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一百三十篇的次序非常有意思,分成本纪、世家、列传、书、表五类,而且各类的排列也有清楚的时间轴概念。时间越早,顺序就越靠前。可是,历史时间的顺序永远不可能如此整齐,早出生的人未必就早去世,有些事情又可能延续很长,所以总会有很多交错的地方。司马迁在《史记》中非常用心地安排时间先后,让大家体会其中的细微意义。
举个例子,从大的结构上看,《史记》主要的两个大表,其中一个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列国。列国主要的事迹和人物写在世家里,例如吴世家、越世家、鲁世家、三晋世家的韩赵魏等。可是,当涉及国与国之间彼此互动的时候,时间就很容易错乱,各国的事情会平行发生,又彼此关联。为了防止读者混淆世系和时间的互动,司马迁就用一个大的表,把主要列国发生的事情列下来,使其一目了然,例如说他写下晋文公和齐桓公是谁,他们做了什么事,他们之前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以此掌握时间的变化。另一个大表则是汉初,这时因为分封,也有了众多王国、侯国,很可能会错乱,所以要用表来整理。
此外,就算不是用表将事件按时间顺序严格排列,在世家、列传中,司马迁对人物的顺序也有讲究。而除此之外,列传还有其他分类,比如他会把活动领域相近的人放在一起。
和匈奴之间的关系是汉武帝时代最重要的一件事,不只是对外方面,甚至影响到整个朝廷的权力升降、资源分配乃至政治结构的变化。有三篇列传因为和匈奴有关系而被放在一起,构成一个群体,即《李将军列传》《匈奴列传》《卫将军骠骑列传》,里面还列了和征伐匈奴有关系的一些人,例如霍去病、公孙贺、李息、公孙敖、李沮、张次公、苏建、赵信、张骞等等。
如果只是很现实地讲成王败寇,在这些大臣和将军中,卫青、霍去病的成就最高。卫青因为是外戚,很受汉武帝重用,两度率大军进攻匈奴,得到的胜利和荣耀最多;他的外甥霍去病不只获得同样多的军功,还是一个传奇英雄。从十六岁开始,霍去病在短短几年内立下巨大功劳,其后又像彗星一般陨落,二十岁出头就去世了。所以,若单纯看汉武帝和匈奴之间的关系,理所当然要以卫青和霍去病为中心。
《匈奴列传》这篇有更长的贯时性,包括匈奴何时开始与汉代有关联,匈奴做了什么事情,文帝、景帝朝发生了哪些事情,作为一个基本背景。当然,戏剧性最强、事件最多、变化最频繁的时候还是武帝朝。《匈奴列传》从匈奴的角度来看待两方在外交、军事上的互动,《卫将军骠骑列传》则是涉及匈奴的成功者的画像,写了汉武帝怎么打匈奴,谁建了军功、得了什么赏赐等。这两篇在《史记》中的安排不难理解,但随之就出现一个问题:为什么在它们前面是《李将军列传》?
