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还没走到东街,就已经听到嬉笑熙攘的声音传来。听说东街的生意好做,他就来碰碰运气,没想到这东街小巷确实热闹,商贩客人络绎不绝。货郎吆喝了两声,就听到身后传来软糯的声音:“货郎可有顶针卖?”
“有有。”货郎忙应道,放下货担子,翻出了一盒顶针给问话的客人瞧。
“你这儿的顶针做得倒是细巧,花纹也好看,我稍微挑一挑,不碍事吧?”说话的姑娘穿着碧色的褂子,臂上挂着竹编篮子,长得眉目清秀,鬓侧簪着白色绢花,说起话来梨涡若隐若现。
货郎抬头看,一下子就愣住了。按说他走南闯北也算看过不少美人,但让他目不转睛这样失神的还是头一遭。
“这三枚多少钱?这些够吗?”那姑娘唤了几声,货郎才回过神来,看着女子手中的铜板,货郎连连点头。
“够了够了,不用那么多。”货郎麻利地把顶针用油纸包好递给那姑娘。
清秀姑娘接过油纸包便转身走了,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街尾。
货郎连忙问身边卖菜的大爷:“这姑娘是谁?”
货郎失魂落魄的模样被卖菜大爷尽收眼底,略有些得意道:“怎的,卖了几枚顶针就想要打听人家姑娘家世?”
货郎被大爷说得有些心虚,喃喃道:“我就问问……”
卖菜大爷也是个实诚人,打趣后也不隐瞒:“那姑娘姓陆,是街尾香料店南烟斋里的丫环,我们都叫她馥儿姑娘。”
“真漂亮啊。”货郎不禁发出感慨。
“这就看呆了?你是没看过南烟斋里那位陆老板,那才叫生得好看,简直跟仙女似的。”大爷笑嘻嘻地说。
大爷后面的话货郎也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馥儿莞尔一笑的模样。
“要是能娶到她做媳妇,就好了。”货郎抿了抿嘴,摩挲着馥儿给的铜板自言自语道。
陆馥沿着路走到东街尾,比起前头的喧哗,街尾就冷清许多了,卖菜大爷所说的南烟斋就在拐角杨柳树旁,相邻的是一家成衣铺子。
南烟斋是一间小小的香料店,铺面也不算很大。平日里门庭挺冷清的,但来的客人却都非富即贵,连百乐门老板魏之深的情人也是南烟斋的常客。这些八卦都是隔壁成衣铺子李裁缝传出来的,半真半假,众人也只当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离着南烟斋不远,就闻到了沉香木的气味。陆馥掀开帘子走进店里,看到南烟斋老板陆曼笙正坐在柜台前打着算盘算账。
陆馥放下篮子笑着说:“这个月总共就做了戴小姐那一笔生意,也不晓得姑娘还在算什么。”
从内室又走出一个同陆馥容貌相似的俏丽少女,穿着桃红色袄子,嬉皮笑脸地对馥儿说:“馥儿你放心,就算店里一笔生意没有,姑娘也不会短了你的吃喝。”
陆馥闻言脸红,不去理她,只朝陆曼笙抱怨道:“姑娘你瞧馜儿,一张嘴越发刁钻。如此伶牙俐齿,倒是我平日里小看她了。”
陆曼笙抬头看去,打趣道:“你也别恼,你素日多惯着她,如今倒是自食其果了。”
外人总觉得南烟斋老板是个清冷岑寂的人儿,大约想象不到她也有这般俏皮的神情。三人正在铺子里笑成一团,一个身着褐色长衫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走进南烟斋,神情歉然:“陆老板打扰了。”
陆曼笙抬头瞧去,是熟悉的客人——魏公馆的管家。
魏管家对陆曼笙十分恭敬道:“陆姑娘,戴小姐想见您,烦请您走一趟。”
