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午茶时间回家,带着5条不甚起眼的鳍鱼,以及2个大胃王。派特为抓到这种瘦巴巴的鳍鱼找到的借口是:在这种天气里,除了能抓到这种他叫做“蠢蛋”的小鳍鱼外,其他的根本别想。因为值得尊敬的鱼不会在这种天气上钩!到距克努约半里之处,他们就像返家的马一样,一路奔驰。派特像头小山羊在草地上跳来跳去,就像他一路去时一惯的沉默一样,差别在于这一路回来时他的一惯变成了滔滔不绝。这个世界和伦敦仿佛都已退到老远了,格兰特自觉当国王也没这样快活。
但当他们在克努门口的石板上清理鞋子时,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没来由急着想看那份报纸,而他一向非常痛恨别人身上的这种非理性,所以当然无法忍受自己也如此。因而,他站在原地仔细地又将鞋子擦了一遍。
派特只在双层擦鞋布上草草抹了一下说:“老兄啊!你这也太仔细了吧!”
“穿着沾泥巴的鞋子走进屋里是很粗野的。”
“粗野?”派特说。正如格兰特所猜测的,派特将“清洁”这类事视为女性化的表征。
“是啊!那很马虎而且不成熟。”
派特哼了声,偷偷再擦一次鞋:“真是可怜的房子啊!连几块泥巴都承受不起。”他重申自己的独立,然后一阵风似的冲进客厅。
客厅里汤米正在松饼上淋蜂蜜;罗拉在倒茶;布丽姬在地板上重新排组那些新玩意儿;小猎犬则忙着在桌子四周搜索,看是否能找到点吃的。这个房间除了与闪耀火光争辉的阳光外,整个画面和昨晚没啥两样。还有的是,在这个房间的某个角落里躺着一份日报,这事关重大。
罗拉看着他搜寻的目光问他找什么。
“啊,我在找日报。”
“噢,贝拉拿去了。”贝拉是女厨子,“如果你要看,待会儿喝完茶我就拿回来。”
他突然有一瞬间对她感觉不耐烦。她实在太自满了。她实在太快乐了,守在她自己的城堡里,茶桌上摆满了食物,身材略微发福,有着健康的一对儿女和体贴的丈夫,还有傲人的安全感。其实,如果能让她偶尔去对抗生活中的恶魔,让她偶尔被吊在半空中俯视下面的无底洞,那对她会挺好。还好他自己的荒谬之感及时拯救了他,他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罗拉的快乐里根本没有自满,而克努也不是逃离现实的避难所。刚才两只黑白卷毛的小牧羊犬在大门口摇着尾巴迎接他们,在过去的年代它们会叫摩西、格伦或崔儿这类的名字,但今天他注意到要喊它们汤格和赞格。亲德温的水长久以来就一直流入突利,这里也再没有象牙塔可言。
“当然,这里有《泰晤士报》,但是昨天的,你可能已经看过了。”
“谁是阿奇?”格兰特在桌旁坐下问道。
汤米说:“这么说来你已经见过阿奇·布朗了?”他手拍了拍热腾腾的松饼上半部,舔了舔流下来的蜂蜜。
“这是他的名字?”
“以前是,但打从他自封为盖尔国之王后,他就称自己为吉里斯毕格·玛拉布鲁伊珊。他在饭店那边非常不受欢迎。”
“为什么?”
“你想谁会喜欢给差遣去找吉里斯毕格·玛拉布鲁伊珊这样名字的人?”
“我也不会喜欢他出现在我家。他在这里做什么?”
