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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晨的清新美景,多少抵消了一些初到巴斯克维尔庄园时给我们两人留下的恐怖阴郁的印象。当巴斯克维尔爵士和我坐下来吃早餐的时候,阳光从高高的窗棂中散射进来,透过窗玻璃上的盾徽文饰投射出一片片淡弱的彩色光斑,深色的护墙板也在金色的阳光映照下泛出青铜色的光辉;简直难以相信,这就是昨晚在我们的心灵上投下阴影的那个房间。
“我想这只能怪咱们自己,而不是房子的错!”准男爵说,“旅途劳顿加上乘车时的寒冷,使我们对这地方产生了不好的印象。现在,咱们的身心已经焕然一新,所以对所有的一切又都感到很愉快了。”
“可是,这不完全是想象的问题,”我回答道,“比如说,您是否恰巧听到什么人——我想是个女人——在夜里哭泣?”
“真是奇怪,我在将睡未睡的时候确实听到过某种声音。我等了很长一会儿,可是那声音再也没有出现,所以我确定那都是在梦中听到的。”
“我听得清清楚楚,而且我敢肯定,那的确是女人的哭声。”
“咱们得马上把这件事问清楚。”他摇铃叫来了巴瑞摩,问他是否能对我们所听到的哭声作出解释。据我看来,总管在听到他主人所问的问题后,本来就白皙的面孔变得更加苍白了。
“亨利爵士,在这所房子里只有两个女人,”他回答道,“一个是女仆,她睡在另一侧的翼楼里;另一个就是我的妻子,我只能说,哭声不是由她发出来的。”
但是后来证明他这句话是在撒谎,因为在早饭后,我碰巧在长廊上遇到了巴瑞摩太太,阳光正照着她的脸,她是个体格高大、外表冷漠、身体胖胖的女人,嘴角总带着严肃的表情。可是她的两眼无可掩饰地都红着,还从红肿的眼皮之间望了我一下。这么说,夜间哭的就是她了。如果她确实哭过,她丈夫一定会知道,可是他居然冒着显然会被人发现的危险否认这一点。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还有,她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呢?在这面孔白皙、英俊、蓄着黑胡须的人的周围,已经拢聚起一种神秘朦胧的气氛。是他第一个发现了查尔斯爵士的尸体,而且我们也只是由他那里才得到了关于将那老人引向死亡的所有情况的介绍。有没有可能,我们在摄政街看到的马车里的那个人就是巴瑞摩?胡须很可能是相同的。马车夫形容那人身材相当矮小,可是这样的印象很可能是错误的。我怎样才能弄清这一点呢?显然,首先该做的就是去找格林湓的邮政局长,弄清楚那份试探性的电报是否真的是当面交给了巴瑞摩本人。无论答案如何,我应该能向歇洛克·福尔摩斯报告一些事情。
早餐后,亨利爵士有很多文件要审阅,因此这段时间恰好可以让我出门走走。这是一次令人愉快的散步,我沿着沼地的边缘走了大约四英里,最后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村中有两座较大的建筑物,比其他房子都高出一截,事后知道一所是客栈,另一所就是莫蒂默医生的家。那位邮政局长——也是本村的杂货商,对那封电报记得很清楚。
“没错,先生,”他说道,“我是完全按照指示叫人将那封电报送交巴瑞摩先生的。”
“谁送去的?”
“我的小孩送去的。詹姆斯,上星期是你把那封电报送交住在庄园的巴瑞摩先生的,是不是?”
“是的,爸爸,是我送的。”
“是他本人亲手接收的吗?”我问道。
“啊,当时他正在楼上呢,所以我没能把信亲自递到他的手上,可是,我把它交到了巴瑞摩太太的手里了,她答应马上就送上去。”
“你看到巴瑞摩先生了吗?”
“没有,先生,我跟您说过他在楼上呢。”
“如果你没有看到他,你怎么能知道他是在楼上呢?”
“噢,当然他自己的妻子应该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啊!”邮政局长有些愠怒地说道,“究竟他收到了那份电报没有?如果发生了任何差错,也应该是巴瑞摩先生自己来质问啊。”
要想继续深入调查这件事似乎已没有什么指望了,可是有一点很清楚,虽然福尔摩斯使用了巧计,我们仍不能证明巴瑞摩那段时间没有去过伦敦。假设事实就是如此——假设这位最后见到活着的查尔斯爵士的人就是最早跟踪刚刚回到英伦的新继承人的人,那又怎么样呢?他是受别人的指使,还是另有个人不可告人的图谋呢?谋害巴斯克维尔家的人对他会有什么好处呢?我想起了那封用《泰晤士报》评论剪贴成的奇怪的警告信,那是他的杰作,还是可能有谁因为决心要反对他的阴谋而干的呢?
