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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斯—帕汀敦图纸案

1895年11月的第三周,一场浓雾笼罩着整个伦敦。从周一到周四的这段时间,我怀疑我们能否从贝克街住处的窗口辨别出对面的建筑。第一天,福尔摩斯把整天的时间花在了那册厚厚的参考编目上。第二天和第三天,他颇有耐心地花在了最近才成为他的嗜好的一个主题——中世纪音乐上。但是第四天,我们吃过早饭把椅子放回桌下后,望着那浓厚油腻的雾气仍然向我们袭来,在窗玻璃上凝成类似油珠的水滴,我那性情急躁好动的伙伴终于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枯燥了。他强忍着火气,啃啃指甲,敲敲家具,在客厅里来回走动着,对这种令人压抑的天气感到特别懊恼。

“华生,报上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他问道。

我明白福尔摩斯所说的有趣的东西是指和犯罪有关的消息。我的同伴对报纸上发生革命,有可能要发生战争,还有政府即将改组的这些新闻都毫不关心。我说看不出来最近的犯罪报道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价值。福尔摩斯叹了口气,继续不停地来回走着。

“伦敦的罪犯们实在不够高明,”他就像一个在竞赛中没有取得优胜的运动员一样抱怨着,“你朝窗外看看,华生,行人身影朦胧地出现,转眼又融入浓雾里,在这样的天气,伦敦的窃贼和杀人犯能够像老虎在丛林中一样任意游荡,为所欲为,直到他们向猎物猛然扑去时才会现身,并且只有他的受害者才能看得清楚。”

“是有很多窃贼。”我说道。

福尔摩斯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哼。

“这个肃穆阴沉的大舞台是为比这些小儿科更重要的事件设置的,”他说,“我不是罪犯简直是社会的幸运。”

“的确如此!”我发自内心地说。

“假如我是布鲁克斯或伍德修斯,或者是那50个有足够理由要我性命的人的任意一个,在我自己的追杀下,我还能幸存多长时间?一张传票,一次假约会,万事大吉。幸亏那些拉丁国家——谋杀盛行的国度——没有有雾的日子。哈!好了,我们终于有事可做,不再沉闷无聊了。”

女仆送进来一封电报,福尔摩斯撕开电报看了一眼,突然大笑了起来。

“好,好!下面会发生什么呢?”他说,“我哥哥麦克罗夫特就要来了。”

“那怎么了?”我问道。

“那怎么了?这就好比是在乡间小路上看见迎面驶来一辆电车。麦克罗夫特有他自己行驶的轨道。他活动的范围应该是在他帕尔大道的住宅、第奥根尼俱乐部和白厅之间。他仅来过这里一次,只来过一次。这一次又是什么重大的事件让他脱离了自己的轨道呢?”

“他没有作什么说明吗?”

福尔摩斯把他哥哥的电报递给我。

为了卡朵甘·韦斯特的事情必须来见你。即将到达。

麦克罗夫特

“卡朵甘·韦斯特?我听到过这个名字。”

“我可没有一点儿印象。不过麦克罗夫特突然造访着实有点反常。星星有时也会脱离轨道的。顺便说一下,你知道麦克罗夫特是做什么的吗?”

我在办“希腊译员”一案时曾听他提到过,有一些模糊的印象。

“你对我说过,他在英国政府部门担任什么小职务。”

福尔摩斯抿着嘴笑了。

“我那个时候还不大了解你,涉及国家大事时不能不小心谨慎。你说得没错,他在英国政府里工作,但在某种意义上,你也可以说他有时就是英国政府。”

“亲爱的福尔摩斯!”

“我知道我会让你感到吃惊的。麦克罗夫特始终是一个小职员,年薪450英镑,既没有野心也不贪名图利,但却是我们国家最不可缺少的人。”

“怎么回事?”

“哦,他自己争得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地位。此种事情以前没有,以后也不可能再发生。他思维细密条理分明,有着无人可比的记忆能力。在这一点上我和他很相像,只不过我把这种非凡能力运用到了探案中,而他则运用到他那种特殊的事务中。每个部门得出的结论都交给他,他是对所有这一切进行权衡的中央交换处和票据交换站。别人是精通某个领域的专家,而他的专长是万事通。假如某个部长需要关于海军、印度、加拿大以及金银复本位制问题等方面的信息,他只能分别从各个部门获得毫不关联的建议,只有麦克罗夫特才能把这些建议综合起来,并立即说出各种因素之间的相互影响。他们原来只是把他作为一种快捷便利的工具加以利用,而现在他已使自己成了不可或缺的关键人物。在他那非凡的大脑中分类储存着每一件事,而且他可以随时传达出来。他的话一次次地决定着国家的政策,他就是在这里面生活着。只有当我为了一两个小问题去请教他时,他才松弛一下,锻炼锻炼智力,其他时间一概心无旁骛。但是今天朱庇特却从天而降。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卡朵甘·韦斯特是谁?他同麦克罗夫特又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了,”我扑到沙发上的一堆报纸上喊道,“是的,是的,是在这儿,肯定是他!卡朵甘·韦斯特是星期二早晨被人发现死在地下铁道上的那个年轻人。”

福尔摩斯关注地坐起来,烟斗还没送到嘴边就停下了。

“华生,事情肯定很严重。能改变了我哥哥习惯的死亡肯定非比寻常。他到底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我记得这个案件还没有弄清楚。那个年轻人显然是从车上掉下去摔死的。他既没被抢劫,也没有任何特别的原因可怀疑这是一起暴力案件。不是这样吗?”

“验尸过后,发现不少新情况。”我说道,“再回头看看事件发生的经过,我敢肯定地说,这是一宗奇特的案件。”

“从对我哥哥造成的影响来判断,我觉得这事肯定极不一般。”他斜倚在扶手椅中,“华生,让我们了解一下事件的整个过程。”

“此人叫阿瑟·卡朵甘·韦斯特,27岁,未婚,乌尔威奇兵工厂职员。”

“政府职员,看,这就和麦克罗夫特老兄扯上关系了!”

“他星期一晚上突然离开乌尔威奇,最后见到他的人是他的未婚妻,维奥雷特·韦斯特伯莉小姐,那晚七点半,在大雾之中他突然不告而别。他们并未发生争吵,她也无法解释他如此行为的原因。人们再一次听到有关他的消息是,一个名叫梅森的铁路工人在伦敦地铁的阿尔盖特站外发现了他的尸体。”

“什么时候?”