“他说他在这里用盖尔语写史诗。但其实他两年前才开始学盖尔语,所以我想他这首诗不可能撑得太长。他以前是属于饶舌。闲谈那一派的,你知道的嘛!就是苏格兰低地那群男孩。他属于这个团体已经好多年了,但没什么成就,因为竞争太激烈了。所以他就认为苏格兰低地只是被贬低的英格兰人而已,而且理应遭受谴责,同时他也认为没有比回归‘母语’,回归真正语言更要紧的事。因此他以一介来自大学的高贵之身屈就于格拉斯哥银行行员一职,并且苦读盖尔语。他偶尔会在后门和贝拉讲话,但贝拉说她一个字也听不懂,她说他‘脑子坏掉了’。”
罗拉锋利地说:“阿奇·布朗的脑子才没问题呢。如果他不具备为自己设定如此角色的聪明才智,那他早就沦落到那些鸟不生蛋的学校教书,甚至连学校的督学都不会认识他。”
格兰特说:“总之,他在这里非常引人注目。”
“他在讲台上甚至更糟,就像观光客会带回家的那种恐怖娃娃,还真的跟个苏格兰人似的。”
“他不是苏格兰人?”
“才不是呢!他身上连一滴苏格兰血液都没有,他父亲是利物浦人,母亲则是欧汗瑞罕人。”
“奇怪怎么这些顽固的爱国分子都是奥斯兰德人?”格兰特说,“我不认为他在这些仇视外国人、说盖尔语的本地人中有机会吃香。”
罗拉说:“还有更糟之处呢!”
“哪里更糟?”
“就是他的格拉斯哥口音啊!”
“对啊!那是相当令人讨厌的。”
“噢!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每次他一开口,那些听他说话的人就觉得自己有被格拉斯哥统治的可能性,这种命运比死还可怕。”
“阿奇谈到那些美丽的岛屿时,曾提到某个地方的沙,你知道任何和这有关的事吗?”
“嗯!好像有。”汤米没多大兴头地说,“好像在巴拉或斑墨雷或哪个地方。”
“阿奇说在格拉达。”
“噢!对,也许在格拉达。你认为小德伍湖里的船还能支持个一两季吗?”
派特问:“我可不可以去贝拉那里拿《号角日报》?”他狼吞虎咽地吃掉四个松饼和一块厚片蛋糕,以一头牧羊犬吞掉一小口偷来食物的速度。
他妈妈说:“如果贝拉已经看完的话。”
“这么久了她应该早就读完了。”派特说,“而且她只读星星那部分。”
“星星?”派特出去,门扣上之后,格兰特问,“是电影明星吗?”
罗拉说:“不是,是大熊座之类的。”
“噢!就像他们所说人每一天的运道是由天狼星、织女星等来决定那种。”
“是啊!贝拉说,在路易斯人们都必须等这些先见之明出现。老实说,每天都能在报上看见未来还真是方便。”
“那派特要《号角日报》干吗?”
“当然是连环漫画啊!其中两个角色叫桃莉和思妮普,我忘了它们是鸭子还是兔子。”
所以,格兰特得耐心等派特看完他的桃莉和思妮普,那时罗拉和汤米都已经离开了,一个进厨房,一个去外面透透气,客厅只剩他和那个老在地板上不断重组她自己宝藏的沉默小孩。他若无其事地从派特那里接过折得整整齐齐的报纸,派特前脚才走,他便以一种无法抑制的兴致把报纸打开来。这是苏格兰版的报纸,除了中间部分外,全部填满了地方性的新闻,但似乎没啥新闻提到火车上那档子事。他来来回回地找,扫过一堆不重要的新闻,像只狗穿过一堆蕨类植物。最后,他找到了,就在一个专栏下面,夹杂在脚踏车意外事故以及百岁人的新闻当中,一个相当不起眼的标题写着“一名男子陈尸火车之上”,标题下面是一段简洁的叙述:
昨日早晨高地飞行列车抵达终站时,发现一位名为查尔斯·马汀的年轻法国人半夜死在火车之上。据初步查判,他的死因系自然死亡,但因为死在英格兰,必须运往伦敦验尸。
“法国人!”他大声叫了出来,连布里奇特都抬头看他。
法国人?不可能!不可能吗?
