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的父亲——一见到你我的心中便充满喜悦。”那个年轻人开口说道,他说话的速度非常快,脸色阴沉沉的,看上去似乎一点也不想见到蒂斯罗克。“愿您万寿无疆,可是您已经彻底毁了我。今晨当我看到那些可恨的野蛮人起锚出海的时候,你如果给我一支最快的帆船,也许我现在已经追上他们了。可是,你却劝我先看看情况,看他们是不是只想找一个更好的抛锚地点。现在,整整一天的时间都浪费掉了。他们已经走了——走了——我再也追不上他们了!那个虚伪的女人——”说到这儿,他又一口气说了许多诋毁苏珊女王的话,如果我把这些话都写下来就有失文明了。没错,这个年轻人就是拉巴达什王子,而他所说的虚伪的女人自然就是苏珊女王。
“哦,我的皇儿,镇静,”蒂斯罗克说,“对于一名明智且有决断力的主人而言,因为客人的离去而造成的心灵创伤很快就会痊愈的。”
“可是,我想要她,”王子大叫道,“我必须得到她。我得不到她,我就会死——那个狗娘养的虚伪、骄傲、黑心肠的女人!没有她,我无法安寝,食之无味,她的美貌黑了我的双眼。我必须得到那个野蛮人女王。”
“一位极有天赋的诗人说得好,”大宰相抬起沾满灰尘的脸,说,“要想浇灭年轻人的爱情之火,唯有痛饮理智的泉水。”
他的这句话似乎惹恼了王子。“狗东西,”王子怒气冲冲地说道,同时狠狠地踹了宰相的屁股好几脚,“别在我面前卖弄诗词。成天到晚就知道在我面前旁征博引,炫耀自己的学识,我再也受不了了。”对于大宰相的这番不幸遭遇,阿拉维斯一点也不感到难过惋惜。
蒂斯罗克显然陷入了思考当中,过了许久,当他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平静地说道:
“我的孩儿,无论如何都别再踢德高望重且博学开明的宰相了。正如珍贵的珠宝即便掩埋在粪堆里也无损其自身价值一样,年长和审慎值得我们尊敬,哪怕它们存在于我们最卑微的臣民身上。因此别再踢宰相了,把你的要求和建议告诉我们吧。”
“哦,父亲,我的愿望和建议就是,”拉巴达什说,“您立刻召集您那无坚不摧的军队,向纳尼亚那片备受诅咒的土地发起进攻,用烈火和宝剑扫荡整个国家,将它纳入您辽阔无边的帝国版图,杀死除了至尊国王,以及除苏珊女王以外的所有国王的血亲。我必须娶她为妻,只不过在那之前,她必须尝点苦头,得到教训。”
“我的孩子,我明白了,”蒂斯罗克说,“我不会因此发动对纳尼亚的战争。”
“哦,万寿无疆的蒂斯罗克,如果您不是我父亲,”王子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一定会说这完全是懦夫之言。”
“哦,天下最易怒的拉巴达什,假如你不是我的儿子,”他父亲回答,“今天就是你生命终结之日,而且我会让你慢慢地走向死亡。”(他平静而冷冰冰的语气令阿拉维斯不寒而栗。)
“可是,父亲,”王子说——这一次,他的语气软化了许多,也多了几分敬意,“在惩罚纳尼亚这件事情上我们为什么要再三考虑呢?这难道不和吊死一名偷懒的奴隶,或是将一匹虚脱的老马送去做狗食一样,根本无需考虑吗?论面积大小,纳尼亚顶多只有您辖下最小的省份的四分之一大。五个星期之内,用数千支长矛一定能够征服纳尼亚。纳尼亚的存在玷污了您辽阔的国土版图。”
“毋庸置疑,”蒂斯罗克说,“这些野蛮小国自称是自由王国(这不就等于承认自己游手好闲、毫无章法且无利可图吗?),不仅神灵厌恶它们,任何一个稍有洞察力的人也对它们痛恨不已。”
“既然如此,我们为何要长期容忍像纳尼亚这样的国家存在,却不去征服它们呢?”
“哦,开明的王子啊,您要知道,”大宰相开口了,“在您父亲开始他那英明而永恒的统治之时,整个纳尼亚还笼罩在冰雪之中,当时纳尼亚的统治者正是一位法力无比强大的女巫。”
“关于这一点,多嘴多舌的宰相大人,我早就知道了,”王子答道,“不过,据我所知,那位女巫已经死了,冰雪早已经消融,纳尼亚又恢复了生机,瓜果满地,到处都欣欣向荣。”
“哦,博学的王子,这些变化毫无疑问全都是由那些坏人借助强有力的咒语导致的,现在,他们自称是纳尼亚的国王和女王。”
“依我看,”拉巴达什说,“这些变化不过是由星宿的改变和自然轮回导致的。”
“关于这一切,”蒂斯罗克说,“就交给那些学识渊博的人们去争论吧。我一直坚信,要实现如此巨大的变化并杀死一名老女巫,如果不借助强大魔法绝对做不到。在那片土地上,这倒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在那片土地上到处都是恶魔,它们披着动物的躯壳,却像人类一样交谈,恶魔们和半人半兽的妖怪比邻而居。通常,探子们回来都报告说,纳尼亚的至尊国王(愿众神彻底抛弃他)得到了一个可怕且恶贯满盈的恶魔的支持,这个恶魔平时常常化身为一头狮子。因此,攻打纳尼亚绝对是冒险且值得怀疑的行为,我已经决定了,绝不会去做这种没有把握的事情,免得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
“卡乐门福泽永存!”大宰相再次抬起头说道,“神灵们将卡乐门王国交到您手中果然是审慎之举!然而,正如足智多谋且不容辩驳的蒂斯罗克刚刚说的,眼看着纳尼亚这样一道美餐近在咫尺而不染指,的确令人痛苦万分。一位有才智的诗人说过——”就在这时,阿霍什塔瞥到王子的脚尖开始不耐烦地抖动,他立刻闭嘴,不再多说一个字。
“这的确是件痛苦的事情,”蒂斯罗克用深沉、平静的声音缓缓说道,“每天早晨,尽管太阳升起,可我的双眼却看不到光亮;每天夜里,睡眠总是无法令我感到神清气爽,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始终忘不了纳尼亚仍旧是自由的。”
“哦,父亲,”拉巴达什说,“如果我有办法可以让您将权力的手掌伸向纳尼亚,并在偶遇不顺时,您还能毫发无伤地将手缩回来,您是否愿意听我一言呢?”
