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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洛克·福尔摩斯此刻正坐在餐桌旁用早餐,除了那些需要通宵达旦熬夜工作的日子,他早晨总是很晚才起床。我站在壁炉前的小地毯上,顺手拿起昨晚那位访客遗忘的手杖。这是一根用上好的槟榔子木制成的手杖,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手杖顶端有个疙瘩,紧挨杖柄的下面是一圈宽约一英寸的银箍,上面刻着“赠皇家外科医学院学士詹姆斯·莫蒂默,C.C.H.的朋友们”的字样,还刻有日期“1884年”。它看上去就像老派家庭医生常用的那种手杖一样,庄重,坚固,而且实用。
“啊,华生,你对它有什么看法?”
福尔摩斯正背对着我坐在那里,我还以为他没察觉到我在做什么呢。
“你怎么知道我在干什么?不会是你的后脑勺儿上长了眼睛了吧。”
“至少我的眼前放着一把擦得很亮的镀银咖啡壶。”他说,“可是,华生,告诉我,你对咱们这位客人的手杖怎样看呢?既然咱们无缘遇到他,对他来访的目的也一无所知,这件意外的纪念品就变得格外重要了。在你把它仔细地察看过以后,把这个来客给我形容一番吧。”
“我想,”我尽量模仿我这位伙伴的推理方法说,“从认识他的人们送给他这件用来表示敬意的纪念品来看,莫蒂默医生是一位事业有成、年高德劭的医学界前辈,并且很受人尊敬。”
“好哇!”福尔摩斯说,“妙极了!”
“我还认为,他很可能是一位在乡村行医的医生,出诊时多半是步行的。”
“为什么呢?”
“因为这根原来很漂亮的手杖上已经有很多磕碰的痕迹,很难想象一位在城里行医的医生还肯拿着它。而且,下端所装的厚铁包头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显然他曾用它走过很多的路。”
“完全合理!”福尔摩斯说。
“还有,那上面刻着’C.C.H.的朋友们’,我猜想大概是个猎人会
;他可能曾经给当地的这个猎人会的会员们看过病,因此,他们送了他这件小礼物以示谢意。”
“华生,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福尔摩斯一面说着,一面把椅子向后推了推,点上一根纸烟,“我不能不说,在你热心地为我那些微不足道的成就所作的记载里面,你已经习惯于过低估计自己的能力了。也许你本身并不能发光,但是,你是光明的传导者。有些人本身不是天才,可是有着可观的激发天才的力量。我承认,亲爱的伙伴,我真是太感激你了。”
他以前从来没有讲过这么多的话,我得承认,他的话给了我极大的快乐。因为过去他对于我对他的钦佩和为将他的推理方法公之于众所作的努力,常报以漠然视之的态度,这样很伤我的自尊心。想到现在我居然也能掌握了他的方法,而且实际应用起来,还得到了他一反常态的赞许,我不觉有几分飘飘然。现在他从我手中把手杖拿了过去,用肉眼审视了几分钟,然后带着一副很感兴趣的神情放下纸烟,把手杖拿到窗前,又用放大镜仔细查看起来。
“很简单,但还有点意思,”他说着,重新在他最喜欢的那只长椅的一端坐下来,“手杖上确实有一两处能够说明问题。它给我们的推论提供了依据。”
“还有什么线索被我遗漏了吗?”我带着几分自负地问道,“我相信,那些重要的地方我都谈到了。”
“亲爱的华生,恐怕你的结论大部分都是错误的呢!坦白地说吧,当我说你激发了我的时候,我的意思是,在指出你的谬误的同时,往往就会把我引向了真理。但这一次你的推断并不是完全错误。物主肯定是一位在乡村行医的医生,而且他的确是常常步行的。”
“那就是说,我的猜测是正确的。”“仅此程度而已。”
“但,这就是全部事实了。”
“不,不,亲爱的华生,并非全部——决不是全部。譬如说,我倒愿意指出,送给这位医生这件礼物的与其说是某个猎人会,倒不如说是一家医院;因为两个字头‘C.C.’是放在‘hospital’一词的前面,所以,联想到Charing Cross这两个词应该是很自然的。”
“也许你是对的。”
“很可能是这样的。如果咱们把这一点当作有效的假设的话,那我们就有了一个新的基点了。由这个基点出发,就能对这位未知的访客进行描绘了。”
“好吧!假设‘C.C.H.’所指的就是查林十字医院,那么我们究竟能得出什么进一步的结论呢?”
“难道它们就没有一点启发吗?你已经了解了我的方法,那么就应用吧!”
“我只能想到一个明显的结论,就是那个人在下乡之前曾在城里行过医。”
“我想咱们可以斗胆想得更远些。从这样的角度来看,最可能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出现这样的赠礼行为呢?在什么时候,他的朋友们才会联合起来送给他礼物以表达心意呢?显然是在莫蒂默医生为了自行开业而离开医院的时候。我们知道有过一次赠礼的事;我们相信他曾经历过一次从城市医院转到乡村去行医的变动。那么我们说这件礼物是在那个转换的当儿送的,这个结论不算过分吧。”
“看来当然是可能的。”
“现在,你可以看得出来,他不会是医院的主治医师,因为只有当一个人在伦敦行医有了相当名望的时候,才能拥有这样的地位,而这样的一个人是不会迁到乡下去的。那么,他究竟是个做什么的呢?如果说他确实是在医院里工作,但还没有成为主治医师,那么他就只可能是个住院外科医生或者住院内科医生——地位比医学院高年级的学生略高一点;而他是在五年前离开的——日期就刻在手杖上,因此你想象中的那位严肃的、年过半百的医学界前辈就化为乌有了。亲爱的华生,曾在这里出现的应该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人,和蔼可亲,安于现状,还有点大大咧咧。随他同来的还有他心爱的狗,我大致可以把它形容成比
犬大,比獒犬小。”
我不相信地笑了起来。歇洛克·福尔摩斯仰头靠在长椅上,向天花板吐着飘忽不定的小烟圈。
“对于你所说的后一部分,我无法验证,”我说,“但是要想找出一点儿有关这个人年龄和履历的特点来,至少还不是什么难事。”我从我那个放医学书籍的小书架上取下一本《医学备览》,翻到人名栏的地方。里面有好几个姓莫蒂默的,但只有一个可能是我们的来客。我高声地读出了这段记载:
“詹姆斯·莫蒂默,1882年毕业于皇家外科医学院,德文郡达特沼地格林湓人。1882-1884年在查林十字医院任住院外科医生。因撰著题为《疾病是否隔代遗传》的论文而获得杰克逊比较病理学奖金。瑞典病理学协会通讯会员。《几种隔代遗传的畸形症》(载于1882年的《柳叶刀》
)、《我们在前进吗?》(载于1883年3月份的《心理学报》)等文章的作者。曾任格林湓、索斯利和高冢村等教区的医务官。”
“并没有提到那个当地的猎人会啊,华生!”福尔摩斯揶揄地微笑着说,“正如你所观察到的那样,他不过是个乡村医生。我想在其他方面我的推论也基本上是正确的。至于那些形容词,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我说过‘和蔼可亲、安于现状和大大咧咧’。根据我的经验,在这个世界里只有待人亲切的人才会收到纪念品;只有不图名利的人才会放弃伦敦的生活而跑到乡村去;只有大大咧咧的人才会在你屋里等了一个小时之后不留下自己的名片,反而留下了自己的手杖。”
“那狗呢?”
