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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发会

去年秋天,有一天我去拜访歇洛克·福尔摩斯。当时,他正在和一位老先生谈着什么。那老先生身材矮小,面色红润,有着一头很奇怪的红发。我进去后,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感到很过意不去,于是想从房间里面退出来,可福尔摩斯一把把我抓了回去——这可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把我拉进房间里之后,就把门给关上了。

他亲切地说:“亲爱的华生,你来得真是时候。”

“我还怕我打扰到你正在进行的工作呢。”

“不错,我现在的确很忙。”

“那我到隔壁去等你忙完了再说吧。”

“不,不,威尔逊先生,这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好帮手,在很多案件的调查处理中他都曾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我敢肯定在这件案子中,他一定也会这样。”

那位又胖又矮的先生从座位上起身向我弯腰致意,他扫视我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他的眼睛很小,眼皮却很厚。

“你坐在长靠背椅子上吧。”福尔摩斯说道,说完又回到了他的椅子上,两手指尖合拢。这表示他正在认真地思考问题。“亲爱的华生,你很像我,不喜欢生活中那些平凡不起眼的琐事,只喜欢那些稀奇古怪的。你在记录下这些东西时充满了激情,说明你确实很感兴趣。不知道你会不会介意我这么说,你的记录使我的小小的冒险活动增添了很多光彩。”

我回答说:“确实,对于你曾经办理过的案件,我非常感兴趣。”

“那么你应该记得玛丽·萨瑟兰小姐所提的那个很简单的问题之前所说的那段话吧:为了获得意想不到的效果和非同寻常的配合,我们必须深入地融入到实际生活中去,实际上生活是要比任何冒险活动都有着更大的冒险性的。”

“请恕我冒昧,对于你的这种说法我不完全同意。”

“是吗?医生。不过你必须同意我的看法。不然的话,我会列举出一系列的事实使你的观点站不住脚,最后承认我所说的是正确的。好啦,这位是杰贝兹·威尔逊先生,今天早上专门来找我,一开始时他就跟我说,他要讲述的事情可能是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听到的最稀奇古怪的。我以前曾经和你说过,那些看上去最为离奇、最为古怪的事情往往和大阴谋是毫不相干的。相反,倒是和那些很小的阴谋纠缠在一起,甚至有时我都怀疑是不是真的存在罪犯。据我所知,我还没有把握去判断现在这件事情究竟是不是一件案件,不过事情的经过确实是我听到的故事里最离奇的。威尔逊先生,麻烦你了,你能不能把故事再重新讲述一次呢?你最好从头开始,一来我的朋友没有听到过开始的那一段,再者呢,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奇怪了,我想知道这里的每一个细节。一般情况下,我听到一些重要的细节时,脑子里总能出现几千个和它相类似的案件来提醒我。不过这一次我却不得不承认,这件案子确实非常奇特。”

这位矮胖的委托人挺起胸膛,一副很自豪的样子。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放在膝盖上,那报纸很旧而且已经有了皱褶,他弯下身子去看上面刊登的广告。这时我认真地观察这个人,想仿照我朋友的方式,根据他的服装和举止作出一些推断来。

不过尽管我观察得很仔细,却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来。从外表的特征上来看,这个人是一个非常普通的英国商人,很胖,似乎有点浮肿,当然动作也就很笨了。他穿着一条松垂的灰格裤子,一件不太干净的燕尾服,前面的扣子没有扣上,里面穿着一件土褐色背心,背心上面系有一条艾尔伯特式的粗铜链,还有一小块中间有一个四方窟窿的金属片儿作为装饰品,来回晃动着。在他附近的椅子上有一顶磨损了的礼帽和一件褪了色的棕色大衣,大衣的线绒领子已经有点皱褶。在我看来,这个人也就是红色的头发、一脸愤怒和不满的表情,算得上是他仅有的特别之处。

歇洛克·福尔摩斯目光敏锐,他看出了我在做什么。而且也注意到了我眼神中的疑惑,他微微地笑了笑,摇了摇头。“他从事过体力劳动,吸过鼻烟,是共济会的成员,去过中国,最近写了不少东西。这些就是我能推断出来的最明显的情况。”

杰贝兹·威尔逊先生在椅子上突然挺直了身子,他的手还压在报纸上,不过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

他问道:“我的天哪!福尔摩斯先生,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比如我的情况,你怎么知道我曾经从事过体力劳动呢?你说的完全正确,我当初的确做过木匠。”

“先生,你看看自己的手吧,右手比左手要大很多。这证明你是用右手干活的,所以右手会比左手的肌肉发达。”

“噢,那么你是怎么知道我吸鼻烟和是共济会会员呢?”

“这个就不用我来告诉你了吧,如果我直接说了就有亵渎你智力的嫌疑,更何况很显然你违背了你们团体的严格规定,戴了一个弓形指南针模样的别针。”

“哦,是这个啊,我倒是忘了。那么你怎么知道我最近在写作呢?”

“你右手袖子上足有五寸长的地方闪闪发光,这就最能说明问题了。而且你左袖子靠近手腕经常贴在桌面上的地方打了个整洁的补丁。”

“关于我去过中国的事情呢?”

“你的右手腕上边一点文刺的鱼只能是在中国刺的。我曾经研究过刺身花纹,甚至关于这个题材还写过文章呢。只有在中国,才有人可以把这么细腻的粉红色花粉镶嵌在鱼的身上。而你的表链上所挂着的那个中国钱币不是更直接地说明了你去过中国吗?”