前朝覆灭之后,群雄割据,以地方军队势力为首的军阀占据了东三省,而江南则是被漕帮起家的白帮所掌控,恒城是所有运输船只进入内陆必须停靠的码头。
白帮如今的当家人,是百乐门的老板,恒城地界的土皇帝——魏之深。
魏之深的过去已经无人知晓,能爬上这样的位置,其中的腥风血雨自然不必多言,多是性命银钱堆砌而成的辉煌,耀眼得让人心生战栗。
而这位魏管家口中的戴小姐是如今恒城最有名的影星戴晚清,是魏之深的情人。
戴晚清在拍电影之前,是百乐门的当家台柱子,再往前她十三四岁时,是云生戏院的闺门旦。让戴晚晴出名的那场《西厢记》,唱的便是崔莺莺,字正腔圆,如泣如诉。陆曼笙喜欢看戏,对她很是喜欢。自从戴晚清离开云生戏院去了百乐门登台唱歌,陆曼笙因着看不了她的戏还惋惜了许久。
而后戴晚清在百乐门一唱成名,魏之深便将戴晚清带回了魏公馆,成为了他独一无二的歌姬。
魏公馆是从来不缺女人的,在戴晚清之前的女主人亦是红遍恒城的名伶方秋意,更不论方秋意之前有着更多记不清楚名字的女人——她们或是风姿绰约,或是钟灵毓秀,但无一例外的却是她们都没有能够一直待在魏之深身边,多则几个月,少则一两周。直到方秋意的出现,她当了整整三年的魏公馆女主人,在众人都艳羡魏之深给她的身份地位和宠爱时,她却悄无声息地死了。
不久后魏公馆就迎来了新的女主人——戴晚清。
自古帝王配美人,外人瞧着魏之深与戴晚清也算天作之合。可陆曼笙却觉得不尽然,这样的男人什么都有了,会缺一个貌美的女子?而像戴晚清这般的女子也是如何景致都看尽了,应当也不在乎一个多情或是绝情的男人。
陆曼笙少与南烟斋之外的人深交,但这个戴晚清是个例外。且不说陆曼笙喜欢她的戏,这样千宠万娇的女子,竟难得是个娇俏可人的好性子。
戴晚清对陆曼笙很是客气,常来往南烟斋做客买东西,是南烟斋的贵客,二人也算得上亲近。但最近戴晚清已有三个月都未曾来找过陆曼笙了,听说是反反复复病了好久。
捎着陆曼笙的汽车畅通无阻地进了租界来到魏公馆,魏公馆门口站着携长枪站姿端正的手下,敢在恒城公然持枪,魏之深的势力可想而知。
魏管家领着陆曼笙从正门拐进后花园,经过时瞧见丫环奴仆皆是安静做活,没有人抬头来看客人,想必是魏之深驭下严谨。
魏管家对陆曼笙低声解释道:“戴小姐梦魇已经有月余了,来来回回看了好些大夫都治不了。闻着南烟斋的安神香会好些,可焚香终究是治标不治本。实在是没办法,才来打扰陆老板。”
“无妨,我与戴小姐也算是有过命的交情。”陆曼笙低声说话。
陆曼笙所说的过命交情,是一年前二人同在云生戏院看戏时,遇到了闹事的劫匪。陆曼笙刚巧救了戴晚清,等警察寻来时二人平安无事。之后戴晚清就常来南烟斋,二人便有了来往。
陆曼笙接着问道:“不知道戴小姐都梦到了什么?”
“这……”管家欲言又止,闪烁其词,“陆老板亲自问问戴小姐吧,老身也不清楚。”
听这欲盖弥彰的语气,像是在忌惮着什么。陆曼笙便不好再问,跟随管家走进花园。今日魏之深并不在,戴晚清正坐在花园里喝茶,面容有些憔悴。她远远地见到陆曼笙,面露欢喜地起身相迎:“陆姑娘。”
“结心,给姑娘上龙井。”戴晚清吩咐,结心应声而去。
陆曼笙坐到戴晚清的侧手,仔细端详,这才发现戴晚清的眼下乌青,面颊干瘦,不像是一般病痛之象。待结心上了茶,戴晚清才惴惴不安道:“陆姑娘,实在不得已才将你请来,我这几月晚上都睡得很不安生,耳边常有鸟鸣声,时常梦到黄莺在笼中挣扎而死。那叫声太过真实,令人害怕。”
分明说的是梦境,但戴晚清的神情就像亲身所经历一般慌乱。
陆曼笙蹙眉:“戴小姐有养黄莺?”