“那狗经常叼着这根手杖跟在它主人的后面。那手杖很重,狗不得不紧紧地叼着它的中央,因此,它的牙印就能看得很清楚了。从这些牙印间的空隙看来,我认为这只狗的下巴要比
犬下巴宽,而比獒犬下巴窄。它可能是——对了,它一定是一只长毛垂耳的
犬。”
在他说这些话的同时,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现在他在突出楼外的窗台前站住了脚步。他的语调是如此地充满自信,我不由得抬起头来,以惊奇的眼光望着他。
“亲爱的伙伴,对这一点,你怎么能这样肯定呢?”
“原因很简单,我看到那只狗正在咱们大门口的台阶上,而且你现在听到的门铃声就来自于它的主人。我请求你不要走开,华生。他是你的同行兄弟,你在场对我也许会有帮助。华生,现在真是命运之中最富戏剧性的时刻了,你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了吧,他正在走进你的生活;可是,你竟不知道是祸是福。这位医学界的人物,詹姆斯·莫蒂默医生,要向犯罪问题专家歇洛克·福尔摩斯请教些什么呢?请进!”
这位客人的外表确实大大出乎我的预料。因为我先前预想的是一位典型的乡村医生,而他却是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长着一只像鸟喙一样的长鼻子,突出在一双敏锐的灰眼睛之间,两眼相距很近,在一副金边眼镜的后面炯炯发光。他穿的是他这一行人常爱穿的衣服,可是相当落拓,因为他的外衣已经脏了,裤子也已磨损。虽然还年轻,可是长长的后背已经有些佝偻了,他在走路的时候头向前探着,显示出一种贵族般的慈祥风度。他一进门,目光马上就落在福尔摩斯手中拿着的手杖上,他欢呼一声就向它跑了过去。“我太高兴了!”他说道,“我不能肯定我是把它忘在这里了呢?还是忘在轮船公司里了。我宁可失去整个世界,也不愿失去这根手杖。”
“我想它是件礼物吧。”福尔摩斯说。
“是的,先生。”
“是查林十字医院送的吗?”
“是那里的一两个朋友在我结婚时送的。”
“天哪,天哪,真糟糕!”福尔摩斯摇着头说。
莫蒂默医生透过眼镜带着几分惊异地眨了眨眼。
“为什么糟糕?”
“因为您已经打乱了我们的几个小小的推论。您说是在结婚的时候,是吗?”
“是的,先生,我结婚了,也因此离开了医院,放弃了成为顾问医生
的全部希望。可是,为了家庭的幸福,这样做是完全必要的。”
“啊哈!这么说,我们总算还没有错得太离谱。”福尔摩斯说道,“嗯,那么,詹姆斯·莫蒂默医生——”
“您称我先生好了,我只是个卑微的皇家外科医学院的学生。”
“而且显而易见,还是个思维精细的人。”我在一边插嘴道。
“一个对科学略知一二的人,福尔摩斯先生;一个在无边的未知海洋岸边拣贝壳的人。我想正在和我谈话的就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不,这是我的朋友华生医生。”
“很高兴能见到您,先生。我曾听到人家把您和您朋友的名字相提并论。至于您,福尔摩斯先生,我对您非常感兴趣。我真想不到会看见这样长的头颅,还有如此深陷的眼窝。您不反对我用手指沿着您的头顶骨缝摸一摸吧,先生?在没有得到您这具头骨的实物以前,如果按照您的头骨做成模型,对任何人类学博物馆说来都会是一件出色的标本。我并不想招人讨厌,可是我得承认,我真是羡慕您的头骨。”
歇洛克·福尔摩斯挥手请我们陌生的客人在椅子上坐下。“先生,我看得出来,您和我一样,是个很热心于思考本行问题的人。”他说道,“我从您的食指上看出来您是自己卷烟抽的,不必犹豫了,请点一支吧。”
那人拿出了卷烟纸和烟草,把烟丝倒在纸上,以惊人的熟练手法把它们卷在一起。他那长长的手指抖动着,好像昆虫的触须一样。
福尔摩斯很平静,可是他那快速转动的眼神使我看出,他对我们这位怪异的客人已经产生了兴趣。
“我认为,先生,”他终于说起话来了,“您昨晚赏光来访,今天又再次光临寒舍,恐怕不仅仅是为了研究我的头颅吧?”
“不,先生,不是的,虽然我也很高兴有机会这样做。我所以来找您,福尔摩斯先生,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是个缺乏实际经验的人,而且我忽然遇到了一件最为严重而又极为奇特的问题。由于我确知您是全欧洲第二高明的专家——”
“真的?先生!那么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那位荣幸地站在第一位的是谁呢?”福尔摩斯有些刻薄地问道。
“就具有精确的科学头脑而言,伯蒂隆先生的办案手法总是有很强的吸引力的。”
“那么您找他去商讨不是更好吗?”