“你要真有办法,”蒂斯罗克说,“你就是我最好的儿子。”
“听我说,父亲,就在今天晚上,等我说完这番话,我就带上二百个人,骑马穿越沙漠。您务必要装作对我这次出征毫不知情。明天早晨我就能赶到伦恩国王位于阿钦兰安瓦德的城堡之下。阿钦兰与我们一向和平共处,他们对此次出征毫无防备,我可以在他们采取行动前突袭安瓦德并占领它。接着,我会穿过位于安瓦德上边的关隘,直达纳尼亚的凯尔帕拉维尔城堡。至尊国王,他现在人不在那里;之前,当我离开凯尔帕拉维尔城堡的时候,他正准备出发征讨侵犯纳尼亚北部边界的邪恶巨人。所以当我到达那里时,凯尔帕拉维尔也许会城门大开。我策马入城,展现出我谨慎有礼的一面,尽量让纳尼亚人少流点血。接下来,我需要做的就是坐在城堡里等着灿烂海尔琳号帆船带着苏珊女王进港。只要她一踏上陆地,我就立刻逮住这只从我手中飞走的小鸟,将她丢上我的马鞍,然后一路快马加鞭回到安瓦德。”
“可是,这恐怕不太可能,我的儿子,”蒂斯罗克说,“在你带走那个女人的过程中,你或埃德蒙国王,至少有一个人会因此而送命,难道不是吗?”
“他们随行带的人很少,”拉巴达什说,“我会派十个人解除他的武器,把他绑起来——当然我一定会遏止住让他血流成河的欲望,如此一来,您和纳尼亚的至尊国王之间也就没有了开战的理由和必要。”
“可是,要是灿烂海尔琳号比你先到达凯尔帕拉维尔呢?”
“我的父亲,就凭现在的风力,我觉得那不太可能。”
“哦,我足智多谋的儿子啊,说了半天,”蒂斯罗克说,“你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得到那个野蛮女人,丝毫没有提到如何才能帮助我征服纳尼亚。”
“哦,父亲,我和我的人虽然离开了纳尼亚,可是我们已经占领了安瓦德。安瓦德距离纳尼亚不过是一箭之遥,纳尼亚还能逃出您权力的手掌吗?只要您守住了安瓦德,您就等于坐到了纳尼亚的大门口,到那时,您只需要慢慢增加在安瓦德的驻兵,积攒自己的实力就行了。”
“这样看来,你的建议的确深谋远虑,很有见地,可是一旦事情进展得不顺利,我又如何缩回手臂且毫发无损呢?”
“到那时,您大可以说这一切您毫不知情,我的行为违背了您的意愿,压根没得到您的许可,我这样做完全是因为年轻气盛和强烈的爱情导致。”
“要是至尊国王要求我们送还他妹妹——那个野蛮女人呢?”
“哦,父亲,您放心吧,他绝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尽管这个女人因为心存幻想而拒绝了联姻,但是她哥哥至尊国王彼得是一个审慎且明白事理的男人,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与我们联姻带来的无尚荣光和利益,他一定期望看到自己的外甥和曾外甥坐上卡乐门的最高宝座。”
“假如我像你期待的那样(这是毫无疑问的)长生不老,他将永远都看不到这一天的到来。”蒂斯罗克用比平时更加平淡的口吻说。
“还有,我的父亲,我眼中的喜悦,”在一段略显尴尬的沉默之后,王子重新开口说,“我们可以用女王的口气写封信,说她其实很爱我,一点也不想回纳尼亚。众所周知,女人都是善变的墙头草。即便他们对这封信的内容将信将疑,他们也绝对不敢来塔什班强行将她带回去。”
“哦,开明博学的宰相大人,”蒂斯罗克说,“对于这个有点奇怪的建议,你有何见解呢?”
“哦,永生的蒂斯罗克,”阿霍什塔说,“我理解舐犊情深的强大情感力量,也理解孩子就是父母眼中的无价之宝。既然如此,在可能会给高贵的王子带来伤害的事情上,我怎敢发表自己的愚见呢?”
“毋庸置疑,你会的,”蒂斯罗克回答,“因为你会发现不说和说同样危险。”
“闻之必从,”深感为难的宰相低声说,“哦,世间最通情达理的蒂斯罗克,请听我说,首先,王子不会遇到太大的危险。神灵们并没有赐予那些野蛮人审慎的判断力,因此他们的诗歌和我们的不同——我们的诗歌中充满了睿智的格言和令人受益的座右铭——全都是关于爱和战争。所以,在他们看来,再也没有比此类疯狂的举动更高贵,更值得敬佩的事情了——噢!”刚说完“疯狂”二字,他的屁股又被王子踢了几脚。
“我的儿子,别这样了,”蒂斯罗克说,“还有你,博学的宰相大人,无论王子是否停止踢你,你都不能中断,必须继续说下去。一个庄重且恪守礼仪的人绝不会因为承受小小的不便就终止自己的言行。”
“闻之必从,”宰相一边说,一边扭了扭身体,尽量让自己的屁股远离王子的双脚,“依我看,在他们眼中,这种——呃——冒险的尝试,尤其是因爱一个女人而做出的冒险举动即便得不到众人敬佩,但至少能得到谅解的。假如王子落入他们手中,他们绝对不会杀死他。不会的,说不定事情最后的结果可能会是这样——尽管王子未能成功地带走那位女王,但是在见识了王子大无畏的勇气和无与伦比的激情之后,那位女王改变主意,倾心于他。”
“啰嗦的老头儿,说得好,”拉巴达什说,“不管怎样,你丑陋的脑袋总算开窍了。”
“主人对我的称赞能为我的双眼带来光明,”阿霍什塔说,“哦,蒂斯罗克,您的统治千秋万代。其次,我认为在众神的帮助下,王子拿下安瓦德的可能性极大。如此一来,我们就等于掐住了纳尼亚的咽喉。”
之后,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躲在沙发后的两个女孩连大气都不敢出。最后,蒂斯罗克开口了:
“去吧,我的儿子,”他说,“按照你说的去做。不过,你别指望我会为你提供帮助或支持。如果你死了,我会为你报仇;如果你被那些野蛮人扔进监狱,我绝不会救你。还有,无论成败与否,只要是因为你的缘故,导致两国开战,那么我对你的宠爱从此便不复存在,你的弟弟将接管你在卡乐门的所有一切,包括王位。好了,去吧,你此番行动务必迅速、隐秘,祝你好运。愿塔什神保佑你,赋予你的宝剑和长矛坚不可摧、不可抗拒的力量。”
“闻之必从,”拉巴达什大声说。说完,他跪在父亲面前,亲吻了他的手背,然后匆匆离开了房间。令阿拉维斯大为失望的是蒂斯罗克和大宰相竟然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她被困在了这里。
“哦,宰相大人,”蒂斯罗克说,“你确定除了我们三人以外再也没有第四个人知道我们今晚在此召开秘密会议?”