结心贴心地边斟茶边替主子作答:“陆姑娘,我家小姐不曾养鸟,魏公馆的规矩是不许养鸟的。”
陆曼笙思忖片刻道:“那倒是怪了。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戴小姐没有养过黄莺,却日日梦到黄莺泣亡,倒更像是有人想托梦与戴小姐说什么。”
戴晚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身后的丫环结心闻言却脸色一变。
那丫环的异样陆曼笙装作没看见,将带来的香料递上,敛眸温声道:“之前给你的安神香听说有些效用,这次我改了几个配方,更温和些,若是梦魇了醒来也不会那么头疼。”
戴晚清如获至宝,欣喜道:“谢谢陆姑娘。请了好几个大夫都说我没有生病,如此下去倒显得我小题大做、无病呻吟了,你却信我。”
戴晚清养病许久,难得见亲友,二人就在这花园中闲谈许久,也没有找到梦魇的因由。见天色将晚,陆曼笙准备告辞。
“啊——”凄厉的尖叫忽然从花园南侧传来。
“是结衣的声音。”结心慌张地看向戴晚清,有些手足无措。
陆曼笙和戴晚清相视而惊,一同起身朝着尖叫声处走去。戴晚清边走边解释道:“结心与结衣都是跟着我的,这几日结衣身体不好,就让她休息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她那样子好像是被什么吓到了,有些疯魔。”
结心也顾不得许多,接话道:“这几日结衣和魏小姐一般,说听到了鸟声,我本是不敢说的……”
听结心这样说,戴晚清面色有些不大好,忧心忡忡地看着陆曼笙,陆曼笙只得给她一个宽慰的眼神。
远远地只见廊下一个丫环瘫坐在地上,身旁站着几个也是闻声赶来不知所措的下人。戴晚清急忙问那丫环:“结衣,怎么回事?你为何不在房间休息?”
那坐在地上的丫环衣衫凌乱,面色惨白,用手指着地上的一团污迹,惊叫着说:“有……有鸟食,怎么会有鸟食,魏公馆里养鸟的只有她,一定是她回来了……”
身旁的下人朝着结衣指着的地方凑近看去,等看清后也皆是吓得连退几步:“是,真的是鸟食!”
戴晚清凑近,捻了些地上的“鸟食”闻了闻,失笑:“不过是玉米豆子碾的粉团,也许有人想喂路过的琉雀吧,怎么把结衣吓成这样。”
鸟食是新鲜的,众人看得分明。戴晚清伸手拿去给结衣瞧,哪想结衣对着戴晚清胡乱挥手惊叫起来:“鬼!你这女鬼!!别碰我!!”
结衣发怵畏惧的模样惊到了戴晚清,她被结衣挥退了几步,差点摔倒,好在被陆曼笙扶住。那些下人个个脸色古怪,就连陆曼笙的神情也变得有些凝重。
戴晚清正想要说点什么打破这诡异的平静,突然有爽朗抑扬的男声传来:“哇,怪不得前厅连个倒水的人也没有,这里好热闹。魏公馆没有养鸟,却有人在此喂鸟,若在别处倒是寻常事,可这里是魏公馆,魏先生最讨厌鸟了。”
下人们纷纷后退对那款款而来的男子请安:“叶二爷。”
“陆姑娘也在这里。”说话男子身穿褐色长衫,手中晃着一把折扇,长得是面若桃花、温润如玉的好颜色,笑眯眯地和陆曼笙打招呼。
“叶二爷。”陆曼笙却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了个招呼,不欲多言。
突然到来的男子名叫叶申,是云生戏院的老板和白帮的二把手。百姓皆戏称,如果魏之深是恒城的土皇帝,那叶申就是魏之深的刽子手——持着最锋利的刃刀,为白帮扫清障碍。与魏之深的冷面无情不同,叶申长得眉清目朗,人人都道叶二爷是好说话的。不过这当然只是表象,陆曼笙断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叶申就真的如他所展露的这般和蔼近人。能爬到白帮老二的位置,想必心机不输于魏之深,手中亦是沾染了洗不尽的鲜血。
陆曼笙常去云生戏院,自然是认得这位叶二爷的,不过她向来敬而远之,但没想到此刻会在魏公馆的内院相遇。叶申竟可以随意进出魏之深的府邸,下人也视若寻常,陆曼笙心中对其更是添了几分警惕。
不过今日叶申倒是少了往日的嘻皮笑脸,一来便问戴晚清:“到底怎么回事?”
听他的口气十分寻常,看来魏之深不在,叶申也是可以做得了魏公馆主的人。
戴晚清摇摇头,脸色苍白:“我也不晓得,结衣被这鸟食惊到了,说是瞧见鬼了。”言罢,戴晚清示意结衣就是那个坐在地上有些疯傻的丫环。
叶申瞥了一眼结衣,问戴晚清:“你无事吗?”
戴晚清语气里有着不可察觉的雀跃:“我没什么事,就是有些害怕。”
看着两人毫不避讳的交谈,旁人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陆曼笙这才想明白两人的关系——这戴晚清本就是云生戏院的花旦,二人是熟识的。
就在交谈之间,那坐在地上的丫环终于忍不住开始鬼哭狼嚎:“我没有疯!鸟食就是魏小姐你做的,分明是你被鬼附了身做的!”
