圆形窗户!”罗勃不安地说。

玛莉安回答:“是的,”她说,颇有含意的,“一扇在屋顶上的圆窗。”

罗勃无法就这点作任何适当的评论,因为在数分钟前他来到这房屋时,他就觉得那扇屋顶上的小圆窗的位置太不恰当。格兰特习惯性地停顿一会儿,继续说道:

“稍后,较年轻的妇人端着一碗粥出现,女孩儿拒绝吃,并要求她们归还她的衣物,让她离开。妇人仅说当她饿极了自然会吃,就放下粥离开了。直到傍晚,那妇人才再次出现,这回她端着盛着茶和新鲜蛋糕的托盘,又劝她接受女仆的工作。女孩儿又一次拒绝了。接着数天,根据女孩儿的说法,两名妇人交相威胁利诱她。后来女孩儿决定打破那扇小圆窗,爬到围着矮墙的屋顶上,要试着引起过往行人或开货车的贩售商人注意。她唯一可用的工具是一把椅子。可是当她用椅子击打窗户时,却引来了那年轻妇人,而她只是在窗玻璃上造成些裂缝。妇人自女孩儿手中夺走那把椅子,并用它殴打女孩儿,直到筋疲力竭,然后带着椅子离开。女孩儿以为那处罚结束了,可不然,不久之后,那妇人带着一条女孩儿认为是狗鞭似的东西回到小阁楼,开始抽打她,直到女孩儿晕厥过去。隔一日,年纪大的妇人带来一堆床单,说倘若她不想去工作,那就缝一些东西,并且警告她,不缝就没有东西吃。可是女孩儿并不会缝制,所以她没有获得食物。再隔一天,她被威吓说如果她不缝制将再受鞭打。她只好做了一些,才被允许吃一点汤食类的东西。这情形延续了几天,而如果她缝制得不够好,就被殴打或罚没东西吃。然后有一天傍晚,老妇人端来一碗汤食,离开时没有锁上门。女孩儿等着,以为那是一个陷阱,会换来一阵毒打;可是等了一会儿,一直没有动静;于是她打开门,外面没有一点声响,她顺着没有铺地毯的楼梯往下跑。到了楼梯的转角,她听到两个妇人在客厅说话。她悄悄地爬下楼梯,冲到大门。大门也没锁,她成功地跑到屋外,消失在黑夜里。”

“穿着她的衬衣衬裙?”罗勃问。

“我忘了提到她的衬衣衬裙早换成便装了。阁楼里没有暖气,如果只穿衬衣衬裙的话,她可能早冻死了。”

“如果她真在阁楼上的话。”罗勃纠正说。

“是的,如你所言,如果她在阁楼的话,”探长顺势同意着。接着跳过他已成习惯的停顿继续道,“她不太记得以后发生的事。她说,她在黑暗中跑了好长一段路。那是在一条大马路上,而当时没有其他车辆,也没有遇到任何人。然后,在一条主要道路上,一辆卡车司机在他的车头灯前发现了她,停下来载了她一程。她感到非常疲倦而睡着了。后来,是被叫她下车的摇动惊醒的。卡车司机嘲笑她说她像没有了填充物的填充娃娃。那时似乎仍是晚上。卡车司机说这是她说要到的地方,放下她,就把卡车开走了。过了一会儿,她才认清所在的位置。那是距她家不到两英里的地方。她听到什么地方的钟敲了11下。不多会儿,在午夜之前,她回到家。” ERaqVBwlsbkm/ZDZppU7rbmoca0kSaEPMaOwnZicL+0U4eaNckrIGw3guLQspe1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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