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之所以忍受这么多痛苦和折磨,一定要完成《史记》,最重要的理由都写在了《报任安书》里面。《报任安书》没有写仔细的,也明显可以在《李将军列传》中看到,他让我们知道李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及这种精神如何影响到李陵。
司马迁与李陵的私交并不深,可是在李陵出事时,他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汉武帝面前替李陵说话,给自己引来祸害。
他说,李陵这个人有“孝亲”的特性,和别人交往时讲信用,不贪求眼前的金钱财货,该给什么该拿什么,都是按规矩来,也不摆架子欺压底下的人。这些特点都是李广身上已经显现出来的。更重要的是,他在公家事务上面也传袭了祖父的特性:
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
司马迁给了李陵四个字的赞许,叫作“国士之风”。“国士”这个词很难定义,如果用今天的话来解释,可以认为如果一个社会、国家多一点这样的人,可以变得更好。
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
一个人在私人与公益、一家的幸福与国家的事务中,会选择公家、选择公益,已经非常难得了,但是他得到的是什么样的对待和遭遇呢?司马迁非常感慨,从李广到李广的儿子李敢,再到李陵,一家三代一直在战争前线对付匈奴,但在战场上面,尤其是面对匈奴这样的强敌,仗打得越多就越可能遭遇战败。从《李将军列传》中也可看到,李广一家不拘小节,做事时不太顾及自己的安全,更不会想得到什么利益。可越是这样奋不顾身,就越可能陷于危难之中。李陵在战场上打了这么多仗,有一次没有打胜,被匈奴围困,战斗到最后没有办法就投降了。这不过是众多战役中的一次失败,结果那些从来没有到战场、也从来不会冒险让家里承受损失的大臣就东讲西讲地毁谤他。
司马迁的感触是“仆诚私心痛之”,这句话是真性情,因为他清楚地看到了其中的对比。他钦佩的李广一家为了家国大义而活,他们是人格的典范,可以影响周遭的人、影响社会。正因为他们愿意为公家奉献,不小心跌了一跤,后方的小人们非但不愿意为他说话,反而利用这个机会,刻意去说他多么糟糕(“媒孽其短”)。这让司马迁心痛不已:
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
这是现实中的另一个对比。李陵率军深入匈奴后方,大家都紧张地期待着。那时李陵一路打胜仗,虽然带的兵那么少,但能够深入匈奴阵中有所收获,于是后方这些人喝着酒,向皇帝表示祝贺。过了几天,李陵在无力支撑的情况下战败,消息传来,汉武帝非常生气,甚至到了“食不甘味,听朝不怡”的地步。所有人都看着皇帝的脸色,为之忧惧,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就是在这种状况下,司马迁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听说李陵战败投降,皇帝心情很不好,他“不自料其卑贱”,想安慰皇帝不要因李陵的事情难过,还讲了几个理由:
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
意思是说,李陵并没有在政治权力上得到多好的待遇,却能够用这种方式效死,丝毫不比古代的名将差。虽然他打败仗,可是根据一路传回来的讯息,包括他后来投降,心里想的显然都是损失了多少军队,又能从匈奴那里讨回什么。你可以体会到他的心,就算他投降,也没有真正离开汉朝,没有减少对皇帝的效忠。现在这个事已经无可奈何,而且公平地说,李陵率军在匈奴阵中造成了那么大的破坏,又有什么丢脸的呢?天下人都觉得这是很大的功劳,已经足矣。
他心里面早已经这样想,恰好皇帝问他,于是就说了这些话安慰皇帝。然而,结果不是他可以想象的。
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
皇帝没能体会司马迁的忠心耿耿,反而觉得他是在贬低李广利,替降将罪人游说。于是大怒,司马迁就被下狱了。
这是他最悲哀的时候。“诬上”就是得罪了皇帝,这是一种再宽泛不过的罪名,只要惹皇帝不高兴,都可以叫作“诬上”。既然得罪的是最高权力者,不难想象其他人会用什么方式对待他:为了讨好皇帝,断狱的人一定给很严重的惩罚,有交情的人也不敢求情,最后只有靠拿钱或爵位来换取性命。但司马迁既没有足够的钱,爵位也不够高,这些路都走不通,最后他面前只剩下两种可能:要么死,要么接受宫刑。如果司马迁选择离开人世,虽然争得了尊严,但也就再也没有机会写完《史记》了,因而他选择接受宫刑,进宫任职。用这种方式,司马迁卑微屈辱地得到了几年的时间,把《史记》写完,在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姓名。
《史记》是以这种方式、决心和精神完成的,因此司马迁绝不会以一部简单的著作来看待这本书,对于《史记》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和态度来写,他不可能没有一个清楚的想法。理解了他这个想法,阅读《史记》时才可以体会到其中最深刻的历史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