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特躺在他的白色病床上嫌恶地凝视着天花板。对这块白色平面上的每一道新裂缝,他都清楚得很。他曾把这块天花板变成了地图在其中探险:穿梭在河流、岛屿和陆地之间。他还用天花板玩猜谜游戏,寻找其中隐藏的形体;幻想着各式各样的脸孔、禽鸟和鱼类。他还用天花板做数学运算,重拾他的童年;背诵定理,测量角度和做三角几何。不过现在的格兰特除了盯着它看,已经完全无事可做。他恨透了他眼中的这块天花板。
他曾建议矮冬瓜把他的床移动一点,让他得以开发一块新的天花板,但这似乎会破坏这个房间的协调。而在医院里,协调仅次于清洁,同样是那么神圣不可侵犯,任何破坏平衡的事都是一种亵渎。他为什么不读书呢?她问。他为什么不去读他朋友带给他的那些昂贵的、全新的小说呢?
“过多的人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写了过多的字。数以百万计的字每分钟都在付印,想起来就可怕。”
“你太愤世嫉俗了吧?”矮冬瓜说。
矮冬瓜是英格翰护士,五英尺两英寸高,身材比例恰到好处。格兰特叫她矮冬瓜是一种心理补偿,因为他现在可以说是被一个他原本可以轻易搞定的女人颐指气使。不光是因为她总是告诉他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当她轻而易举地扶起他的六尺之躯时,他更是感到屈辱。很明显,对矮冬瓜来说,重量算不了什么。她丢床垫就像耍转盘似的表现出漫不经心的优雅。接她班的是亚马逊,她有着山毛榉树枝般的手臂。亚马逊是达洛护士,她来自格洛斯特郡,每个水仙花季都会患思乡病(矮冬瓜来自莱山圣安尼斯,水仙花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她有着一双大而软的手,一对大而温柔的眼睛,看起来总是对你充满了无限同情,但即使是最轻微的体力劳动都会让她喘得跟气筒似的。总的来说,格兰特认为,别人感到他重得半死比觉得他轻如鸿毛还要更令他觉得羞耻。
格兰特之所以卧床不起,成为矮冬瓜和亚马逊的责任,是因为他被一个地上的掀门绊倒。这当然是一个天大的耻辱,特别是跟亚马逊及矮冬瓜的其他病人比起来的话。被一个掀门绊倒真是愚蠢之极;简直是滑稽可笑,荒唐突兀,怪诞诡异。当时他正在热烈地追求班妮·斯寇,就在他们散步散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矮了半截。幸好班妮在下一个转角处一个重心不稳,撞进了威廉斯警官的臂弯里,才让格兰特的心理平衡些。
班妮已经离开他三年了,对他这样一个自由惯了的人来说还蛮不错的,但是和班妮在一起不必时时循规蹈矩,在医院里却不然。
格兰特不再瞪着天花板,而将视线转往床头柜上的一大摞书——一堆矮冬瓜一直鼓励他看的昂贵书籍。最上面的一本印有法勒地的美丽风景照,染着一种不太自然的粉红色,这是拉薇妮亚·费奇一年一度无可挑剔的女英雄奋斗史。封面上的港口景致表示书中女主角一定是一名海军的妻子,不论她叫薇乐芮或安姬拉或西赛尔或丹妮丝。他翻开书读到的必然是拉薇妮亚写的这类东西。
《汗水与犁》是希拉斯·魏克里厚达700页的乡土文学。从第一段开始就和希拉斯的上一本书大同小异:妈妈躺在11楼睡懒觉,爸爸在9楼辛苦工作,大儿子在牛棚里跟政府扯谎,大女儿和她的爱人躺在稻草堆里,其他人都在谷仓里卑微地活着。雨水从茅草屋顶上漏下,肥料在粪堆里蒸发着热气。希拉斯从来不会略去肥料那一段。只有肥料蒸气这一段有积极向上的感觉并非希拉斯的错,如果有哪一种牌子的肥料蒸气是向下的,希拉斯一定会采用的。
在希拉斯沉重的阴影和明亮的书皮之下压着的,是爱德华式的富丽和巴洛克式的风花雪月的优雅爱情故事,书名叫《她脚趾上的铃铛》。书中鲁波特·路芝戏谑了邪恶。鲁波特·路芝总是在头三页的时候就逗得你哈哈大笑。在第三页你会发现鲁波特仿效乔治·萧伯纳这谑而不虐的家伙,用最廉价且最方便的手法表现诙谐,那就是反讽。于是在三句之后,你就可以准备读笑话了。
在深绿色封皮上有红色枪支和火光图案的是奥斯卡·欧克里的新作。那些用复合式英语讲的艰深对话既不够幽默又不够辛辣。金发美女,酒吧,激烈的追逐,非常杰出的垃圾。