“星期二早晨六点,尸体被发现躺在朝东去方向铁轨的左侧尽头的地方,离站台不远,铁轨在那儿从隧道中伸出来。头部严重破裂——很可能是从火车上摔下来造成的。只可能是以那种方式尸体才落到了铁路上。如果是从邻近的某个街道搬过来的话肯定要通过站台,而站台口时刻都有检查人员。这一点似乎可以绝对肯定。”

“不错。事情够清楚的了。不论是死是活,这个人不是从车上自己摔了下去就是被人扔下去的。我明白这点了。接着往下说。”

“从尸体旁边的铁轨经过的火车是从西往东行驶的,一些只是纯粹的市内火车,一些来自威莱思登和邻近的车站。可以肯定这个不幸的年轻人是在那晚较晚的时候乘车朝那个方向去的,不过还不能断定他是从哪儿上的车。”

“他的车票应该可以显示这一点。”

“他口袋里没有车票。”

“没有车票!哎,华生,这就很异常了。根据我的经验,不出示车票是不可能进入地铁月台的。那么推测起来他该有车票,拿走车票是为了隐瞒他上车的车站吗?有可能。或者他把车票丢在了车厢里?也有可能。这很奇怪,也很有趣。当时没有被抢劫的迹象吧?”

“明显没有。这里有一张他的物品清单。他的钱包里有2镑15先令和一本首都-州郡银行乌尔威奇分行的支票。可以根据这些东西推断他的身份。还有乌尔威奇剧院的两张特等座戏票,日期是当天晚上的。还有一小包技术性文件。”

福尔摩斯满意地喊道:“华生,现在最终我们得到了它!英国政府——乌尔威奇,兵工厂——技术性文件——麦克罗夫特兄。这下情节完整了。但是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次是他自己来说了。”

片刻之后,麦克罗夫特·福尔摩斯被引进屋来。他身材高大,结实魁梧,模样笨拙,可是在这笨拙的躯体上长着的脑袋却在眉宇之间流露出一种相当威严的神色,铁灰色的眼睛是如此深邃机警,嘴唇显得如此刚毅,表情又是如此微妙,以至于只要看上他一眼,人们就会立刻忘掉那粗笨的身躯,而只记住他卓尔不群的头脑。

他身后是我们的老朋友,精瘦干练的苏格兰场探长莱斯特雷德。他们俩阴沉的面孔预示着问题的严重性。

侦探握手时没有言语。麦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挣脱掉外衣,坐入一把靠椅里。

“这件事真叫人恼火,歇洛克,”他说,“我讨厌改变我的作息习惯,可当局不同意。在目前暹罗糟糕的状态下我离开办公室是最令人窘迫的。但这是真正的危机。我从没见过首相这样忐忑不安,而海军部则乱哄哄的,像个被捅翻的马蜂窝。你们已经看过这案子的资料了吗?”

“我们刚刚看过。技术文件是什么?”

“啊,问题就在这里!幸亏还没有公开。一旦公之于众,新闻界马上就会乱成一团。这个不幸的年轻人口袋里装的文件是布鲁斯—帕汀敦潜水艇的设计图。”

麦克罗夫特·福尔摩斯说话时神情严肃,表明他充分意识到该问题的重要性。他的弟弟和我坐在那里期待着他说下去。

“你们肯定听说过吧?我认为没有人没听说过。”

“只听到过这个名称。”

“它极其重要。这是政府保守最为严格的秘密。我可以告诉你们,在布鲁斯-帕汀敦潜水艇的控制范围内,可以完全避免海上战争。两年前,为了获得这项发明的专利,偷偷从政府预算中拨出很大一笔款项。为了保守秘密采取了一切措施。这项无比复杂的设计图存放在和兵工厂毗邻的装有防盗门窗的机要办公室内一个精心制造的保险柜里,由三十多个单项专利组成,每一个单项都对整体的运行起着关键的作用。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允许把设计图带出办公室。甚至即使海军总设计师想要查阅设计图,他也得被迫到乌尔威奇办公室去。然而,这些图纸却在伦敦的中心,在一个死去的小职员的口袋里发现了,从官方的角度来讲,这简直太可怕了。”

“你们不是已经找回来啦?”

“没有,歇洛克,没有!关键就在这儿。还没有找回来。有十张设计图被从乌尔威奇拿走了,而卡朵甘·韦斯特的口袋里只有七张。最关键的三张不见了——被人偷走了。歇洛克,你得放下所有别的事情,不要再为警察局那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花费心神了,现在要你解决的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国际性问题。只要找出为什么卡朵甘·韦斯特要取走文件,丢失的文件又在哪里,他是怎么死的,尸体怎么会在那儿,以及怎样防止这场灾难的发生等等诸如此类问题的答案,你就为国家做了件大好事。”

“为什么你不自己来解决,麦克罗夫特?我能发现的问题,你也同样可以发现。”

“也许你说得没错,歇洛克,但这里面有一个获取细节的问题。告诉我你所知道的细节,我可以坐在靠椅里告诉你一位专家的卓见。但我不会去四处奔波,询问路警,手中拿着放大镜趴在那里去察看。你才是能够查清真相的合适人选。如果你希望在下一次的光荣名册上看见自己的名字——”

我的朋友微笑着摇摇头。

“我做事向来只是出于对事情本身的兴趣,”他说,“不过这个案子也的确显示出一些有趣的方面,因此我乐意调查此案。请再给我提供一些事实吧。”

“这张纸上是我粗略记下来的一些更为关键的事实,以及几处将会对你有用的地址。负责管理秘密文件的官员是政府一位著名的专家詹姆斯·瓦尔特爵士,他的荣誉和头衔在人名录中占了两栏的位置。他是位绅士,熟悉业务,在上流社会中广受人们的爱戴。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的爱国热忱是不容置疑的。他是保管保险柜钥匙的两个人之一。另外,文件在星期一的办公时间内肯定是在办公室里的。詹姆斯爵士在三点左右离开去伦敦时随身带着钥匙。他在事情发生的整个晚上都在巴克莱广场的辛克莱海军上将家里。”

“这一点证实了没有?”

“证实了。他的兄弟法伦汀·瓦尔特上校证实他从乌尔威奇的离开,而他到达伦敦也已得到辛克莱海军上将的证实,因此,詹姆斯爵士已不再和这一问题有直接的联系。”

“另外一个保管钥匙的人是谁?”

“高级职员和绘图员西得尼·约翰逊先生,40岁,已婚,有五个孩子。他沉默寡言,性格怪僻,但总的来说,工作表现出色。他虽然与同事交往不多,但工作努力。根据他自己的陈述,星期一下班后整个晚上他都在家里,并且钥匙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表链。但他的陈述只有他的妻子可以作证。”

“告诉我们一些关于卡朵甘·韦斯特的情况吧。”

“他已在这一职位上工作了十年,并且表现出色。他有着性情急躁、鲁莽、好冲动的名声,但却是一个诚实坦率的人,大家对他评价不错。他在办公室里的地位仅次于西得尼·约翰逊,他的职责使他能够每天单独接触到这些设计图。此外再没有别的人保管这些图纸了。”

“那天晚上是谁负责锁存图纸的?”

“高级职员西得尼·约翰逊先生。”

“那么,是谁拿走了设计图就完全清楚了。实际上设计图就是在助理职员卡朵甘·韦斯特身上发现的。这样一来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是这样,歇洛克,但是许多事情还无法解释。首先,他为什么要拿走图纸?”