杰贝兹·威尔逊大声地笑了。他说:“好,太厉害了,我怎么也没想到你是这么知道的!刚开始时,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神机妙算的特异功能呢,等你解释完后,我倒觉得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神秘的。”

福尔摩斯说:“华生,我突然想到,我真的不应该把这些事情全都摊开,最好来个‘大智若愚’。你也知道,我本来就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名声,有时候做人太实在了反倒会身败名裂。威尔逊先生,那个广告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就在这里。”他一边说一边用他又粗又红的手指指着那栏广告的中间。他说:“就是这里了,就是这个广告引出了所有的事情。先生,你最好还是自己来看这个广告吧。”

我拿过报纸,看到上面写着:

红发会:

由于原住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已故黎巴嫩人伊齐基亚·霍普金斯曾经做出的遗赠,现有一空缺职位,红发会的成员均具有申请资格。每周可获得四英镑的报酬,工作则只是挂名而已。红发会的所有男性成员,年满21岁,身体健康,智力健全者即属符合条件。有意竞聘这一职位者请于星期一上午11时亲至舰队街教皇院7号红发会办公室邓肯·罗斯处提出申请。

这个非同寻常的广告我看了两次还是疑惑不解,禁不住大叫出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福尔摩斯坐在椅子上咯咯地笑着,高兴得连身体都开始扭动了——这是他高兴时一贯的表现。他说:“这个广告很蹊跷,对吧?好啦,威尔逊先生,你现在就把你的一切,以及那些和你住在一起人的一切,还有,这个广告给你带来了怎样的好处,全都说给我们听吧。医生,你记录下报纸的名称和日期。”

“这是1890年4月27日的《纪事年报》,距离现在正好两个月。”

“做得好,那么,威尔逊先生,现在你可以开始讲述了。”

“唔,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刚才跟你说过,”杰贝兹一面用手擦了擦他的前额一面说,“我在市区附近的萨克斯——科伯格广场开了个小当铺。那可不是什么大买卖,这些年来依靠它我也只是在勉强糊口。以前资金充裕还允许我雇佣两个工人,而现在我也只能雇佣一个了。其实说实话,要不是这个工人说要做学徒而宁愿拿一半薪水的话,我就连他也雇不起了。”

歇洛克·福尔摩斯问道:“这位乐于助人的年轻人叫什么?”

“他叫文森特·思博尔丁。其实他也不小了,不过我判断不出他具体的年龄。福尔摩斯先生,这个伙计很能干,又很聪明。当然我很明白,他完全可以过一种更好一点的生活,赚一份是我给他的两倍的工资。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他自己都对目前的境遇很满意,我又何必要提醒他多一些心眼儿呢?”

“哦,是真的吗?你竟然可以付比别人少的薪水雇佣他,看上去真是幸运。像你这样年纪的雇主想要做到这一点可真不容易。是不是这个伙计也和你看到的那广告一样,有些地方不大对劲?”

威尔逊先生说:“哦,是的,他也是有缺点的。他特别喜欢摄影,拿着照相机到处去寻找素材,却没有其他上进心。每次照完他就跑到地下室去洗照片,速度快得就像是一个兔子钻进了自己的洞里。这恐怕就是他最大的缺点了吧,不过总的来看他是一个好雇工,没有什么坏心眼儿。”

“我猜,他现在还和你住在一起吧。”

“是的,先生。除了他还有一个14岁的小姑娘。这个小姑娘负责打扫卫生和煮饭。这些就是我屋子里的所有的人,因为我是一个光棍,没有结婚。所以我们三个人就这样在一起过着简单的生活;如果欠了债,我们会一起努力把它还上。

“就是这个广告打破了我们平静的生活。整整八个星期之前,思博尔丁手里拿着这张报纸走到我的办公室里来。他说:

“‘威尔逊先生,我愿意对上帝发誓,我多么希望自己有一头火红的头发啊。”

“我问他:‘哦?为什么?”

“他说:‘为什么?红发会现在又有了一个空缺的职位了!谁能够得到这个职位,谁就发财了。根据我的了解,空缺下的职位比去应聘的人还要多,被委托去管理那些资金的委员会成员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花那么多钱。要是我有一头火红的头发的话,我就能去这个安乐窝。”

“我问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福尔摩斯先生,你可能知道,我这个人跟外界来往不多,因为我的顾客都是上门来找的,我没必要到外面去,所以很多时候一连几个星期我都不离开居所。对于外界发生的事我几乎一无所知,所以就很想打听一些关于外面的新闻。

“思博尔丁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反问我说:‘难道你没有听说过红发会这个组织吗?”

“‘从来没有。”

“‘你的回答真让人吃惊,因为你自己就可以去申请这个职位啊。

“‘年薪可是200英镑啊,而且这个职位很轻松,即使你同时还做着其他生意,也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我想你们已经猜到,他的话确实引起了我的注意力,因为这么多年来生意一直都不是很好做,如果可以不费什么力气就拿到200英镑的话,那真是太幸运了。

“所以我对他说:‘你赶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他把广告递给我,同时告诉我说:‘你自己先看看吧,红发会现在空缺下来一个职位,地址能在这个广告上找到,可以到那里去申请。根据我掌握的情况,红发会的发起人是一个名叫伊齐基亚·霍普金斯的美国百万富翁。他很古怪,因为他的头发是红色的,所以对于所有头发是红颜色的人都有一种特殊感情。大家在他去世之后才知道,他把巨额遗产交给了一个委员会管理,委员会成员都是长红头发的,他这么做就是想让红头发的人可以依靠他的财富的利息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我听说,待遇很好,而且要做的工作又少又简单。”

“我说:‘不过,到时候去申请的红头发的男人肯定会很多的啊。”

“他回答说:‘不会有你想象的那么多。你想一想,事实上真正会来的也只有伦敦人,而且仅仅限于男性,还必须是成年人。这个美国人年轻时是在伦敦开始创业的,他希望用自己的努力为这个古老的城市做点好事。还有啊,据说,那些头发是浅红色或深红色,不是真正发亮的火红色的人去申请成功几率不大。好啦,威尔逊先生,要是你决定要申请,现在就去吧。不过我不知道在你看来,为了几百英镑去申请这个职位是不是值得。”

“先生们,你们现在就可以看到,我的头发是真正的鲜艳的红色。因此,我觉得如果在申请这个职位的人中间会出现什么竞争的话,那么最后能够战胜别人的一定是我。文森特·思博尔丁看上去好像对这件事情知道很多,于是我觉得或许他可以帮我。所以我就叫他把百叶窗关上,立刻出发了。对于可以休息一天,他显得很高兴,于是我们就暂时关闭了我们的店面,朝着广告上刊登的那个地方前进。