唯一能想象出的动机就是像亨利爵士曾猜测过的那样,如果庄园的主人能被吓跑的话,那么巴瑞摩夫妇就能到手一个永久而舒适的家了。可是这样一种解释,对于围绕年轻的准男爵而织成一面无形罗网的处心积虑的阴谋来说,确实难以令人信服。福尔摩斯自己也说过,在他那一串长得惊人的侦探案例里,再没有比这件更复杂的案子了。在我沿着晦暗而又孤寂的道路回来的途中,心里默默地祷告着,愿我的朋友能很快从他的事务中脱身到这里来,把这份沉重的责任从我的双肩上接过去。
忽然一阵跑步声和唤着我名字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我转过身去,心想一定是莫蒂默医生,但是出乎我的意料,追我的竟是一个陌生人。他是个矮小瘦削、面貌端正的男子,胡子刮得很干净,长着淡黄色的头发,下巴尖瘦,年纪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穿着一身灰色衣服,戴着草帽,肩上挎着一只薄薄的植物标本匣,一只手里拿着一把绿色的捕蝶网。
“我相信您一定会原谅我的冒昧无礼,华生医生,”他跑到我跟前,喘着粗气说,“在这片沼地里,人们都像是一家人似的,都不用等着正式的介绍。我想您大概已经从咱们共同的朋友莫蒂默医生那里听说过我的姓名了,我就是住在梅里琵的斯特普尔顿。”
“您的木匣和网就已经很清楚地告诉我了,”我说道,“因为我早就知道斯特普尔顿先生是一位生物学家。可是您怎么会认识我呢?”
“刚才在我拜访莫蒂默医生的时候,您正巧路过,于是,他就从窗户里把您指给我看了。因为咱们走的是一条路,所以我想应该赶上您来作个自我介绍。我相信亨利爵士的这趟旅行一切都好吧?”
“他很好,谢谢您。”
“在查尔斯爵士惨死后,我们都担心这位新来的准男爵也许会拒绝住在这里呢。要想使一位有钱人在这样一个地方终老一生,确实有点说不过去。可是,用不着我多说您也明白,这一点对我们这穷乡僻壤来说,确实是关系重大呢。我想,亨利爵士对这件事不会有什么迷信的恐惧心理吧?”
“我想大概不会吧。”
“您一定听说过那件关于纠缠着这一族人的魔鬼猎狗的传说吧?”
“我听说过。”
“这里的农民们真是太容易轻信传闻了!他们每个人都能发誓说,他们曾经见到过这样一只畜生在这片沼地里出没。”他说话时带着微笑,可是我似乎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对这件事情的态度相当认真,“这个故事在查尔斯爵士的心理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而且我毫不怀疑,就是这件事最终导致他落得如此悲惨的结局。”
“怎么会呢?”
“他的神经已紧张到极点,任何一条狗的影子都会对他那病弱的心脏产生致命的影响。我估计他临死的那天晚上,在水松夹道里,他真的看到了什么类似的东西。我早就担心会发生什么灾难,因为我很喜欢那位老人,而且我也知道他的心脏很虚弱。”
“您怎么会知道这一点呢?”
“我的朋友莫蒂默告诉我的。”
“那么,您认为,是有一只狗追着查尔斯爵士,结果他就被吓死了吗?”
“您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吗?”
“我还没有得出任何结论呢。”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呢?”
这句话使我刹那间屏住了呼吸,可是再看一看我那同伴的温和平静的面孔以及沉着的目光,才觉得他并非要故意使我惊讶。
“要想让我们假装不认识您是毫无用处的,华生医生,”他说道,“您那些探案记录早就流传到我们这里了,而且您也无法做到既赞扬了您的朋友,而同时又让自己默默无闻。当莫蒂默告诉我您的姓名的时候,他也就不得不承认您的身份。现在您既然到了这里,那么显然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本人也对这件事发生了兴趣,而我呢,自然也就很想了解一下他对这件事的看法如何了。”
“恐怕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冒昧地打听一下,他是否要赏光亲自来这儿呢?”
