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懒散的幸福,长期昏睡,现在醒来了……
——哈菲兹
纳塔纳埃尔,不必到别处寻觅,上帝无所不在。
天地万物,无一不表明上帝的存在,但无一能揭示出来。
我们的目光一旦停留在一件事物上,就会立刻被那事物从上帝身边引开。
别人纷纷发表著作,或者工作钻研,我却相反,漫游了三年,力图忘掉我所博闻强记的东西。这一退还学识的过程,既缓慢又艰难,不过,退还了人们灌输给我的全部知识,对我更有裨益:一种教育这才真正开始。
你永远也无法明了,我们作了多大努力,才对生活发生了兴趣,而生活同任何事物一样,我们一旦感兴趣,就会忘乎所以。
我往往畅快地惩罚自己的肉体,只觉得体罚比错失更有快感:我沉醉其中,因不是单纯犯罪而得意扬扬。
抛开优越感吧,那是思想的一大包袱。
我们总是举足不定,终生忧烦。如何对你讲呢?细想起来,任何选择都令人生畏,连自由也是可怕的,如果这种自由不再引导一种职责的话。这是在完全陌生的国度选择一条路,每人都会发现自己的路,请注意,只适用于自己。即使到最鲜为人知的非洲,找一条最荒僻的路径,也没有如此难以辨识。……有吸引我们的一片片绿荫,还有尚未枯竭的清泉幻景……不过,还是我们的欲望所至之处,才会有清泉流淌。因为,只有当我们走近时,那地方才成形存在,只有当我们行进时,景物才在周围逐渐展现。远在天边,我们一无所见,即使近在眼前,也仅仅是连续不断而变幻不定的表象。
如此严肃的话题,为什么用起比喻来了呢?我们都以为肯定能发现上帝,然而,唉!找见上帝之前,我们却不知道面向何方祈祷。后来,大家才终于想道:上帝无处不有,无所不在,哪里却又寻不到,于是就随意下跪了。
纳塔纳埃尔,你要仿效那些手擎火炬为自己照路的人。
你无论往哪儿走,也只能遇见上帝。——梅纳尔克常说:“上帝嘛,也就是在我们前边的东西。”
纳塔纳埃尔,你一路只管观赏,哪里也不要停留。你要明白,惟独上帝不是暂存的。
关键是你的目光,而不是你目睹的事物。
你所认识的一切事物,不管多么分明,直到末世也终究与你泾渭分明,你又何必如此珍视呢?
欲望有益,满足欲望同样有益,因为欲望从而倍增。实话对你讲吧,纳塔纳埃尔,占有渴求之物一向是虚幻的,而每种渴求给我的充实,胜过那种虚幻的占有。
纳塔纳埃尔,我的爱消耗在许多美妙的事物上,我不断为之燃烧,那些事物才光彩夺目。我乐此不疲,认为一切热衷都是爱的耗散,一种甜美的耗散。
我是异端中的异端,总受各种离经叛道思想的深奥隐晦和抵牾分歧所吸引。一种思想,惟其与众不同,才引起我的兴趣。我甚至从自身排除同情心,所谓同情心,无非是承认一种通常的感情。
纳塔纳埃尔,绝不要同情心,应有爱心。
要行动,就不必考虑这行为是好是坏。要爱,就不必顾忌这爱是善是恶。
纳塔纳埃尔,我要教会你热情奔放。
人生在世,纳塔纳埃尔,与其平平安安,不如大悲大恸。我不要休息,但求逝者的长眠,惟恐我在世之时,未能满足的欲望、未能耗散的精力,故世后又去折磨我。我希望在人世间,内心的期望能够尽情表达,真正的心满意足了,然后才完全绝望地死去。
绝不要同情心,纳塔纳埃尔,应有爱心。你明白这不是一码事,对不对?惟恐失去爱,我才对忧伤、烦恼和痛苦抱有同感,否则的话,这些我很难容忍。各人的生活,让各人操心去吧。
(今天写不了了,谷仓里有个机轮总在运转。昨天我看到了,正打油菜子,只见糠秕乱飞,子粒滚落在地。尘土呛得人透不过气来。一个女人在推磨,两个漂亮的小男孩,光着脚丫在收菜子。
我潸然泪下,只因无话可说。
我明白,一个人除此再也无话可说的时候,就不能提笔写东西。但我还是写了,并就这同一话题写下去。)
***
纳塔纳埃尔,我很想给你一种谁也没有给过你的快乐。这种快乐,我本人倒是拥有,但不知如何给你。我希望与你交谈比谁都更亲切。我希望在夜晚这样的时刻到你身边:你翻开又合上一本本书,要从每本书里寻求更多的启示,你还在期待,你的热情自觉难以撑持而要转化为忧伤。我只为你写作,只为这种时刻写作。我希望写出这样一本书:你从中看不到任何思想、任何个人激情,只以为看到你本人热情的喷射。我希望接近你,希望你爱我。