“哦,我的主人,”阿霍什塔回答说,“其他人绝不可能知道。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建议——当然,睿智如您也批准了我的建议——在老皇宫召开这次会议,因为这里从来没有举行过任何会议,宫殿里的人也绝不可能会到这儿来。”
“那就好,”蒂斯罗克说,“无论谁知道了,那人务必在一小时内处死。谨慎的大宰相啊,你最好也赶紧忘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我也会将刚刚听到的王子的计划从我脑海里彻底抹去。他此番离去,既没有得到我的许可,也得不到我的协助和支持;对于这一切,我毫不知情。这全是他年少气盛、鲁莽、暴躁导致的。当安瓦德被他攻占的消息传来时,我和你表现出来的惊讶之情绝不能比别人少半分。”
“闻之必从。”阿霍什塔回答。
“正因为如此,你永远都不会——哪怕是在你的心灵深处——认为我是世界上最狠心的父亲,竟然忍心派长子执行一项几乎等于送死的任务。对此,你心里一定暗自窃喜,因为我早已洞察你的内心,你不喜欢拉巴达什王子。”
“哦,完美无瑕疵的蒂斯罗克,”宰相说,“和您相比,无论是王子,还是我的生命,抑或是面包、水或阳光,我统统不爱。”
“你的情感,”蒂斯罗克说,“是高尚而正确的。在王位带来的荣耀和权力面前,你说的那些人或东西不值一提,更不值得我去爱。如果王子成功了,阿钦兰就是我们的了,也许我们还能乘胜追击拿下纳尼亚。如果他失败了——我还有十八个儿子,至于拉巴达什,他事事都仗着自己是国王的长子而不可一世,这令他的处境有些危险。此前,在塔什班,已经有超过五名蒂斯罗克因为自己的长子——开明的王子——对王位和权力的渴望而无法颐享天年,过早地死去。与其让王子因为无所事事而热血沸腾,倒不如让他去异邦冷静下来。哦,杰出的宰相大人,父亲的焦虑使我感到困顿。命乐师速速赶到我的寝宫。在你躺下之前,务必追回我们写给第三名厨子的赦免书,因为我感到腹中开始出现消化不良的征兆。”
“闻之必从,”大宰相毕恭毕敬地答道。他依旧趴在地上,开始倒退爬行,然后慢慢地起身,鞠躬,最后退了出去。现在,房间里就剩下蒂斯罗克了,可是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阿拉维斯担心他是不是睡着了。好在最后她终于听到他那小山一般的身体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声,以及沙发发出的咯吱声——他那庞大的身躯渐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随手示意奴仆掌灯,然后走出了房间。房门被关上了。房间里再一次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两个女孩终于长舒一口气——她们又可以自由地呼吸了。
“太可怕了!刚才的情形真是可怕至极!”拉萨阿琳低声啜泣道,“哦,亲爱的,我简直吓坏了。我全身都在颤抖,你摸摸。”
“好了,”阿拉维斯说道,她也止不住地颤抖,“他们回新皇宫了。我们离开这个房间,就彻底安全了。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快点带我去你说的那个水闸门。”
“亲爱的,你怎么能这样?”拉萨阿琳扯着尖尖的嗓门小声说道,“我什么都做不了——起码现在不行。我可怜的神经啊!不行,我必须先躺会儿,然后回家。”
“为什么要回去?”阿拉维斯问。
“哦,你不会明白的。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拉萨阿琳开始掉眼泪。阿拉维斯觉得现在绝对不是表示怜悯和同情的时候。
“听着!”她一把抓住拉萨阿琳,用力摇了摇她,说道,“如果你再说要回去,如果你不马上把我送到水闸门那儿去——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我会立刻冲到走廊上,大声尖叫。到时,我们就会被他们逮个正着。”
“如果那样的话,我们都会死——死!”拉萨阿琳说,“你难道没听到蒂斯罗克(愿他万寿无疆)刚刚说的话吗?”
“我听到了,我宁愿现在被处死也不愿嫁给阿霍什塔。所以,你快点起来。”
“哦,你实在是太坏了,”拉萨阿琳说,“我竟然会落到这般田地!”
最后,她还是向阿拉维斯屈服了。她带着阿拉维斯走下台阶,穿过另一段走廊,最终走出老皇宫,来到一片开阔地。现在,她们就站在沿着斜坡而建,由无数个露台组成的御花园中。月光皎洁而明亮。冒险的缺点之一就在于,哪怕你置身于世间最美丽的风景之中,你也会因为过于焦虑和仓促忘了欣赏美景。因此,阿拉维斯(尽管多年后她又回忆起了当晚的情形)对御花园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灰色的草坪,静静流淌的喷泉,以及高大的柏树投下的黑色影子。
山脚下,巍峨的城墙拔地而起,耸立在前。拉萨阿琳哆嗦得厉害,根本打不开门闩。阿拉维斯却轻松地拨开了。终于,她们来到了河边。河水倒映着皎洁的月光,波光粼粼,河边有一个小码头,旁边拴着几条小船。
“再见,”阿拉维斯说,“谢谢你。如果我言行粗鲁,伤害了你,我向你道歉。不过,也请你体谅我,我正在逃亡!”
“哦,阿拉维斯,我亲爱的宝贝儿,”拉萨阿琳说,“你难道就不能再想想,改变主意?你都已经看到了阿霍什塔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
“伟大的人?”阿拉维斯说,“我看到的是一个卑躬屈膝的奴仆,被人踹了之后还不忘阿谀奉承,更可怕的是,他将这一切都藏在心中,借机怂恿冷酷的蒂斯罗克设计置拉巴达什于死地,以此为自己报仇雪恨。太卑鄙了!我宁愿嫁给我父亲厨房里的仆人也不愿嫁给这种人。”
“哦,阿拉维斯,阿拉维斯!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恶毒的话语?甚至连蒂斯罗克(愿他万寿无疆)都不放过?他这么做的话,一定有他的道理!”