《遗失的开罐器案例》,作者是约翰·詹姆斯·马克,在头两页就有三个程序上的错误,这至少让格兰特为了构思一封想象中要写给作者的信,而获得五分钟的乐趣。
他不记得这本压在最下面的蓝皮薄书是什么了。应该是什么正经八百的统计方面的书吧,他想。嗤嗤蝇,卡路里,或者性行为什么的。
即使是那种书,你也可以想象出下一页是什么。为什么在这广大的世界中,没有人试图改变一下?为什么现在每个人都被公式钉死了?今天的作家写的都是他们的读者希望他们写的。大家说到“一本新的希拉斯·魏克里”或“一本新的拉薇妮亚·费奇”,就好像他们说的是“一块新的砖”或“一把新的梳子”一样。他们从不说“一本某某某写的新书”,人们的兴趣已经不再是书本身,而只是因为它是新的。他们已经很清楚这会是本什么样的书了。
格兰特把视线从令他眼花缭乱的那堆书上移开,他想,如果一段时间内全世界都能停止印刷,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让文学暂停一段时间。某个超人应该发明一种光束,让一切同时停止。那么当你平躺在床上的时候,就不会有人送你那么多无聊的东西,也就不会有管家婆唠唠叨叨地要你读它们了。
他听见开门声,但他并不想一探究竟。他把脸转向墙壁,像是一种坚决的表态。
他听见有人走近自己的床,于是闭上眼睛以避免交谈。他现在既不要格洛斯特郡的同情,也不要兰开夏的干练。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一种带有家乡青草香味的口气,却成为一种若有似无的诱惑挑逗着他的嗅觉,让他晕眩。他不动声色地品味着,忖度着。矮冬瓜闻起来有薰衣草香爽身粉的味道,亚马逊身上则是肥皂和碘酒味。不过现在弥漫在他鼻尖的却是兰卡洛斯的香水味,而他所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一个人搽兰卡洛斯的五号香水,那就是玛塔·哈洛德。
他睁开一只眼睛斜睨着她。她已经弯腰察看过他是否睡着,现在正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眼睛看着桌上那一堆显然原封未动的书。她腋下一边挟着两本新书,另一边则是一束白色的丁香。他不知道她选白色丁香是因为那是冬季最适合送的花呢(她在剧院的化妆间从12月到3月都摆着这种花),还是因它不会抢去她今天一身黑白裙装的风采。她头上是一顶新帽子,颈上是她常戴的那条珍珠项链;这条项链曾经帮助他赢回她的芳心。她看起来仪态万千,非常有巴黎味道,而且,真是上帝保佑,她不像个医护人员。
“我吵醒你了吗,亚伦?”
“不,我没睡着。”
“看来我是多此一举了,”她说着把带来的两本书放在其他被漠视的书旁边,“我希望你会觉得这两本书比你看过的其他书有趣一点。你难道不想看一点点我们的拉薇妮亚吗?”
“我什么也读不下去。”
“你还痛吗?”
“痛不欲生,但既不是我的腿也不是我的背。”
“那是什么?”
“我表妹萝拉所谓的‘无聊的芒刺’。”
“可怜的亚伦,你的萝拉说得真是对极了。”她把一束水仙从显然过大的玻璃瓶中拿出来,用最优雅的姿势将它们丢入洗脸盆,再把丁香花插进去,“有人以为无聊是什么严重的疲惫情绪,但它显然不是,它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微不足道,就像被荨麻疹打倒。”
“你为什么不找些事做?”
“改善这光辉的一刻?”
“改善你的想法,还有你的灵魂和脾气。你可以研究某种哲学,比如瑜珈什么的。不过我想一个分析型的头脑可能无法体会抽象的事。”
“我的确想过回头学代数,在学校的时候我从没好好学过代数。但我最近在那个该死的天花板上做了太多几何题,和数学倒有些脱节了。”
“嗯,我想叫你这样状况的人玩拼图是没用的,那填字游戏怎么样?我可以找本那类的书给你,如果你要的话。”
“千万别。”
“你可以自己设计。我听说设计填字游戏比解答更好玩。”
“也许,但一本字典就有好几磅重。再说,我向来恨透了在参考书里查东西。”
“你下棋吗?我不记得了。解棋局如何?该白子走而对手走了三步什么的。”
“我对棋的兴趣完全是图像的。”
“图像的?”