“目前他还不能离开城里。他正在集中精力搞别的案子。”
“多么可惜!他也许能把这件难解的事给我们搞出些眉目来呢。当您在进行调查的时候,如果我能效劳的话,尽管差遣好了。如果我能知道您的疑问,或是您打算如何进行调查,我也许马上就能予以协助或提出建议来呢。”
“请您相信,我在这里不过是来拜访我的朋友亨利爵士,而且我也不需要任何协助。”
“好极了!”斯特普尔顿说道,“您这样的小心谨慎完全是正确的。我这么无来由地多管闲事,受到训斥完全是罪有应得。我向您保证,以后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我们来到一个路口,一条狭窄多草的小路由这里从大道上斜岔出去,曲折迂回地穿过沼地。小路右侧是一座陡峭的布满乱石的小山,多年前已被开成了花岗岩采石场;向着我们的一面是暗色的崖壁,隙缝里生长着羊齿植物和荆棘;远处的山坡上,浮动着一抹灰色的烟雾。
“顺着这条沼地小径慢慢走一会儿,就能到梅里琵了。”他说道,“也许您能匀出一小时的时间,让我有幸把您介绍给我的妹妹。”
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应当去陪伴亨利爵士,可是随后又想起了那一堆满满地堆在他书桌上的文件和证券,在这些事情上我肯定是帮不上他忙的,何况福尔摩斯还曾特意叮嘱说,我应当对沼地上的邻居们加以考察,于是我就接受了斯特普尔顿的邀请,一起转上了小路。
“这片沼地可真是个奇妙的地方。”他说道,一面向四周环顾。起伏不平的丘陵,像是绵延不绝的绿色波浪;参差不齐的花岗岩山巅,仿佛是被浪涛激起的奇形怪状的水花,“您永远也不会对这沼地感到厌烦,您无法想象沼地里隐藏着多少奇异的秘密,它是那么广大,那么荒凉,又是那么的神秘。”
“那么说,您对沼地一定很了解啰?”
“我在这里才住了两年,当地居民还把我称作新来的呢,我们比查尔斯爵士来得还要晚些。但是我的兴趣促使我去观察这乡间的每一部分,所以我想很少有人能比我对这里知道得更清楚了。”
“要想把这里搞清楚是很难的事吧?”
“非常难。您要知道,比如说吧,北面的这一大片平原,中间突起几座奇形怪状的小山。您能看得出来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这倒是片难得的纵马驰骋的好地方。”
“您自然会这样想,可是到现在为止,这种想法已经不知葬送了多少人的性命了。您看得见那些一块块密密分布在上面的嫩绿色的草地吗?”
“是啊,它们看上去似乎要比其他地方更肥沃些。”
斯特普尔顿放声大笑起来。
“那就是大格林湓泥沼,”他说道,“不论是人还是动物,在那里只要一步迈错,就会丧命。就在昨天,我还看到一匹沼地的小马跑了进去,它再也没有出来。我看到它探头在泥坑里挣扎了好一段时间,最后终于还是陷了进去。即使是在干燥的季节,穿过那里也是危险的。下过这几场秋雨之后,那里就更加可怕了。可是我就有办法能进到泥潭最中央的地方,而且还能活着回来。天哪!又是一匹倒霉的小马陷进去了。”
这时,我看到绿色的苔草丛中,有团棕色的东西正在上下翻滚,脖子扭来扭去地向上伸着,一阵阵痛苦的哀鸣声在沼地里四处回荡。我吓得浑身发冷,可是我的同伴的神经似乎比我要坚强些。
“完了!”他说道,“泥潭已经把它吞没了。两天之内就葬送了两匹,今后,说不定还会陷进多少匹去呢;因为在旱季里它们已经习惯了跑到那里去,它们在被泥潭缠住以前是不会知道那里天旱和雨后的不同的。格林湓大泥潭真是个糟糕的地方。”
“您不是说您能穿得过去吗?”
“是啊,有一两条小路,只有动作很灵敏的人才能走得过去,我已经找到它们了。”
“可是,您为什么竟想走进这种可怕的地方去呢?”
“啊,您看到那边的小山了吗?那里真像是被这泥潭隔绝多少年的孤岛。如果您能有办法到那里去的话,那才是稀有植物和蝴蝶生长的宝库呢。”
“哪天我也去碰一碰运气。”
他带着一种惊讶的表情望着我。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打消这个念头吧,”他说道,“那样就等于是我杀了您。我敢说您连半点生还的机会都没有,我是靠着记住某些错综复杂的地标才能到那里去的。”
“天哪!”我喊了起来,“那是什么?”