“先生,我是说,就具有精确的科学头脑而言。可是,就处理具体业务的实际经验来说,众所周知,您是首屈一指的——我想,先生,我没有在无意之中说了什么让您误会的话吧?”
“多少有那么一点儿。”福尔摩斯说道,“我想,莫蒂默医生,不必再拐弯抹角了,请您最好直接说明来意,把需要我协助解决的问题明白地告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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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口袋里有一篇手稿。”詹姆斯·莫蒂默医生说。
“当您进屋时我就注意到了。”福尔摩斯说。
“是一张旧手稿。”
“是18世纪早期的,除非它是伪造的。”
“您怎么能一下说出它的年代来呢,先生?”
“在您说话的时候,我看到那手稿一直露在外面一两英寸的光景。如果不能把一份文件的时期估计得相差不出十年左右的话,那就真是枉称专家了。或许您已经读过我专门就这个话题写的那篇论文了吧。据我判断,这篇手稿是在1730年写成的。”
“确切的年份是1742年。”莫蒂默医生从胸前的口袋里把它掏了出来,“这份祖传的家书,是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交托给我的,三个月前他的突然惨死,在德文郡曾引起了非常大的惊恐。可以说,我既是他的私人医生,同时又是他相当亲近的朋友。他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先生,精明、务实,而且像我自己一样,多少有些乏味。他把这份文件看得很认真,在心里早已做好接受这种结局的准备;而最终,他的结局竟然和这封家书所说的一模一样。”
福尔摩斯伸手接过那份手稿,把它平放在膝头上展开。
“华生,你注意看,长S和短S的换用,这就是使我能确定年代的几个特点之一。”
我从他的肩头探过头去,望着那张已经泛黄的纸张,以及上面褪了色的字迹。开头写着“巴斯克维尔庄园”,下面是大大的几个潦草的数字“1742”。
“看上去好像是一篇关于什么东西的记录。”
“对,是一件流传在巴斯克维尔家族的传说。”
“不过我想您来找我商讨的,恐怕是比这个更现实和更有实际意义的事情吧?”
“是近在眼前的事,一件最为现实和急迫的事,必须在24小时之内作出决定。不过这份手稿不长,而且与我将要谈到的那件事有着密切联系。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就把它读给您听听。”
福尔摩斯仰靠在椅背上,两手手指尖对顶在一起,闭上了眼睛,显出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莫蒂默将手稿移向光线较亮的地方,以一种高亢而嘶哑的声音,朗读起下面这篇奇特而古老的故事:
“关于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的由来已经有很多种说法。作为雨果·巴斯克维尔的直系后代,这件事是我从我父亲那里听来的,而我父亲又是直接得自于他父亲,也就是我祖父的亲口讲述。我之所以要把它写下来,是因为我相信这件事的确曾经发生过。儿子们,但愿你们相信,公正的神明能够惩罚那些有罪的人,同样也会仁慈地宽恕他们,只要他们能祈祷悔过,多么深重的罪孽都能得到化解。你们要从这个故事中汲取教训,也不必因为前辈们所得到的恶果而心存恐惧,只要自己将来诚心向善,家族过去尝受到的深重痛苦就不会重新落在咱们这些败落的后代身上。
“据说是在大叛乱时期
(我真心向你们建议,应该读一读博学的克莱伦顿男爵所写的历史),这所巴斯克维尔庄园归一个叫雨果·巴斯克维尔的人所有,不必讳言,他是个极其鄙俗粗野、目无上帝的家伙。说实话,如果仅此而已,乡亲们本是可以原谅他的,因为在这一地区,从来就没有人把神圣的宗教真当回事。何况他狂妄、残忍的禀性,在整个西部早已是家喻户晓了。但自从这位雨果先生偶然地爱上了(如果他那卑鄙的情欲还配用这样纯洁的字眼称呼的话)一个在巴斯克维尔庄园附近种着几亩地的庄户人家的女儿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这位少女一向有着谨言慎行的好名声,对恶名远播的他自然害怕得不行,千方百计地躲着他。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直到米迦勒节