当然,李广比卫青、霍去病都早,但是把他的传记放在这里仍有两个问题。第一,与卫青、霍去病相比,李广并没有很大成就。进攻匈奴的过程中,李广不是位阶很高的将军,在几次与匈奴对阵中也并非战无不胜,非但不像霍去病那样英勇,而且有很多挫折和失败。第二,司马迁不只为李广单独作传,还把它放在《匈奴列传》前面,换句话说,要让《李将军列传》带出汉武帝朝与匈奴的种种关系。
司马迁如此设计,自然有他的深意。要解释为何如此安排,我们就必须回到他的生平,以及“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的含义。想知道司马迁命运的巨大转折,就必须知道李陵发生了什么事,也就必须上溯到他的祖父李广,李家与汉代、匈奴之间的关系。司马迁被下狱受宫刑,主要就是因为替李陵辩解,不过司马迁有史学家的专业和节制,只写到了李陵,没有提到自己。
司马迁写李广,基于自己个人遭遇的只是一部分原因,还有一个更关键的价值概念上的问题——司马迁首先要表达的就是李广的独特个性。虽然李广是一个失败者,但司马迁其实更看重他个性如何,如何面对匈奴,如何带兵,与兵士之间是何种关系,又是怎么失败的。通过《李将军列传》,我们不光是去认识一个与匈奴作战的将领,更是认识一个具体的人。司马迁要把李广与公孙贺、李息、公孙敖、赵信、张骞、赵破奴、路博德等汉代大将区隔开来,因为在他看来这些人在人格、个性上根本无法与李广相提并论。
李广是一个真性情的人,面对所有的生命困境,他不去计较利害得失。司马迁要凸显李广的这种精神,也借此替自己辩解。他之所以出面为李陵辩护,是因为与这家人很接近——不是私交上的亲近,而是认同李家人那种真诚地看待生命的态度。
最后,他要借此建立一种历史的评断——历史不应该那么现实,只记录成功者,忘掉失败者。一个失败者如果有好的失败理由,反倒可以让我们学到更多。
李广是陇西成纪人,先祖叫李信,是秦国的将军。荆轲刺秦后,秦王政大为震怒,派大军灭燕国抓燕太子丹的人就是李信。
文帝十四年,匈奴大举进军萧关,汉代需要更多人从军以对抗匈奴,李广“以良家子从军击胡”,登上了历史舞台。汉代士兵基本上有两个来源。一个是“力役之征”,即服徭役。作为这个国家的国民,每年必须奉献一段时间给朝廷。这是临时征调的性质,这些人不太能够打仗,因为到边境要花很长时间,走到服役的地方役期可能也快结束了。而且,一年当中通常农闲时才服役,等到生产的季节还要回去耕种,不可能长期备边。另一个来源则是奴隶和罪人,他们是边防的主力,前者为了摆脱奴的身份宁可去从军,后者则是抵罪受罚而去守边。
李广是“良家子”,这个背景非常重要,他来自一个军事世家。主动从军后,他的表现非常好,很快升到中郎的位置,而且有机会保护孝文帝出行,给孝文帝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孝文帝对他的评价是:“ 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汉高祖时是一个乱世,借由军功可以获得各种好处,享受荣华富贵。以李广的身世、身手、武勇,万户侯都不在话下。可惜到了文帝的时候,时代已经发生了巨大改变,天下太平,武勇军士的用处下降,只能对付匈奴。七国之乱时,李广虽然也曾跟随周亚夫去攻打吴军,可这是内乱,即使有战功,也得不到太多好处。
李广骑射图壁画砖 (敦煌市博物馆藏)
后来,李广被任命为上谷太守。上谷位于农业民族与草原游牧民族重要的交界点上,几乎每一天都会与匈奴势力发生冲突。李广非常自信且高傲,动不动就要出去与匈奴战斗。典属国公孙昆邪很害怕,就跑到皇帝面前告状:“ 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 。”首先害怕他会惹事,其次害怕这样有才能的人可能会在小冲突中丧生,因此景帝又把李广改封为稍微靠南边的上郡太守。但是李广的个性不会改变。据《史记》记载,他先后当过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等地的太守,不管到哪里,“皆以力战为名”,换句话说,他既不怯战,在战场上又很有能力。