这个脸,对啊!这个脸也许是,这个脸很像法国人,但是他写的东西不像啊!那是非常英文的写法。
难道那份报纸并不属于七B那人所有?
难道那是他捡到的?也许是上火车前他去餐厅吃饭捡到的,铁路餐厅的椅子上经常留有用餐者看过的报纸。又或者他是在家拿来的?或者是他的房间或者是随便他住的哪个地方。他也许真只是从哪儿顺手拿到这份报纸而已。
又或者,因为他是一个在英国读书的法国人,所以并没有使用法文传统优雅细长的字体,而是用圆润不整齐的英文手写。这一点基本上和这首诗是七B那人所写并没有什么矛盾之处。
不过,还是很奇怪!
就这件猝死的例子看来,不论多么自然还是很奇怪。他第一次看见七B那会儿,正巧是他自己的状况无法和他的专业素养相结合的时候,严格说来,他当时根本就远离这个世界,以至于他把七B的事件看成任何其他可能会在车上睡死的贫民一样。七B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个死在充满威士忌酒味中的年轻人而已,受到粗鲁没耐性的火车卧铺服务员粗暴的对待。但他现在截然不同了,他成为了验尸的对象。这是件非常专业的事情;一件受法令规章限制的事情;一件必须谨慎进行,有适当步骤,得根据规定进行调查的事情。格兰特突然想起他拿走报纸这件事,以正统处理方式严格来看,这显然不合规定。虽说他取走报纸是完全没有预谋顺手为之,可是如果仔细分析,这无疑是一种湮灭证据的做法。
当格兰特心里正为这件事争战不已时,罗拉从厨房走进来说:“亚伦,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她拿着缝纫盒在他旁边坐下。
“乐于效劳。”
“派特正在拗着不想做一件事,我要你去劝劝他。你是他的英雄,他一定会听你的。”
“该不会刚好是献花那件事吧!”
“你怎么知道?他已经跟你说了?”
“今早在湖边时提了一下。”
“这么说你是站在他那边?!”
“和你唱反调?不不,我已经跟他表明了我的意见,我说那是件很荣耀的事。”
“他同意?”
“不!他认为整件事情是个无聊透顶的举动。”
“的确是,事实上这个会厅已经启用了好几个礼拜,但因为这是峡谷居民花了很多钱和精力才建起来的,所以夸张又隆重点地正式开张也没错啊!”
“但一定得由派特来献花吗?”
“对啊!如果他不做的话,就会由麦克菲迪恩的威利替补。”
“罗拉,你在唬我啊!”
“不是,如果你看到麦克菲迪恩的威利,你就不会觉得我在唬你了。他看起来就像一只有象皮病的青蛙,袜子总是往下滑。其实献花应该由小女孩来做,但峡谷这一带根本没有这种年龄的小女孩,所以差事才会落在派特或麦克菲迪恩的威利身上。而且除了派特看起来比较称职,这件事也该由克努的人来做。不要问我为什么,也不要说我在唬你,你只要说动派特就好了。”
“我试试看。”格兰特对她微笑说,“谁是子爵夫人?”
“就是肯塔伦夫人。”
“就是那个遗孀?”
“你的意思是寡妇,对不对?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位肯塔伦夫人,因为她的孩子还没有大到可以结婚。”
“你怎么找上她的?”
“她以前和我上同一所学校,在圣路易莎的时候。”
“噢,原来是胁迫来的!利用老交情来强迫她做这件事。”
罗拉说:“才没有强迫呢!她很高兴来,也很愿意来做这件事。她是个很体贴的人。”
“要劝派特做这件事,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子爵夫人在派特眼中具有魅力。”
“她是非常有魅力啊!”