戴晚清面色大变,连忙问道:“鸟食如何是我的了?你不要胡说。”
结衣死死地盯着戴晚清,急张拘诸地怒吼:“戴小姐每晚熟睡之后,到了寅时,就会起身来这里喂鸟!这些鸟食就是魏小姐留下的!”
众人听了结衣的话面面相觑,结心慌张地拦着结衣道:“你不要乱说,戴小姐什么时候来喂鸟了?”
结衣诚惶诚恐的模样不像是装的,她指着戴晚清结结巴巴地说:“你们相信我!戴小姐除了喂鸟,还会唱歌……”
戴晚清连忙据理力争:“我本就会唱歌,这有什么稀奇?”
结衣急急地争辩:“不是的不是的,不是平日里唱的那些歌,唱、唱的是……《梦中人》……”
大地笼上夜雾
我梦中的人儿呀
你在何处
远听海潮起伏
松风正在哀诉
我梦中的人儿呀
你在何处
话语之间,远处似乎有歌声传来,听不出是人唱的歌声,还是鸟叫的声音,若隐若现,这次就连戴晚清也变得局促不安。叶申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冷,啪地合上折扇,声音难得的清冷:“《梦中人》,这是名伶方秋意的成名曲。”
方秋意,大约只有叶申敢在魏公馆里说出这个名字,众人皆是避之不及。这个曾经魏公馆的女主人,魏之深的女人,已经死了三年了。
和戴晚清如出一辙,方秋意出身百乐门,是恒城风靡一时的歌姬,引得流连乐场的公子少爷一掷千金也要得以亲近。但她却在拍完一部电影之后就息影,被魏之深带回了魏公馆,过起了穷奢极侈的贵太太生活。
再后来,大家所知的就是她的死讯。
佳人落幕,红颜易主,正是街头巷尾的百姓最为津津乐道的诡谲奇事。方秋意是怎么死的,坊间有很多的传闻,最多的说法就是方秋意跟了魏之深享尽荣华之后犹不知足,与魏之深的心腹私通,被魏之深抓住现行。魏之深最容不得人背叛,不仅如此,方秋意甚至还与那个男人联手,想要干掉魏之深,魏之深恼羞成怒,最后方秋意和那个名叫广峻的男人都变成了枪下游魂。
是真是假,无人敢深究。而方秋意这个名字,在魏公馆就是个忌讳。
结衣已然泣不成声:“你们真的相信我!那个声音,和方小姐一模一样!魏先生杀了她!她变成鬼回来报仇了……”
“你不要乱说魏先生!我也不会唱这首歌!”戴晚清这次真的被结衣所说的话吓着了。
方秋意死的时候她还在云生戏院唱戏,于她而言不过是个离奇谣言罢了,如今怎会与自己扯上联系?戴晚清揪着袖子,面无人色弱弱地问叶申:“二爷,你是认识方小姐的,难道方小姐的死真的和魏先生有关?”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看向叶申,魏之深没有什么事情是叶申不知道的。
叶申带着看不透的笑容,说:“我叶某人向来不信鬼神之说,魑魅魍魉也好,有人作祟也罢,终究要寻着根际,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们既然这么好奇,不如亲自去问问魏先生。”
除了陆曼笙和戴晚清,余下众人听见魏先生的名字皆是惊骇的神情,似乎这个名字是比灵异事件更可怖的事,一时就像被拔了舌头般鸦雀无声。
此时魏管家才得了消息带着人匆匆赶来,走得满头大汗。看那结衣疯疯癫癫的,急忙吩咐身后下人道:“还愣着干吗?赶紧将人带下去!都围着做什么,不用做事吗?魏公馆不养闲人,都去领罚!”