“再见了,”阿拉维斯说,“我觉得你的裙子很漂亮。你的房子也很漂亮。我相信你一定会过得很幸福——但是这种生活并不适合我。等我走后,轻轻地把门关上。”
说完,她便挣脱了朋友热情的拥抱,跳上一艘平底船,解开缆绳,不一会儿就顺着水流漂到了河中央,她的头上顶着硕大的月亮,河水中也有一个又大又亮的月亮。空气凉爽而清新,当她的小船渐渐靠岸的时候,她听到了猫头鹰发出的呜呜声。“啊,这一切简直棒极了!”阿拉维斯心想。她一直都生活在乡村,对在塔什班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憎恨不已。
上岸后,她发现因为地势升高,树荫遮住了月光,四周一片漆黑。她最终还是找到了沙斯塔之前走过的那条路,并且和他一样走到了草地的尽头,沙地开始的地方,这时,她看到了(和沙斯塔一样)位于她左侧的黑色的墓地。虽然她是一个勇敢的女孩,但顿时感到一股恐惧感向她袭来。要是这里没别人呢?要是这里真的有食尸鬼呢?不过,她最终还是扬起下巴(稍稍吐了吐舌头),径直向墓地走去。
她还没走到墓地就看到了布里、赫温和马夫。
“现在,你可以回主人那儿复命了,”阿拉维斯说(她似乎忘了,城门已关,他只能等到明天早晨开城门的时候才能回去),“这是给你的酬劳。”
“闻之必从,”马夫说,随后立刻转身,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城门口飞奔而去。没必要命令他速速离开,他一直在担心会有食尸鬼跳出来。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阿拉维斯热情地轻吻着赫温和布里的鼻子,就像拍普通的马匹那样亲切地拍着它们的脖子。
“那不是沙斯塔吗?感谢狮王!”布里说。
阿拉维斯扭头一看,没错!沙斯塔一看到那名侍从离开就立刻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
“好了,”阿拉维斯说,“现在,时间紧迫,我们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之后,她便用最简洁的语言把拉巴达什王子的远征计划告诉了他们。
“狡猾的猎狗!”布里抖了抖鬃毛,跺着蹄子说,“在和平时期发动突袭,连战书都不送!我们绝不会让他的阴谋得逞。我们会赶在他之前到达阿钦兰。”
“我们可以吗?”阿拉维斯双脚一蹬,跳到了赫温的马鞍上。沙斯塔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她那样一跃上马。
“布鲁——嚯!快上来,沙斯塔!”布里喷了口鼻息,“我们可以做到!而且我们现在就出发!”
“他说他马上就出发。”阿拉维斯说。
“这不过是人类的无稽之谈,”布里说,“无论如何,你都不可能让两百匹马和两百名骑士在一分钟内整装待发,他们得饮马,准备干粮,拿武器,还得配马鞍。现在,我们往哪儿走?北方?”
“不,”沙斯塔说,“我知道该往哪儿走。我还画了个箭头。关于这一点,我一会儿再解释。你们稍微往左偏一点,两匹马也一样。啊,在这里!”
“现在,”布里说,“像故事里说的那样狂奔一天一夜是不现实的。我们必须在奔跑的间歇辅以慢走和小跑。我们慢走的时候,你们两个人也可以跳下来和我们一起走。赫温,准备好了吗?我们出发吧。回纳尼亚,回北方!”
起初,他们的旅行很愉快。入夜已深,沙漠在白天吸收的太阳热量几乎散发殆尽,空气凉爽而清新。月光下,目光所及之处,沙子微微闪着银光,就像是平静的河水,又像一个巨大的银色托盘。除了布里和赫温的马蹄声,四周寂静一片。要不是时不时就得翻身下马走上一段时间,沙斯塔差一点就睡着了。
宁静的美好持续了数小时。之后,月光就消失了。他们骑着马在无尽的黑暗中驰骋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何时,沙斯塔隐约看到布里的脖子和马头了,接着,他开始渐渐看清周围辽阔而平坦的灰色大漠——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仿佛死亡世界一般。沙斯塔累极了,还有点冷,嘴唇也干巴巴的。由始至终,皮带的咯吱声,辔头的叮当声,还有马蹄声——不是那种踩在大路上的踢踏声,而是落在沙粒上发出的沙沙声——一路在他耳边回响。
就这样又过了几个小时,终于,在他右手边的地平线上浮现出了一道浅浅的灰色。过了一会儿,灰色又变成了红色。天终于亮了,可周围却没有鸟儿迎接日出的欢快的啼叫声。现在,他非常愿意跳下马慢走一阵,他觉得身上比刚才更冷了。
突然之间,太阳腾空而起,一切都变了。灰色的大漠变成了黄色,在清晨的日光下闪闪发光,仿佛其中点缀了无数宝石。阳光在他们的左侧投射下一片黑影,影子被拉得很长,一路伴随着他们前行。皮尔山的双峰看上去依旧遥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沙斯塔发现他们稍稍偏离了一点路线。“再向左一点,再左一点,”他说。最令他们高兴的是,当他们回头望去的时候,偌大的塔什班城看上去又小又远。墓地已经彻底看不到了——一座边缘参差不齐的独立山峰挡住了它,而蒂斯罗克的城市就座落在那座小山上。看到此景,大家顿时感觉舒服多了。
然而,这种好感觉维持的时间并不长。尽管当他们第一次回头看的时候,塔什班就已经在很远的后方,但是之后无论他们何时回头望,它似乎一直停在原地,没有变得更小更远。沙斯塔不再回头看,因为那只会让他觉得他们一直在原地踏步。紧接着,阳光也变得讨厌起来,沙子反射的亮光刺得他眼睛疼,可是他又不能闭上眼睛。他必须努力睁大眼睛,望着皮尔山,从而确保他们不偏离方向。不一会儿,炎热就成了大问题。他第一次发现在他从马背上跳下来的那一瞬间,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就像是他刚刚打开烤箱的门。第二次下马时,情况更糟。等到第三次,他的脚掌刚刚碰到沙子,他就立刻疼得大叫起来,一只脚立刻缩回到了马镫上,另一条腿则跨到了布里的背上。
“对不起,布里,”他大口地喘着气说,“我走不了路了。沙子太烫了。”“那是当然,”布里也有些微喘,“我早应该想到这一点的。你就待在上面吧。我们谁也没办法。”
“你倒是挺好的,”沙斯塔对和赫温一起并肩向前走的阿拉维斯说道,“你有鞋子。”
阿拉维斯什么也没说,只是绷着脸。我们希望她不是故意的,可她的确是故意的。