“我指的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子爵夫人必须在派特崇拜的事物上很行。”
罗拉疑惑地说:“她在昆虫方面是专家,但我不知道派特会不会欣赏这点。我只知道如果有人不钓鱼他会认为那不正常。”
“我想你大概没办法给她沾上一点革命倾向吧?”
“革命!”罗拉的眼睛亮起来了,“革命,这倒是一个好主意。她以前有一点站社会主义这边,她常说这么做是为了让‘迈尔斯和乔吉亚娜不高兴’,就是她的父母。其实她从不对这种事认真,因为她实在长得太漂亮了,根本不需要这种事来锦上添花。但我倒可以在这上面做文章。没错,我们也许可以让她拥有一点革命家的色彩。”
女人可真善变啊!格兰特心里边想边看着她的毛线针在袜子中穿梭,然后回神思考起自己的问题来。他上床时还在想这件事,但睡着前他也决定隔天早上要写封信给布赖斯。主要是向布赖斯报告他来到了这个健康的环境,同时表达自己希望能比医生所预期的康复时间更提早些。另外,他还打算藉此弥补自己的过失,把拿走报纸那件事告知一些可能相关的人。
由于新鲜的空气,加上纤尘不染的良心,他睡得很沉,完全不受干扰,醒来时也是一片宁静。这个宁静并非仅限于户外,整个房子本身仿佛就是个梦幻之境。格兰特突然想起今天是礼拜天,换句话说,今天不会有邮差到峡谷来,他得自己一路走到史衮才能寄出这封信。
早餐时他向汤米借车去史衮寄封重要的信,罗拉说她愿意载他,于是一吃完早饭,他就回房写信。他把七B一事不着痕迹地流畅地写进信中,说他无法将工作抛诸脑后,因为他在旅途结束下火车前,第一个面对的就是一具死尸。当时那个愤怒的卧铺服务员以为那个人只是睡着而已,拼命想摇醒他。不过,谢天谢地,这当然不关他的事。唯一扯得上关系的是他无心从七B卧铺中拿走了一份《信号报》,然后到吃早餐时才发现它夹在自己的报纸中。如果说他当时没有在“截稿后新闻”上发现某人铅笔字的诗句,他可能想当然地认定这份报纸是他自己的。这段诗句是用英文写的,也许根本不是出自死者之手。另外,他知道验尸的事将在伦敦进行,如果布莱斯认为这份报纸有什么重要性的话,他可以把这项资料送交有关当局。
他再度下楼,却发现安息日的气氛完全破坏了,整个房子充满了火药味和反抗的气氛。
原来是因为派特发现有人要去史衮,对一个乡下孩子来说,星期天的史衮就是一个多彩多姿的大都会,所以他也要去。但另一方面,他妈妈却决定他必须像往常一样上主日学。
“你应该觉得很高兴有便车可搭,而不是在这里嚷着说不要去。”罗拉说。
格兰特想“嚷”这个字眼,非常不适合用来描述派特心中火焰般强烈的反抗之气,他在那里跳脚的样子和一部发动的车子没什么两样。
“如果我们不是刚好要去史衮,你就得像往常一样走路去教堂。”他妈妈提醒他。
“哼!谁介意走路啊!我们在走路时都还可以聊得很好呢,杜奇和我啊!杜奇是牧羊人的儿子。我明明可以去史衮玩,却必须上主日学(指星期日对儿童进行宗教教育的学校),那真是浪费时间!这不公平!”
“派特,我不准你把上主日学当成是浪费时间。”
“如果你再不留意,你就会失去我了,我会因衰弱而死。”
“噢,这从何说起?”
“缺乏新鲜空气啊!”
她笑了起来:“派特,你真了不起啊!”但在这种时候笑派特总是不智之举,他现在可是非常严肃。
他苦涩地说:“好!你笑吧!你以后得在星期天去教堂,然后把花圈放在我的坟墓上,这就是你每个星期天得做的事,以后你再不能去史衮了。”
“我从来没想过做这么奢侈的事,我只会偶尔经过时放一点雏菊在你坟上罢了,这就是你能从我这里得到的。好,现在赶快走,戴着围巾,你需要它的。”
“围巾!3月了啊!”