“福尔摩斯先生,我可再也不想看到那天的情景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头发颜色和光泽相差很多,可是全都涌到城里按那个广告去应征。舰队街挤满了红头发的人群,主教院里也都是红头发的人,看上去像是一个人推着一个小货车,车上装满了橘子。没想到一个广告可以把这么多人召集到伦敦来。他们头发的颜色各种各样——稻草黄色、柠檬色、橙色、砖红色、爱尔兰长毛猎狗那种颜色、肝色、土黄色等等。但是,思博尔丁说得对,真正很鲜艳的火红色没多少。当我看到那么多人都在等着,失望得都有点想放弃了。可是,思博尔丁绝对不答应我那么做。你很难想象他当时是怎样连推带搡,带着我挤过人群,来到办公室台阶的前面。楼梯上有两股人潮,一些往上走,他们充满希望;一些往下走,看上去垂头丧气。我们用尽全力挤进了人群,没用多长时间,到达了那个办公室里。”

说到这里,那个委托人停了一下,吸了一口鼻烟。这时,福尔摩斯说:“你的经历的确非常有趣,继续讲吧。”

“办公室里只有几把木椅和一张办公桌,此外什么也没有。办公桌后面有个小个子男人,头发比我还要红。对于每个候选人,他总是先交谈几句,然后想办法在他们身上找到各种各样的毛病来回绝他们。看来要得到一个职位并不容易。不过轮到我时,这个小个子男人倒显得十分友好。为了进行单独谈话,在我们进去之后,他把门都关上了。

“我的伙计说:‘这位是杰贝兹·威尔逊先生,他想要获得这个空缺的职位。”

“小个子男人说:‘这个职位对他来说简直是太合适了。我们要求的各种条件他都符合。在我的印象里,这可是我看到过的最好的红发了。’他后退了一步,歪着脑袋,仔细观察着我的头发,后来看得我都有点不大好意思了。然后他一个箭步向前拉住我的手,向我表示热烈的祝贺,说我获得了这个职位。

“他说:‘当然,到了这个时候如果还是犹豫不决的话,就有点不大好了。不过很抱歉,我不得不小心行事,希望你不要介意。’说着,他两只手紧紧地抓住我的头发往下拔,疼得我喊了出来,他才停下。放开手后,他对我说,‘你都流出眼泪了。现在看清楚了,一切都很理想。可是我还是要必须十分小心谨慎,因为我曾经好几次被骗,两次是染红头发的人,还有一个是戴着假发的人。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有关鞋蜡的故事,你听了会感觉恶心的。’说着他走到窗户的旁边,大声喊着,‘我们的职位已经找到合适的人选了。’一阵阵叹息声从楼下传过来,人们成批地向各个方向散开去了。他们离开后,我能看到的红头发的人就只有我和那办公室里的人了。

“他说:‘我是邓肯·罗斯先生。我自己就是一个我们高贵的施主遗留基金的养老金领取者。威尔逊先生,你现在已经结婚了吗?”

“我回答说:‘还没有。”

“他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下去了。

“他严肃地说:‘哎唷!这可非同小可!你这种情况让我觉得很遗憾。当然,设立这个基金就是为了保护红头发的人的利益,但是也是为了生育出更多的红头发的人。现在这件事情比较难办,因为你竟然还没有结婚。”

“福尔摩斯先生,听到这些话我真的感到非常失望。当时我觉得,哎,到了最后还是不能得到这个职位。不过经过了一番考虑之后,他又说:‘其实那也没有特别大的关系。”

“他说:‘如果换了是其他人,这个缺憾可能是不幸的。不过对于你就不一样了,你的头发颜色实在是太好了,所以我们可以破例照顾。那么你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你的工作?”

“我说:‘哦,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现在有一家自己的店。”

“文森特·思博尔丁说:‘那不要紧,我们会帮助你照顾生意的。”

“我问:‘上班是几点到几点?”

“‘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

“福尔摩斯先生,开当票的人的买卖多半在晚上,尤其是在星期四、星期五晚上,因为这两天之后就发薪水了,因此在上午时能够多赚点钱对我来说是很合适的。另外我觉得我的伙计很不错,肯定能帮助我照料生意。

“我说:‘这对我很合适。薪金多少?”

“‘每周四英镑。”

“‘那么干些什么?”

“‘只是在那里挂个名字而已。”

“‘什么意思?”

“‘唔,在我们要求你办公的时间里,你必须始终待在办公室里,或者至少也要待在那个楼里;你的离开会导致你永远失去这个职位。关于这一点在遗嘱里面说得很清楚。如果你在办公的时间稍微离开了一下办公室,那也是对我们的规定的违背。”

“我说:‘总共才四个小时嘛,我能坚持得住。”

“邓肯·罗斯先生说:‘你不准以任何借口离开,不管是有病、有事或其他理由都不行。如果你不是一直待在那个位置上,你就会永远失去这个职位,你明白吗?”

“‘我要做些什么呢?”

“‘你的工作是抄写《大英百科全书》,这里有第一卷。墨水、笔和吸墨纸你要自己准备。我们要负责的就是向你提供这桌子和椅子。明天开始工作可以吗?”