忧伤无非是低落的热情。
每个生灵都能赤身裸体,每种激情都能丰满充实。
我的种种激情像宗教一般敞开。你能理解这一点吧:任何感觉都是一种无限的存在。
纳塔纳埃尔,我要教会你热情奔放。
我们的行为依附我们,犹如磷光依附磷。这些行为固然消耗我们,但是也化为我们的光彩。
我们的灵魂,如果说还有点价值,那也是因为比别的灵魂燃烧得更炽烈。
我见过你哟,沐浴在晨曦中的广袤田野;我在你的清波里沐浴过哟,蓝色的湖泊;清风的每一次爱抚,都令我喜笑颜开。纳塔纳埃尔,这就是我不厌其烦要向你絮叨的。纳塔纳埃尔,我要教会你热情奔放。
假如我知道更美的事物,那也正是我对你讲过的——当然要讲这些,而不是别的事物。
你没有教我明智,梅纳尔克。不要明智,要爱。
纳塔纳埃尔,我对梅纳尔克的感情超出了友谊,接近于爱。我对他爱如兄弟。
梅纳尔克是个危险人物,你可要当心;他那个人哪,智者们纷纷谴责,孩子们却无一惧怕。他教孩子们不要再仅仅爱自己的家,还逐渐引导他们脱离家庭,让他们的心渴望酸涩的野果,渴求奇异的爱情。啊!梅纳尔克,我本想还同你走别的路,一起漫游。可是你憎恶怯懦,力图叫我离开你。
每人身上都有各种特殊的潜力。假如过去不是往现时投射一段历史,那么现时就会充满所有未来。然而可惜的是,独一的过去只能标示独一的未来,它将未来投射到我们面前,好似投射在空间一个无限的点。
永远不做无法理解的事情,方是万全之策。理解,就是感到自己胜任愉快。尽可能肩负起人道的责任,这才是良言正理。
生活的不同形式,我看对你们全是好的。(此刻我对你说的,也是梅纳尔克对我讲的话。)
凡是七情六欲和道德败坏的事,但愿我都体验过,至少大力提倡过。我的全身心曾投向所有信仰,有些夜晚我狂热极了,甚至信仰起自己的灵魂来,真觉得它要脱离我的躯体。——这也是梅纳尔克对我讲的。
我们的生活展现在面前,犹如满满一杯冰水,这只附着水汽的杯子,一个发高烧的病人双手捧着,想喝下去,便一饮而尽,他明明知道应当缓一缓,但就是不能将这一杯甘美的水从唇边移开:这水好清凉啊,而高烧又令他焦渴难耐。
啊!我多么畅快地呼吸夜晚寒冷的空气!啊!窗棂啊!月光穿过迷雾流泻进来,淡淡的恍若泉水——仿佛可以畅饮。
啊!窗棂啊!多少次我贴在你的玻璃上,冰一冰额头;多少次我跳下滚烫的床铺,跑到阳台上,眺望无垠静谧的苍穹,心中的欲火才渐渐烟消雾散。
往日的激情啊,你们致命地损耗了我的肉体。然而,崇拜上帝如果没有分神的时候,那么灵魂也会疲惫不堪!
我崇拜上帝,执迷到了骇人的程度,连我自己都觉得浑身不得劲。
“灵魂的虚幻幸福,你还要寻觅很久。”梅纳尔克对我说。
最初那段日子,心醉神迷而又狐疑——那还是遇见梅纳尔克之前——接着又是一个焦急等待的阶段,仿佛穿越一片沼泽地。我终日昏昏沉沉,睡多少觉也不见好。吃完饭我倒头就睡,睡醒了更觉得疲乏,精神迟钝麻木,真要化作木雕泥塑。
生命隐秘的活动,潜在的运行,未知物的萌生,艰难的分娩,昏睡,等待;同样,我像虫蛹,处于睡梦中,任由新生命在我体内成形。这新生命就将是我,同原来的我不相像了。光线仿佛要透过层层绿水和繁枝密叶,才照到我身上,只觉得浑浑噩噩,麻木不仁,就像喝醉了酒,又像极度昏迷。“噢!”我哀求道,“但愿急性发作,大病一场,让我疼痛难忍吧!”我的脑海阴云密布,风雨交加,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万物只待闪电劈开气鼓鼓的乌黑天盖,让碧空露出来。
等待哟,还要持续多久?等待过后,我们又剩下什么赖以生存呢?“等待!等待什么啊!”我高声疾呼,“难道还有什么东西,不是我们自身的产物吗?我们自身的产物,难道还会有我们不了解的东西吗?”
