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校园犯罪?”晚餐后一起上楼时,露西问涵妲。她们停在敞开的扇型窗前,往下看着中庭,让其他前往画室的人超过她们身边。
“利用体育馆当作往外跑的捷径。”涵妲马上说。
“不,我指的是真正的犯罪。”
涵妲转过身来,锐利地看着她。一会儿之后才说:“亲爱的露西,这些女孩子们用功的时间都不够了,怎么可能有空去策划或真正去犯罪。你怎么会想到这件事的?”
“午茶时有人讲的一句话,有关犯下的‘唯一罪行’。好像与饥饿有关。”
“噢!是这个啊!”涵妲紧蹙的眉头散开了,“偷窃食物。我们偶尔会有这种状况发生。这么多人一起生活,总是有些人比较无法抵抗诱惑。”
“你的意思,是去厨房偷吃东西吗?”
“不,是拿学生房里的食物。小毛病罢了,不会太严重,自己就会停了。这实在不是什么犯罪的先兆,不过是欠缺意志力的表现而已。学生不偷钱也不拿任何物品,却无法抗拒蛋糕的诱惑,尤其是甜蛋糕。她们消耗太多能量,身体需要许多糖分,虽然在餐桌上没有饮食分量的限制,她们仍是永远处在饥饿状态中。”
“她们的确是相当努力。依你看,大约有多少比例的学生可以顺利结业?”
“这些学生里面,”——涵妲朝着一群穿过中庭往草坪走去的高年级学生点点头——“百分之八十的学生,这是平均数。有人一次考试便通过,有些学生则须考第二次。”
“但她们并不都能顺利毕业,一定有一些意外状况吧?”
“是啊,总是有意外的。”涵妲转身,开始爬上阶梯。
“迪得洛替补的那个女孩呢,也是因意外才没有继续学业吗?”
“不,她精神崩溃。”涵妲简短地回答。
露西跟在她朋友庞大身躯的后头,走上浅浅的阶梯,听出了涵妲的语气。像是涵妲小时候当班长时说的:“衣帽间地板上不准放拖鞋。”这语气不留任何讨论的空间。
要知道,涵妲不认为这所她钟爱的学校是年轻学子的祭坛。中学是莘莘学子通往未来的光明大道。如果有少部分人认为这条通道危机四伏,那么只能说是志不同道不合,然而,绝不可非难学校创始人的美意。
“就像是在修道院一样,”纳什昨天早晨说的,“没有时间去想象外界的生活。”这是事实。萍小姐见识了学校的日常生活。昨天晚上用餐时,她也看见学生们留在教室里的尚未批阅的两份报告。但是在修女院里,世界虽小却仍保安宁,毫无竞争,事事顺遂。修女院里没有焦虑过度、需要疯狂全力以赴的生活。相同的,只有自我吞噬及无尽的狭隘。
果真如此狭隘吗?她怀疑,想起画室中的聚会。如果是在其他的专科学院,参加聚会的多半是同一类型的人。如果是科学学院,聚会里必然充满科学家;若是神学院,则会有许多神学论者。但是在这间挂着画作、铺着印花棉布的温暖画室里,高高的窗户敞开着,吹来了夏夜的花草香,却也聚集了不同世界的各种人。雷弗夫人优雅地靠在帝政时期式样的硬沙发上,用绿色的滤嘴抽着一支黄色的烟,代表充满油彩、艺术和造作的戏剧界。端坐在椅子上的吕克小姐,则代表了书籍与讨论的学术界。年轻的瓦格小姐忙着倒咖啡,是运动界中体能、竞赛与直觉的代言人。晚餐的客人,同时也是客座教师艾宁·奈特医师,则是医界代表。外国代表没有出席:馥若·葛塔森陪着她不会说英文的母亲回房去了,以方便用瑞典话交谈。
露西继续编织着一个离校生的故事,有这么多不同世界的代表授课,学生离开至少不会是因为课程内容不够精彩。
“萍小姐,在与学生们度过一个下午后,你对她们有什么看法呢?”雷弗夫人滴溜溜地转过眼睛来,问着露西。
多愚蠢的问题!露西心里一边想着,并开始怀疑,一对值得尊敬的英国中产阶级夫妇要如何才能培养出犹如蛇蝎般的雷弗夫人。“我想,”露西为自己可以诚实发表己见感到高兴,“她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当赖氏体育学院的活广告。”涵妲脸色明亮了起来。学校就像是涵妲的生命。赖氏学院的一草一木和任何一项活动,都和涵妲息息相关,学校就是她的双亲、爱人和孩子。
“她们的确是一群可爱的年轻人。”朵琳·瓦格愉快地唱和着。她自己脱离学生时代没有多久。
“她们像一群嗜战的野兽,”吕克小姐犀利地说,“竟然以为画家波提切利是一种意大利面。”她一边审慎地检查瓦格小姐递给她的咖啡,“说到这个,她们更是连意大利面是什么都不知道。前不久,戴克丝还在上营养学时,站起来指控我破坏了她的想象。”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以为任何有关戴克丝小姐的事物都不可能被破坏。”雷弗夫人以慵懒如丝绒般的语调道出了心得。
“你破坏了她的什么想象?”安顿在窗边座位上的年轻医师发言了。
“我不过告诉她们,所有意大利面都只是面粉制品。这显然造成了戴克丝对意大利印象的幻灭。”
“她想象中的意大利是什么样子的?”