就这样,小跑,慢步,然后再小跑一阵,咯吱——咯吱——咯吱,沙沙——沙沙——沙沙,马儿们热得大汗淋漓,马的汗味,沙漠中热浪的气味,刺得人睁不开眼的亮光,还有令人心烦的头疼……无论他们走了多久,这一切都丝毫没有变化。塔什班看上去还在原处,前方的山峰和他们之间的距离看上去也丝毫没有减少。你会觉得这样的情况会一直持续下去——咯吱声、沙沙声、马的汗味,还有热浪的气味。
当然,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往往会尝试用各种游戏来打发时间,只不过,这种自娱自乐的方式自然毫无作用。他们尽量不去想自己坐在塔什班城的某座宫殿里喝冰冻果子露的情形,也不去想汩着泡从深沉大地里冒出来的清泉,还有冰凉爽滑的牛奶——那扑鼻而来的浓郁奶香闻起来一点都不油腻——然而,你越是竭力不让自己想,你就想得越厉害。
最后,他们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一块巨大的石头立在沙漠之中。那块石头大约有三十英尺高,五十码宽。此刻,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沙地上几乎看不到多少大石块的影子,只有一小团黑色的阴影。他们立刻快步走上去,挤到了那团影子里。在影子下面,他们吃了点东西,又喝了一点水。用水囊给马喂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好在布里和赫温很聪明,知道用舌头舔着喝。无论是人还是马,谁都没有吃饱喝够。大家都不说话。马儿们的身上都泛起了汗渍,呼吸声也变得沉重。两个孩子更是脸色苍白。
短暂的休息之后,他们重新上路了。同样的声音,同样的气味,同样的强光一直陪伴着他们,直到他们的影子慢慢地从左侧转到右侧,然后越拉越长,仿佛会一直向东延伸,直至世界的尽头。太阳缓缓沉入西方的地平线。终于,谢天谢地,太阳消失了,尽管沙地上仍蒸腾着令人窒息的热气,但至少无情的强光随着太阳的下山而消失了。四双眼睛迫不及待地在广袤的沙漠上搜寻着大乌鸦萨罗帕德提到的山谷。然而,他们向前走了一英里又一英里,除了一望无际的大沙漠,他们什么也没看到。天上的星星已经纷纷跳了出来,两匹马拖着沉重的步伐继续赶路,坐在马背上的两个孩子饥渴难耐,困顿无比,痛苦不堪,他俩时而支撑起身体,时而又趴在马鞍上。直到月亮爬上天空,沙斯塔突然扯着嘶哑的声音——因为干渴太久的缘故——大叫一声:“在那里!”
这次不会错了。在前方稍稍偏右的地方,他们终于看到了一座斜坡。斜坡向下延伸,两侧全都是石块堆成的小圆丘。两匹马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支撑着身体,摇摇摆摆地奔着斜坡走去,不一会儿,他们就进入了那道山沟。起初,他们觉得山沟里还不如沙漠,夹在两侧坚硬的石壁间赶路,闷得透不过气,而且沟壑中的光线也暗了许多。陡峭的斜坡继续向下延伸,两侧的石壁越来越高,变成了两座悬崖。这时,他们开始看到植被的踪迹——仙人掌之类的多刺植物,还有粗糙得能刺痛手指的草叶。走在山谷里,每拐一道弯——峡谷里拐角特别多——他们都会四处搜寻水源。两匹马的体力近乎透支,赫温大口地喘着粗气,步履蹒跚地落在了布里后面。就在他们快感到绝望的时候,他们终于来到了一片泥巴地上,这儿的野草柔软一些,一股细细的水流从草地上流淌而出。再往前走,那股细流变成了一条小溪。接着,小溪又变成了一条小河,河岸两侧长满了青翠的灌木丛。很快,河面越来越宽,一直处于昏睡状态沙斯塔突然醒了,布里也停下脚步,他从马背上滑了下来,(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失望之后)他心头闪过一抹惊喜之情。就在不远的前方,一股小瀑布从石壁上倾斜而下,汇入一个大池塘中。两匹马早已跳入池塘里,将头埋进水中,大口大口地喝水。“哦——哦!”沙斯塔大叫一声,也跟着跳了进去——池塘里的水大约刚刚没过他的膝盖,他一头扎进瀑布之中。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最惬意快乐的一刻了。
十分钟后,他们四个(两个孩子全身几乎都湿透了)才从池塘里走上来,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此刻,月亮已经升得很高,足以照亮整个山谷。河岸边是一片柔软的草地,郁郁葱葱的灌木丛从草地边缘铺陈开来,一直绵延至悬崖底部。那片阴暗的灌木丛中一定隐藏着许多奇花异草,因为整个山谷里都弥漫着清爽甜美的香气。从树丛最隐蔽的角落中传来了沙斯塔从没听过的声音——那是夜莺的歌声。
他们累坏了,人困马乏,谁也没说话,也不想吃东西。不等两个孩子为他们解下马鞍,两匹马就趴了下来,阿拉维斯和沙斯塔也躺了下来。
大约又过了十分钟,谨慎的赫温开口说:“我们绝对不能睡着。我们必须赶在拉巴达什之前赶到阿钦兰。”
“是的,”布里缓缓地说,“不能睡着。只能稍稍休息一会儿。”
沙斯塔心里明白(就在这一刻),他现在不站起来,做点什么,他们四个一定很快就会睡着。他下定了决心要站起来,并说服同伴和他一起继续赶路,不过,再稍等一会儿,再等等……
很快,月光就照到了他们身上,夜莺飞到了他们的身边,婉转的歌声在他们耳边回荡,他们全都睡着了。
第一个醒来的是阿拉维斯。太阳升得很高,他们错过了清晨最凉爽的时光。“这全都是我的错,”她从地上一跃而起,愤怒地责备自己,开始逐一叫醒同伴。“两匹马儿昨天跑了一整天,理应好好地睡上一觉,哪怕它们是会说话的马。当然,我也不能指望那个男孩,他压根就没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和训练。可是,我早该想到这些的。”
刚被叫醒的沙斯塔和两匹马依旧迷迷糊糊,还没有完全清醒。
“哟——嗬——嘿——嘿,”布里说,“我竟然带着马鞍睡了一夜?我以前可从没这么干过。太难受——”
“嘿,好了,别说了,”阿拉维斯说,“我们已经浪费了清晨的时间。现在,我们片刻都不能耽搁,必须马上动身。”
“总得让我们吃口草再走吧。”布里说。
“恐怕来不及了。”阿拉维斯说。
“我们为什么要这么着急赶路?”布里说,“我们已经穿越了沙漠,不是吗?”
“可是,我们还没到阿钦兰,”阿拉维斯说,“我们必须在拉巴达什之前赶到那里。”
“哦,我们已经领先他们了,”布里说,“我们不是已经抄近道了么?沙斯塔,你的乌鸦朋友不是说这是条捷径吗?”