阿贝尔出生,我订了婚,艾里克的去世,把我的生活打乱了,可是,我的麻木状态非但没有结束,反而日甚一日了,就好像这种麻木状态,恰恰是我的纷乱思绪和优柔寡断造成的。我真想化为草木,在湿润的土壤里长眠。有时我也暗自思忖:也许会苦极生乐,于是我就劳乏肉体,以求精神解脱。继而,我重又沉沉大睡,就好像热得发昏的婴儿,大白天让人安置在闹室里睡觉。
睡了许久,我才从悠远的梦中醒来,浑身是汗,心怦怦狂跳,头脑依然昏昏沉沉。百叶窗紧闭,天光从下面的缝隙透进来,在白色天棚上映现草坪的绿幽幽反光。这暮色的幽光,是惟一令我惬意的东西,就好比一个人久处黑暗笼罩的洞穴,乍一走到洞口,忽见叶丛间透射过来的水色天光,微微颤动,是那么柔和而迷人。
家中的各种响动隐约传来。我又渐渐恢复神志,用温水洗了洗脸,依然无情无绪,便下楼走到花园,坐在长椅上,无事可干,只等夜晚降临。我一直疲惫不堪,不想说话,不想听人说话,也不想写作。于是,我读到这样一段:
……他看见前方
道路渺无人迹,
海鸟舒展翅膀,
正在沐浴嬉戏……
我还得在此蛰居……
别人迫使我住在
森林的浓荫下,
橡树下,这地窖里。
冷森森这土屋,
让我住得好厌烦。
黑幽幽这山谷,
巍巍然这山峦,
凄凉哟这树篱,
披满了荆棘,
居所了无乐趣。
充实的生活有可能实现,但尚未如愿,不过,这种感觉有时隐约可见,去而复来,越来越萦绕心间。“啊!”我呼号,“干脆打开一个窗洞,让阳光涌入这永无休止的煎熬中!”
我的整个生命,似乎亟须焕然一新。我企盼第二个青春期。啊!我的双眼换上全新的视觉,洗去所蒙书籍的尘垢,恢复清亮,好似我所见的蓝天——今天下了几阵雨,碧空如洗。
我病倒了,我去旅行,遇见了梅纳尔克。我的身体康复是个奇迹,可谓再生。我再生为一个新人,来到这新的天地,来到这彻底更新的事物中。
纳塔纳埃尔,我要同你谈谈等待。夏日里,我见过平野在等待,等待下点儿雨。道路上的尘埃变得极轻,稍起点风就漫天飞扬。这已不只是焦渴,而是一种焦虑了。土地干旱得龟裂,仿佛为迎接更多的雨水。荒原上野花香气郁烈,呛得人几乎受不了。烈日炎炎,草木都打蔫了。每天下午,我们都到露台下面休息,稍微躲避一下异常强烈的阳光。这正是结球果的树木蓄满花粉的季节,树枝动不动就摇晃,将花粉散播到远方。天空正孕育暴风雨,整个大自然都在等待。这一时刻异常庄严凝重,连鸟儿都缄默了。大地溽暑熏蒸,万物仿佛都热昏了,球果树花粉从枝叶间飘散,宛若金黄色的烟雾。——不久便下雨了。
我见过天空抖瑟着等待黎明。星辰一颗接一颗黯淡了。露水浸湿了草地。晨风轻拂,给人以冰凉之感。有一阵子,混沌的生命似乎还流连在睡梦中,我的头仍然困倦而滞重。我上坡一直走到树林的边缘,坐下来。每个动物都确信白昼即将来临,便重又投入劳作和欢乐;生命的奥秘也缘着绿叶的齿边重又传播。——不久天就亮了。
我还多次见过黎明的景象,也见过等待夜幕降临的情景……
纳塔纳埃尔,但愿你内心的每种等待,连欲望也算不上,而仅仅是迎接的一种准备状态。等待朝你走来的一切吧,但是,你只能渴望投向你的东西,只能渴望你会拥有的东西。要知道一天到晚,每时每刻你都能完全拥有上帝。但愿你的渴望发自爱心,你的拥有体现爱意。欲望如无效果,又算什么欲望呢?