“还是很冷啊!戴着围巾,这样可以让你免于衰弱。”
“你跟你的雏菊还关心我的衰弱啊!格兰特真是个恶毒的家伙,恶毒到家!我很高兴我是兰金家族的人,我很高兴我不用穿他们那种红格子裙。”派特那身破破烂烂的绿格子裙是迈新泰尔式的,比五彩缤纷的格兰特裙子更搭配他的红发。这一直是汤米他母亲的想法,她是个典型的迈新泰尔人,一直以她的孙子能穿这种她所谓的“文明服饰”为荣。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爬进车子后座,然后坐那里生着闷气,围巾被他扔到一旁的杂物堆里。
“异教徒不应该去教堂。”他这么说。他们的车子沿沙石路来到大门时,石子从轮下蹦起来。
“谁是异教徒?”他妈妈问,心思专注于路上。
“我啊!我是回教徒。”
“那你更该上基督教堂好变成基督徒。去打开门,派特。”
“我又不改变信仰,我现在这样很好!”他打开大门让车子过去,然后再关好,“我反对圣经。”他坐回车子时又说。
“那你绝对不会是个很好的回教徒。”
“为什么?”
“因为他们也有很多圣经!”
“但是我敢打赌他们一定没有大卫!”
“你不喜欢大卫?”格兰特问。
“他是个既可怜又愚蠢的家伙,又唱又跳活像个娘娘腔。旧约圣经里没有一个人我能信得过,愿意和他一起去贩羊的集市。”
他直挺挺坐后座椅子中间,因为反叛的气息而无法放松,失望的眼神望着前方的路,充满心不在焉的愤怒。格兰特此时想起自己也有可能同样地猛然跌入一个角落,从而郁闷起来。他很高兴他这个外甥是那种粗鲁而愤怒火焰直冒的人,而不是一个只会消沉下去的小可怜虫。
这个受创的异教徒在教堂下了车,依旧一副粗鲁而怒气高涨的样子。他头也不回地走开,加入教堂侧门的那一群孩子里。
“他会乖乖待在这里吗?”罗拉再度发动车子时格兰特问。
“噢,会的!他其实很喜欢那里。当然,杜奇也会在那里,也就是他的约拿(《圣经》中索尔的长子,大卫的朋友)。如果哪一天他没对杜奇下命令,那才真叫浪费了一天呢!他早就料到我不会让他去史衮的,只是不试白不试。”
看来这是个相当逼真的不试白不试。”
“对啊!派特很有演戏天分。”
他们开了两英里路后,派特的事才渐渐从他心里淡去。随着派特从他心里离开,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正坐在车子里,被关闭在车子里面。刹那间他不再以成年人的宽容和愉悦看着毫无理性可言的小孩行径。自己像变成了小孩,惊惶失措地看着敌意惶惶的巨人逼近。
他把车窗摇到底,说:“如果你觉得风太大,告诉我一声。”
“你在伦敦太久了。”她说。
“为什么?”
“因为只有住城里的人才会是新鲜空气迷,乡下人反而有一点喜欢稍稍闷人的空气,可以调剂一下那种没完没了的户外生活。”
“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就把它摇起来。”他说,但他用力说出这几个字时嘴巴很僵硬。
“不,当然不。”她说,然后开始谈论他们所订购的车。
这场老战争又开始了,这场该死的争执、该死的花样、该死的诱惑。他把手伸到窗外,提醒自己这只是一部车而已,随时都可以停下来的。他刻意要自己想一个距今久远的事,然后不断说服自己,能够活下来已经算很幸运了。然而那一阵惊慌,伴随着缓慢且凶恶的胁迫逐渐升起。那股黑暗的罪恶,既下流又恶心,充塞在整个胸膛,压迫着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然后它开始往上升,升到喉咙,他感觉这股秽气整个萦绕着他的气管,掐住他的脖子,再一下子就要攻占他的嘴巴了。
“拉拉,停车。”
“停车?”她很惊讶地问。
“对!”