“很有装饰性,武士和卒子等,非常典雅。”
“真可爱,我可以帮你带一副棋来玩。好,不下棋,你可以做一些学术研究。那也是一种数学。为悬而未决的问题找出答案。”
“你是指犯罪吗?我熟知史上所有的悬案,它们都已经毫无进展的可能了。当然一个整日卧床的人也无法有任何贡献。”
“我不是指苏格兰场里的档案,我是指更古典的,某些让人们困惑了很久的谜团。”
“譬如什么?”
“譬如匣中信。”
“喔,别是苏格兰女王玛丽。”
“为什么不?”玛塔问,她就像所有女演员一样,看玛丽·斯图亚特时总是将她美化了。
“我会对一个坏女人感兴趣,但绝不会去研究一个笨女人。”
“笨?”玛塔以她饰演伊兰开特拉(Electra,是希腊神话中为报父仇而杀母之女——译者注)的最佳女低音说道。
“非常笨。”
“喔,亚伦,你怎么能这样说?”
“如果她戴另外一种发饰,根本就没人会理她,全是那小帽在引诱人。”
“你认为如果她戴遮阳软帽,她的爱就会少些?”
“她的爱从来没有多过,不管她戴什么帽子。”
玛塔的脸糗得就像花了一小时精心打扮,却在剧场受到有生以来最严厉的羞辱一样。
“你为什么那样想?”
“玛丽·斯图亚特有六英尺高,几乎所有身材高大的女人都是性冷淡。医生都这么说的。”
当他说着的时候,他突然想到,这些年来玛塔一直将他当成备用的护花使者,他怎么从没想过她一向对男人的冷静理智,也可能和她的身高有关。但是玛塔并没往这方面想,她还在挂念着她最喜欢的女王。
“至少她是个殉道者,这你不能否认。”
“殉身于什么?”
“她的宗教。”
“她只殉身于她的风湿症。她未获教皇的许可就嫁给达恩利,而且还采用新教徒的仪式。”
“等一下你就会告诉我她连囚犯都算不上了。”
“你的问题是,在你想象中,她住在城堡顶端的小房间里,窗上有着铁栏杆,只有一个老仆人和她一起祈祷。事实上她住在一个有60个仆人的宅邸里。当仆人减到30个的时候她就痛苦地抱怨,等只剩下两个男秘书、几个女仆、一个裁缝、一两个厨子的时候,她简直痛不欲生。伊丽莎白女王还得自掏腰包帮她负担这些费用。这些钱她付了20年,而这20年来,玛丽·斯图亚特还不断地向全欧洲叫卖着苏格兰国王的皇冠,希望有人发动革命,让她重返她失去的宝座,或者,让她登上伊丽莎白女王的宝座。”
他看见玛塔正在微笑。
“好点了吗?”
“什么东西好点了吗?”
“无聊的芒刺。”
他笑了。
“是的,刚刚我已经忘记它们了。这至少可算是玛丽·斯图亚特所做的一件好事。”
“你怎么对玛丽这么了解?”
“我在学校的最后一年曾写过一篇关于她的文章。”
“你不喜欢她,我想。”
“不喜欢我所发现的她。”
“你不觉得她是个悲剧?”
“喔,她是的,非常可悲。但不是一般大众想象的那样。她的悲剧是她生为女王却有着乡村农妇的长相。羞辱隔街的都铎太太并无大碍,或许只会影响你打零工的机会,但影响的毕竟只有你个人。但对一个国家做同样的事结果就很可怕了。如果你要以一个国家千万人的生命做赌注,只为了羞辱一个皇家的对手,你将会众叛亲离,以失败而告终。”他想了一下接着说,“她如果做女子学校的老师一定相当成功。”
“你真恶劣。”
“我是好心好意的,教职员一定会喜欢她,小女生也会崇拜她。这就是我所谓的她的悲剧。”
“好吧,看起来没什么匣中信了,还有什么?铁面人?”