“我回答说:‘当然可以。”

“‘那么,杰贝兹·威尔逊先生,再见,请允许我再一次祝贺你获得了这么好的一个职位。’他向我深鞠一躬。之后我就和我的伙计一起离开那里,回家去了。对于自己这么好的运气,我都不知道怎么来表达才好。

“哦,一整天我都在思考这件事。可是晚上我感到有些消沉,毕竟这件事看上去太像是一个阴谋,尽管我还不能肯定他们究竟想要得到什么。不管是有人立下了这样的遗嘱,还是给予一个抄写《大英百科全书》的人这么高的薪水,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文森特·思博尔丁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来安慰我。到睡觉之前,我已经对这件事情有了最终的看法——不管是怎么回事,我第二天都要去看一看。我花一个便士买了一瓶墨水、一根羽毛笔、七张大页书写纸,之后就出发到教堂去了。

“唔,令我又惊又喜的是,一切都很顺利。我到的时候桌子已经准备好了,邓肯·罗斯先生在那里忙活着,为的是我能够顺利工作。他告诉我先从字母A抄起,之后他就走了,不过他不时地过来看看我的工作进行得是不是顺利。下午两点钟时他和我道别,并且夸奖我抄得不少。他在我离开办公室之后锁了门。

“福尔摩斯先生,事情就这么一天一天继续着。到了星期六,那个负责人付给了我一个星期的报酬——四英镑。接下去的一个星期是这样,再一个星期还是这样。我早上十点到达工作的地方,下午两点回去。后来邓肯·罗斯先生来看我的次数逐渐减少,有时整个一上午也只来一次,又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就根本不出现了。当然我不敢离开办公室,毕竟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突然过来看我,而且对于我来说,这个职务可真是一个美差,对我很适合,我不想冒什么丢掉它的风险。

“就这样我做了八个星期,完成了‘男修道院院长’、‘盔甲’、‘建筑学’和‘雅典人’等词条;并且我觉得如果一直照这样努力工作,再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开始抄写词头B了。买大页的书写纸花去了我不少钱,我完成的抄写任务几乎占据了一个架子的位置。可是不久这件事情却突然结束了。”

“结束了?”

“是的,先生,事情就发生在今天上午。我像平常一样早上八点到达教堂,但是到那里时发现门已经关上了,而且还上了锁,在门的嵌板中间用品头钉钉着一张方形小卡片。你看,这就是那张卡片。”

他举着一张约有便条纸大小的白色卡片,上面这样写着:

红发会已经宣布解散,特此通告。

1890年10月9日

我和歇洛克·福尔摩斯看了看这张简短的通告,又看了看那人满面的愁容,觉得这整件事情所表现出来的最突出之处就是滑稽可笑,于是我们两个都禁不住大笑了起来。

我们的委托人这时候脸完全红了,大声嚷嚷着:“我可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好笑的。如果你们不能帮助我解决这问题的话,我可以去找其他人,你们不必这样笑话我吧。”

福尔摩斯大声说:“不,不,”——威尔逊这时已经快要站起身来了,福尔摩斯又把他推回了那把椅子里,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终止对这件案子的调查的。它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确实使人耳目为之一新。不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还是要说我觉得这件事情实在是有点可笑。你能告诉我,在发现门上的条子时,你做了些什么吗?”

“先生,我当时感到非常震惊,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在那个办公室周围打听,不过好像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最后我去找房主,他是一个会计,就住在我的办公室下面。我问他是不是知道红发会怎么了,他告诉我说他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个组织。然后,我问他邓肯·罗斯先生是什么人,他说他不认识这个人。

“我说:‘唔,就是那个住在7号的先生啊。”

“‘什么?那个红头发的人?”

“‘是的。”

“他说:‘噢,他名叫威廉·莫里斯,是个律师,由于新居还没有装修好,所以暂时住在我这里,昨天他就搬走了。”

“‘那我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找他呢?”

“‘噢,你可以去他的新办公室,他把那里的地址给了我。爱德华王街17号,就在圣保罗教堂附近。”

“之后我就立刻到那里去了,但是找到那个地方时我才发现那里是个锅炉厂,而这个厂子里的人也都没有听说过有个叫威廉·莫里斯或叫邓肯·罗斯的人。”

福尔摩斯问道:“那你怎么办呢?”

“我回到我在萨克斯——科伯格广场的家。我听从了伙计的劝告,可惜他的劝告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用处——他让我耐心等待,也许红发会会给我发信过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福尔摩斯先生,这话听上去可不怎么让人舒服。对于失去这么好的一个职位我不想什么事情都不做。据说你总是乐于帮助那些可怜的人们,所以我就过来找你了。”

福尔摩斯先生说:“你的做法很明智。你所涉及的事情可不是一件小案子,我很愿意调查。根据你所告诉给我的情况,这件案子看上去很不简单。”

杰贝兹·威尔逊先生说:“的确很严重啊,我一个星期就会损失掉四英镑。”

福尔摩斯又说:“就你个人而言,对于这个看上去很怪的组织,其实你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而且,据我所知,你已经毫不费力地赚了三十多英镑,况且你抄了那么多以字母A为词头的词,还学到了不少东西呢。你做这件事情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

“的确是没有什么损失。不过,先生,我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些人是干什么的,他们为什么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如果整件事情确实就是一个玩笑的话,为了这个玩笑,他们可是花掉了三十二英镑呢。”

“这个嘛,我们会尽力帮你搞清楚的。但是,威尔逊先生,首先你要回答我几个问题。第一,让你去看广告的那个伙计在你这里工作多长时间了?”

“在这件事情之前的一个多月前。”

“他怎么到你这里来的?”

“是看到了广告之后来的。”

“当时申请的就只有他一个人吗?”

“不是,一共有十几个人呢。”

“那你为什么最后决定要用他?”

“因为他做事很利索,而且也没有要很高的薪水。”

“实际上他只要了一半的薪水?”

“不错。”

“这个文森特·思博尔丁长得怎么样?”

“个子不是很高,身体非常健壮,行动迅速;尽管看上去已经超过三十岁了,皮肤却保护得很好。他的前额有一块被硫酸烧伤的白色伤疤。”

福尔摩斯在椅子上直起来身子,显得很兴奋。他说:“这些我都猜到了。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两只耳朵穿了戴耳环的孔?”

“注意到了,先生。他告诉我,是他年轻时一个吉卜赛人为他穿的。”

福尔摩斯说:“唔,”慢慢地,他开始陷入沉思,“他现在还在继续为你工作吗?”

“噢,不错,我刚才来之前他还在我那里呢。”

“你要是不在的话生意就交给他照顾吗?”