一声又长又低、凄惨得无法形容的呻吟声传遍了整个沼地,它充斥在整个空间,可是又无法说出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开始是含混的嘟囔,然后发展成深沉的吼叫,再后来又变回一种忧伤而有节奏的哼哼。斯特普尔顿带着一种好奇的神情注视着我。
“沼地真是个奇怪的地方!”他说。
“但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呢?”
“农民们说是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在寻找它的猎物。我以前也曾听到过一两次,可是声音从没有这么大过。”
我心里害怕得发抖,一面环顾四周点缀着一片片绿色树丛的起伏不平的原野。在广阔的原野上,除了一对大乌鸦在我们背后的岩岗上呱呱大叫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在走动。
“您是个受过教育的人,想必不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吧?”
我说道:“您认为这种奇怪的声音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呢?”
“泥潭有时也会发出奇怪的声音来的。污泥下沉或是地下水往上冒,或是别的什么原因。”
“不,不,那是一种动物发出的声音。”
“啊,也许是吧。您听过鹭鸶叫吗?”
“没有,从来没有听过。”
“现在在英伦,这是一种很稀有的鸟——几乎已经绝种了——可是在沼地里也许还有。是的,即使刚才我们听到的就是行将绝迹的鹭鸶的叫声,我也一点不感到奇怪。”
“这真是我一生中所听到过的最可怕、最奇怪的声音了。”
“是啊,这里简直是个集神秘现象之大成的地方。请看小山那边,您说那是些什么东西?”
整面陡峭的山坡上都是用灰色石头围成的圆圈,至少有二十堆。
“那是什么,是羊圈吗?”
“不,那是咱们可敬的祖先的住处。史前人类有很多聚居在沼地里,因为从那时以后再没有人在那里住过,所以我们看到的每一处细小的布置仍然和他们离开房子以前一无二致。那些是史前人的小屋,屋顶已经不见了。如果您有心进到里面走一遭的话,您还能看到他们的炉灶和床呢。”
“简直够个市镇的规模呢。在什么时候还有人住过呢?”
“大约在新石器时代——没有确实的年代可考。”
“他们那时干些什么呢?”
“他们在山坡上放牧牛群,当用青铜制作的刀具开始取代石斧的时候,他们就学会了开掘锡矿。您看对面山上的那些大壕沟,那就是挖掘的遗迹。是的,华生医生,您将会慢慢发现沼地一些非常特别的地方的,噢,对不起,请等一会儿!一定是库克罗派斯飞蛾。”
一只不知是蝇还是蛾的东西穿过我们所在的小路,翩翩地飞了过去,眨眼之间斯特普尔顿就以罕见的爆发力和速度扑了过去。那只小动物一直向大泥潭飞了过去,使我大吃一惊的是,我的朋友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挥舞着他那绿色的网兜,在一丛丛小树间跳跃前行。他那身灰色的衣服,加上猛然纵跳、迂回前进的动作,使他看上去也宛如一只巨大的飞蛾。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站在那里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既羡慕他那敏捷异常的动作,又担心他会在那深浅莫测的泥潭里失足。由于听到了脚步声,我转过身来,看到在离我不远的路边有一个女子,她从飘荡着的一抹烟雾中冒出来,这说明她是从梅里琵宅邸的方向来的,因为一直被沼地的低洼处遮着,所以直到走得很近时我才发现。
我相信这位就是我曾听说过的斯特普尔顿小姐,因为在沼地里太太小姐很少,而且我还记得曾听人把她形容成是个美人。向我走过来的这个女人,的确是可以归入非比寻常的一类。兄妹相貌的不同,大概再也没有比这更显著的了。斯特普尔顿的肤色适中,长着淡色的头发和灰色的眼睛;而她的肤色呢,比我在英伦见过的任何深肤色的女郎都更深,身材修长,仪态万方。她生就一副高傲而美丽的面孔,五官那样标致,要不是配上多情的双唇和美丽的而又热切的黑色双眸的话就会显得冷漠了。完美的身段配上高贵的衣着,她看上去就像是寂静的沼地小路上的一个怪异的幽灵。在我转过身来的时候,她的目光正注视在她哥哥的身上,随后她就快步向我走了过来。我摘下帽子,正想说几句解释的话,她的话却把我的思路引向一个新的方向。
“回去吧!”她说道,“立刻回伦敦去,马上就走。”
我惊讶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能发愣地盯着她。她的眼睛对我放射着火一般灼烈的光芒,一只脚不耐烦地在地上拍打着。
“我为什么就应该回去呢?”我问道。
“我不能解释。”她的声音低微而恳切,发音带有奇怪的卷舌,“可是看在上帝的面上,照我请求您的那样做吧,回去吧,再也不要到沼地里来。”
“可是我刚刚才到这里啊!”