那一天,这位雨果先生打听好她的父兄俩都出门去了,就和五六个游手好闲的下流朋友一起,偷偷溜到她家,把这个姑娘抢了回来。他们把她弄到庄园,关进楼上的一间小屋子里,雨果就和朋友们坐下狂欢痛饮起来,他们每天晚上都是这样度过的。这时,楼上那位可怜的姑娘听到楼下的狂歌乱吼和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早已吓得六神无主。有人说,雨果·巴斯克维尔酒醉时说的那些话,谁敢重复一遍都会遭到上天的报应。最后,极度的恐惧促使她竟做出一件就连最勇敢和最敏捷的人都会为之气馁的壮举。她从窗口钻出来,攀缘着爬满南墙的蔓藤(那些蔓藤至今还在)由房檐下面一直爬了下来,然后就穿过沼泽地往家里跑去,庄园离她家大约有九英里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雨果离开客人,带着食物和酒——或许还有更糟糕的东西——去找他的猎获物,可是竟然发现,笼中的小鸟已经逃走了。你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雨果就像着了魔似的冲下楼来,一到饭厅就跳上大餐桌,桌上的酒瓶木盘全都被他踢飞了。他在朋友面前大嚷大闹着说:只要当晚他能追上那姑娘,他甘愿把肉体和灵魂全都献给魔鬼。当那些正在寻欢作乐的浪子们被他的暴怒吓呆了的时候,有一个特别凶恶的家伙——也许是因为他比别人喝得更多——叫嚷着说应当把猎狗都放出去追她。雨果听了,二话不说就跑了出去,高呼马夫牵马备鞍,并把犬舍里的狗全都放了出来,把那少女丢下的头巾给那些猎狗闻了闻,就把它们一窝蜂地轰了出去,在一片狂吠声中,这些狗往月光下的沼泽地狂奔而去。
“有好一阵子,那些浪子们目瞪口呆地站着,搞不明白这样兴师动众地闹了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过了半天他们才醒悟过来要到沼泽地里去干什么,于是又都大喊大叫起来了,有人喊着要带手枪,有人忙着找自己的马,还有人甚至想再带一瓶酒。终于,他们那疯狂的头脑恢复了一点理智,13个人全体上马投入了追捕。头顶上的月亮清清楚楚地照着他们,他们彼此紧靠在一起,顺着那少女回家的必由之路疾驰而去。
“在他们跑了一二英里路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在沼泽地里的夜间牧羊人,他们大喊着问他看到了他们的猎物没有。据说那牧羊人当时被吓得几乎都说不出话来了,后来,他终于说他确实看到了那个可怜的少女,后面还有一群紧追不舍的猎狗。‘我看到的还不止这些呢,’他说道,‘雨果·巴斯克维尔也骑着他那匹黑马从这里过去了,还有一只魔鬼似的大猎狗一声不响地跟在他的后面。上帝保佑,可别让那样的狗跟在我的后面!’那群醉鬼胡乱骂了那牧羊人几句,就又骑马赶了下去。可是不久他们就被吓得浑身发冷了。因为他们听到沼泽地里传来马匹奔跑的声音,随后就看到那匹黑马从他们身边跑了过去,马口流着白沫,鞍背上空空无人,缰绳也拖曳在地上。从那时起那些浪子们就都再也不敢单独行动,因为一种巨大的恐怖感已经笼罩住他们,可是他们还是继续在沼泽地里前进着。毫无疑问,如果他们只是孤身一人走在那里的话,早就会拨转马头跑回去了。他们就这样一点点地缓慢骑行,最后终于赶上了那群猎狗。这些平素以骁勇和优种出名的猎狗,此时竟然在一条深沟的尽头处挤躲成一团,口中不时发出含混的低嚎,有些大概已经逃之夭夭了,其余的则颈毛直竖,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前面一条窄窄的小沟。
“这帮人勒住了马,可以猜想得到,他们现在已比出发的时候清醒得多了。大多数人都不想再前进了,可是有三个胆子最大的——也许是醉得最厉害的——继续策马向山沟走了下去。前面出现了一片宽阔的平地,中间矗立着两根高大的石柱——是古时候不知什么人竖立在那里的,直到今天还可以看到。月光把那块空地照得很亮,那个可怜的少女就躺在空地的中央,她是在极度的惊恐和疲惫中失足摔死的。可是使这三个胆大包天的酒鬼毛骨悚然的既不是少女的尸体,也不是躺在她近旁的雨果·巴斯克维尔的尸体,而是正站在雨果身旁撕扯着他喉咙的那个可怕的东西,一只又大又黑的畜生,样子像一只猎狗,可是谁也没见过这么大的猎狗。正当他们看着那家伙撕扯雨果·巴斯克维尔的喉咙的时候,它把闪亮的眼睛和流着口涎的大嘴向他们转了过来。三个人被吓得尖叫起来,赶忙拨转马头没命地奔逃,在穿过沼泽地的时候还一路惊呼不已。据说其中的一个当晚就被所看到的东西吓死了,另外两个也落得个终身精神失常。
“我的儿子们啊,这就是那只传说中的猎狗的来历,据说从那时起,那只狗就一直可怕地骚扰着咱们的家族。我所以要把它写下来,是因为我觉得:清清楚楚地了解一件事的原委,比起道听途说加胡乱猜测得到的东西,会减少一些无谓的恐惧。不可否认,在咱们家族里,有很多人都未得善终,死得突然、凄惨而又神秘。但愿能得到上帝无边慈爱的庇护,不再把惩罚降在我们这些第三代以至第四代子孙身上,因为我们早已唯圣典之命是听。我的儿子们,我借上帝之名命令你们,同时也是劝诫你们,要多加小心,千万避免在黑夜降临、罪恶势力嚣张的时候穿过沼地。”
“这就是雨果·巴斯克维尔
留给两个儿子罗杰和约翰的家书,并特别嘱咐二人,不要向他们的胞姊伊莉莎白透露关于此事的任何讯息。”
读完这篇怪异的记载之后,莫蒂默医生把眼镜推到前额上面,目光直望着歇洛克·福尔摩斯。福尔摩斯打了个呵欠,顺手把烟头扔进了炉火。
“就这些?”他说。
“您不觉得有兴趣吗?”