“摇曳生姿的通心粉,延伸出茫茫的一片面海。”
涵妲在小小的一杯咖啡中加了两块方糖(露西心中暗自钦羡:真好,身材已经像是个面粉袋,自己却能毫不介意),转过身来说道:“至少她们与犯罪沾不上关系。”
“犯罪?”众人异口同声讶然问道。
“萍小姐刚才问到赖氏学院的犯罪事项。这真是不改心理学者的本性。”
在露西还来不及为自己简单的求知欲做任何辩解前,顺着涵妲的话头,雷弗夫人便说:“那么,非得让她开口不可了。快把我们暗藏起来见不得人的秘密都掏出来,我们到底有什么罪行?”
“最严重也不过是在上个圣诞节左右,有人没开车灯骑脚踏车罢了。”瓦格小姐自动地说。
“犯罪,”雷弗夫人说:“是犯罪,不是小小的行为失检。”
“如果是失检,还有那个可怕的花痴,每个礼拜六晚上都在拉博镇驻军营门口出现。”
“是啊,”吕克小姐一边想着,“我们把她拉出来之后,她怎么样了?有没有人知道呢?”
“她在普利茅斯的海员庇护所工作。”涵妲在众人大笑声中张开了眼睛,“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我们近十年来唯一真正的犯罪事件,你们也很清楚,就是手表事件。即使是这件事,”涵妲马上补充,深怕影响她钟爱的学校校誉,“也应该算是性格偏差,而不算是偷窃。她除了手表之外什么都不拿,而且手表也从来不拿来用。只是大大方方地摆在书桌抽屉里。总共有九只手表,是行为偏差。”
“若参考先例,她现在应该是和金匠一起工作了。”雷弗夫人道。
“我不知道,”涵妲严肃地说,“我想她的家人把她留在家中看管。他们家境还算富裕。”
“瞧,萍小姐,校内发生事件的比例不到三分之一。”雷弗夫人摇着瘦削的手,“我们不是群太有趣的人。”
“过分正常了。”瓦格小姐接话,“偶尔若能有些小丑闻发生,会比较有趣。在倒立和后滚翻之外,总要有些其他的变化。”
“我倒想看看倒立和后滚翻。”露西问,“我明天早上可以去看高年级上课吗?”
涵妲马上表示她一定得去看高年级上课。她们忙着准备成绩发布的表演,所以这一次可以算是特意为露西而做的演出。“她们是最好的一届。”
“在星期二体育期末考时,我可以第一个使用体育馆吗?”瓦格小姐提出问题后,大家便开始讨论时刻表的安排。
萍小姐换到窗边的座位,与奈特医师聊了起来。
“你是不是教有关‘肠绒毛’方面的课程呢?”
“噢,不是。健康教育是一般的中学课程,凯琳·吕克负责这堂课。”
“那么你教什么呢?”
“教不同年级不同的课程。公共卫生,就是一般所说的‘社会’疾病。人生百态,就像是你的课程。”
“心理学吗?”