“我想是这设计图可以卖个好价钱吧?”

“他可以用它很容易地换到几千英镑。”

“到伦敦去除了打算出卖设计图纸外,还会不会有别的动机呢?”

“我不知道。”

“那么,我们不妨把这一点作为我们开展工作的前提。要有一把仿制的钥匙,这样年轻的韦斯特才能拿走文件——”

“要有几把仿制的钥匙才行。他还要打开大楼门和房门。”

“这样一来他就要有几把仿制的钥匙。他把设计图带到伦敦去出售机密,无疑是打算在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图纸丢失之前把图纸再放回到保险柜里,却不料在伦敦进行叛国行为时却死于非命。”

“怎么理解?”

“假定他被杀并且被从车厢里扔出去是在回乌尔威奇的路上发生的。”

“尸体被发现的地方是在阿尔盖特,离伦敦桥车站挺远的。这可能是他去乌尔威奇的路线。”

“可以设想出他经过伦敦桥时的许多情形。例如在车厢里他和某一个人进行了秘密会面,此次会面以暴力告终,使他送了命。也可能是他想离开车厢,失足摔到了车外的铁路上丧生。另外的那个人关上了门。由于雾很大,什么东西也看不清。”

“根据我们现在所掌握的信息不可能给出更好的解释了。但是想一想,歇洛克,还有不少情况你没有触及。我们不妨假设年轻的卡朵甘·韦斯特私下决定将这些图纸带到伦敦,他自然会事先和外国间谍约好,并且设法使别人在那天晚上不会怀疑他。但事实恰恰相反,他拿了两张戏票和他的未婚妻到剧院去,却在半路上突然失踪了。”

“毫无根据的推论。”莱斯特雷德说。他有点不耐烦地坐在那里听着谈话。

“非常独特的推论。这是第一点不合情理的地方。第二点不合情理的是:假定他抵达伦敦见到了那个外国间谍,他必须在天亮之前或在人们发现文件丢失之前把文件带回来。他带去了十张图纸,而口袋里只剩下了七张,另外三张哪去了?他肯定不是出于自愿而留下那三张的。还有他叛国的奖赏又在哪里呢?在他口袋里应该有一笔为数不小的款项的。”

“在我看来,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莱斯特雷德说,“我敢肯定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他拿了设计图去兜售,见到了那个间谍,结果在价钱上没有达成一致。他又回去了,但间谍却一直尾随着他,并在火车上谋杀了他,把他从车厢里抛了出去,然后拿走了图纸最关键性的部分。这样一来每一件事不是都得到解释了吗?”

“为什么他没有车票?”

“车票会显示出哪个车站离间谍的住处最近,所以间谍从被害人的口袋里拿走了车票。”

“好,很好,莱斯特雷德,”福尔摩斯说,“你的推论很严密。但这样一来,此案就解决了。一方面,背叛者已死,另一方面,十有八九布鲁斯—帕汀敦潜水艇的设计图也已经被带到了欧洲大陆。还需要我们做什么呢?”

“行动起来,歇洛克——行动起来!”麦克罗夫特跳起来喊道,“我的第六感觉使我反对此种解释。把你的才能使出来,到犯罪现场去访问相关联的人!把一切调查得水落石出!在你的职业生涯中,还从来没有过如此难得的为国出力的机会。”

“嗯,嗯!”福尔摩斯耸了耸肩说道,“华生!莱斯特雷德,还有你,劳驾你陪我们一两个小时好吗?我们的调查将从阿尔盖特车站开始。麦克罗夫特,再见。我将在天黑之前向你汇报,不过我先提醒你别期望太高。”

一小时之后,福尔摩斯、莱斯特雷德和我站在了地下铁路上,铁路穿过隧道与阿尔盖特车站相汇。一位彬彬有礼、面色红润的老年绅士代表铁路公司接待了我们。

“这里就是那个年轻人的尸体倒卧的地方,”他指着离铁轨大约三英尺的地方说,“不可能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因为,就像你们所看到的,这里的墙都没有门窗。因此只可能是从火车上落下来的,并且据我们推断,肯定是星期一午夜前后驶过的火车。”

“检查车厢时发现有暴力搏斗的迹象吗?”

“没有,也没有找到车票。”

“也没有发现车门是开着的?”

“没有。”

“今天早上我们取得了一些新的证据,”莱斯特雷德说,“有一个乘星期一晚上11点40分的普通城市地铁列车通过阿尔盖特车站的旅客声称就在列车到站前,听见砰的一声,就像是身体撞击在铁路上的声音。然而当时大雾弥漫,看不见任何东西,他也就没有报告此事。哎!福尔摩斯先生,你怎么啦?”

我的朋友神情紧张地站在那里,两眼盯着铁轨从隧道里弯伸出来的地方。阿尔盖特是个中心站,有一个路闸网。他注视着路闸,目光急切而带有疑问。在他机灵而警觉的脸上能看到他嘴唇紧闭,鼻翼颤动,双眉紧锁,我对这些表情很熟悉。

“路闸,”他喃喃自语,“路闸。”“路闸怎么了?什么意思?”

“我想沿路不会有太多路闸吧?”

“不多,没有几处。”

“还有路轨的弯曲。路闸,弯曲,哎呀!要仅仅是这样就好了。”

“是什么,福尔摩斯?你发现线索了?”

“仅仅是一种想法——一种假设。但案情的确更加有趣了。独特离奇,完全独特离奇。为什么不呢?我在铁路上看不出有任何流血的迹象。”

“几乎没有什么血迹。”“但我知道他受了很重的伤。”

“虽然骨头摔碎了,但是外伤不严重。”

“应该有流血的迹象。能否让我检查一下那位在雾中听见一种‘砰’的落地声的旅客所乘坐的那列火车?”

“恐怕不行,福尔摩斯先生。该列车已经被拆散,车厢重新配置到其他车次上去了。”

“福尔摩斯先生,”莱斯特雷德说,“我向你保证,每一节车厢都已经被仔细检查过。是我亲自负责的。”

我的朋友最明显的弱点之一,是对那些不如他警觉不如他智商高的人总是感到不大耐烦。

“很可能,”他转过身说道,“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检查的并不是车厢。华生,在这里能做的事我们已经都做了。给您添麻烦了,莱斯特雷德先生。现在我们要到乌尔威奇去调查了。”

在伦敦桥,福尔摩斯写了一封电报给他哥哥,在发出之前他将电报递给我看。上面写着:

黑暗中闪现出一丝亮光,但它也有可能会熄灭。请把已知尚逗留在英国境内的全部外国间谍或国际特务列一个名单,连同他们的详细住址派人送到贝克街。

歇洛克

“这将有所帮助,华生,”我们坐在开往乌尔威奇的列车上时他说道,“我们要感激我的哥哥麦克罗夫特,把这样一件非常离奇的案子交给我们办理。”

他的表情急切而紧张,却洋溢着充沛的活力。这表明某个新奇而富有启发性的发现已经打开一个令人激动的思路。比方一只猎狐犬,平常懒洋洋地躺在窝里时,耷拉着耳朵下垂着尾巴,但同是这只猎犬,在跟踪气味强烈的猎物时却目光炯炯,肌肉紧绷,这就是福尔摩斯从早晨到现在发生的变化。几个小时之前他还穿着灰色睡衣在雾气弥漫的房间里有气无力百无聊赖地来回踱步,现在他已经像完全换了个人。

“这里有材料,有施展空间,”他说,“我可真够笨的,竟没有一眼看出它的可能性。”

“我直到现在还是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结局是什么,不过我有一个可能使我们的工作有进展的想法。那人在别的地方送了命,而他的尸体被放在了车厢的顶部。”

“在车厢的顶部!”