“对一个搜集神话的人来说,也许会很有兴趣。”
莫蒂默医生又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着的报纸。
“福尔摩斯先生,现在我要告诉您一件发生时间较近的事。这是一张今年5月14日的《德文郡纪事报》。上面有一篇关于此前不久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死亡的简短叙述。”
我的朋友向前探了一下身子,神色也开始变得专注起来。我们的访客重新戴好眼镜,又开始读了起来:
“最近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之猝然弃世,使本郡上下不胜哀惋。据悉,该人本来很有希望在下届选举中被推举为德文郡自由党候选人。虽然查尔斯爵士入住巴斯克维尔庄园时间不久,但其厚道与慷慨已深得周围群众之敬爱。值此暴发户充斥之时,如查尔斯这样一位名门之后,竟能致富还乡,重振因厄运而中衰之家声,诚为可喜。众所周知,查尔斯爵士曾在南非投资致富。但他明智地选择全身而退,携带变卖了的资财返回英伦。他开始在巴斯克维尔庄园重修宅邸不过两年,其规模庞大的重建和修葺计划一直为人们普遍谈论之话题,如今此计划已因其本人逝世而中断。因他并无子嗣,他曾公开表示,在他有生之日整个乡区将得到他的资助,因此,有很多人为其意外殒身而深感悲悼。至于他对本地及郡慈善机关的慷慨捐赠,本栏亦时有报道。
“验尸结果尚未足以将与查尔斯爵士死亡相关之情况厘清,至少尚未足以消除当地由于迷信所引起之诸种谣传。没理由怀疑有任何犯罪成分,或非自然原因导致死亡发生之迹象。查尔斯爵士是一位鳏夫,或许可以说他是一个在某些方面精神状态有些反常的怪人。尽管他资产巨富,但个人嗜好却极为简单。巴斯克维尔庄园中的仆人只有巴瑞摩夫妇二人,丈夫是总管,妻子则充当管家妇。他们的证词——已被几个朋友的陈述所证实——说明,查尔斯爵士曾一度有健康状况不良之征兆,尤其是在心脏官能方面,表现为面色改变、呼吸困难和严重的神经衰弱。死者的朋友和私人医生詹姆斯·莫蒂默也提供了结论相同的证明。
“案件的实情甚为简单。查尔斯·巴斯克维尔有一习惯,每晚于就寝前,须沿巴斯克维尔庄园著名的水松夹道散步。巴瑞摩夫妇的证词说明死者之习惯确是如此。5月4日,查尔斯爵士曾声称他第二天将动身前往伦敦,并曾命巴瑞摩为他准备行李。当晚他照常出去散步,在此期间他惯常吸着一支雪茄。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在十二点钟的时候,巴瑞摩发现前厅的大门还开着,吃了一惊,于是就点了灯笼,出去寻找主人。那天天气很潮湿,所以沿着夹道下去很容易看到爵士的足迹。小路的中间有个通向沼地的旁门。种种迹象表明查尔斯爵士曾在门前短暂逗留,然后又沿着夹道走了下去,他的尸体就是在夹道的末端被发现的。有一件尚未得到解释的事实是:巴瑞摩说,他主人的足迹在过了通往沼地的旁门后就变了样,好像是从那以后就改用足尖走路了。有一个叫作摩菲的吉卜赛马贩子,当时正在沼地里距出事地点不远的地方,可是他自己承认当时酒醉得很厉害,神志并不十分清醒。他声称他曾听到过叫喊声,但说不清是来自哪个方向。在查尔斯爵士身上找不到遭受暴力袭击的痕迹,可是医生的证明中指出,死者的面容严重变形,以至于一开始他都难以相信,那躺在面前的就是他的朋友和病人的尸体——据解释说,这是一种在因呼吸困难和心脏衰竭而死的时候偶尔会出现的现象。这一解释已为尸体解剖所证明,说明死者存在着由来已久的官能性病症。法院验尸官缴呈的判断书也与医生的证明相符。事件如此结束尚属妥善,因查尔斯爵士之后代仍将在庄园居住,并将继续为不幸所中断之善行,此事的重要性在于,人们已经普遍把这起事件与当地流传甚广的那个荒诞的传说暗中联系在一起,如果验尸官平庸的调查不能最终平息那些谣言,就恐怕很难再为巴斯克维尔庄园找到住户了。据了解,爵士现存最近的血亲是他弟弟的儿子亨利·巴斯克维尔先生,如果这位仁兄还活着的话。以前最后一次得到的消息是听说这位年轻人在美洲。目前已着手进行调查,以便通知他来接受这笔为数庞大的财产。”
莫蒂默医生把报纸叠好,放回口袋里。
“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众所周知的有关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死亡的事实。”
“我必须谢谢您,”歇洛克·福尔摩斯说,“让我再次产生对这件饶有兴趣的案件的兴趣。当时我曾留意到一些报纸的报道,但那时我正专心致力于梵蒂冈宝石案那件小事,在受着教皇急迫的嘱托之下,竟然错过了在英伦发生的一些有趣的案件。您说这段文章已经包括了全部公开的事实吗?”
“是的。”
“那么,再让我了解一些没有公开的情况吧。”他再一次向后仰去,把两只手的指尖对顶在一起,显出他那极为冷静的、洞悉一切的表情。
“这样一来,”莫蒂默医生说着,感情开始激动起来,“就会把我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事情都说出来了,我连验尸官都隐瞒了。因为一个从事科学工作的人,最怕在公众面前显示出他似乎也相信了一种流传的迷信。此外,我还有另一个动机,就像报纸上所说的那样,如果再有任何事情进一步恶化巴斯克维尔庄园那已经相当可怕的名声,那么就真的再不会有人敢住在那儿了。为了这两个原因,我想,不把我知道的全部事情都说出来还是正确的,因为那样做不会有什么好处,但是对您,福尔摩斯先生,我没有理由不开诚布公,彻底谈出来。
“沼地上的住户们彼此相距都很远,而那些居所较近的人们往往就会产生比较密切的关系。因为这个原因,我和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见面的机会就很多。除了赖福特庄园的弗兰克兰先生和生物学家斯特普尔顿先生外,方圆数十英里之内就再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了。查尔斯爵士是一位喜欢隐居独处的人,可是他的病把我们俩拉到了一起,而对科学的共同兴趣使我们亲近起来。他从南非带回来很多科学资料,有很多美妙动人的傍晚,在我们对布什人
和豪腾脱人
的比较解剖学研讨中悄然度过。
“在最后的几个月里,我愈来愈清楚地感觉到,查尔斯爵士的神经系统已经紧张到极点了。他对我读给你们听过的那个传说深信不疑——虽然他经常在自己的宅邸之内散步,但一到晚上,谁也甭想让他向沼泽地方向迈出一步。福尔摩斯先生,在你看来一定有些不可理喻,可是,他就是相信,可怕的灾难就要降临在他的家族身上。显然,上辈流传下来的传说对他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可怕的事就要在眼前出现的想法经常占据着他的身心,他不止一次地问过我,是否在夜间出诊的途中看到过什么奇怪的东西,或是听见过一只猎犬的嗥叫。后边这个问题他问过我好多次,而且总是带着惊慌颤抖的声调。