匈奴与汉朝的冲突越来越严重,皇帝又给了李广一个重要的工作:教中贵人带兵打匈奴。这个中贵人带着几十骑兵马,看到三个匈奴人,仗着人多势众,想欺负人家。但是这三个人很厉害,“还射,伤中贵人,杀其骑且尽”。中贵人逃回来找李广,李广说:“ 是必射雕者也 。”别人其实是出来打猎的,根本没有侵犯汉人的意思,结果你们反而去挑衅,惹了这样的祸。从这里也看得出来,李广很清楚匈奴的情况。
中贵人惹了这样的祸,李广也不能不处理,便带了大概一百人去追。三个匈奴人丢了马,只好步行,并没有走远。李广叫自己的部队从左右翼先布战,可是并没有用他们对付这三个人——这就是李广的骄傲之处——他自己过去杀了两人,抓回一人,一问之下,果然就是匈奴的射雕者。
人家只是出来打猎,没有挑衅,却无故被杀,这其实已经破坏了双方应有的默契,匈奴自然也有他们的对待方式。匈奴大军出动,但只看到了李广带着少数人,怀疑李广在这里是作为诱饵,便退到山上列阵,不敢妄动。匈奴有数千骑,李广只有一百骑,军营里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不可能去救他。双方实力相差太悬殊,同去的人都想逃跑,但李广对他们说,我们现在离自己的大军已经有几十里远,而且只有百骑,现在一逃,匈奴就会知道我们的实力,如此一来我们谁也活不了。留在这里,匈奴反而不敢轻举妄动,这样我们才有机会生还。李广带着百骑,非但不逃,反而前进到离匈奴大军大概只有二里远的地方,下马解鞍。换句话说,万一发生什么事情,绝对没办法立刻上马逃跑。同去的人吓得不得了,李广却说,匈奴预计我们一定会逃,我现在就解鞍,让他们更加疑虑,不敢攻打我们。
李广的策略是对的。几千骑匈奴大军布阵在旁边,不敢攻击李广的军队。这时匈奴阵前出现一匹白马,上面坐的显然是匈奴大将,正在巡查他的阵容。李广看到以后立刻上马,可能连鞍都没有放上去,就带了十余骑一直往前冲,到了射程内,一箭射中白马将,然后立刻冲回自己阵中,叫所有人下马躺在那里。匈奴当然被这样的做法吓坏了,完全不知道这群汉兵究竟在干什么,所以一直到天黑都按兵不动。最后,他们认定旁边一定有埋伏,在黑暗中越想越不对,竟然就退兵了。于是李广带着他的百骑,挨到天亮才回到军营。
因为中贵人闯的祸,李广带着军队经历了一次如此戏剧性的转折与变化。如果李广不是这样镇定的将领,他们早就全军覆没了。
这是《李将军列传》的重要开场,司马迁借此告诉我们,李广作为一个将领,最重要的特质是善于用头脑带兵,而不是单纯用武勇。
汉武帝即位时,李广的名声已经非常大,很快有人向朝廷推荐,将他从上郡太守提拔为未央卫尉。
当时另一位名将程不识担任长乐卫尉,也是因在边境防守匈奴有功而获得升官机会,不过他的带兵方式跟李广完全不同。李广带的部队非常松散自在,他不会严格要求怎样布阵,也不会预先规划好走到哪里,晚上休息的时候,不会设各种严格的守卫、规定如何守夜、用什么样的方式警示。不只如此,李广也不看重文书,能省就省。虽然用这种松散的方式带兵,可是很少遇到奇袭或者大规模的进攻。
程不识则刚刚相反,他治军非常严格,军队去哪里、怎么走、走哪条路、几点钟必须休息、谁负责守夜、谁负责警报,一切都必须清清楚楚。而且,谁担任什么职位、留下什么样的资料,在程不识的部队里面都非常明确。不过,程不识有自己的认知:李广的带兵非常简约,手下兵士都很快乐自在,乐意为他效死,匈奴自然不敢侵犯;他自己带兵虽然非常严格,但是匈奴知道他随时有准备,也不敢轻易来犯。
后来,李广升任骁骑将军,领属护军将军。这时,汉朝想用马邑城来诱惑匈奴单于,把大军埋伏在马邑旁边的山谷里。这个计谋并没有成功,单于还没有进入山谷就发现情况不对,立刻退兵了。