“是的,先生,对于他的工作我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上午的生意本来就不怎么好。”

“行啦,威尔逊先生,我很高兴帮你,我想我可以在一两天之内告诉你结果。现在是星期六,我想到下个星期一我们就可以给你答复了。”

客人离开之后,福尔摩斯对我说:“好啦,华生,你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老实地回答说:“我一点头绪都没有,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奇怪了。”

福尔摩斯先生说:“一般情况下,那些看上去稀奇古怪的事情真相大白的时候总是很普通;而那些看上去很一般的案件实际上才真正具有迷惑性,就好像是一个脸上没有什么特征的人最难辨认一样。不过,我还是必须做点什么来调查这件事情。”

我问他:“你打算怎么做?”

他说:“抽烟,解决这个问题之前我要抽三斗烟;还有,在50分钟之内你先不要跟我说话。”他蜷缩在椅子里,瘦削的膝盖几乎碰着鹰钩鼻子,双眼紧闭,安静地坐在那里,叼着那只黑色陶制烟斗,很像某种珍禽异鸟又尖又长的喙。当时我觉得他很有可能已经开始做梦了,我也有了一点儿睡意。就在这时,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看上去似乎已经胸有成竹,随即把烟斗放在壁炉台上。

他说:“今天下午萨拉沙特在圣詹姆士会堂演出。华生,你觉得怎么样,你可以先放下你的病人腾出几小时吗?”

“我今天不忙。而且我的工作一向都不需要随时盯着。”

“那么戴上帽子,咱们走吧,我们去那里的路上会经过市区,可以在那里吃午饭。我发现节目单上有不少的德国音乐,和意大利音乐和法国音乐比起来,我觉得德国的音乐更动听,它可以激发你去思考。我现在需要的就是一点儿安静的深刻的思考,我们走吧。”

我们坐地铁一直到奥尔德斯盖特,再步行了一小段,就到达了萨克斯——科伯格广场,这里就是我们上午听到的那个奇怪故事发生的地方。这些街道狭窄破落而又虚摆场面,四排灰暗的两层砖房排列在一个周围有铁栏杆的围墙之内。院落里的草坪上都是一些杂草,在这烟雾弥漫和杂草丛生的环境中还生长着一些植物。一块棕色木板和三个镀金的圆球被安置在街道拐角的一所房子上方,上面刻着“杰贝兹·威尔逊”几个白色大字,这个招牌告诉我们,这就是我们红头发委托人做生意的地方。歇洛克·福尔摩斯在那房子前面停了下来,斜着脑袋仔细地打量着这房子,眼睛在皱纹密布的眼皮中间炯炯发光。然后他漫步走到街道上,接着又返回那个拐角,目光始终停留在那房子上面。最后他回到了那当铺坐落的地方,用手杖使劲敲了敲街道的地面,之后便走到当铺门口敲门。给他开门的是个看上去很精明能干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小伙子,小伙子邀请他进去坐。

福尔摩斯说:“谢谢你了,我只想问一下怎么才能到斯特兰德去。”

那个伙计马上答复道:“到第三个路口往右拐,到第四个路口再往左拐。”然后就把门关上了。

我们离开那里时,福尔摩斯说:“我觉得这个小伙子真的很精明。依我看,在伦敦最聪明的人里他应该排第四了;而说到胆略,我还不敢肯定他是不是能排到前三。以前我就对他有所了解。”

我说:“很明显,威尔逊先生的伙计和我们调查这件红发会的案子关系重大。我敢肯定你去问路一定另有目的。”

“我可不是为了去看他那个人。”

“那是要看什么?”

“看他裤子膝盖那个地方。”

“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我想看的东西。”

“你为什么要敲打人行道?”

“医生,现在我们要做的是仔细观察,而不是聊天。我们现在正在调查的地区就是我们敌人的地盘。我们已经知道一些萨克斯——科伯格广场的情况,现在该去瞧瞧广场的后面。”

当我们从那偏僻的萨克斯——科伯格广场拐角转过弯来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道路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那种差异就像是一幅画的正面和背面一样巨大。那是市区通向西北的主要干道,街道被一股拥挤的生意人的洪流堵住了;在这洪流中,有的在向里走,有的在向外。人行道则被蜂拥而来的无数行人踩得发黑。当那一排华丽的商店和富丽堂皇的商业楼宇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这些楼宇和我们离开的死气沉沉的广场之间相隔这么近。

福尔摩斯站在一个拐角顺着那一排房子看过去,说:“让我们来想一想,我很想记住这些商店的顺序。我有一种癖好,就是想非常仔细地了解伦敦。这里有一家烟草店,叫莫蒂然。紧接着的一家小店是卖报纸的!再过去是城市与郊区银行的科伯格分行、素食餐馆、麦克法兰马车制造厂,一直延伸到另一个街区。好啦,医生,我们的工作做完了,现在是休息的时候了。吃个三明治,喝杯咖啡,然后到提琴演奏现场去转一转,那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悦耳、优雅、和谐的,没有红头发的委托人给我们添麻烦。”

我的朋友可以说是一个音乐家,而且是很疯狂的那种,甚至他自己就可以做一个演奏家,而且技艺精湛,同时他作曲的才华也非常惊人。整个下午他和其他观众坐在一起,看上去精神很好,随着音乐的节拍,有节奏地舞动着手,那是一双多么瘦的手啊!他的脸上挂着微笑,而眼神里却可以看出一丝忧伤,就像是已经进入睡梦一样。这时的福尔摩斯与那厉害的侦探,那个铁面无私、多谋善断、果敢敏捷的刑事案件侦探福尔摩斯可太不一样了,简直判若两人。他性格古怪而且有双重特质,我经常这么想,他的极其细致、敏锐和有时在他身上占主导地位的富有诗意的沉思神态相比,是多么鲜明的对照啊。他的性格就是这样使他在两个极端之间不停摇摆,在憔悴劳累和精力充沛之间转换。我非常清楚,他最严肃的时候就是,他坐在椅子上连续几天认真思考或者创作什么。而同时又被一种强烈的追捕欲望所驱动,这时他的推理能力是最高超的,甚至已经成为一种直觉,所以对他的做法不了解的人会觉得很奇怪,把他看成是一个什么都懂的万事通。那天下午,看着他在圣詹姆士会堂完全被音乐陶醉时,我觉得,这次谁要是成为了他追捕的对象,那人一定要倒霉了。

听完了音乐出来的时候,他说:“医生,你一定想回家了吧?”