“您这个人啊,您这个人哪!”她叫了起来,“难道您看不出来这个警告是为您好吗?回伦敦去!今晚就动身!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个地方!嘘,我哥哥来了!对我说过的话,一个字也不要提。劳驾您把杉叶藻那边的那枝兰花摘给我好吗?在我们这片沼地上兰花很多,但是显然,您来得太迟了,已经看不到这里的美丽之处了。”
斯特普尔顿已经放弃了对那只小虫的追捕,回到我们身边,由于劳累而大口喘着粗气,面孔也涨得通红。
“啊哈,贝瑞!”他说道。在我听来他那打招呼的语调并不热诚。
“啊,杰克,你很热吧?”
“嗯,我刚才追一只库克罗派斯大飞蛾来着,那个品种非常稀有,而且在晚秋季节很少见到。可惜我竟然让它跑掉了!”他漫不经心地说着,可是他那明亮的小眼却不住地在我和那女子的脸上看来看去。
“我看得出来,你们已经自我介绍过了。”
“是啊,我正和亨利爵士说,他来得太晚了,已经看不到沼地的真正美丽之处了。”
“啊,你以为这位是谁呀?”
“我想一定是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
“不,不,”我说道,“我不过是个卑微的普通人,是爵士的朋友,我是华生医生。”
一阵因懊恼而引起的红晕掠过她那表情丰富的面颊。“我们竟然在误会之中谈起天来了。”她说道。
“啊,没关系,你们谈话的时间并不长啊。”她哥哥说话时仍然带着怀疑的眼光看着我们。
“我没有把华生医生当作客人,而是像对一个本地住户一样地和他谈话,”她说道,“对他说来,兰花开得早晚是没多大关系的。可是来吧,您不看一看我们在梅里琵的房子吗?”
没有走多远,我们就来到一座孤零零地坐落在沼地上的房子,在从前当地繁荣的时候这里是一些牧人的农舍,如今经过重新修缮,已经变成一幢新式的住宅了。房子四周被一片果园环绕着,可是那些果树就像沼地里常见的那样,因为缺乏养分而长得十分矮小,整个地方都显出一种阴郁的氛围。一个相貌怪异、干瘪瘦小的老男仆把我们让了进去,他衣着陈旧,看起来和这所房子很相配。但是房子里面相当宽敞,而且布置得整洁高雅,我似乎能看出女主人的不凡的品位。我望着窗外那绵延无际的、散布着花岗岩的沼地,毫无间断地向着远方的地平线起伏而去,不禁感到奇怪,是什么原因使得这位受过高深教育的男子和这位美丽的女士到这种不毛之地定居呢?
“选了个怪里怪气的地点,是不是?”他像回答我心中的疑问似的说,“但我们竟能过得很快活,不是吗,贝瑞?”
“相当快活。”她附和着,可是语调却显得很勉强。
“我曾经办过一所学校。”斯特普尔顿说道,“是在北方,对我这种性格的人来说,那种工作不免过于枯燥乏味,但能够和青年人生活在一起,帮助培养那些青年人的心智成长,并用个人的品行和理想去影响他们,这对我来说是很可贵的。怎奈我们的运气不好,学校里发生了严重的传染病,死了三个男孩,经过这次打击,学校再也没有恢复起来,我的资金大半也无可挽回地赔了进去。可是,如果不是因为失去了与那些可爱的孩子们同居共处的乐趣的话,我大可以把这段不幸的经历置诸脑后。因为我对动物学和植物学有着强烈的兴趣,在这里我发现了无穷无尽的素材可供我进行研究,而且我妹妹也和我一样对大自然情有独钟。所有这一切,华生医生,在观察我们窗外沼地的时候都已钻进了您的脑海,并由您的表情流露了出来。”
“我确实曾在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这里的生活可能有些乏味——也许对您来说,比对您妹妹还稍微好些。”
“不,不,我从没感到过乏味。”她赶快说道。
“我们有书,有我们的研究工作,而且我们还有着有趣的邻居。莫蒂默医生在他那个领域里是个最有学问的人了!可怜的查尔斯爵士也是可亲的同伴。我们和他相知甚深,对他抱有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深切怀念。您认为我今天下午去拜访一下亨利爵士,是否会有些冒昧呢?”