“是不是不寻常?但是考虑一下事实,列车驶过路闸时颠簸摇摆的地方恰好是发现尸体的地方,这难道是种巧合吗?不正是在这样的地方车顶上的东西才有可能掉下来吗?路闸是不会影响车厢内的东西的。要么尸体从车的顶部掉下来的,要么就是出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巧合。现在我们考虑一下血迹的问题。铁轨上当然不会有血迹,因为身体里的血已经流在别的地方了。每件事都有其自身的启发性,如果汇集在一起看它们,效力就更大了。”

“车票也是富有启发性的!”我喊道。

“正是如此。我们原本无法解释车票丢失的原因,而现在,已无须解释了,这样一来,每件事都是相符的。”

“但就算是这样,我们还是远远不知道他的真正死因。真的,事情没有变简单,反而变得更加奇怪了。”

“或许,”福尔摩斯沉思着说,“或许。”他陷入沉思之中,不再说话,一直持续到这列慢车最终抵达乌尔威奇车站。他在那里喊了辆马车,把麦克罗夫特的字条从口袋里取出来。

“今天下午,我们有好几个地方要访问,”他说,“首先,我们应该拜访詹姆斯·瓦尔特爵士。”

这位著名官员的住宅是一幢漂亮的别墅,门前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一直延伸到泰晤士河的岸边。我们到时,雾气正在消散,一道细弱且带有水气的阳光穿过雾气透射下来。我们按过门铃后,一名管家出来开门。

“先生!詹姆斯爵士,”他神情肃穆地说,“詹姆斯爵士今天清晨去世了。”

“老天!”福尔摩斯吃惊地叫起来,“他怎么死的?”

“也许你们愿意进来见见他的弟弟法伦汀上校,先生?”

“好,我们最好见见他。”

管家把我们带到一个光线昏暗的客厅里。片刻之后,一个英俊高大,胡须稀疏的五十岁上下的男子朝我们走来,他就是那位死去的科学家的弟弟。他眼神惶惑,面容不洁,头发蓬乱,看得出突然降临到这家人身上的打击有多么沉重。他在说到此事时语音有些含混不清。

“这是一个可怕的丑闻,”他说,“我哥哥詹姆斯爵士是一个非常敏感并且注重荣誉的人,他经不住这种事,这件事令他心碎。他一直为他管辖部门的工作效率感到骄傲,而这个事件对他来说是个致命的打击。”

“我们本来希望他可以提供给我们一些线索,帮助我们查清这个事件的。”

“我向你们担保,就像你我大家一样,这件事对他来说也完全是一个谜。他已经把他所知道的一切情况报告给警方了。自然,他对卡朵甘·韦斯特有罪是深信不疑的。可是,其他的一切都太不可想象了。”

“你没有对这件事作出什么新的解释吗?”

“除了从报纸上读到的和听说的之外,我本人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想失礼,福尔摩斯先生,但我不得不请你们尽快结束这次访问,因为你知道目前我们非常纷乱。”

“真没料到事态的发展会是这样,”我们重新坐上马车时我的朋友说道,“我不知道这可怜的老人是自然死亡还是自杀,如果是后者,可以把这看作是对自己失职的自责吗?我们以后再考虑这个问题。咱们现在应该去找卡朵甘·韦斯特家。”

死者的母亲住在郊区的一所房子里,房子不大,但维修得良好。由于过于悲痛,这位老太太已经神志不清了,对我们没有什么用处。但是在她身边有一位面容苍白的年轻女士,自我介绍说是死者的未婚妻维奥蕾特·韦斯特伯莉小姐,她就是他死去的那天晚上最后见到他的人。

“我说不出所以然来,福尔摩斯先生,”她说,“自打悲剧发生后我就没有合过眼,我一直在想呀,想呀,想呀,白天黑夜地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瑟是世上头脑最单纯、行为最侠义、最有爱国精神的人。他宁愿砍掉自己的右手也不会出卖委托给他保管的国家机密的。这太荒唐了,不可能,没有道理,了解他的人都会这样认为。”

“但是事实呢,韦斯特伯莉小姐?”

“对,对,我承认我不能解释它们。”

“他缺钱花吗?”

“不缺,他的生活需求很简单,而且薪水丰厚,他已经攒了几百英镑,并且我们打算在新年结婚。”

“没有发现他受过精神刺激的现象吗?说吧,韦斯特伯莉小姐,对我们完全说实话吧。”

我的同伴已经敏锐地捕捉到她态度的变化。她变了脸色,犹豫不决。

“是的,”她最后说道,“我那段时间感到他心里有事。”

“时间长吗?”

“大约就是在上个星期前后。他焦虑不安,心事重重。有一次在我的追问下他也承认有些和他的工作相关联的事。‘这事太严重了,所以即使是你我也不能说。’他当时是这么说的。我没有从他那里问出别的什么来。”

福尔摩斯看上去面色沉重。

“继续往下说,韦斯特伯莉小姐,即使说出来可能对他不利也要说下去。我们也不知道会造成何种后果。”

“真的,我已无话可说了。他有一两次似乎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一天晚上,他谈到了那个秘密的重要性,我还记得他说过外国间谍肯定会花大价钱来买的。”

我朋友的脸色变得更阴沉了。

“没有别的情况了?”

“他说我们管理很松懈——叛国者很容易就能够获得这些设计。”

“他是最近才说这番话的吗?”

“是的,就在不久前。”

“现在给我们讲一讲最后那个夜晚发生的事吧。”

“我们当时是要去剧院的。雾太大了,连马车也无法乘坐。我们只好步行,走到办公室附近时,他突然蹿进雾里去了。”

“他当时没说什么吗?”