“是啊,该回家了。”

“我还要再花几个小时来处理一些事情。发生在科伯格广场的事是桩大案。”

“根据什么判断是桩大案呢?”

“有人正在密谋策划一桩重大罪案。我完全有把握及时制止这件事情的发生,不过今天是星期六,事情可能有点复杂了。我需要你今天晚上过来帮我。”

“几点?”

“十点就足够了。”

“我十点会到贝克街的。”

“那很好。不过,医生,我要告诉你,这可能有点危险,你最好把你在军队里使用过的那把手枪放在口袋里。”他挥了挥手,转过身去,一会儿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我敢说,我这个人可并不比我的那些朋友们笨,但是,在我和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交往中,总有一种压力:我感觉自己太笨了。以这件事为例子,我听到了所有他听到的,也看到了所有他看到的,可是从他的谈话中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不仅仅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情,而且还知道什么事情将要发生;而在我的眼里,这件事情还是乱糟糟的一团。在我回肯辛顿的家的车上,我又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这件事,从抄写《大英百科全书》的那个红头发人的奇异遭遇,到去访问萨克斯——科伯格广场,到福尔摩斯和我道别时所说的不祥的预示。要晚上出去调查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我带武器去?我们要去什么地方?要做些什么?我从福尔摩斯那里得到暗示,当铺老板的那个脸庞光滑的伙计可不是好对付的,这家伙可能很狡猾。我总是想在这些事情中找到什么头绪,可是结果总是让我很失望,于是只好暂时放下这些事情,反正到晚上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的。

9点15分,我离开家,穿过公园,穿过牛津街,然后到达贝克街。门口停着两辆双轮双座马车。我走在过道上,觉得楼上有声音。在福尔摩斯的房间里,我看见他正和两个人热烈地交谈。我认出其中一个人是警察局的官方侦探彼得·琼斯;另一个是个面容消瘦的高个子男人,他头上的帽子光泽闪闪,礼服大衣厚重而做工讲究。

福尔摩斯说:“哈哈,我们的人全都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粗呢上衣的扣子扣上,并从架上把他那根粗重的打猎鞭子取下来。他又说,“华生,你应该认识苏格兰场的琼斯先生吧?让我给你介绍梅利威瑟先生,他今天晚上也要一起参加我们的冒险活动。”

琼斯说话时的神情很傲慢:“医生,你瞧,我们又一次成为追捕罪犯的搭档了。我们这位朋友可是很擅长追捕的,他所需要的只是一只猎狗去把猎物给叼回来。”

梅利威瑟悲观地说:“但愿这次行动我们不会白忙一场。”

那个警探趾高气扬地说:“先生,对于福尔摩斯先生的侦探才能你应该表现出足够的信心,他有自己的一套办法。这套办法,恕我直言,就是有点纸上谈兵和异想天开的意味,不过他具有一个优秀的侦探所需要的所有素质。有那么几次,比如肖尔托凶杀案和阿格拉珍宝盗窃大案,他的判断都比官方准确。我这样说可是一点都不夸张。”

那个陌生人附和道:“琼斯先生,你要这么说我没意见。不过,我还是要让你知道,我错过了打桥牌的时间,27年来我每个星期六晚上都要打桥牌。”

歇洛克·福尔摩斯说:“我想你会发现,今天晚上你要下的赌注是你下过的最大的一次,而且这次赌博的场面也会更加激动人心。梅利威瑟先生,对你来说,赌注的价值大约是3万英镑;而琼斯先生,对你来说,赌注是你追捕的罪犯。”

“约翰·克莱是个杀人犯、盗窃犯、抢劫犯、诈骗犯,年纪不大,梅利威瑟先生,不过他却领导着一群罪犯。我认为逮捕他比逮捕伦敦任何一个别的罪犯都要紧急,他很值得我们注意。这个年轻的约翰·克莱,是王室公爵的孙子,他本人在伊顿公学和牛津大学读过书,头脑就像他的双手一样灵活。虽然他的踪迹可以在每个拐角的地方找到,但是要找到他这个人并不容易。他这一个星期在苏格兰砸烂一个儿童床,而下一个星期却在康沃尔筹款兴建一个孤儿院。多年来我一直在追踪他,可是一直没有结果。”琼斯说。

“但愿今天晚上我可以荣幸地为你引见。我也和这个约翰·克莱有过一两次接触。我同意你刚才说的,他掌管着一个盗窃团伙。好啦,现在已经十点多,我们该出发了。你们二位坐第一辆马车,我和华生坐第二辆马车跟在你们后面。”

漫长的行程中,歇洛克·福尔摩斯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向后靠在车厢的后面,嘴里哼着的乐曲正是我们下午听到过的。马车辚辚地在像迷宫一样点着许多煤气灯的马路上行驶,直达法林顿街。

我的朋友说:“现在我们已经很接近那里了。梅利威瑟是个银行董事,他本人对这个案子也很感兴趣。我想让琼斯也和我们一块儿来有好处。他这人不错,尽管对于他所从事的工作来说,他可以说比较失败。然而他的某些优点还是应该肯定的,一旦罪犯被他盯住了,他勇猛得像条獒狗,顽强得像只龙虾。这里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他们已经在这里等着我们了。”

我们到达早上勘察过的那条平时人来人往拥挤不堪的大马路。给马车夫结了账后,梅利威瑟先生带着我们走过一条狭窄的通道,经由他给我们打开的旁门进去。进去后里面的走廊很小,走到头是一扇巨大的铁门。梅利威瑟先生打开那扇铁门,铁门的里面是盘旋式石板台阶通向另一扇大门,那大门让人望而生畏。梅利威瑟先生站住了,点亮了灯,接着带着我们顺着一个通道往下走,这通道散发着一股泥土的清香,接着又是一个门,这已经是第三扇门了。进了这扇门就进了一个巨大的地下室,地下室的四周堆积着板条箱和很大的箱子。

福尔摩斯提起灯来观察周围。他说:“要从上面攻破你们这个地下室可是很困难的啊。”

梅利威瑟先生一面用手杖敲打着地上的石板一边说:“从底下攻破也是很难的。”然后他抬起头来,很惊讶地说,“哎哟!从声音判断这下面是空的。”

福尔摩斯严厉地说:“我不得不要求你们安静下来!你已经影响了我们这次行动取得完全胜利的把握。请你找个箱子坐着,别影响我好不好?”