怎么!纳塔纳埃尔,你拥有上帝,竟然毫无察觉!拥有上帝就是看见,但是谁也不看。巴拉姆,在任何小径拐弯的地方,每次你的灵魂停在上帝面前,难道你就没有看见吗?只怪你用另一种方式想像上帝。
纳塔纳埃尔,惟独不能等待上帝。等待上帝,纳塔纳埃尔,就是不明白你已经拥有上帝了。不要把上帝和幸福区分开,你的全部幸福要投放在现时。
我的全部财富全带在身上,正像东方妇女带着全部家当到阴间。我在生命的每个瞬间都能感到身上携带着全部财富。这财富并不是许多实物的总和,而是我忠贞不贰的崇拜。我时时刻刻都完全把握自己的全部财富。
你要把夜晚视为白天的归宿,要把清晨视为万物的生长。
但愿你的视觉时刻更新。
智者就是见什么都感到新奇的人。
纳塔纳埃尔哟,你的头脑疲顿,完全是你的财富太庞杂所致,你甚至不知道喜欢哪一样,也不懂得惟一的财富就是生命。生命最小的瞬间,也比死亡强大,是对死亡的否定。死亡不过是别的生命的准许证,为使万物不断更新,为使任何生命形成在“此生”表现,都不超过应占据的时间。你的话语响亮时,就是幸福的时刻。其余时间,你听着好了,不过,你一开口讲话,就不要听别人的了。
纳塔纳埃尔,你应当焚毁心中的所有书籍。
回旋曲
——赞颂我所焚毁的
有的书供人坐在小板凳上,
坐在小学生的课桌后阅读。
有的书可以边走边读(只因是小开本的书);
有的适于带到森林,
有的适于带到乡村。
有的书我在驿车上读过,
还有的躺在饲草棚里读;
有些书让人相信有灵魂,
另些书让人绝望吓掉魂。
有些书证明确有上帝在,
而别些书却证明不出来。
有些书出来不风光,
只能放在私人的书房。
另外一些书却备受权威评论家的赞扬。
有的书介绍养蜂的学问,
有人就觉得内容太专门;
有的书详尽介绍大自然,
看了就不必出门去游玩。
有些书有识之士不屑理,
却引起儿童浓厚的兴趣。
一些书堂而皇之称选集,
各方面精彩论断收进去。
有些书要让人们爱生活,
另一些作者完稿就轻生。
有的书旨在撒播仇恨种,
也只能收获播种的仇恨。
有些书捧读字字放光芒,
娓娓谈来引人发奇想。
有的书爱不释手如兄弟,
情意真挚活得比我们强。
还有的书文字太奇特,
反复研读其意也难解。
纳塔纳埃尔,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把所有书籍全烧毁!
有些书不值一文钱,
另一些价值不可限。
有些书大谈帝王与后妃,
另一些只写穷苦老百姓。
有的书语言柔和如细雨,
胜似中午树叶的絮语。
这本书约翰像老鼠啃噬过,
当时他在巴特摩斯岛 ,
而我更爱吃覆盆子。
他啃书满腹尽苦涩,
后来就总是生幻觉。
纳塔纳埃尔,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把所有书籍全烧毁!
光在书本上读到海滨沙滩多么柔软,我看不够,还要赤着双脚去感受……凡是没有体验过的认识,对我都没有用。
我在这世上只要见到一件柔美的东西,就想倾注全部温情去抚摸。大地多情的娇容啊,你的外表鲜花盛开,多么奇妙。深藏着我这渴望的景色哟!任凭我探索游荡的阔野!水畔纸莎草丛生的幽径!俯向河面的芦苇!豁然开朗的林间空地!透过枝叶展现无限前景的平野!我曾漫步在岩石或草木夹护的通道。我观赏过春天展卷。
从这天起,我的生命每一瞬间都有新鲜感,都是一种难以描摹的馈赠。就这样,我处于几乎持续不断的感奋惊愕中。很快我就陶醉了,昏头昏脑地尽情行走。
自不待言,我见到含笑的嘴唇就想亲吻,见到脸上的血、眼中的泪就想吸吮,见到枝头伸过来的果实就想啃上一口。每到一家客栈,饥饿就向我招手;每到一眼水泉,干渴总等着我(在每眼水泉,干渴程度各不相同);我真想换别的字眼表达我别的欲望:
在宽展的大路上行走的欲望;
在绿荫相邀之处休憩的欲望;
在近岸深水中游泳的欲望;
在每张床边做爱或睡觉的欲望。
我向每件事物大胆地伸出手,自认为有权得到我所渴望的对象。(况且,纳塔纳埃尔,我们对事物的欲望,主要不是想占有,而是施爱。)——啊!但愿万物在我面前五彩缤纷,但愿所有美物都修饰装点我的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