“他惊叫了一声,就连影儿也不见了。我等着他,但他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我就回家了。第二天早上办公室开门后,他们就过来查问了。我在十二点左右得知了可怕的消息。噢,福尔摩斯先生,你要是能够、能够挽回他的名誉该多好呀!他是如此看重名誉。”

福尔摩斯沉重地摇摇头。

“华生,走吧,”他说,“我们到别的地方看看,下一个目标是设计图失窃的办公室。”

“此前的情况对这个年轻人就已经够不利的了,我们的询问更加重了这种印象。”当马车开始缓缓走动时他说道,“他即将举行的婚礼是一个明显的犯罪动机。他自然缺钱。既然他说了这些话,肯定心里也想到了这些事。他告诉了她他的打算,几乎使她成了叛国的同谋,真是不妙得很。”

“但是,福尔摩斯,性格肯定也能说明些情况吧?再说,为什么他要把姑娘丢在街上,而自己跑去犯罪呢?”

“对极了!确实有些说不通,但他们遇到的是个难题。”

高级职员西得尼·约翰逊先生在办公室里会见了我们,他的态度谦和恭敬,我同伴的名片总能带来这种尊重。他是个中年人,身材瘦削,语气生硬,面有斑点,面容憔悴,双手由于紧张一直在抽搐着。

“糟透了,福尔摩斯先生,真是糟透了!你听说主管人去世了吗?”

“我们刚从他家里过来。”

“主管人去世了,卡朵甘·韦斯特死了,图纸也被偷走了,这里乱作一团。但是星期一晚上我们关门的时候,我们还和政府部门的任何一个办公室一样井然有序呢。天啊,想想真可怕!在这些人当中,韦斯特竟然做出了这种事!”

“那么你肯定他有罪吗?”

“我看不出他能逃避罪责的理由。我原本像信任我自己一样信任他。”

“星期一办公室几点钟关门的?”

“五点。”

“是你关的吗?”

“我总是最后一个出来的人。”

“当时图纸放在哪里?”

“那个保险柜里,我亲手把它们放进去的。”

“没有人看守这屋子吗?”

“有人看守,不过另外几个部门也是由他看守。一个老兵,是个非常值得信赖的人。他那天晚上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当然雾也是很大的。”

“假定卡朵甘·韦斯特企图在下班以后偷偷摸进屋来,在他能够拿到图纸之前,他需要三把钥匙,不是吗?”

“是的,他会需要三把钥匙,一把外屋门钥匙,一把办公室钥匙及一把保险柜钥匙。”

“只有詹姆斯·瓦尔特爵士和你才有那些钥匙吗?”

“我没有门的钥匙——只有保险柜的钥匙。”

“詹姆斯爵士工作上有条理吗?”

“是的,我认为是这样。我知道就这三把钥匙而言,他是把它们系在同一个环上的。我经常看见钥匙系在那里。”

“他是带着这个钥匙环去伦敦的吗?”

“他是这样说的。”

“你从来没有让钥匙离过手?”

“没有。”

“那么如果韦斯特是嫌疑犯,他一定有一把另外配制的钥匙。但是并没有在他的尸体上找到任何钥匙。另外一点:如果办公室里的某名职员打算出卖那些设计,把图纸复制一份不是比实际上所做的拿走原件更简单吗?”

“只有具备相当的技术知识才能够有效地复制图纸。”

“但我认为不论是詹姆斯爵士,你,还是韦斯特,都懂得这种技术知识吧?”

“毫无疑问我们都懂。可是我请你别把我牵扯到这件事中去,福尔摩斯先生。既然已经在韦斯特身上发现了设计图原件,我们的臆测又有什么用?”

“嗯,奇怪的是,如果他能够安全地进行复制后,拿走复印件同样可以达到目的,为什么却要去冒险偷走原件呢?”

“无疑是奇怪——可是他却这样做了。”

“对这一案件的每一次查询总能显示一些无法解释的情况。现在仍然有三份图纸没有下落。据我所知,那几份图纸最为重要。”

“是的,是这样。”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拥有了这三份图纸,任何人都可以在没有另外七份的情况下建造一艘布鲁斯—帕汀敦潜水艇吗?”

“我已向海军部报告了这一点。不过今天我把图纸设计又看了一下,我也不能肯定这一点。已经找回的一张设计图上画着双阀门自动调节孔的图样。除非外国人已经发明出来了这种阀门,他们是造不出潜艇的。当然他们可能很快就会克服这种困难。”

“但是三份丢失的图纸是不是最重要的?”

“毫无疑问是的。”

“如果你允许的话,现在我要在这房子里转一转。我现在想不起来还有任何别的问题要问了。”

他对保险柜、屋门以及铁百叶窗进行了检查。直到我们来到外面的草地上时,他的浓厚兴趣才又被激起了。窗外有一丛月桂树,有几根树枝有被攀折过的痕迹。他仔细地用放大镜检查了它们,然后又检查了树底下几个模糊不清的记号。最后,他要求那位高级职员关上铁百叶窗,他向我指出百叶窗的中间关不紧,在窗外有可能看得见室内发生的事。

“这些痕迹被三天的耽误破坏了,它们有可能意味着什么,也有可能什么价值也没有。好吧,华生,乌尔威奇不能提供给我们更多的帮助了。我们有一点小收获,看看在伦敦收获能否会更大一点。”

但在我们离开乌尔威奇车站之前又获得一个小收获,售票员肯定地说他看见过卡朵甘·韦斯特——他会很容易认出他——星期一夜晚,他去伦敦坐的是八点一刻开往伦敦桥的那班列车。他一个人,买的是三等单程车票。当时售票员对他紧张不安的举止感到诧异,他抖得很厉害,以至于都拿不起来找给他的钱,最后还是售票员帮了他一把。列车时间表显示八点一刻这趟车是韦思特在七点半钟左右离开那个姑娘之后可能乘坐的第一趟列车。

“我们来重新设想一下,华生,”福尔摩斯沉默了半小时之后说道,“在我们两人联手进行侦查的案件中,我想不起还有什么比这更难破的案子。我们每向前走一步,都会遇见一个新的障碍。但我们也的确已取得了一些可观的进展。

“我们在乌尔威奇进行查询的大部分结果都对年轻的卡朵甘·韦斯特不利,但窗外的痕迹将会导致一个比较有利于他的假设。例如我们假定某个外国间谍跟他联系过。做这件事时可能发过誓阻止他不要说出去,但还是影响了他的思想,这一点从他对未婚妻说过的话就显示出来了。很好,我们现在假设他和这位年轻姑娘一起去剧院时,突然在雾中瞥见那个间谍朝着办公室的方向走去。他性情急躁,做事果断,责任使他别的一切都不顾了,他跟着那人到了窗前,看见有人在偷文件就去追赶窃贼。这样,我们就克服了只要可以复制这些文件的话,没有人会拿走原件的这一疑点,这个外来人不得不偷走原件。到目前为止这些都是说得通的。”

“下一步是什么呢?”