众人皆是低头听训应诺,待围观的下人散去,管家对陆曼笙和叶申行礼赔笑道:“今日怠慢了,特地请陆老板来却让您受了惊吓,请陆老板宽恕。魏先生最不喜欢旁人谈论方小姐的事,还请陆老板见谅。”
魏管家这是暗示陆曼笙对今日之事三缄其口,陆曼笙自然心领神会:“不过是还没定论的胡乱之言,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叶申却见不惯二人虚情假意的作派,笑着对管家说:“魏管家,方秋意原是你的主子,她在时对你也很好。不过几年,你尽数忘了。”
魏管家似乎已经习惯了叶申散漫随意的作派,知道叶申不是苛责的性子,他对刚刚那番话充耳不闻,笑着说:“魏先生不在,二爷你要的东西请随我来取。”
叶申便给了面子,止了话头,跟着魏管家去取东西。
等二人离去,陆曼笙看戴晚清脸色不是很好,便宽慰道:“不过是丫环疯言疯语,不必往心里去。”
“若结衣说的是真的,是魏先生杀……”戴晚清结结巴巴地说。
“不必担心,鬼魂附身这样离奇的说辞如何能作解释?你晚上点了安神香好好睡一觉吧。”陆曼笙说。
看出戴晚清累极了,陆曼笙便告别离去。
回到南烟斋已经是晚上,陆曼笙消磨时光等了足足两个时辰,见屋外已是深夜,便起身吩咐正在收拾香料的馥儿:“馥儿,把我的披风寻来。”
陆馥应是,从后院正屋寻来披风。看陆曼笙准备出门,她担心道:“姑娘又要出去吗?外头天冷,冻着了如何是好。”
陆曼笙失笑:“你倒是越来越有人气了,天寒添衣,夏日摆冰,过得倒是细致。”
陆馥细心地给陆曼笙的披风系结,声音轻柔:“姑娘不要嫌我啰唆,外头不安生,姑娘这么晚出去我总是担心的。不会又要三四更才能回来吧?”
“嗯,不用担心。”没有提及出去做什么,陆曼笙不欲多言,“见一个旧人罢了。”
月明星稀,夜深人静。
此时魏公馆万籁俱寂,结心点上安神香服侍戴晚清睡下,今日的事让戴晚清很是疲惫,怎么都想不出头绪。片刻,戴晚清便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夜风中传来微弱的歌声,似风吹拂树叶,又似鸟儿的夜啼,又或是……女子的哭泣声。
窗口闪过一个人影,没有脚步声,就像是鬼魅飘过。
披着袍子的身影此时就站立在魏公馆早晨众人喧闹、说有鸟食的地方,身影似乎在盯着廊下的什么东西出神。
长夜漫漫,那等待的身影很有耐心。
一个沉厚的男声打破寂静:“陆老板不解释一下为何这个时间会出现在魏公馆吗?”
身影回头看去,月光映衬着她清冷的眉目。走廊尽头的黑暗处亦是站着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他神情冷漠,正是众人畏惧的魏先生魏之深。
陆曼笙摘下兜帽,毫无被人揭穿的异色,面色如常道:“早晨的事魏先生已经知晓了吧?戴小姐病得离奇,大家都说魏小姐变成了方秋意。
“如果真的是方秋意,我想见见她,魏先生不想见见她吗?”陆曼笙顿了顿,仿佛想看看魏之深的神情变化,但她没有如愿。魏之深面不改色,陆曼笙只好继续说:“我倒想问问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魏之深脚步沉稳地走到陆曼笙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鬼魂魄无稽之谈,那些下人无知也就罢了,陆老板跟着危言耸听,未免也太荒唐了。”
一字一句,清晰的声音在这沉寂的夜色中犹如深谷的震鼓。
陆曼笙静静地看着魏之深,许久没有说话。魏之深想要再开口,陆曼笙却缓缓地举起手指着魏之深的胸口,笑着说:“世间没有鬼,那魏先生心中可有愧疚?”
二人目光对峙,魏之深淡漠的眼神带着冷寂。
突闻走廊里有脚步声传来,是高跟鞋的踩踏声。两人一同向黑暗处看去,“嘚咯、嘚咯”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是深夜,何人会在这种时候穿着高跟鞋来花园?魏之深也不免蹙起了眉头,两人不约而同向后退一步,将身体隐藏在黑暗中。
脚步声越来越近,人影渐渐清晰,只见穿着睡袍的戴晚清缓缓朝他们走来,行走似弱柳拂风,身形在月光下更显娇小纤弱。她的手举在胸前,似乎捧着什么,细细瞧去却又空无一物。
“戴晚清,你在做什么?”见到是自己的女人,魏之深走出黑暗,厉声问道。
戴晚清似乎没有听到魏之深的责问,与二人擦身而过。她走到廊下,右手在空中做了几个动作,神情是与戴晚清平日里完全不同的温柔。
这样的动作持续了很久,戴晚清时而低头抽泣,时而抬头怅然,对身旁的陆曼笙和魏之深仿若未见。二人仿佛看到了一个极其美丽却寂寞的女人,被困在牢笼里独自悲戚。
“戴晚清,你到底在做什么?”魏之深愠怒,上前伸手去拉戴晚清,却被陆曼笙一把拦住。陆曼笙用手指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魏之深疑惑更深。
陆曼笙低声说:“魏先生还不承认吗?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戴晚清,她是方秋意,她还活着时魏先生豢养的鸟都是她在喂的吧?”