她立即停车,格兰特跳到车外,双脚颤抖着,挡在石沟旁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
“亚伦,你不舒服?”她焦虑地问。
“没有,我只是想下车而已。”
“噢!”她松了一口气,“只是这样而已!”
“只是这样而已?”
“对啊!幽闭恐惧症,我还以为你生病了呢!”
“可是你不觉得这就是病?”他苦涩地说。
“当然不是!有一次有人带我去切达岩洞,我还差点恐惧得死掉呢!我以前从未去过岩洞。”她关掉引擎,坐在路边的大圆石上,背部半对着格兰特,“以前我只看过那种我们称为‘岩洞’的兔子窝。”她把香烟盒递给他,“我从来没真的去过地底下,而且也不介意去看看。当时我还很高兴、很期盼呢,但就在距离入口还有半英里远的地方,我吓到了。我惊慌得直冒汗。你常这样?”
“是啊!”
“你知道,现在只有你偶尔还叫我拉拉,我们已经越来越老了。”
他看看四周,看看她,脸上的紧绷神情已消退了。
“我不知道你除了怕老鼠外,还会怕别的。”
“噢!对啊!我怕很多东西,我想每个人都一样,只要他不仅是一块肉。我保持平静,因为我过着平静的生活,吃动物脂食物。如果我像你一样工作过度,那我一定会变成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我大概会同时得幽闭恐惧症和广场恐惧症,创造医学历史。”
他从倚着的墙边走到她身旁坐下,伸出握着香烟的颤抖双手,说:“你看!”
“噢!可怜的亚伦。”
他同意地说:“是啊!可怜的亚伦。这并非因为离地底半英里;而是因为在这个自由的国度里,一个美丽的星期天,坐在车窗大开的车里,面对一片辽阔的乡村。”
“当然不是这样!”
“不是吗?”
“这是因为你连续4年工作过度以及太有良心才引起的。你一直都是良心的守护神。你一定是太累了,难道你非逼自己身陷幽闭恐惧症或是中风的危险才行?”
“中风?”
“如果让自己工作到累得半死,那你就得付出代价,不论在哪一方面。难道你愿意选择一般身体上的病痛,像高血压或心肌梗塞这类?比起只能坐轮椅让别人推着走,宁可害怕给关在车子里,至少你并不会时时刻刻都害怕!如果你不想回车上,没关系,我可以先去史衮帮你寄信,回程再来接你。”
“噢!不,我要去。”
“我想最好别勉强。”
“你去切达谷时,在离谷外半英里时,你尖叫了半英里吗?”
“没有。我不是那种工作过度的病态类型。”
他笑了起来:“让人家称为病态类型倒是挺令人欣慰的,噢,或者我应该说让人家以这种口气来称呼还真令人欣慰。”
“你还记得我们去瓦雷泽那回,在博物馆看到的那些瓶子里的标本?下雨的那回。”
“记得啊!那次你在外面的人行道吐了。”
“我们中午吃羊心时你也吐了,因为你刚好看到了他们的填料过程。”她快快接着说。
“亲爱的拉拉,”他又笑了,“你真还没有长大。”
“你还能笑啊!那真好,虽然是笑我。”她说,马上就抓到那种童年时彼此对立的气息了,“等你可以继续走时告诉我。”
“现在。”
“现在?你确定?”
“我发现被人称为病态类型有很高的治疗效果。
“好吧!下次不要等到你在窒息边缘时才讲。”她恳切地说。
他实在不知道到底是哪一边比较令他舒坦:是她能了解那是种窒息呢?或是她能坦然接受非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