“然后我们就遇到难题了。人们会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年轻的卡朵甘·韦斯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抓住那个坏人并且拉响警报器。他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有没有可能是一名上级官员拿文件?这就可以解释韦斯特的举动了。假定韦斯特知道他的住址,会不会这位负责人在雾中摆脱了韦斯特,韦斯特立刻动身去伦敦赶到他的住处去拦截他?既然他让未婚妻一直站在雾里,没有工夫对她讲发生的事情,肯定当时情况很紧急。到这里线索就没有了。从假设到口袋里装有七份图纸被放在地铁火车顶部的韦斯特的尸体,这两者之间还有很大的空白。凭现在的直觉我认为应该从另一头着手工作。如果麦克罗夫特给了我们地址单子,也许我们能够从中找出我们想要找的人,这样就可以有两条道路了。”

真有一封政府信使加急送来的信在贝克街等候着我们。福尔摩斯扫了一眼后把信扔给了我。

无名鼠辈很多,堪当如此大任者则寥寥无几。值得注意的几个人是:住在威斯敏斯特乔治大街13号的阿道尔夫·梅耶;住在诺丁希尔,坎普敦大厦的路易斯·拉罗塞;住在肯辛顿,考菲尔德花园13号的雨果·奥伯斯坦。据说后者星期一尚在城里,现已离开。很高兴你已发现一些头绪,内阁正急切地等待着你最后的报告。最高当局的急件已到。如果需要的话,全国警力都会给予你支持。

麦克罗夫特

福尔摩斯面带微笑说道:“我恐怕在这起案件中,女王的全部人马出动也起不了任何作用。”他摊开一张大大的伦敦地图,急切地俯下身去查看,“好了,好了,”他不久就满意地喊了起来,“事情终于向对我们有利的方向发展了。嗯,华生,我一直坚信我们最终会成功的。”他拍拍我的肩,突然间变得高兴起来,“现在我要出去,但只是去做一下侦查。如果没有我信赖的伙伴兼传记作者伴随左右,我不会去做任何冒险的事情的。你待在这儿,也许在一两个小时之后你就能再次见到我。如果时间推迟的话,你就拿出纸笔来,开始描述我们是如何拯救国家的吧。”

他兴高采烈的情绪也感染了我,因为我很清楚除非的确有值得高兴的原因,一向举止严肃的他是不会反常到这种程度的。在这11月一整个漫长的黄昏我都在焦急地等待他归来。终于在刚过九点钟时,信差送来一张便条:

我正在肯辛顿,格劳塞斯特路哥德迪尼饭店吃饭。请立即带铁锹、提灯、凿刀、手枪等器具赶来。

歇·福

对于一个受人尊敬的公民来说,带着这些东西在暮色笼罩下雾蒙蒙的街道上招摇过市真是一次奇妙的经历。我小心翼翼地把家伙们塞在大衣内,驱车直奔约定的地址。我的朋友正坐在这家豪华的意大利饭店门口的一张小圆桌旁。

“你吃过没有?和我喝杯咖啡和柑橘酒吧,再品尝一下饭店主人的雪茄。这种雪茄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有害。工具带来了吗?”

“在这里,我的大衣里。”

“太好了。我把我所做过的事,以及我们将要做什么跟你简单说一下,华生,你应该很清楚,那个年轻人的尸体是被放在车顶上的。自从我肯定了这个事实,即尸体是从车顶上而不是从车厢里摔下去的那一刻起,这就再明白不过了。”

“难道不可能是从桥上掉下去的吗?”

“应该不可能。如果你检查一下车的顶部,你将发现车的顶部有点凸起,并且四周没有栏杆。因而我们可以肯定说卡朵甘·韦斯特是被放上去的。”

“怎么能够放在那儿的呢?”

“这就是我们所要解决的问题。只有一种可能的方式。你知道地铁在西端有几处是没有隧道的。我依稀记得有一次我坐地铁,偶然看见窗户就在我的头的上方。现在假定一列火车在这样的窗户下面停下来,把尸体放到列车顶部还会有任何困难吗?”

“好像不太可能。”

“我们不得不依照那句老谚语,即任何别的可能性都不再存在时,不管剩下的是什么,不管它有多么不可思议,它肯定是真的。现在已不再存在任何别的可能性。当我发现那个刚离开伦敦的头号国际间谍就住在挨近地铁上方的一排房屋里时,我高兴极了,以至于你对我突然的轻浮举止都感到有些惊讶了。”

“噢,是这样吗?”

“一点没错。住在考菲尔德花园13号的雨果·奥伯斯坦先生已经成为我的目标,我已在格劳塞斯特路车站开始了行动。该站有一位职员对我帮助很大,陪着我沿着铁轨走了一段,使我不仅知道了考菲尔德花园的后窗是朝着铁路开的,而且知道了更为重要的事实,即由于那个地方是一条主干线的交叉点,列车经常在那里停留上几分钟。”

“太妙了,福尔摩斯!你已弄清楚了!”

“到目前为止是这样——只是到目前为止,华生,虽然我们有进展了,但是距离目标还是很远。哦,在看过考菲尔德花园的后部之后,我又来到了前面,知道鸟儿确实已经飞走了。这是一座很大的房子,据我判断,上面一层的房间里没有家具。他和一个随从,可能是他的心腹同伙一起住在那里。我们必须记住奥伯斯坦去欧洲大陆是处理赃物去了,而不是他想到了逃跑,因为他没有理由害怕被逮捕,他也从来不会料到有人会对他的住宅进行非官方搜查。但这正好就是我们将要做的事。”

“我们难道不能获得一张搜查令,使行动合法化吗?”

“目前的证据还不足以使我们申请到一张搜查令。”

“我们希望得到什么呢?”

“不知道他房屋里有没有什么信件。”

“福尔摩斯,我不喜欢这样做。”

“老兄,你将在街上望风,违法的事我去干。现在不是注意小节的时候,想一想麦克罗夫特,想一想海军部、内阁以及那些在等待消息的重要人士吧,我们是非去不可的。”

作为回答,我从桌边站了起来。

“你是对的,福尔摩斯,我们是非去不可的了。”

他跳起来和我握手。

“我知道你最终是不会退缩的。”他说。此刻,我在他的眼里看见了如此近乎温柔的目光,是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片刻之后,他又恢复了原来威严、实际的样子。

“将近半英里路,但不用着急。我们走着去,”他说,“你可别弄掉了工具,不然把你当作嫌疑犯逮捕起来将是非常不幸的祸事。”

考菲尔德花园是那些位于伦敦西区,带有扁平的柱子和门廊的维多利亚中期出色的建筑之一。隔壁一家好像是正在举行儿童聚会,夜色中传来孩子们快乐的喧闹声和叮咚的钢琴声。周围雾色依旧,把我们遮蔽在它那友好的阴影里。福尔摩斯点亮了提灯,让灯光照在那扇厚实的大门上。

“这是一件严重的违法行为,”他说,“门当然是锁上了并且上了门闩。我们最好到地下室前的空地上去。万一有哪位过分热心的警察闯进来,那边有一个极好的拱道。华生,我们互相帮一把。”