这位庄重的梅利威瑟先生只好坐到一只板条箱上,满脸的委屈。这时,福尔摩斯跪在石板地上,用提灯和放大镜认真研究着地面上的缝隙。他只检查了一小会儿,然后就站了起来,把放大镜收了起来。

他说:“至少我们要等一个小时。因为在那个当铺老板睡下之前,他们什么行动都不能进行。并且,他们动手一定要争取每一分钟甚至每一秒,因为他们行动的速度直接关系到他们逃跑时所剩余的时间。医生,我想你一定猜得到,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地下室是属于一个伦敦大银行的分行。梅利威瑟先生是这家银行的董事长,他会告诉你为什么伦敦那些大胆的罪犯会对这个地下室表现出这么大的兴趣。”

那位董事长低声说:“在这里我们储藏了法国的黄金。我们已经有好几次被警告说有人会对我们的黄金采取行动。”

“这些法国黄金是你们的?”

“不错,几个月之前,我们要增加资金来源,所以向法国银行借了3万个金币。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们还没来得及打开这些箱子,所以它们还在地下室里。被我坐在下面的这个箱子里就有两千个金币,是用锡箔一层一层包装的。我们现在储藏的黄金远远超过一个支行一般的储量,董事们对这件事一直不放心。”

福尔摩斯说:“他们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我们现在应该为我们的行动作一下计划了。我估计一小时之内我们就会知道事情的真相,现在,梅利威瑟先生,我们应该遮住这个提灯的灯光。”

“我们要坐在黑暗里等待吗?”

“恐怕要这样了。我在口袋里装了一副牌,原来打算我们四个人一起打桥牌的,不过现在我看到敌人已经在酝酿他们的行动了,我们不能冒险亮出灯光来。首先我们要选好等待地点。这帮家伙胆子很大,不过我们的行动绝对出乎他们的意料。但我们必须十分谨慎,否则就有可能被他们伤到。我用这个板条箱挡住自己,你们利用那边的那些箱子吧。稍后当我用灯光照射他们的时候,你们赶紧跑过去。华生,要是他们先开枪,你在还击之前不要犹豫。”

我把准备好了子弹的左轮手枪放在我前面的那个木箱上面。福尔摩斯非常迅速地用提灯滑板遮挡住灯的光线,于是我们置身于一片漆黑之中——那黑暗是我从未经历过的。金属由于被加温而散发出的气味使我们相信,灯并没有熄灭,在得到信号时灯就可以亮起来。我非常紧张地等待着,不敢出声。地下室里又湿又冷,那种突然降临的黑暗,让我感到压抑,还有一丝沮丧。

福尔摩斯小声说:“他们要出去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退到那个屋子,然后再退到萨克斯——科伯格广场去。琼斯,我吩咐的事情你已经完成了吗?”

“我已派了一个巡官和两个警官守候在前门那里。”

“那么现在已经锁住了所有的出路,我们现在就静静地等着吧。”

时间过得真慢!从表上显示的时间上计算,我们一共等了一个小时再加一刻钟,不过我感觉倒像是等了一整晚,似乎第二天天都快亮了。因为我必须待在自己的位置不动,所以手和脚都麻了。我的神经已经紧张得不能再紧张了,不光伙伴们那轻轻的呼吸声可以听得到,就连那个大块头琼斯又深又粗的吸气和那银行董事很轻的叹息我都能区分得很清楚。站在箱子后面从上面看过去,我可以看到石板地的那个方向。突然间我发现了若隐若现的灯光。

开始时,那些星星点点的光亮很微暗,而且出现在很远的地方;后来这些黄色的光点连接成了一条光带。突然地面上好像出现了一条裂缝似的,从里面伸出一只手,那只手看上去像妇女的手一样又白又嫩,在有亮光的那一小块地方的中央摸索着。大概一分钟后,这只指头在动的手便伸出了地面。随后就马上缩了回去,就像它刚才迅速伸出来一样,黑暗又占据了所有的空间,石板壁被一丝灰黄的灯光照射着。

然而那只手只消失了一会儿的工夫。突然,一阵刺耳的声音传来,像是某种东西被撕裂了似的,地板中间的一块很宽很大的石板底朝天了,那里迅速出现了一个四方形的裂口,然后从裂缝处射来了提灯的光亮。一张孩子般的秀气的脸出现在边缘处。这个人警惕地迅速向四周看了看,然后两只手攀着边缘,向上爬着,他的肩膀和腰部到达边缘的时候,就把一个膝盖跪在地上。没用多长时间,他已经站在洞口的一边了,并把他的一个伙伴也拉上来了。他的同伙也是一个小伙子,动作和他一样敏捷,脸色看上去很白,头发蓬松、杂乱,而且是红色的。

他压低了声音说:“进展很顺利。你带来凿子和袋子了吗?天啊,大事不好!阿尔彼,跳,赶紧跳,其他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

歇洛克·福尔摩斯一跃而起,一下子就抓住了那个偷偷潜入的家伙的领子。另一个人则迅速跳回了那个洞里,接着传来了衣服被撕破的声音,琼斯当时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的下摆。一支左轮手枪的枪管在光亮中凸现出来,不过福尔摩斯的打猎鞭子突然打到了那个人的手腕,手枪立刻掉到了地上。

福尔摩斯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说道:“约翰·克莱,那样做是徒劳的,这次你跑不掉了。”

对方倒显得很冷静,说道:“我觉得也是。不过我的那个朋友却不会有什么麻烦的,尽管你们刚才抓住了他的衣领。”

福尔摩斯说:“他出去的时候会发现外面有三个人正等着他呢。”

“啊?什么?看来你们的确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我应该向你们致敬!”