“我相信他一定会很高兴见到您的。”
“那么,最好您顺便提一声,就说我打算这样做吧。也许在他适应这新环境以前,我们能略尽绵薄,以使他更方便些呢。华生医生,您愿意上楼参观一下我收集的鳞翅类昆虫吗?我想在英格兰西南部地区这算得上是收集得最完整的一套了。等您看完,午饭也就差不多准备好了。”
可是我急于要回去看我的委托人。阴惨的沼地,不幸的小马的丧命和那与巴斯克维尔猎犬的可怕传说联系在一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所有这些都给我的思绪蒙上了一层阴郁的色彩。浮现在这些多少还有些模糊的印象之上的,还有斯特普尔顿小姐清楚、肯定的警告。她当时的态度是那样的诚恳,使我不得不相信在这警告背后必然有着严重而深刻的理由。我委婉但坚决地谢绝了留我吃午饭的邀请,立刻起身踏上归途,沿着来时的那条长满野草的小路走了回去。
似乎路熟的人总能找到捷径似的,在我还没有走上大路的时候,我就吃惊地看到斯特普尔顿小姐正坐在小路旁边的一块岩石上。由于刚经过剧烈的运动,她的脸上泛着美丽的红晕,两手叉着腰。
“为了截住您,我一路跑了过来,华生医生,”她说道,“甚至连帽子都没有来得及戴。我不能在此久留,否则我哥哥会挂念我的。我只想对您说,对我所犯的愚蠢错误我非常抱歉,我竟把您当成了亨利爵士。请把我说过的话忘掉吧,这些话与您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我忘不掉,斯特普尔顿小姐,”我说,“我是亨利爵士的朋友,我非常关心他的幸福。告诉我,为什么您那么急切地认为亨利爵士应当回到伦敦去呢?”
“不过是女人的一时兴起罢了,华生医生。等您对我了解得更深一些的时候,您就会知道,我对我自己的言行并不是总能说出个道理来的。”
“不对,不对。我还记得您那发抖的声调,我还记得您那时的眼神。请您坦白地告诉我,斯特普尔顿小姐,打从我来到这里,我就感到周围都是疑团。生活已经变得像格林湓泥沼那样,到处都是小片小片的绿地,人们会在那里陷入地里,却没有向导能为他指出一条脱身之路。告诉我您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保证一定把您的警告转达给亨利爵士。”
有那么一刹那,她脸上闪过一丝犹豫的表情,可是当她回答我的时候,她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您想得太多了,华生医生,”她说道,“我哥哥和我都对查尔斯爵士的猝然弃世感到非常震惊。我们和这位老人相知甚深,因为他最喜欢穿过沼地到我们的房子这边来散步。他深深地受着笼罩在他家族头上的厄运的影响。在悲剧发生后,我自然感觉到,他所表现出的恐惧绝非毫无根由。现在,当这个家族又有一位成员到这里定居的时候,我感到担心,因此我觉得,对于可能再次降临在他身上的危险,应该提出警告来。这就是我想传达给他的全部意思。”
“可是,您所说的危险是什么呢?”
“您知道那个猎犬的故事吧?”
“我不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可是我相信。如果您能对亨利爵士有一些影响力的话,就请您把他从这个总是给他们家带来不幸的地方带走吧。世界这么大,为什么他偏偏愿意住在这个危险的地方呢?”
“正因为这是个危险的地方,他才到这里来住的,亨利爵士的性格就是这样。除非您能提供给我一些比这更具体的情况,否则,要想说服他离开这里恐怕不太可能。”
“我再说不出什么具体的东西来了,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任何具体的东西。”
“我要再问您一个问题,斯特普尔顿小姐。如果说,您当初和我说的时候没有别的用意的话,为什么您不愿让您哥哥听到您的话呢?这里面并没有值得他或是任何人反对的地方啊。”
“我哥哥非常希望这座庄园能有人住下来,因为他认为这样对沼地上的穷人们会有些好处。如果他知道我说了什么可能会导致亨利爵士离开这里的话,他会大发雷霆的。现在我已尽到了我的责任,不会再多说什么了。我必须得回去了,否则他看不见我,就会怀疑我是来和您见面了。再见!”她转身走去,几分钟之后就消失在乱石之中了,而我,带着满腹莫名的恐惧继续赶往巴斯克维尔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