片刻之后,我们都来到了地下室前的空地。我们刚走进昏暗的阴影中,就听见上边的雾中传来警察的脚步声。轻快的脚步声消失后,福尔摩斯开始着手摆弄地下室的门。只见他弯下腰使劲一撬,随着一声刺耳的咔嚓声门开了。然后我们跳进了黑漆漆的走廊,把门又关上了。福尔摩斯在前面引路,走上没有铺地毯的弯弯曲曲的楼梯。他那盏灯发出的黄光照射在一扇低矮的窗子上面。

“我们到了,华生——肯定是这一扇。”他推开窗子,此时传来了低沉刺耳的声音,随着一列火车在黑暗中飞驰而过,这种声音逐渐变成了隆隆的巨响声。福尔摩斯举灯朝着窗台照去。来往机车留下的厚厚一层煤灰积满了窗台,但有几处黑色的煤灰表面已被摩擦掉了。

“你能够看见他们放尸体的地方了吧?喂,华生!这是什么?毫无疑问是血迹。”他指着窗框上的一片已褪色的不明显的痕迹说道,“楼梯石阶上也有。已经有了完全的证据。我们待在这儿等着一列火车停下来吧。”

没有等多久,一趟列车像以往一样穿过隧道呼啸而来,但到了隧道尽头处速度慢了下来,然后随着吱吱的刹车声正好停在了我们的下方。窗台离车厢的顶部不到四英尺。福尔摩斯轻轻地把窗户关上了。

“到现在为止我们的推断都被证实是正确的,”他说,“你怎么认为,华生?”

“一件杰作,你以前还从没有过如此了不起的成就。”

“我不同意这一点。自从我有了尸体是放在车顶的这一想法之后,当然这一点并不太难推断,剩下的一切就都是不可避免的了。如果不是因为牵涉到了重大的利益,这一点意义也并不大。还有困难在我们面前,但或许我们可以在这儿找到一些可能对我们有用的东西。”

我们上了厨房的楼梯走进二楼的一套房间。第一间是陈设极其简朴的餐厅,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东西。第二间是卧室,里面也没有什么东西。剩下的一间似乎还有些希望,我的同伴开始着手对它进行系统的检查。室内书籍和报纸凌乱,显然是书房。福尔摩斯迅速而有序地一个抽屉接一个抽屉,一个橱子接一个橱子地进行翻查,但是看来没有成功的希望,他严峻的面容始终绷得紧紧的。一个小时之后,他的工作没有任何进展。

“这只狡猾的狗把他的踪迹掩盖起来了,”他说,“没有留下任何可以给他定罪的东西。那些要紧的信件不是被销毁了,就是被转移了。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书桌上有一个放现金的小锡匣子。福尔摩斯用凿刀把它撬开了。有几卷纸在里面,上面是些图案和计算,看不清画的是什么。反复出现的诸如“水压”、“压强”等字词显示这可能同潜水艇有些关系。福尔摩斯不耐烦地将它们全扔在一旁。匣子里只剩下装有几张报纸碎片的一个信封。他把它们抖落在桌子上。我立刻从他那急切的面容上看出他又有了希望。

“这是什么,华生?这是什么?一系列报纸上登载的广告信息的记录。根据印刷和纸张判断,是《每日电讯报》寻人广告栏,位于报纸右上角。没有日期——但是信息本身有编排。这一定是头一篇:

‘盼望尽快有消息。同意条件。按名片上地址详细告知。

皮罗特’

“下一则是:

‘太复杂,非语言描述能够明白。必须作完整性的报告。交货时付给东西。

皮罗特’

“紧接着是:

‘情况紧急。除非合同已被完成,必须收回出价。希望通过信函约定,将通过广告确认。

皮罗特’

“最后一则:

‘星期一晚九点以后。敲门两下。只有我们自己。不必犹疑。一手交货,一手交钱。

皮罗特’

“一个相当完整的记载,华生!要是我们能从另一端找到这个人就好了!”他坐在那里,手指敲着桌子,陷入了沉思。最后他跳了起来。

“哦,也许终究并不是那么难。在这儿无事可做了,华生。我想我们可以驱车去《每日电讯报》办公室,在他们的帮助下结束我们一整天的工作吧。”

第二天早饭后,麦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和莱斯特雷德按约到来,歇洛克·福尔摩斯给他们讲述了我们前一天的行动。这位专业人士在听了我们毫不遮掩的夜盗行为之后大摇其头。

“警察是不能做这些事的,福尔摩斯先生,”他说,“怪不得你取得了我们无法取得的成绩呢。不过这些日子你们的举动太过火,你和你的朋友将会遇到麻烦的。”

“为了英国,为了家,为了美好的事物——嗯,华生,我们愿意成为国家祭坛上的烈士。你怎样认为呢,麦克罗夫特?”

“太好了,歇洛克!令人钦佩!可你将怎样利用它呢?”

福尔摩斯把桌上的《每日电讯报》拿了起来。

“你看见今天皮罗特的广告了吗?”

“什么?还有广告?”

“是的,在这儿:

‘今晚,老时间老地点。敲两下。极为重要。你处境危险。

皮罗特’”

“老天!”莱斯特雷德喊道,“如果他有回音,我们就能逮住他了!”

“开始我也有这种想法。如果二位在八点钟左右方便跟我们一起到考菲尔德花园去一趟的话,问题可能会得到进一步的解决。”

歇洛克·福尔摩斯最为优秀的特点之一就是,只要他相信工作没有成效的时候,他就有能力使自己的脑子从行动中解脱出去,而把一切心思都转移到较为轻松的事情上去。我记得在那值得记忆的一整天里,他在全身心地撰写关于拉苏斯的和音赞美诗的专论。我没有那种超脱的能力,因此那一天对我来说显得无比的漫长。这个问题是国家大事,最高当局的焦虑,我们将要进行的实验的直接后果——混在一起刺激着我的神经。直到一顿轻松的晚餐后我们出发去探险时我才放松了下来。莱斯特雷德和麦克罗夫特按约在格劳塞斯特路车站外面和我们碰了头。在头天晚上奥伯斯坦地下室的门已经被我们撬开,但由于麦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坚决拒绝爬栏杆,我只好进去把大厅正门打开。到九点钟时,我们都已坐在书房里耐心地等待着我们的客人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十一点钟敲响了,教堂那座大钟有节奏的敲击声似乎正在为我们的希望唱着挽歌。莱斯特雷德和麦克罗夫特坐在座位上焦虑不安,一分钟能看两次手表。福尔摩斯坐在那里,安静而沉着,半闭着眼睛,但每一根神经都处于警惕之中。他猛然抬起了头。

“他来了。”他说。

门前走过偷偷摸摸的脚步声,现在又走回来了。我们听见外面慢慢移动脚步的声音,然后是两声门环敲在门上的刺耳声音。福尔摩斯站起身,打手势让我们坐在原处别动。大厅里的煤气灯只有一点光。他打开外门,然后当一个黑影从他身旁溜过的时候,他又关上门并且上了门闩。“这边走!”我们听见他说,一会儿以后,我们等的人站在了我们面前。福尔摩斯一直紧跟着他,当这人惊叫一声转身要跑时,福尔摩斯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又推到了屋内。在这人从惊慌中恢复过来之前门已被关上,福尔摩斯背靠着门站着。此人瞪大了双眼四下张望,然后蹒跚着倒在了地上失去了知觉。慌乱之中,他的宽边帽从头上掉了下来,领结从他嘴边滑开,法伦汀·瓦尔特上校长长的稀疏的胡子和清秀标致的温柔的面庞露了出来。