“对。公共卫生是我的工作,但是心理学是我的专长。我非常喜欢你的书,最令我激赏的是这本书的通达客观。通常人们会容易去浮夸一个抽象的主题。”
露西脸上略略泛红。最能取悦人心的,就是专家的美评。
“另外,我担任学校的医疗顾问。”奈特医师面带趣味地继续说下去,“不过是闲差罢了,她们这一群学生简直是无比健康。”
“但是——”露西开口。是那个局外人迪得洛一意坚持学生们有不正常的地方。如果她的想法属实,那么这个局外人,同时也是训练有素的专家,应该可以一眼看出才是。
“当然偶尔也会有些状况,”奈特医师理会错了露西的“但是”二字的意思,“她们的日常生活少不了常见的小伤害——淤伤、扭伤、手指脱臼这一类的问题,但极少出现严重的状况。我在这里期间,只有班特丽——就是原来住在你现在住的房间的学生——跌断了腿,下学期才能再回来上课。”
“但是——这些需要全力以赴的训练,这种令人筋疲力尽的生活,难道她们在这样的压力下不会崩溃吗?”
“会,大家都知道。最后一个学期更是难挨。在学生眼中,这是一段最艰辛的时刻,有各式各样的考核课程——”
“考核课程?”
“对,每个学生都要上体育及舞蹈课,并且需要在教员面前演出,以演出作为评分标准。这够令人紧张的。这就是考核课程。另外还要加上其他科目的期末考试和成绩发布,分配工作,离开学校生活等等。对这些亲爱的孩子们来说,真是太辛苦了。但是她们出乎意料地精力充沛,否则没有办法这样子坚持过来。让我再帮你加一些咖啡。我自己也要一点。”
她拿走露西的咖啡杯,走到桌旁,露西靠回厚厚的窗帘折缝,向下看着花园。太阳沉下后,景物线条显得模糊许多,清凉且带着水气的空气拂过她的面颊。房子的另一端(也许是学生的教室),响起钢琴声伴和着女孩子的歌声。迷人的歌声:唱来丝毫不费力,声声清亮,完全不卖弄花哨的技巧及时髦的声部变换。曲调充满了民谣风味;传统中带着感性,绝非自忧自怜故作姿态的靡靡之音。毫不矫揉造作的年轻嗓音配合着纯真的古老曲调。露西忽然发现,她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听到如此未经人工修饰的音乐了。这个时候如果是在伦敦,绝对只有污浊的空气和嘈杂的收音机声响;在这个世外桃源呢,则是清爽的空气,草香的花园,和女子发自内心的歌声。
我在伦敦住太久了,她心想,我一定变了。也许该在南部住一阵子,或者是出国。人有时候会忘记这个世界正充满活力。
“谁在唱歌?”露西接过咖啡杯。
“我想是史都华。”奈特医师似乎不是很感兴趣,“萍小姐,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救我一命。”
露西表示如果能救医师的命,将能给她带来最大的满足感。
“我要到伦敦去参加一个医学会议,”奈特医师秘密地说道,“时间是星期四,但是那天我刚好有一堂心理学课程。贺莒小姐觉得我一天到晚都在参加医学会议,所以我实在没有办法再使她答应让我走。但是如果你肯帮我代课,事情就好办了。”
“但是我明天中午过后就要回伦敦去了。”
“太不巧了!”奈特医师大失所望,“你一定得回去吗?”
“说来倒也奇怪,我刚刚才想着我有多不愿意回伦敦去。”
“那么就不要走。多留个一两天,顺便救我一命。就这样嘛,萍小姐。”
“我来代课的话,涵妲会不会说什么?”
“你的想法未免太荒唐了。我是畅销书作家,我是名人,我是这个科目最新教科书的作者——”
露西摆摆手承认失言,但是她的眼光却飘到花园去了。她为什么要回伦敦去呢?有什么在那里等着她吗?没有事也没有任何人。她头一次感觉到她那精致的名人生活有些苍凉,也有些狭隘,有些欠缺人性。有可能吗?那个她一度满意无比的生活竟是如此欠缺温馨的感觉。与人的接触是不少,至少她生活中充满了与人的接触。但现在想来,其实接触的都是同一类型的人。除了来自曼彻斯特郊区,在她家中帮忙的毛莫斯太太,和偶尔邀请她去度周末,住在华柏丝威镇的希丽姨妈外,就是一些小商人了。她的接触对象总是与出版业或与学术界有关。当然了,来自这两个领域的先生小姐们既聪明又有趣,但是不可否认的,他们的兴趣实在相当有限。比方说,她不可能与同一个人谈到社会保险、内山民谣和奖券开奖。这些人每一个都学有专精,而他们的专精都与版税有关。露西连自己的版税都搞不清楚,时常无法与他们交谈下去。
更何况,他们没有一个人是年轻的。
至少没有这些孩子们年轻。也许在她所认识的人里,有一些年龄与这些学生们年纪相仿,但是除了年岁之外,他们早已被世间的对错,以及自己本身的重要性压得不再年轻了。改变一下,认识世间的初貌也好。
再说,被众人所喜爱是件不错的事。
实在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探讨为什么她想要多留一些时间,为什么她昨天早晨愿意放弃文明的舒适。被众人喜爱真好。
过去的几年来,她从被冷落、被忌妒、被景仰、被阿谀奉承,一路走来成为一个教养得宜的人。她最后一次领略被喜爱的温馨,是小学毕业时领到的奖品和同学的一番赞词。能留在这样一个年轻、欢喜又温暖的环境里,她情愿不去关心铃声、煮豆子和浴室的问题。
“奈特医师,”瓦格小姐的声音从身后的谈话声中扬起,“门徒们有没有要你介绍曼彻斯特的某个医师给她们认识呢?”