“你……”魏之深想反驳,但是看到的景象又让他无言以对。眼前的女人分明是戴晚清的脸,却与戴晚清无半分相似,眼角眉梢都是方秋意的温柔婉约。若是特地去学,也未必能如此相像。
魏之深已经信了七分,沉默许久才道:“我明天就让戴晚清搬到别院。”
陆曼笙失笑:“魏先生,谁住在这里不重要,哪怕这个房间空无一人,方小姐已被困在此处了,就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你忍心吗?”
魏之深的手摩挲着扳指,语气里带着烦躁:“方秋意不是死了吗?她怎么还会在这里?”
陆曼笙难得有耐心,解释道:“方小姐会被困在这里,就是对这里有执念,要么就是这里有她深爱的人,要么就是有她怨恨的人……魏先生觉得自己是哪一种?”
这样的嘲弄,明知是陆曼笙故意而为之,魏之深却陷入沉思。很显然,他对于方秋意的事不愿多谈。在旁人眼里,一个曾经在魏之深身边的女人,就如同这魏公馆房间里的台灯或是挂钟,换了便换了,无人在意。
但陆曼笙执著地盯着魏之深,语气更是轻蔑:“我听说方小姐是被魏先生你杀死的。”
魏之深别过头去,再次拒绝交谈:“陆曼笙,这是我的家事。”
“魏先生不肯说,我就亲自问问她。”陆曼笙言罢,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方秋意。”陆曼笙对着走廊下的人影大声唤道,“你等的人来了。”
戴晚清,哦不,方秋意好像听到了呼唤,回过头来看着陆曼笙,看清叫自己名字的人是陆曼笙后,方秋意露出了善意的笑容。她正要走近,又突然看到陆曼笙身旁的魏之深,有些害怕地退了两步。
陆曼笙大步走到方秋意身前,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方秋意点点头,低声诉说着什么,如同歌声。两人似乎是在交谈,窃窃私语着,这让魏之深更是烦躁不堪,呵斥道:“陆曼笙,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本想问问她是怎么死的,但她却告诉了我一件有意思的事。”陆曼笙回头看着魏之深,冷冷地说,“你生是魏家的人,死是魏家的鬼。这话,是你对秋意说的吗?”
魏之深闷哼,不想回答。眼前的女人实在是多管闲事。
“魏先生。”见魏之深不愿回答,陆曼笙沉声道,“你百年之后轮回重来,此生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对于方秋意来说,生生世世只能留在这三寸之间,最后消散成尘埃。这是魏先生愿意见到的结果吗?如果魏先生恨她,这大约就是最大快人心的报复了。”
魏之深想不到陆曼笙如此强硬,不禁愣住,缓缓说道:“是她……背叛了我,我不应该恨她吗?”
“魏先生可知因为你的这句话……她便当真以为你是想将她留在身边赎罪。”陆曼笙叹气,“如果魏先生惩罚够了,不如将她放过。”
“我根本不知道她被困在这里,若是我知道……”魏之深脱口而出。他是个很少显露情绪的人,更不知道如何解释他对方秋意的感情。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有了不该有的情绪,便立刻住了口。
陆曼笙退到方秋意身后:“魏先生,你做事向来杀伐决断,此刻却在迟疑些什么呢?她已经彻彻底底地死了。”
突然方秋意拉住了陆曼笙的手,低声耳语。陆曼笙惊讶:“什么?你竟然不是被他困在这里的吗?!你为何……”
陆曼笙看向魏之深,意味深长。
魏之深踌躇片刻,最终一步步走向方秋意,他的脚步有些犹疑。
深夜的寒意让陆曼笙的指尖生凉,她其实并不知道方秋意之死的真相,但她知晓了方秋意留在这里的原因。突然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对错与否,她只是觉得这个女人很可怜。陆曼笙心中一惊,自己竟会对旁人起了恻隐之心。
魏之深看着戴晚晴熟悉的脸,似乎能从眉眼中看到那个温柔的女人。他语气里是旁人从未听过的温柔,他轻声说:“你真的是秋意吗?”