“他并没有说这是条捷径,”沙斯塔回答,“他只是说这条路更好,因为你能在路上遇到一条河。如果绿洲是在塔什班的正北方,恐怕这条路会更远。”
“不吃点东西的话,我可没法继续赶路,”布里说,“沙斯塔,帮我把马鞍摘下来。”
“拜——拜托了,”赫温轻声说道,她显得极其腼腆,“我和布里的想法一样。不过,当人骑在马上(手里拿着皮鞭,脚上蹬着马刺)的时候,即便马儿自己不想跑,不也常常被人催着赶路吗?到那时,它们就发现原来自己还是能跑的。我——我的意思是,既然我们现在都已经自由了,应该做得比受人强迫时更多更好才对!一切都是为了回到纳尼亚。”
“我想,女士,”布里用不容争辩的口吻说,“关于战斗和急行军,我知道的应该比你多一点。”
赫温什么也没说,和大多数出身高贵的母马一样,她秉性谨慎且柔和,很容易顺从对方。事实上,她说的一点都没错。假如此时此刻有一名泰坎骑在布里的背上,并且勒令他继续赶路,他会发现自己竟然也能一连跑上好几个钟头。然而,作为一名奴仆,经常被强迫做许多事情的最坏的后果就是,当再也没有人强迫你做事情的时候,你就几乎完全丧失了自我强迫的力量。
于是,他们只能等布里吃完喝好,当然,赫温和孩子们也趁此机会吃了点东西,喝饱了水。等他们再次上路的时候,时间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左右了。尽管时间已经不早了,可布里依旧不紧不慢,速度比昨天慢了不少。与布里相比,赫温体型更小,也更虚弱疲惫,但走在最前面领路的反而是她。
山谷、清凉的小河、清翠的草地、青苔,以及美丽的野花和杜鹃花,一切都那么的赏心悦目,任谁都会不知不觉地放慢脚步。
在山谷里走了几个小时之后,峡谷豁然开阔,他们终于能看到前方的景象。一路上,他们一直沿河而行。在这里,小河汇入了一条水面宽阔、浪急水深的大河。大河从他们的左侧流向右侧,直奔东方而去。这条大河的另一边是一片低矮的小山丘,一直连接到北方的群山,一座美丽宜人的国度就盘亘于山丘之间。山丘的右侧是一片石头高峰,其中一两座山的山顶上还残留着一圈白色的积雪。山丘的左侧是一片被松林覆盖的斜坡,狭窄的山涧和蓝色的山峰一直延伸至他们目光所及之处。沙斯塔已经分辨不出到底哪一座才是皮尔山。他们正前方的山坡缓缓下降,与一片郁郁葱葱,形似马鞍的峡谷相连,那里想必就是连通阿钦兰和纳尼亚的关隘所在地。
“布鲁——嚯,北方,绿色的北方!”布里仰头一阵嘶鸣。阿拉维斯和沙斯塔这两个从小在南方长大的孩子还从没见过如此青翠欲滴、焕发着勃勃生机的山丘和树林。他们走到两河交汇处的时候,兴致顿时高涨起来。
向东流淌的大河源自于西方那片更高更陡的山峰,水流从高山上倾泻而下,速度极快,加之河中暗流涌动,他们根本无法横渡过去。在河岸上下涉水尝试了数次之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处水流较浅能够趟水而过的地方。奔腾而下的河水打着旋儿,从马蹄旁冲刷而过,发出轻快的哗哗声,清凉、动荡的空气,还有飞来飞去的蜻蜓,身处其中的沙斯塔感受到了新奇的兴奋感。
“朋友们,我们已经到阿钦兰了!”布里自豪地扑腾着河水,向北岸走去,边走边说,“我想,我们脚下的这条河应该就是曲箭河。”
“希望我们到得还算及时。”赫温小声说道。
他们开始爬山。他们走得很慢,山势陡峭,山路异常曲折。山上十分空旷,放眼望去皆是一片公园一般的乡村风景,只是看不见道路也没有房屋。树木随处可见却又不连成片。沙斯塔还从没见过这么多不同种类的树。如果你和他们在一起,你就会知道(沙斯塔不知道)他看到的不过是橡树、山毛榉、黄桦、花楸和甜栗之类的常见树木。在他们爬山的过程中,时不时突然蹿出一只小兔子,又嗖地一下消失了。没过多久,他们又看到一群小鹿在林间徜徉。
“这里简直太棒了!”阿拉维斯惊呼道。
走到第一个山脊的时候,坐在马背上的沙斯塔转过身向后望去。塔什班城彻底消失了,茫茫的大沙漠占据了整个视野,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处,他们刚刚走过的那座峡谷就像一条绿色的缎带将黄色的大漠一分为二。
“嘿!”沙斯塔突然大叫一声,“那是什么!”
“你说什么?”布里说道,同时扭过头。赫温和阿拉维斯也扭头向后望去。
“就是那个,”沙斯塔指着远处,“看着像烟。是火吗?”