“有,她们四个一起问了。我当然一口答应了。事实上,我非常乐意帮她们介绍,我觉得她们一定会相当成功。”
“把她们四人分开来,个个都平凡无奇,”吕克小姐说,“但是集合四个人的力量,她们无坚不摧,这对她们将来在兰开郡的前途绝对有帮助。这是我第一次碰到的个案,四个人结合起来的力量可以抵得过六个半人。如果没有人要读《周日时报》,我要把它带走。”
显然没有人要读。露西今天中午看见时,这份报纸就已经原封不动地躺在画室的桌上了,到目前为止,也只有吕克小姐动过它。
“这一届的高年级学生把自己照顾得相当好。我们几乎不用帮什么忙。她们不像其他几届学生,没有什么不满的状况。”雷弗夫人的语调含着嘲讽。
“这总能令我感到讶异,”贺莒小姐的语气一点也不嘲讽,“每一个学生要如何在偌大的就业市场上,顺利地找到正确恰当的工作机会。一有空缺出现,马上有人替补。几乎像是——一部机器中完全相同的两个零件,令人讶异的吻合。我想,我在赖氏学院的这几年当中,还没有发生过错误的安排。对了,顺便提一下,寇威学院来了一封信,你们知道,就是在爱丁堡的寇威学院,提到慕卡德小姐要结婚了,需要有人替代她的缺。茉莉,你还记得慕卡德小姐吧?”除了涵妲外,最资深的人员就是雷弗夫人了,她的受洗教名正是茉莉。
“我当然记得她。她跳舞像是一团没发酵的面团。”这位夫人对人的评断,来自于她们如何跳芭蕾舞中单脚画圈的动作。
“好女孩,”涵妲高兴地说,“我觉得辛娜·史都华会适合寇威学院。”
“你告诉她了吗?”瓦格小姐问。
“没有,还没有,我得再三考虑之后再决定。”
“你是说慢慢策划吧,”雷弗夫人说,“你一定早在昨天中午就知道了,因为那是最近一次邮差送信的时间,藏到现在才告诉我们。”
“事情也没那么重要,”涵妲以防备的语气回答,并露出了一个近似假笑的笑容,“不过我倒是听说有个‘最佳良机’,真正的好工作。”
“说嘛!”众人齐问。
但是涵妲不肯,因为还没有接到正式的通知,万一真的没有任何通知书或申请表格呢?没确定前最好不要讲。但是她看来仍是相当兴奋,而且神秘十足。
“好吧,我要就寝了。”吕克小姐拿起报纸,转身背向涵妲庞大的身躯,“你明天会用过午饭才离开吧,萍小姐?”
“呃,”露西出其不意地突然宣布,“我在想是不是可以多留几天,你也问过我的,”她提醒涵妲,“看到一个不同的世界真是有趣,而且这里又是这么迷人,所以——”天哪,她自己都觉得像个笨蛋在说话。她难道永远学不会当个名流露西·萍吗?
她的这阵结巴换来一阵同意声。露西看到连吕克小姐的脸上都闪过一丝快乐的影子时,不禁一阵感动。
“留到星期四嘛,那天我有高年级的心理学课,帮我代课,让我好去伦敦参加医学会议。”奈特医师如此提议,好像是现在才突然发现这个点子似的。
“这个嘛,我不晓得是不是——”露西演着戏,用不确定的眼光看着涵妲。
“奈特医师老是跑来跑去,参加那些会议,”贺莒小姐表现出毫不热衷且不赞成的态度,“但是如果有幸能让你再帮学生上一堂课,露西,我们绝对欢迎。”
“这是我的荣幸。能成为临时教员,比当一个客串一堂课的讲师要有意思多了。我非常愿意留下来代课。”她起身向暗暗地握着她手臂表示感谢的奈特医师眨眨眼,“现在我大概得回到学生宿舍去了。”
她向大家道过晚安,和吕克小姐一起走了出去。
两人相偕往房子的后方走去时,吕克小姐的眼光看向路旁,但是露西仿佛在那一对冰灰色的双眼中,捕捉到一抹友善愉悦的神情。
“你还真的喜欢我们这个动物园吗?”吕克小姐问露西,“还是你只是想在你私人布告栏上多钉上一些纪念资料?”