戴晚清有些抗拒和慌乱,旋即镇定下来,点点头。
“你为什么要回来呢?你为什么要回来?我明明给了你机会,让你跟那个男人走了。”魏之深看着眼前慌乱失措的女人,明明长得毫不相似,可这一瞬间他确认她就是方秋意。
这不是疑问的口气,陆曼笙捕捉到这指责中的不满。
方秋意只是一味落泪,魏之深没有得到回答。
魏之深别过头说:“你和他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是他将你送进魏公馆的。我想,若是你不愿意待在这里,我就放你走,你总会看清他的野心。我给过你机会了,你为了他留在我的身边,以为我会永远纵容你吗?你三番两次地相信他,甚至愿意为了他死,可是你信错了人,他依旧选择了权势,所以……
“我成全你。”魏之深的话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方秋意闻言先是惶恐,再是难以置信的神情。渐渐地她眉头蹙成一团,泫然欲泣,她不知如何作答,揪着魏之深的衣角轻声唱起了歌:“大地笼上夜雾,我梦中的人儿呀,你在何处?”
那声音,锥心泣血。
这是方秋意在时时常会哼的歌。
“你错的不是背叛了我,而是没有爱过我。”但魏之深语气冷漠,毫无动容,“所以你走吧,方秋意,我放过你了。”
就像是身居高位的人施恩予小猫小狗,听到这话的方秋意并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愣在那里轻声地啜泣起来,微微地摇摇头。
魏之深微微低头,在方秋意的耳边说话:“如果你是在赎罪,没有必要。我也没有爱过你。”
语气漫不经心,他看着方秋意的神情如弃敝屣,漠然置之。
方秋意盯着他看,露出了微笑。她想要伸手去摸魏之深的脸,手还没有触及,突然她像是被抽去灵魂的木偶,直直地摔了下去。魏之深眼疾手快地将她揽在怀里。
魏之深看着怀中的少女,低着头看不清神情,只喃喃地低语:“所以你也放过我吧。”
陆曼笙沉沉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用这样冷酷的方式逼着方秋意离开,魏之深真是个绝情的男人。陆曼笙对这个男人有了更深刻的判断。
虽然发生了这样离奇的事,但魏之深将戴晚清丢回房间后只留下一句“陆老板请自便”就离开了。
陆曼笙站在床前守着昏厥的戴晚清。天将破晓时,戴晚清才渐渐苏醒,看到立在一旁的陆曼笙,她很是惊讶:“陆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是不是我又梦魇了?”
陆曼笙面不红心不跳地撒谎:“魏先生怕你不好,连夜将我叫过来的。”
闻言,戴晚清连忙吩咐结心服侍陆曼笙喝茶吃食,很是愧疚道:“魏先生怎如此蛮不讲理,这样麻烦陆老板。不过辛亏有陆老板的安神香,我好多了,昨晚没有做噩梦,倒是梦到了山林里的鸟,自由自在地飞呢。”
刚巧话落,几只鸟落在屋顶。陆曼笙抬头盯了许久,戴晚清问:“陆老板在瞧什么?”
陆曼笙回过神,回答:“人若像这鸟儿,无忧无虑,倒也是自在。可不知道困于笼中的鸟儿,可会羡慕外面的鸟儿。”
戴晚清气色好了许多,眨巴着眼睛笑着说:“陆姑娘又不是那些鸟儿,怎知有些鸟儿是不是自愿画地为牢呢?”
陆曼笙话锋一转,突然问戴晚清:“我有些奇怪,方秋意是魏先生的女人,昨日言谈之间你对方小姐似乎格外同情呢。”
戴晚清有些尴尬,想了一会儿低声对陆曼笙解释道:“陆姑娘,其实我和魏先生并不是外界传言的那种关系,魏先生需要一个能在名利场上帮助她的女人,而我正好合适,所以才搬进了魏公馆。我听说魏先生其实是很喜爱方小姐的,我便有些惋惜。”
陆曼笙恍然大悟,点点头。
戴晚清满脸诚挚:“陆姑娘不相信?”
陆曼笙摇摇头,失笑:“自然是相信的,在恒城谁都想和魏先生扯上点关系,像戴小姐这般急急撇清的倒是少有。”
“哦!”戴晚清眉眼弯弯,自嘲道,“倒是我不够浅薄了。”
一餐茶水食点下肚,天大亮了。陆曼笙起身告辞,戴晚清撑着身子坚持把陆曼笙送到了门口。
却没想到一出门就碰到叶申来找魏之深,这魏公馆只有一条路通往外面,叶申的车就停在路口。
叶申就在魏公馆门口撞上了刚出来的陆曼笙,陆曼笙装作瞧不见就有些失礼了,只好讪讪然地打招呼:“叶二爷早。”
叶申笑着说:“其实我在等你,来找魏爷只是个说辞。”
陆曼笙愣住,疑惑道:“叶二爷等我做什么?”