“要我说,那是沙暴。”布里说。
“没有风怎么会有沙暴呢?”阿拉维斯说。
“哦!”赫温大叫道,“快看!有东西反光。看那边!是盔甲——还有武器。它们在动,正在向这边移动。”
“塔什神啊!”阿拉维斯说,“是支军队,一定是拉巴达什。”
“没错,当然是他,”赫温说,“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快!我们必须在他们之前赶到安瓦德。”说完,她马蹄一扬,快步向北跑去。布里也随即仰起头,快步追了上去。
“快一点,布里,快跟上。”阿拉维斯侧着头,向后喊道。
对于马儿们来说,这场竞赛并不轻松。每当他们翻过一座山脊,就会发现前面有还有一座峡谷或山脊正等着他们。尽管他们知道自己的方向大致是正确的,但是没有人知道距离安瓦德还有多远。当他们跑到第二道山脊顶部的时候,沙斯塔再次回头望去。这一次,他看到的不再是扬起的沙云,而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黑色斑点,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群蚂蚁,而此刻这群“蚂蚁”已经到达了曲箭河边。毫无疑问,他们现在正在寻找可以渡河的浅滩。
“他们已经到河边了!”他叫道。
“快!再快一点!”阿拉维斯也大声叫道,“不能及时赶到安瓦德,我们就白跑一趟了。布里,加快脚步,快!别忘了,你可是一匹战马。”
这时,沙斯塔能够做的就是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对同伴说出指示的话语。他心想,“这可怜的伙计已经竭尽全力了,”所以他管住了自己的舌头。至于这两匹马,就算他们没有竭尽全力,但至少他们觉得已经尽力了。布里已经追上了赫温,齐头并进。不过看起来,赫温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被布里落在后面。
就在这时,从后面传来的一个声音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惊。那并不是他们预料中的声音——马蹄的噔噔声混杂着盔甲的叮当声,也许,其中还夹杂了一些卡乐门人的战斗呐喊声。然而,沙斯塔还是立刻就认出了那个声音——这正是他们第一次遇到阿拉维斯和赫温的那个月夜里听到的咆哮声。布里也认出了这个声音。他的眼睛隐隐发光,耳朵也耷拉了下来,紧贴脖子。直到这时布里才发觉自己之前的确没有竭尽全力奔跑。沙斯塔马上察觉到了他的变化。现在,他们可真是拼命狂奔。几秒钟之后,他们就超过了赫温。
“这不公平,”沙斯塔心想,“我还以为到了这儿就没有狮子,安全了。”
他微微侧过头向后看。黄褐色的大家伙,身体趴得很低,几乎紧贴地面,紧紧地跟在他们后面,它跑起来就像是一只陌生的狗闯进花园时,猫从草地上一跃而起,打算穿过草坪跳到树上的样子。眼看狮子和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他回过头向前望去,前方的情形让他一时看不明白,也出乎意料。一道大约十英尺高的绿色围墙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墙的中央有一扇门,门是开着的。门廊的正中央站着一个高高的男子,他身穿一件长及脚踝的褐色长袍,赤着脚,身体斜靠在一根长长的手杖上,长长的胡子一直垂到膝盖。
沙斯塔只看了一眼,立刻扭头向后望去。狮子已经差不多快追上赫温了,正不断地扑向她的两条后腿。赫温的眼睛瞪得溜圆,汗渍斑斑的脸上露出了绝望的神情。
“快停下,”沙斯塔冲着布里的耳朵大叫,“我们必须回去。我们得去救她们!”
后来,布里常说当时他什么也没听到,或者说没听清楚沙斯塔的话。他是一匹诚实的马,我们应该相信他的话。
沙斯塔将脚从马镫上抽了出来,两条腿跨到了马身的左侧,在犹豫了百分之一秒后,他从马背上跳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浑身痛得厉害,还差一点闪了腰,他毫不理会身上的伤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去救阿拉维斯了。他长这么大还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情,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时,一个在他听来无异于世界上最恐怖的声音从赫温的双唇间发出——一声长长的马的嘶叫声。阿拉维斯的身体紧贴赫温的脖子,像是准备拔出宝剑。阿拉维斯、赫温和狮子几乎同时腾空而起,那情形就像是要从沙斯塔的头上一跃而过。狮子支起两条后腿,整个身体直立起来,看上去更加魁梧庞大。它伸出右爪向阿拉维斯扑去。沙斯塔眼看着狮子伸出了那雄厚锋利的爪子,只听到阿拉维斯发出一声尖叫,她那匍匐在马鞍上的身体也随之摇晃起来。狮子撕扯着她的肩膀。沙斯塔吓得六神无主,但他还是勇敢地冲向了那畜生。他手里没有武器,甚至连树枝或石头都没有。他就像个傻瓜一样,大叫着,像驱赶一条狗一样,挥舞着双臂冲着狮子跑过去。“回去!滚回去!”有那么一两秒钟的时间,他的眼睛直直地瞪着狮子的血盆大口和尖牙。然而,令他万分吃惊的是,狮子——依旧靠两条后腿站立着——突然停住了,然后垂下头,随即放下两只前爪,扭头跑掉了。
一开始,沙斯塔不能确定狮子是否真的走了。他转过身,向着那扇绿色围墙上的大门跑去。这时,他才想起自己刚才看到的情形。赫温步履蹒跚,几乎就要晕厥倒地,摇摇晃晃地跟在他身后走进了大门。阿拉维斯趴在马鞍上,背上全是血。
“来吧,我的女儿,快进来,”那个身穿长袍、留着长须的男人说道。当沙斯塔气喘吁吁地走向他的时候,他又补充了一句:“快来,我的儿子。”刚一走进去,沙斯塔就听到关门的声音。长胡子的男人走到赫温身边,将阿拉维斯扶下了马。
他们身处于一个宽敞的圆形围场中,四周是一圈由绿色草皮堆砌而成的高墙。他面前是一汪水塘,水很静,也很满,水面几乎与地面齐平。水塘的一端耸立着一棵参天大树,月光下,茂密的树荫在水面上投射下一片黑黑的影子。沙斯塔还从没见过这么高大、美丽的大树。水塘后面是一间低矮的石头小屋,屋顶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陈年干草。一阵阵轻柔的咩咩声不断地从院子的一角传来,那是山羊的声音。院子里,平坦的地面上长满了碧绿柔软的青草。
“你——你——你是,”沙斯塔喘着粗气问道,“你是阿钦兰的伦恩国王吗?”
老人摇头,“不,”他的声音十分沉静,“我是南行隐士。现在,我的儿子,别再把时间浪费在提问题上了。一切都听我的吧。这位小姐受伤了。你们的马也精疲力尽。拉巴达什已经找到了横渡曲箭河的地点。现在,你一路狂奔,片刻不休,还来得及向伦恩国王通风报信。”
听到这些话后,沙斯塔差一点就晕了过去,因为他感觉自己彻底虚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这项任务的残酷和不公平令他苦恼不已。他还不知道,当你做了一件好事之后,等待你的奖赏通常都是派你去做另一件更困难,也更高尚的事情。不过,他还是大声地问:“国王在哪儿?”
隐士转过身,用手杖指着说:“看那边。那里还有一扇门,正对着你们进来的那扇门。推开门,一直往前走。笔直地往前走,穿过平地或陡坡,无论道路平坦还是崎岖,干燥或潮湿,一路向前。只要你一路向前就一定能找到伦恩国王。你必须一路奔跑,不能停。”
沙斯塔点点头,向北面的大门跑去,很快就消失在了门后。这时,隐士才转过身来照顾阿拉维斯,之前,他一直用自己的左臂支撑着她。他半扶半拉地将阿拉维斯拖进了屋子,过了很久才从屋子里走出来。
“好了,伙计们,”他对马儿们说,“现在轮到你们了。”
他不等他们回答——他们俩也着实累坏了,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就从他们身上卸下马鞍和辔头,开始为他们梳理毛发,按摩全身。他的手法极好,丝毫不亚于国王的马夫。
“好了,”他说,“什么都别想,舒舒服服地躺下吧。这里有水和青草。等我给山羊挤完奶,我再给你们弄点热乎的美食。”
“先生,”赫温终于缓过气来了,轻声问道,“泰克西娜还活着吗?狮子没有杀死她吧?”