“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天傍晚我驾着马车到他家去,那是在那件致命的惨剧发生前大约三个星期左右的时候。碰巧他正站在正厅门前。我已经从我的小马车上下来站在他的面前了,忽然看到他的眼睛里带着极端恐怖的表情,死死地盯视着我的背后。我猛然转过身去,刚刚来得及看到一个大黑牛犊似的东西一闪而过。他惊慌恐怖得那样厉害,我不得不走到那动物曾经走过的地方四下寻找了一番。它已经跑了。但是,这件事似乎在他心中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我陪着他待了整整一个晚上,也就是在那一次,为了解释他所表现的情绪,他把我刚来时读给您听的那篇记载拿了出来,并托我保存。我之所以要提到这一小小的插曲,是因为它在随后发生的悲剧中可能有某种重要性,可是在当时,我确实认为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的惊恐也是没有来由的。
“还是听从了我的劝告,查尔斯爵士才打算到伦敦去。我知道,他的心脏已经受了影响,他经常处在焦虑不安的状态中,不管其缘由是多么的荒诞不经,显然已经严重地影响到他的健康。我想,只要在都市里待上几个月,新的生活环境就能把他恢复成一个新人。我们共同的朋友斯特普尔顿先生非常关心他的健康状况,也和我的意见相同。可是,这可怕的灾祸竟在临行前的最后一刻发生了。
“在查尔斯爵士暴死的当晚,总管巴瑞摩发现以后,立刻就派了马夫珀金斯骑着马来找我,因为我通常睡得很晚,此时还没有就寝,所以在出事后不到一小时我就赶到了巴斯克维尔庄园。我验证了现场的所有情况,就是后来在验尸报告中提到的那些事实。我顺着他的脚印走到水松夹道尽头,看到了对着沼地的那扇旁门,看来他曾在那儿等过人,是我首先注意到从那以后足迹形状的变化。我还发现,除了巴瑞摩在软土地上留下的足迹之外再没有其他足迹。最后我又仔细地检查了尸体,在我到达以前还没有人动过它。查尔斯爵士趴在地上,两臂伸出,手指插在泥土里;他的面部肌肉因强烈的感情波动而紧缩起来,甚至使我无法辨认。确实没有任何伤痕。可是在警方讯问时巴瑞摩提供的一个证明是不真实的。他说在尸体周围的地上没有任何痕迹,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可是,我看到了——就在离尸体不远的地方,不仅清晰可辨,而且是痕迹犹新。”
“足迹?”
“足迹。”
“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
莫蒂默医生以一种奇怪的神情望了我们一会儿,然后用一种低得近乎耳语一样的声音回答道:“福尔摩斯先生,是个极大的猎狗的爪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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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禁不住浑身打了个冷战。医生的声调也在发颤,这说明连他自己都被由他口中说给我们听的那件事所深深地震撼了。福尔摩斯惊异地向前探着身,两眼炯炯发光,显出当他对一件事极感兴趣时所特有的那种专注的眼神。
“您真的看到了?”
“就像现在我看见您一样清楚。”
“而您什么也没有说?”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怎么别人就没有看到呢?”
“爪印距离尸体大约有二十码,没有人想到往那边看一眼。我想如果我事先不知道那个传说的话,恐怕也不会在意它。”
“沼地里有很多牧羊犬吗?”
“当然,但是这只决不是牧羊犬。”
“您说它很大吗?”
“巨大。”
“它没有接近尸体吗?”
“没有。”
“那是个什么样的夜晚?”
“又潮又冷。”
“但是没有下雨吧?”“没有。”
“夹道是什么样的?”
“有两行老水松树排成的树篱,12英尺高,种得很密,人不能通过,中间的小路有大约八英尺宽。”
“在树篱和小路之间还有什么东西吗?”
“是的,在小路两旁各有一条约六英尺宽的草地。”
“我想那树篱有一处是被栅门切断了的吧?”
“是的,就是对着沼地开的那个栅门。”
“还有其他的开口吗?”
“没有了。”
“这样说来,要想到水松夹道里来,只能从宅邸里或是由开向沼地的栅门进去了?”
“穿过另一头的凉亭还有一个出口。”
“查尔斯爵士走到那里没有?”
“没有,他躺下的地方距离那里大约有五十码。”
“现在,莫蒂默医生,请告诉我——这一点很重要——你看到的脚印是在小路上而不是在草地上吧?”
“草地上无法看到任何痕迹。”
“是在小路上靠近开向沼地的栅门那一面吗?”
“是的,是在和栅门同一侧的路边上。”
“您的话让我非常感兴趣。还有一点,栅门是关着的吗?”
“关着,而且上了锁。”
“门有多高?”
“四英尺左右。”
“那么说,任何人都能爬过来了?”
“是的。”
“那么您在栅门上看到了什么痕迹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痕迹。”
“怪了!没有人检查过吗?”
“检查过,是我亲自检查的。”
“什么也没有发现吗?”
“简直令人大惑不解;显然查尔斯爵士曾在那里站过五到十分钟的样子。”
“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烟灰曾两次从他的雪茄上掉下来。”
“妙极了,华生,简直是个同行,思路和咱们一样。可是脚印呢?”
“在那一小片沙砾地面上到处都留下了他的脚印;我看不出来有别人的脚印。”
歇洛克·福尔摩斯带着不耐烦的神情用手拍打着膝盖。
“要是我在那里就好了!”他喊道,“这显然是一个极有意思的案件,为犯罪学专家提供了开展研究的大好机会。我本可在那片沙砾地面上看出不少线索来的;而现在那些痕迹一定已经被雨水和爱看热闹的农民的木鞋毁坏得一塌糊涂了。啊!莫蒂默医生,莫蒂默医生啊,当时您为什么不叫我去呢!说真的,您该对这件事负责。”
“福尔摩斯先生,我无法既请了您去,而又不把这些真相暴露于世,而且我也已经说明不愿这样做的原因了。另外,另外——”
“为什么您犹豫不说呢?”
“有的问题,即使是最精明最老练的侦探也无能为力的。”
“您是说,这是一件超自然的事情吗?”
“我并没有肯定这样说。”
“您是没有肯定这样说。但是,显然您就是这样想的。”
“福尔摩斯先生,自从这件悲剧发生之后,又有一些很难与自然法则相符的事情传到我的耳朵里。”
“比如说?”