这正像是那位“骚核桃”昨天下午所说的话:“你来这里,是为了要找实验对象吗?”既然如此,她决定作同样的回答,看看吕克小姐的反应。
“我想留下来是因为喜欢这里。在一所体育学院里,不太可能有超乎正常的病例发生,你说,不是吗?”
“为什么不可能?”吕克小姐发问了,“整天操练到汗流浃背也许让理智变得迟钝,但是情绪变化却仍然存在。”
“真的吗?”露西讶然,“如果我累得像一条狗,我一定对任何事都失去感觉,只想上床好好睡一觉。”
“狠狠地睡一觉没问题,是既正常,又愉快和安定的反应。要是睡醒后仍然疲惫,那么问题就来了。”
“什么问题?”
“就是我们正在讨论的问题。”吕克小姐圆滑地说。
“那么依你说,睡醒后仍然疲惫的状况时有发生?”
“呃,我不是她们的医疗顾问,所以实在没有义务拿着听诊器到处找问题,但是我敢说,九成以上的高年级学生在最后一学期时,会累到觉得连早晨起床都是一场轻微的梦魇。人在疲倦的时候,总是无法正常地控制情绪。无足轻重的障碍会变成像世界最高峰一样巨大,无心的言语会变成诉怨的主题,小小的失望会演变成自杀事件。”
露西脑海里浮现午茶时出现过的面孔。一张张晒成棕红色,快乐地带着笑容,无忧无虑和信任的脸庞。在一群轻松健康的学生里,哪里找得出任何一丝扭曲和暴躁的征兆呢?无迹可循。她们的确悲叹着课业繁重,但那充其量不过是带着幽默感的抱怨罢了。
她们可能真的疲惫;事实上,她们绝对是相当疲惫——如果不累才是奇迹。但是,露西不相信她们会累到不正常的地步。
“我的房间到了,”吕克小姐停下来,“你有没有东西可以读呢?我想你本来打算昨天就离开,大概不会带什么书籍吧?要不要我借给你什么书呢?”
她打开房门,露西看到一间整整齐齐的房间,唯一的装饰品只有一幅版画、一帧照片,和一壁橱的书。从隔壁房间则传来瑞典语的交谈声。
“可怜的馥若,”吕克小姐突然说着,露西则凑上她的耳朵,“她一直想家。能再用自己的语言谈天说地一定很好。”发现露西的眼睛看向照片,她说,“我的妹妹。”
“她真可爱。”露西说着,同时希望语气中不要泄漏出任何的惊奇。
“是啊。”吕克小姐拉上窗帘,“我讨厌飞蛾,你呢?我妹妹出生时我已经十几岁了,几乎是我一手把她带大的。她现在念医学院三年级。”她走过来和露西站着一起瞧了一下照片,“你想读些什么书呢?从鲁扬到普鲁斯特的书这里都有。”
露西拿了《青年访客》。距离她上次读这本书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了,但是当她第一眼看到这本书时,还是忍不住要微笑。反射作用,毫无意识的。她抬头发现吕克小姐也正微笑着。
“呃,有件事我绝对不会做。”露西遗憾地说。
“什么事?”