福尔摩斯回答道:“你也很厉害嘛。你想到的那个关于红头发的点子很新颖,效果也不错。”

琼斯说:“一会儿你就会很高兴看到你的伙伴的。他钻洞的速度可是比我快多了。伸出手来,让我铐上。”

当我们要抓的人被手铐铐住时,他说:“请你们不要用你们的手碰我,免得弄脏了我的身体。也许你们还不知道吧,我可是皇族的后裔。而且,请你们在跟我谈话的时候,务必加上‘请’和‘先生’。”

琼斯瞪大眼睛,不禁笑了出来:“好吧,唔,‘先生’,请您走上台阶吧,到那里之后我们会找一辆马车把先生您送到警察局,这样可以吗?”

约翰·克莱安详地说:“这样好一点。”他迅速地向我们三个人分别鞠躬,然后在警官的看管下离开了,一句话都没有说。

当我们走在他们后面,从地下室回到地面的时候,梅利威瑟先生说:“我真不知道什么样的报酬才能报答你们对银行的帮助。对于你们破案方法的精密性和科学性我们深信不疑;这个案件也是我见到过的最精心策划的一次案件。”

福尔摩斯说:“我跟约翰·克莱还有一段私人恩怨要了结呢。为了解决这个案子,我自己已经花了不少钱,我觉得这个钱银行应该会还给我的吧。不过除了这个,我在这次案件的侦破过程中也得到了其他一些东西,在这个案件中的很多经验是在其他案件中不可能碰到的。仅仅是这个红发会的故事,就编得让我获益匪浅。”

早上,我们在贝克街喝加苏打水的威士忌时,福尔摩斯向我解释道:“华生,你可以看到,其实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很明显,这个古怪的红发会之所以要编出那样一个故事,要登出那样的广告和招聘人去做那样的工作,他们就是要使这个糊涂的老板每天都有几个小时不在自己的店铺里。这样做的确很奇怪,不过也许很难想出比这更好的办法了。毫无疑问,克莱还是费了一番工夫的,他利用了他同伙的头发的颜色。每个星期四英镑的优厚待遇就是引他上钩的鱼饵了。因为对他这样想把成千上万的英镑弄到手的人,这点钱算不了什么。在刊登了广告后,他们一个人临时搭建了一个办公室,另外一个人鼓动店铺老板去应聘这个职位。他们合伙来让这个店铺的老板每天都有好几个小时不在店铺里。我第一次听老板说那个伙计只要一半的薪水时,就肯定那个伙计一定别有用心。”

“不过你是怎么知道他究竟想得到什么呢?”

“如果那个店铺里有女人的话,我会以为是为了那些庸俗的事情。不过事实上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个当铺老板的生意规模并不大,当铺里的东西也都不怎么值钱,完全不值得他们这么精心地策划,花那么大的开销。所以,当铺肯定不是他们目标。那么他们想要什么呢?我联想到了这个伙计对摄影的喜爱,想到了他经常进进出出地下室,那一定是个阴谋。地下室!这就是这个错综复杂的案件中最关键的一条线索。之后,我调查了这个神秘的家伙。我知道了我的对手是整个伦敦头脑最冷静、胆量最大的大盗。他在地下室做了手脚,而且这需要连续好几个月每天工作几小时。继续推理下去,他们想干什么呢?我想只有一种可能了,那就是他们要挖一条通往其他地方的通道。

“当我对他们犯罪活动地点进行调查时,我心里就明白了。你当时很奇怪我为什么要用手杖去敲地板,其实我是看这个通道是朝前的还是朝后的,结果我看出这不是朝前的。之后我去按门铃,出来开门的就是那个伙计,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我们之前曾经有过较量,不过这件事之前我们从来没有过面对面的接触,我甚至都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他的膝盖是我要观察的对象,你也一定看到了,他裤子的膝盖部分非常破旧、皱褶、肮脏。这说明他花了很大的时间去挖那个地道。推理到了这里,剩下的问题就是他为什么挖这个通道?于是我观察了那拐角周围的地区,发现那条街和银行,以及那个当铺是紧挨着的,我觉得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我们听完了音乐,你坐车回家的时候,我走访了苏格兰场和这家银行的董事长,至于结果,你也已经看到了。”

我问他:“那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在哪一天晚上行动呢?”

“唔,他们红发会的所谓的办公室关张了,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信号:他们已经不在乎杰贝兹·威尔逊先生是不是在当铺里了。也就是说,他们的地道已经挖通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这个地道随时有可能被发现,黄金也随时有可能会被搬走,所以他们一定要尽快利用这个通道。对于他们来说,星期六恐怕是最合适的日子吧,这样他们会赢得两天的时间逃跑。根据上述种种理由,我几乎可以断定他们会在今天动手。”

我实在是掩饰不住对他的钦佩,赞叹道:“你的推理实在是太棒了。这个推理的链子可真够长的,可是最后每个环节都证明了你是正确的。”

他回答说:“这免得使我感到无聊。”他打了个哈欠,接着说,“哎,生活对于我来说真够无聊的。我的一生都是在努力使自己避免这么无聊地过下去。这些小案件正好帮了我的忙。”

我说:“你真是帮助了所有的人啊!”

他耸了耸肩,说道:“哦,总之,也许我还有点用处。正如居斯塔夫·福楼拜在给乔治·桑的信中所说的,‘个人是渺小的,作品代表一切。’” ovPEbTmkrzfylrKn5ynGONHsnD9Tt8bxD3xYAjgG1HxD8nF0sAg0h0l2q3HP/Pa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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