“我知道很多事情,”那位隐士微笑着答道,“但是关于未来,我却知之甚少。所以,我无法预测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无论男人、女人,或动物在今晚太阳下山后是否还活着。不过,希望还是有的。那位小姐可能会很长寿,能够颐享天年。”
当阿拉维斯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身处于一间凉爽的房间之中,房间里什么都没有,石头墙上也没有任何装饰或粉刷,而她则趴在一张软得不可思议的矮床上。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趴在床上。当她试图想翻身仰卧的时候,一阵热辣辣的刺痛感立刻从她后背传来,她这才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明白自己为何要趴在床上。现在,她唯一搞不懂的就是这床铺是用什么铺成的,竟然如此柔软而富有弹性——床垫是用石南花铺成的(这可是做褥垫的最好材料),只不过她从来都没见过也没听过石南花而已。
门开了,隐士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大木碗。他小心翼翼地放下木碗,走到床边,问道:“我的女儿,你感觉如何?”
“老爹爹,我的后背又酸又痛,”阿拉维斯说,“但我很好。”
他跪在她旁边,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还给她把了把脉。
“你没发烧,”他说,“你很快就会好起来。依我看,明天你就能坐起来了。不过现在,你先把这个喝了。”
他端起木碗,递到她唇边。阿拉维斯刚尝了一口就忍不住撇了撇嘴,做了个鬼脸。假如你没有喝惯羊奶,第一次喝的时候,羊奶的味道还是相当刺激味蕾的。不过,她很渴,竟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了。喝完后,她立刻感觉好多了。
“现在,我的女儿,如果你困了,可以趴下睡一会儿,”隐士说,“我已经帮你清洗并包扎好了伤口,你背上的伤虽然痛,但伤势相当于普通的鞭伤。这头狮子还真是奇怪,它没有用牙齿咬你,把你拖下马背,只是用爪子抓伤了你。十道抓痕,伤口不深,也不危险。”
“要我说,”阿拉维斯说,“我不过是运气好而已。”
“我的女儿,”隐士说,“我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一百零九年,还从没遇到过好运气。有些事情我弄不明白——但只要我们真的有必要弄清楚,我相信我们最终还是会如愿以偿。”
“拉巴达什和他的手下现在情况如何?”阿拉维斯问道。
“我想,他们不会走这条路,”隐士说,“现在,他们一定已经找到了可以渡河的浅滩——就在距离我们很远的东边。接着,他们大概会从那儿直奔安瓦德。”
“可怜的沙斯塔!”阿拉维斯说,“他要走很远的路吗?他能赶在他们前面赶到吗?”
“希望很大。”老人回答说。
阿拉维斯重新躺了下来(这一次,她选择了侧卧),说:“我是不是睡了很长时间?外面的天色似乎暗了许多。”
隐士透过房间里唯一一扇窗户朝北望去。“天色暗并不是因为黑夜的降临,”他缓缓说,“这些云是从风暴峰那儿飘来的。我们这儿的坏天气多半来自于那里。今晚恐怕会有大雾。”
第二天,除了后背还有些酸痛外,阿拉维斯感觉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吃完早餐后(早餐吃的是奶油粥),隐士说她可以下床了。她立刻就跑到了屋子外和马儿们聊天。天气已经转好,被绿围墙环绕的院子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绿杯子,里面盛满了灿烂的阳光,四周静悄悄的,寂静一片。
一见阿拉维斯,赫温立刻快步跑过来,给了她一个马的亲吻。
“布里去哪儿了?”在寻问了彼此是否安好和昨晚睡得怎样之后,阿拉维斯问道。
“在那儿呢,”赫温用鼻子指了指院子的另一头,“希望你能和他好好谈一谈。他有点不对劲儿。我和他说话,他始终一言不发。”
她们慢慢地走到院子的另一端,看到布里正面朝墙壁而站,他一定已经听到了她们走近的脚步声,可是他并没有转身,也没有说一个字。
“早上好,布里,”阿拉维斯说,“你感觉怎么样?”
布里嘟嘟囔囔地说了些什么,可她俩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隐士说沙斯塔兴许能够及时赶到,给伦恩国王报信,”阿拉维斯接着说道,“所以我们的任务似乎已经完成了。布里,我们终于能去纳尼亚了!”
“我再也看不到纳尼亚了。”布里的声音异常低沉。
“你不舒服吗,亲爱的布里?”阿拉维斯问道。
布里终于转过身来了,一脸沉重的表情,脸拉得更长了。
“我要回卡乐门。”他说。
“什么?”阿拉维斯反问道,“回去当奴隶?”
“是的,”布里回答说,“我只配当奴隶了。我还有什么脸去见纳尼亚的自由马?——我竟然丢下一匹母马,一个女孩还有一个男孩,不管他们的死活,任由他们被狮子吃掉,自己却为了活命,使出浑身力气逃之夭夭!”
“当时我们不都在拼命地跑吗!”赫温说。
“沙斯塔没有!”布里喷了一口鼻息,“至少,他跑对了方向——他往回跑了。这令我无地自容。我自称是一匹战马,吹嘘自己身经百战,却输给了一个人类男孩——一个孩子,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他没有摸过宝剑,没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也从没见识过值得尊敬和学习的典范。”
“我知道,”阿拉维斯说,“我有同样的感受。沙斯塔真的很了不起。布里,我其实和你一样坏。我一直故意冷落他,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看不起他,现在,他成了我们当中最了不起的人。不过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留下来,向他致歉,这比回卡乐门好多了。”
“对你而言,这样做的确很好,”布里说,“你又没有做丢脸的事情,可是我已经失去了一切。”
“我的好马儿。”他们的耳边传来了隐士的声音。他光着脚,踩在青翠的草地上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所以谁也没有察觉他的到来。“我的好马儿,除了自负,你什么也没有失去。别把你的耳朵耷拉下来,也别对我抖动你的鬃毛。如果你真像一分钟前你表现的那么谦逊,你就该听听理智的建议。你不像你之前认为的那么了不起,你有这样的想法不过是因为你一直生活在可怜的聋哑马之中。当然,你比他们勇敢,也比他们聪明,你生来便如此,这是你的本质。但是在纳尼亚,你并不会因此而出类拔萃。只要你牢记自己并不特别这一点,从总体上来说,你就是一匹高贵的马。现在,如果你愿意和我的四条腿的老伙计去厨房门那儿看看,就会看到我为你们准备的另一半热饲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