“写一本能让全世界微笑的书。”
“并非全世界,”吕克小姐的笑容渐渐扩大,“我有个表亲只读了半本就停了。我问她为什么时,她说‘一点都不像真的’。”
于是露西一路面带微笑地走向她的卧房,一面高兴明天不必赶火车,一面想着吕克小姐,既有个心爱的小妹妹,也喜欢荒诞的故事。当她走进侧翼长长的走廊时,她看到宝儿·纳什在另一端的楼梯转角处,将一个手摇铃举到齐肩,下一秒钟整个侧翼便充满了刺耳的铃声。她就地站住,双手掩耳,宝儿却边摇铃边笑她。宝儿站在那里,手持虐人武器的样子真是可爱。
“摇睡觉铃也是高年级班代表的责任吗?”露西在宝儿终于停止摇铃时开口问她。
“不是,高年级学生每周轮流,这周刚巧轮到我。名单依姓氏排列,由于我排名比较落后,一学期只会轮到一次。”她看着萍小姐,压低音量用假装信任的语调说,“对只轮到一次,我假装很高兴——因为每个人都觉得盯着钟看是一件很恐怖的事——但是其实我非常喜欢制造噪音。”
没错,露西心想。精神放松,健康状况良好,她铁定喜欢制造噪音。接着,几乎是立即反应,露西又想,也许她喜欢的不是制造噪音,而是在一群人中手握权力的感觉。不会的,她驱开这个想法。纳什的人生顺遂,一辈子只要张口伸手,就能得其所愿。她不会需要任何与满足有关的替代品,她的生活毫无欠缺。她只是纯粹地喜欢响亮的铃声罢了。
“不过,”纳什与她一起下楼,“这不是睡觉铃,是熄灯铃。”
“我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那么我是不是也得熄灯呢?”
“当然不用,众神可以随心所欲。”
“即使是外宿的神祇也可以吗?”
“你的小屋到了。”纳什打开电灯,站到一边去,好让露西走进明亮的小房间内。在夏天的晚间的乔治亚式画室待了好一阵子后,这间明亮的房间就好像是美国杂志里的插图一般。“真高兴能遇见你,我要忏悔一件事。我明天没有办法帮你带早餐上来。”
“没有关系,”露西正说着,“我反正怎么样都得起床——”
“我不是这个意思,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是莫里斯——一个低年级学生——想要帮你送过来,而且——”
“绑架乔治的那个女孩吗?”
“对,我忘了你当时也在场,就是那一个。她认为,要是不在你的最后一天送早餐给你,会对她的人生造成极大的缺憾;所以我告诉她,只要她不向你要签名照,不要打搅你,就没问题。希望你不要介意,她是个好孩子,要是能帮你送早餐,一定会很高兴。”
就算是杀人犯送早餐给她也没关系,露西只想要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享用她的烤吐司。她仍然谢过莫里斯的好意,并表示明天并不是她停留的最后一天。她打算留下来,到星期四上完课后才离开。
“你真要留下来吗?真是太好了!我好高兴!每个人都会很高兴的。你对我们真好。”
“像药品一样对你们好吗?”露西皱着鼻子抗议。
“不是,像补药一样好。”
“像某人的咳嗽糖浆一样吧。”露西心里其实很高兴。
高兴得以至于对上发夹——这个平常视为一项烦人工程的动作——都丝毫没有感到厌烦。她在脸上涂上面霜,对自己这张素脸仔细地审视着。毫无疑问,圆脸的线条比较柔和,也看不出皱纹。如果脸蛋长得非常像一块甜饼,至少可以自我安慰,这块甜饼表面光滑无痕。她想,上苍给每个人一张适合自己的脸,如果她有着明星般挺秀的鼻梁,那么她还得每天打扮好来搭配。如果她的脸像吕克小姐一样瘦削,她也只好忍着过日子了。露西从来不会在生活中忍耐任何事物,即使是写书时也一样。
萍小姐及时想起没有床头桌的这件事——不鼓励学生躺在床上看书——她把灯关掉,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着院子。她站在打开的窗户旁,呼吸着夜晚的空气。赖氏学院一片宁静。话语声、铃声、笑声、抗议声、脚步声、浴室中的流水声等来来去去的声音,全部沉静了下来,黑暗中只有寂静的深夜。
“萍小姐。”
对面的窗户传来一声耳语。
她们看得见她吗?不,当然看不见。有人听见她拉动窗帘的声音。
“萍小姐,真高兴你愿意留下来。”
校园里的言语流传就像攀爬的葡萄藤。她和纳什不过在15分钟前才互道晚安,消息就已经传到对面的房间了。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中庭四周的窗户便传来像重唱般的低语。对啊,萍小姐。我们都好高兴。高兴。萍小姐。对啊。对。高兴,萍小姐。
“大家晚安。”露西说。
晚安,大家回答着。晚安。真高兴,晚安。
她拉过一张椅子来放刚上过了发条的手表——唯一的一张椅子——明天早晨就不必在枕头下搜寻了。多奇怪啊,昨天早上她还等不及要离开这个地方呢。
也许是出于心理学家的自重,萍小姐丝毫没有任何预感,也没有听到任何小精灵在她陷入昏睡的耳朵旁低语:“离开这里。趁没发生事情前赶快离开。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