四年之后,李广以卫尉身份作为将军,出雁门进攻匈奴。匈奴的军队远比李广的多,让他吃了带兵以来第一次重要的败仗。李广喜欢身先士卒,又有伤病,这次甚至连自己都被匈奴俘虏了。单于知道李广很有能力,特别下令只能活捉。于是,匈奴人让两匹马拉一个布毯,把李广放在上面。走了十几里,李广装死,让匈奴人放松警惕,以为只是载着一具尸体。李广注意到旁边的匈奴少年骑了一匹好马,在所有人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跳到少年的马上,顺手夺过他身上的弓箭,鞭马南驰,一下子跑了几十里。几百骑追捕者跟在后面,有时几乎快要追到了,但是每当此时,李广就拿抢来的弓箭回头射箭,阻挡住后面的追击,最终回营。
李广虽然逃了回来,但终归是败将,还是要被审讯。这是汉代将军非常可悲的一件事情,打了胜仗当然可以得到赏赐、升官晋爵,但打了败仗也一定会有惩罚。他们审后认为,李广折损了很多军队,还被匈奴抓获,论罪当斩。不过好在汉代有二十爵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并可以借各种机会不断提升爵位,李广爵位很高,就用来赎罪,逃过一死,成为庶人。
他在家赋闲了一段时间。有一次去南山打猎,夜里与朋友在田间喝酒,回去时经过霸陵亭。守霸陵亭的人也喝醉了,不让他们通过。朋友报出李广的名号,但霸陵尉依旧狂妄地说,现任的将军我都不让通过,何况是以前的李将军。不久,匈奴大举入侵辽西,守卫辽西的韩将军大败,退守右北平。汉武帝召见李广,任命他为右北平太守。李广是有仇必报的刚直个性,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求带上霸陵尉,刚到军中就把他杀掉了。
李广到右北平后,匈奴人称他为“汉朝的飞将军”,好几年都不敢进入这个区域。有一次李广出去打猎,看到草里面好像有老虎,感觉已经逼得很近,立刻引弓射箭。后来才发现那并不是老虎,而是一块石头,但是箭竟然没入石头之中。这让我们知道,在危急状况下,人的潜力会被激发出来,同时又暗示出了李广射箭的劲道与技术是如何厉害。李广很有趣,后来再试着用同样的方法看能不能把箭射到石头里,都没有成功。李广从来不害怕危险,他知道自己住的这个地方附近有老虎,但并不躲避,还专门去猎杀。
李广非常廉洁,得到任何赏赐都会分给手下,也没有架子,吃喝都与士兵一样,所以虽然四十多年都领高薪,却家无余财,不过他对如何积财也毫不在意。李广个子很高,手臂非常长,天生就具备射箭的好条件。包括子孙在内,很多人也都想跟他学射箭,但是没人可以与他匹敌。他不太会讲话,几乎没有其他的娱乐,别人在聊天、喝酒,他最喜欢的是拿竹竿在地上画如何布阵。他绝对不用苛刻的方式对待部下。带兵到没有水的地方,找到水时,如果士兵没有都喝饱,他不靠近水;大家吃饭时,士兵没有都吃饱,他也不会去吃。此外,因为射术出众,他宁可冒着离敌人太近的危险也不随便发箭,一旦发了箭,基本上就会有敌人倒地。因为这种性格,他杀了很多敌人,但也经常陷入危险境地。
评断一位将领可以有不同的标准,司马迁显然不觉得战功和荣耀是唯一的标准,甚至不是最好的标准。一个人如何对待身边的人,有时比他如何成就自己更加重要。一个真诚的人懂得如何真诚地对待别人,一方面因为真诚成就了事功,另一方面也可能因为真诚付出代价。李广性格的典范之处就在于,他如此郑重地看待自己的真诚,对他来说,真诚地对待部将比这些部将最后可以帮他杀多少敌人、建立多少战功更重要。
此外,他还坚守自己的个性与原则——关于怎么打仗、怎么对待人,不会因为时局、现实而有所改变。这就是李广,两千年后,我们仍能从他身上学到一些如何待人的基本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