“我发现在这起可怕的事件发生之前,就有不少人曾在沼地里看到过跟传说中的巴斯克维尔怪物形状相同的动物,而且决非任何科学界已知的兽类。目击者异口同声地形容它是一只大家伙,发着光,像一个狰狞的魔鬼,又像一具幽灵。我曾盘问过那些人;其中有一个是老实本分的乡下人,一个是马掌铁匠,还有一个是沼地里的农户;关于这个可怕的幽灵他们都说了相同的故事,完全和传说中狰狞可怕的大猎犬相符。您可以相信,整个地区都被恐惧所笼罩,谁敢在夜晚走过沼地,真可以算是大胆的人了。”
“难道您——一个有着科学素养的人,也会相信这是超自然的怪异事件吗?”
“我也不知道应该相信什么。”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
“至今为止,我的调查工作的范围还仅限于人世,”他说,“我只与罪恶做过一些有限的斗争。但是,要直接面对万恶之神,也许就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了。但是无论如何,您得承认,脚印是实实在在的吧。”
“这只古怪的猎狗实在得足以撕碎人的喉咙了,可是它又确实像是妖魔。”
“我看得出来,您已经快站到超自然论者一边了。可是,莫蒂默医生,现在请您告诉我,您既然持有这种看法,为什么还来找我呢?您以同样的口气对我说,对查尔斯爵士的死亡进行调查是毫无用处的,而您却又希望我去调查。”
“我并没有说过我希望您去调查啊。”
“那么,我怎样才能帮助您呢?”
“希望您能告诉我,对于即将抵达滑铁卢车站的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应该怎么办呢?”莫蒂默医生看了看他的表,“差不多还有一个小时零一刻钟他就要到了。”
“他就是继承人吗?”
“是,查尔斯爵士死后,我们对这位年轻的绅士进行了调查,才发现他一直就在加拿大务农。从我们了解到的情况看,不论从哪方面说他都算是个很好的人。我现在不是作为一个医生,而是作为查尔斯爵士遗嘱的受托人和执行人说这番话的。”
“我想没有其他申请继承遗产的人了吧?”
“没有了。在他的亲属之中,我们唯一能够追溯到的另一个人就是罗杰·巴斯克维尔了。他是巴斯克维尔家三兄弟中最年轻的一个。而查尔斯爵士是老大,年轻时就死了的二哥就是亨利这孩子的父亲。老三罗杰是家中的坏种,他和那专横的老巴斯克维尔堪称一脉相传;据他们说,他长得也和家中老雨果的画像一模一样。他闹得在英格兰站不住脚,就逃到了中美洲,1876年生黄热病死在那里。亨利是巴斯克维尔家最后仅存的子嗣。再过一小时零五分钟,我就要在滑铁卢车站见到他了。我收到一份电报,说他已于今天早晨抵达南安普敦。福尔摩斯先生,现在您觉得我该对他怎么办呢?”
“为什么不让他到他祖辈们世代居住的庄园里去呢?”
“看上去似乎顺理成章,不是吗?可是请想想看,每个巴斯克维尔家的人,只要到那里去,就会遭到可怕的厄运。我确信,如果查尔斯爵士在临终前还来得及和我说话的话,他一定会警告我,不要把这古老家族的最后一人和大笔财富的继承者带到这个致命的地方来。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整个贫困、荒凉的乡区的繁荣幸福都系于他的来临了。如果庄园里没有个主人,查尔斯爵士做过的一切善行就会烟消云散。因为我个人与此事关系甚为密切,我担心自己的看法会影响到对此事的正确决定,所以才将这案件带到您这里,想征求您的意见。”
福尔摩斯考虑了一会儿。
“简单说来,事情是这样的,”他说,“您的意见是说,冥冥中有一种魔鬼般的力量,使达特沼地变成了巴斯克维尔家族居处不安之所——这就是您的意见吗?”
“至少我可以说,有些迹象表明可能是这样的。”
“好。我敢肯定地说,如果您那神怪的说法是正确的话,那么,它要想加害这个青年人,在伦敦就会和在德文郡一样易如反掌。一个魔鬼,竟会像教区礼拜堂似的,只在本地施展权威,那简直太难以想象了。”
“福尔摩斯先生,您的结论未免过于轻率了。如果您亲身接触到这些事情,也许您就不会这样看了。据我的理解,您的意见是:这位年轻人在德文郡会和在伦敦同样安全。他在50分钟内就要到了,您说该怎么办呢?”
“先生,我建议您坐上一辆出租马车,叫走您那只正在抓挠我前门的长耳猎犬,赶到滑铁卢去接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
“然后呢?”
“然后,在我对此事作出决定之前,什么也不要告诉他。”
“您要用多长时间才能作出决定呢?”
"24小时。如果您能在明天10点钟到这里来找我的话,莫蒂默医生,那我将感谢不尽;而且如果您能带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一起来的话,那就会更有助于我作出未来的计划了。”
“我会照您说的去做的,福尔摩斯先生。”他把这约会用铅笔写在袖口上,然后就带着他那怪异的、目不斜视和心不在焉的样子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当他走到楼梯口时,福尔摩斯又把他叫住。
“再问您最后一个问题,莫蒂默医生,您说在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死前,曾有几个人在沼地里看见过这个鬼怪?”
“有三个人看见过。”
“那么事件发生后,又有人看见过吗?”
“这我还没有听说。”
“谢谢您,早安。”
福尔摩斯带着安静、满足的神情回到他的座位上,这表示他已找到合乎口味的工作了。
“要出去吗,华生?”