福尔摩斯发出了一声惊奇的嘘声。

“你们可以把我写成一只蠢驴,华生,”他说,“这可不是我要找的那个家伙。”

“他是谁?”麦克罗夫特急切地问。

“已故詹姆斯·瓦尔特爵士的弟弟、潜水艇局局长。是的,是的,我看见底牌了,他将会来的,我认为你们最好让我来盘问他。”

我们把俯卧在地上的人抬到了沙发上。现在我们的俘虏坐了起来,惊恐地四处张望着,用手摸了摸额头,好像一个不能相信自己知觉的人。

“怎么了?”他问道,“我来这儿是拜访奥伯斯坦先生的。”

“我们都知道了,瓦尔特上校,”福尔摩斯说,“我真不能相信,一位英国绅士竟然做出这种行为。你同奥伯斯坦的交往和关系我们都已经知道了,我们也知道了有关年轻的卡朵甘·韦斯特死亡的情况。我劝告你至少保持一点我们对你的信任,老实悔过坦白,因为仍然有一些细节只能从你口中才能获得。”

这个人呻吟着,把脸埋入双手之中。我们等着,但他什么也不说。

“我向你保证,”福尔摩斯说,“我们已查清了每一个关键情节,我们知道你急需要钱,你仿造了你哥哥掌管的钥匙,你与奥伯斯坦通了信,而他则通过《每日电讯报》的广告栏给你回信。我们知道你是于星期一晚上在雾中走到办公室去的,可是你却被年轻的卡朵甘·韦斯特发现和跟踪了,或许他以前就对你有所怀疑。他看见你的盗窃行为,但他不能拉响报警器,因为有可能你是把图纸拿给你在伦敦的哥哥的。就像一个好公民应做的那样,他置个人的私事于不顾,在雾中紧跟着你,一直跟到了这个房子。在这里,他阻挠了你的行为,然后,瓦尔特上校,在叛国之罪之上你又添加了更为可怕的谋杀之罪。”

“我没有!我没有!我向上帝发誓,我没有!”这个悲惨可怜的罪犯喊道。

“那么告诉我们,在你们把卡朵甘·韦斯特放到车厢顶部之前,他是怎么送了命的?”

“我会说的。我向你们发誓,我会说的。我干了其余的事,我坦白这一点。就像你刚才所说的,我急需钱用,我得还股票交易所的债。奥伯斯坦给了我5000镑,使我免遭灭顶之灾。但说到谋杀,我和你们一样是清白无辜的。”

“然后发生了什么呢?”

“韦斯特以前就对我有了怀疑,他就像你所讲述的那样跟着我。我一直没有察觉,直到我到了这个门旁。雾很浓重,看不见三码以外的任何东西。我敲了两下门,奥伯斯坦来开了门。韦斯特急冲过来问我们要把这些文件怎么样。奥伯斯坦有一件短小的护身武器,他总是随身带着它。当韦斯特强跟着我们进到屋里来时,奥伯斯坦朝他的头部击去。这是致命的一击。他在五分钟之内就死了。他躺在那边的大厅里,我们不知所措。奥伯斯坦想到了停在后窗下面的列车。但他先查看了我带来的图纸。他说关键的有三份,并且要保留它们。我说:‘你不能保留它们,如果不送回它们的话,乌尔威奇会乱成一团。’‘我必须保留它们,’他说,‘因为它们的技术如此复杂,不可能马上复制。’我说:‘那么今晚必须全部送回去。’他想了一会儿后,喊到他有主意了:‘我只拿走这三份,’他说,‘我们把其余的塞到这个年轻人的口袋里。别人发现他时,肯定会归罪到他身上。’我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就按照他的建议做了。我们在窗前等了半个小时才有一辆列车停下来。由于雾很大,看不见任何东西,我们很容易就把韦斯特的尸体放到了车上。就我来说,事情就这些。”

“那你哥哥呢?”

“他什么也没说。但有一次他看见了我拿他的钥匙。我想他对我有了怀疑。从他眼神里我看出了这一点。你知道他再也没有抬起过头。”

房间里一片寂静。麦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最终打破了这寂静。

“你不想将功赎罪吗?这样可以减轻你的良心的谴责,也许还可以减轻对你的惩罚。”

“我怎样才能将功赎罪呢?”

“奥伯斯坦拿着文件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他没有给你留地址?”

“他说把信寄到巴黎洛雷饭店他最终就可以收到。”

“那么,想不想将功赎罪,就全取决于你了。”福尔摩斯说。

“我愿意做我能做到的一切事。我对这个家伙一点好感都没有,他给我带来了毁灭,使我身败名裂。”

“这是笔和纸,坐在桌边,按我说的写。把地址写在信封上。对,现在写信:

“尊敬的先生:

有关我们的交易,现在你无疑已经注意到还缺一份重要的局部图纸。我有一份能够让它完整的复印件。然而这给我造成了更多的麻烦,因而我必须再向你要500镑。我既不信任邮局,也不要除了黄金或英镑之外的任何别的东西。我本可以到国外找你,但现在离开会令人怀疑。因此,我希望我们星期六中午在查林十字饭店吸烟室相见。记住只带英镑或黄金。

“这会很管用的。如果还抓不住我们所要的人,那才见鬼呢。”

的确很管用!这是历史性的事件——一个国家的秘密历史,这种历史比国家公开性的编年史要生动得多,有趣得多——奥伯斯坦急于完成他一生中最大的一笔生意,入了圈套被当场抓获,在英国监狱里度过了15年。在他的皮箱里发现了价值连城的布鲁斯—帕汀敦计划,他曾打算在欧洲各海军中心公开拍卖这些计划。

瓦尔特上校在判决宣布后的第二年年底死于狱中。至于福尔摩斯,他又抖擞精神,继续研究拉苏斯的和音赞美诗了,该专论出版后在小范围流传,并且有专家评价说它是这个领域的权威作品。几个星期后,我偶然听说我的朋友在温莎待了一天,从那里回来时,带了一枚非常漂亮的绿宝石领带别针。当我问他是不是买的,他说是某位他曾有幸帮过一个小忙的贵妇送给他的礼物。他没有说别的什么,但是我想我能够猜到这位贵妇的尊姓大名,并且无疑这枚绿宝石别针将永远会使我的朋友回想起布鲁斯-帕汀敦计划的冒险经历。 Thq+soYw70bnyB6s63849OJsrwz0wlX/ufPXD9Mwr1BaJlM8TVPaPxQqpVRG3WH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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