“我不记得那是谁了,但我不会对任何忸怩着躲在洋铁皮后面的人感兴趣。我不会对任何人感兴趣,除非我可以看见他的脸。”
“啊,对了,我忘记你对长相的热情了。包亚家的人都长得不错,你找找看,他们应该有一两个神秘故事供你研究。或是柏金·渥白克(冒充亨利七世的人——译者注),当然。冒名顶替总是非常吸引人的,不是吗?可爱的游戏。重量永远不可能完全在这一头或在那一头,你推倒后它又站起来,就像不倒翁。”
门打开了,汀可太太那张平凡的脸从她的帽檐下露了出来,她头顶上的帽子比她的脸更平凡,而且历史悠久。从第一次为格兰特服务开始,汀可太太就戴着这顶帽子,所以他几乎无法想象她戴其他帽子的模样。据他所知她的确拥有另一顶帽子,她说她戴那顶蓝帽子时就是表示自己情绪忧郁。她偶尔才会“忧郁”那么一下,而且从未出现在坦比路19号。她戴这顶帽子通常是因为自觉传统礼俗有这个需要,而它也成为对整个仪式的评价标准;一个评断某种场合社会价值的标准,看是不是值得戴上象征“我忧郁”的帽子。(“你喜欢它吗?汀可。它像什么?”“不值得戴我的忧郁小帽。”)她戴着它去参加伊丽莎白公主的婚礼和其他各种不同的皇室集会,事实上,她还在肯特公爵夫人剪彩的一部新闻影片上闪过那么两秒。但对格兰特来说,那不过是一条新闻报导而已。
“我听见你有访客,”汀可太太说,“当我准备离开时发觉声音听起来很熟悉,于是我对自己说‘一定是哈洛德小姐’,所以我就进来了。”
她带着各种不同的纸袋和一小束秋牡丹。她以女人对女人的方式和玛塔寒暄,在她的那个时代她也算得上是衣着考究,所以她自然对舞台剧女神的服装做了适度的赞许,同时她瞄了一眼玛塔插的美丽丁香花。玛塔没看见汀可太太的眼神,但是看到了那一小束秋牡丹,她立刻用排演过似的熟练姿态处理这样的状况。
“我随随便便买了白丁香给你,真是浪费,汀可太太带来的野百合可把我比下去了。”
“百合?”
“它们是所罗门王的荣耀之一,不会太拘束,也不会过于狂放。”
汀可太太只有在婚礼和洗礼的时候才去教堂,不过她是属于星期天上主日课的那一代。现在她正饶有兴趣地看着握在她毛线手套中的那一束荣耀。
“唔,我从不知道。听起来蛮有道理的,不是吗?我总把它们想做白星海芋,漫山遍野的白星海芋。贵得不得了,你知道,但有点叫人沮丧。难怪它们原来是有颜色的。他们为什么不能这样说?为什么一定要叫它们百合呢?”
于是她们开始讨论翻译的问题,以及圣经是多么容易误导人(“我一直怀疑什么是不计回报的施舍。”汀可太太说),然后这尴尬的一刻就此结束。
当她们仍然忙着讨论圣经时,矮冬瓜拿着新找的花瓶进来。格兰特注意到这些花瓶是为白丁香而不是秋牡丹设计的。它们显然是矮冬瓜用来讨好玛塔的,以为未来的良好关系铺路。不过玛塔从不花时间在女人身上,除非她马上就用得着她们。和汀可太太的你来我往不过是她的社交手腕,一种制约反应。所以矮冬瓜已被贬为功能性而非社会性的角色。她把丢弃的水仙从洗脸盆中聚集起来,温柔地放回花瓶中。矮冬瓜温柔的时候真是美极了,这让格兰特凝视了她好一会儿。
“那么,”玛塔终于插好了她的丁香花,并且将它们放在格兰特看得到的地方,“我该让汀可太太喂你她那些纸袋里的珍馔了。那不会是,难道是,亲爱的汀可太太,其中一袋是你那美妙的单身汉小圆饼?”
汀可太太高兴得脸都红了。
“你要一两个吗?刚出炉的。”
“喔,当然我吃了以后得付出代价——那些营养丰富的小蛋糕会堆积在腰上——不过,还是给我几个放袋子里,好带到剧院配下午茶。”
她以一种谄媚式的慎重选了两个(“我喜欢边缘有一点焦的。”),把它们丢到她手袋里,然后说:“再见,亚伦,我一两天之内会开始为你找双袜子来织。据我所知再也没有比编织更能抚平情绪的了。不是吗,护士小姐?”
“喔,是的,的确。我的许多男病人也从事编织。他们发现这样可以很好地打发时间。”
玛塔从门边给了格兰特一个飞吻就走了,矮冬瓜礼貌地送她出去。
“烂货就是烂货,好也好不到哪里去。”汀可太太说着就打开了她带来的纸袋。她不是指玛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