叶申漫不经心地摇着扇子说:“你昨天在魏公馆看那鸟食的样子像极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模样,笃定冷静。旁人听到那样吓人的故事都会惧怕三分,陆姑娘却好似已经知晓的样子,所以我很好奇。”
陆曼笙沉默。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云生戏院,那是一个雨夜。陆曼笙本以为自己不过是替去世的人传句话,往后便是雁过无痕的关系,但显然叶申不这么想。
见陆曼笙不说话,叶申只好继续说:“那个时候我大哥刚刚蒙冤而死,陆姑娘却是来替我大哥带话的,再多的陆姑娘也不肯说……我实在是好奇,陆姑娘真的见到了我大哥吗?或者说陆姑娘真的可以看到……鬼?”
对于魏之深,陆曼笙对他是冷眼旁观,而对于这个叶申,陆曼笙对他实在是不知如何说起。
如果自己真的能看到鬼,他就不害怕吗?
那笑容背后隐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秘密,叶申在打听她的事?为什么?陆曼笙不想猜测,只想退避三舍。
沉默之际,叶申突然又问:“听说陆姑娘治好了戴小姐的梦魇?不知道……是否也见到了方秋意?”
知道得这样快,陆曼笙心中对他更加深了忌惮,道:“叶二爷的消息来得可真及时。碰巧而已,倒不辜负魏先生对方小姐一片情深。”
陆曼笙不过是想转移话头,叶申却笑眯眯地说:“陆姑娘可不要被魏先生骗了呀,他要是让你看出了心思,那就是故意让你看出来的。不过他也在养着方小姐的弟妹,说不定有几分真心在里头。”
陆曼笙不禁感叹道:“没想到魏先生也有如此缱绻长情的一面。”
叶申拆台倒是拆得开心,继续道:“你能看到当权者仁良的一面,往往就是伪善,亦或许是赎罪。陆老板别太过当真了。”
陆曼笙若有所思道:“那叶二爷也是如此吗?”
叶申抚着折扇,闻言面露悲痛之色:“陆姑娘好像对叶某人有什么误解,叶某对陆姑娘一向心贯白日、知无不言的。”
陆曼笙恍然大悟,颔首:“那真是可惜,我似乎只瞧见过叶二爷的恬不知耻。”
叶申话锋一转,像是随口问道:“听说戴晚清的安神香是陆老板亲手制的。”
陆曼笙不动声色地探究着叶申的表情,笑着说:“雕虫小技罢了。”
叶申继续追问说:“我记得,你与方秋意也是旧识吧?传闻都说是魏爷害死了方秋意,难道陆姑娘是替她来报仇的?”
这叶申最可怕的地方就是看似无意的提问,却字字句句都是重点。陆曼笙不愿再答,语气颇为厌烦:“叶二爷你问题会不会太多了?”说完径直要走。
叶申脸皮似乎厚得很,跟了上去接着道:“哦?我只是好奇陆姑娘经常会遇到这种事吗,戴晚清好端端的就梦魇了,却被陆姑娘治好。好像在恒城,但凡光怪陆离的奇事都与陆姑娘有关。”
这样的口气,倒像是个对怪事感兴趣的孩子。陆曼笙心中哭笑不得,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叶二爷高看,碰巧罢了。我若是能操纵人心,摆弄鬼怪,何苦守着南烟斋过活呢?人活一世,终有缺憾。方秋意想要偿愿也是人之常情,戴小姐不过是巧合之下住进了方秋意困死的地方,所以才被梦魇纠缠上了吧。”
总算是得了个模糊不清的回答,叶申却不同意陆曼笙的话:“戴晚清不是那种心志薄弱的人,怎会被鬼怪附身?”
陆曼笙很不喜欢叶申这副胸有成竹、无所不知的作态,蹙眉道:“叶二爷曾经是戴小姐的老板,但叶二爷终究不是戴小姐,如何知晓她没有在乎的人与事?倘若她爱的人不是魏先生,也有旁的……”陆曼笙自感失言,突然语塞。
似乎又是想到了什么,陆曼笙猛然回头朝着魏公馆看去,戴晚清依旧站在门口目送,眼神晦涩不明。
陆曼笙回过身自顾自地向前走着,晨起的风让人觉得凉爽。陆曼笙终于明白了这魏公馆的痴心人哪,不止一个。
叶申并没有注意到陆曼笙诧异的神色,笑着说:“走吧,我捎陆老板一程。”
“谢谢,不必。”陆曼笙果断拒绝。
“所以陆姑娘可是知道,方秋意到底是怎么死的?”
“……”
——不是那些鸟儿,怎知有些鸟儿是不是自愿画地为牢呢?
那屋檐上的鸟儿,发出了清脆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