“是啊,除非你要我帮你做点什么。”
“不,我亲爱的伙伴,只有在采取行动的时候,我才会求助于你呢。从某些观点看来,这件事真是绝妙、特别。在你路过布莱德利的商店时,请你叫他们送一磅最烈的板烟来好吗?谢谢你。如果没什么不方便的话,请不要在天黑前回来,我很想在这段时间里把这个早上获得的与这起极为有趣的案件有关的种种印象比较一下。”
我知道,这种与外界隔绝、闭门独处对我的朋友来说是极为必要的。在这几个小时内,他要高度集中精力,权衡点滴证据,作出不同的假设,把它们对比一下,最终确定出哪几点是至关重要的,而哪些是不真实的。因此我就把这一天的时间全部消磨在俱乐部里了,黄昏前一直也没有回到贝克街去。当我重新坐在起居室里的时候,已经是将近9点钟了。
我打开门,第一个感觉是这里好像着过一场大火似的,因为满屋烟雾缭绕,连桌上台灯的灯光都看不清了。走进去以后,我总算放下了心,因为浓烈的粗板烟气味直冲我的嗓子,呛得我咳了起来。透过烟雾,我模模糊糊地看到福尔摩斯穿着睡衣的身影蜷卧在扶手椅中,嘴上衔着黑色的陶制烟斗,周围散落着一卷一卷的纸。
“着凉了吗,华生?”他说。
“没有,是这有毒的空气闹的。”
“啊,你提醒了我,我想烟气确实是够浓的。”
“浓得简直无法忍受。”
“那么,就打开窗子吧!我猜,你整天都待在俱乐部里吧?”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
“我说得对吗?”
“当然了,可是怎么——”
他被我那茫然不解的神情逗得大笑起来。
“华生,你那一副轻松愉快的神情,让我很想耍点儿小把戏拿你开开心。一位绅士在泥泞的雨天出了门;晚上回来的时候,身上却干干净净,帽子和皮鞋依然泛着亮光,他一定是整天待在某个地方。他又不是一个有什么亲近朋友的人,如此说来,他还会到哪儿去呢?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
“嗯,是相当明显。”
“这世上有的是没有人看得出来的明摆着的事。照你想我今天去过什么地方?”
“待在这里没动?”
“正相反,我到德文郡去过了。”
“‘魂灵’去了吧?”
“正是,我的肉体一直是坐在这只扶手椅里,‘魂灵’已远远飞走了。遗憾的是,我发现我竟然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喝掉了两大壶咖啡,抽了多得难以置信的烟草。在你走了以后,我派人去斯坦弗警局取来了绘有沼地这片地区的军用地图,我的‘魂灵’就在这张地图上转了一天。我自信已经对那个地区的道路了如指掌了。”
“我想该是一张很详细的地图吧?”
“非常详细。”他把地图打开一部分放在膝头上,“这就是与我们特别有关系的地区。中间的地方就是巴斯克维尔庄园。”
“周围是被树林围绕着的吗?”
“是的。虽然地图上没有特别注明,我想那条水松夹道一定是沿着这条线伸展下去的;而沼地呢,正如你看到的,是在它的右侧。这一小堆房子就是格林湓村,咱们的朋友莫蒂默医生的住宅就在这里。在方圆五英里的范围内,你看得到,只有零星几座散布的房屋。这里就是那篇报道里提到过的赖福特庄园。这里标注着一所房屋,可能就是那位生物学家的住宅;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姓斯特普尔顿。沼地里还有两家农舍,高陶家和弗麦尔家。14英里以外就是王子镇的大监狱。在这些分散的各点之间和周围延伸着的是大片荒凉凄清、旷无人迹的沼地。这里就是曾经演出悲剧的舞台,也许靠我们的帮助,还会有好戏在这里上演呢。”
“真是一片荒凉的地方。”
“是啊,如果魔鬼真想插手人世间的事情的话,附近的环境真是太合适了。”
“这么说,你自己也倾向于超自然的解释了。”
“也许魔鬼的代理人也是有血有肉的呢,难道不会吗?咱们面临着两个问题:一个是究竟有没有什么罪行发生过;另一个是,究竟是什么样的罪行,以及这罪行是怎样进行的?当然,如果莫蒂默医生的疑虑是正确的话,我们就要和超乎一般自然法则的势力打交道了;那样我们的调查也就算是到了头了。但我们在回到这条路上之前,还是先尝试着把其他各种假设一一推翻再说吧。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我们最好还是把那窗户关上。很奇怪,我总觉得浓厚的空气能使人们的思想集中。虽然我还没有到必须钻进箱子里才能思考的地步,可是我相信,如果再继续发展下去的话,我恐怕总有一天非得那样做才成呢。你在心里仔细思考过这件案子吗?”
“是的,白天的时候我想得很多。”
“你有什么看法?”
“这是一宗极为错综复杂的案件。”
“这案件的确有几分特色。它有几个引人注目的地方。比如说,那足迹的变化,对此你是怎么想的?”
“莫蒂默说过,那人在那一段夹道上是用足尖走路的。”
“他不过是重复了一个傻瓜在验尸时说过的话。一个人干吗要沿着夹道用足尖走路呢?”
“那么,该怎样解释呢?”
“他是在跑,华生——拼命地跑,他在逃命,一直跑到心脏破裂脸朝下栽在地上死去为止。”
“他是为了逃避什么才跑的呢?”
“咱们的问题就在这里。种种迹象表明,这人在开始奔跑之前就已经吓得发疯了。”
“你为什么会这样说呢?”
“据我猜测,引起他恐惧的原因是来自沼地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看上去十有八九是这样——只有一个被吓得魂飞魄散的人才会不向房子而向相反的方向跑。如果那吉卜赛人的证词可以相信的话,他就是一边跑一边呼喊救命,而他奔跑的方向却正是最不可能得到救助的方向。另外,还有一个疑问,当晚他在等谁呢?为什么他要在水松夹道而不是自己的房子里等人呢?”
“你认为他是在等人吗?”
“那人年岁已高而且身体虚弱,我们可以理解,他会在傍晚时分散散步的;可是地面那么潮湿,而夜里又那么冷。莫蒂默医生敏锐的感觉确实值得我对他大加赞赏;他根据雪茄烟灰得出结论,说明死者竟在那里站了五到十分钟的时间,难道这是很自然的事吗?”
“可是他每天晚上都出去啊!”
“我认为这不等于他每天晚上都会在通往沼地的门前伫立等待。相反,有证据能说明他是躲避沼地的。而那天晚上他站在那里等待,就在他要出发到伦敦去的前一个晚上。事情已经初见端倪了,华生,变得前后相符了。麻烦你把我的小提琴递给我好吗,让我们把关于这件事的所有进一步的看法留待明天早晨和莫蒂默医生以及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见面时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