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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扬子江顺流向东,是山明水秀、鱼米之乡的江南。从建康城走水路行船一日便能到恒城,恒城河道直通海口,商船路客络绎不绝。整座恒城,因着外来贸易变成了江南的膏腴之地。

民康物阜,盗贼衰息,这样的形容最是贴切。

南开朱门,北望青楼,恒城的西北口便有条胭脂巷。

胭脂巷原本叫杨柳巷,明朝时著名的临恒梨园原先就在此处营生,因巷子口种了两棵柳树,所以得名杨柳巷。清兵入关以后,北方的商贩就将京中有名的莳花书寓搬到了恒城,将废弃的梨园改成了风月场所。杨柳巷子周遭本就有些秦楼楚馆,都被莳花书寓收入旗下,所以杨柳巷的生意越做越好。姑娘们将妆发梳洗用的胭脂水泼洒在门口,巷子整日里都弥漫着脂粉气息,久而久之杨柳巷就改名叫了胭脂巷。整条街都是秦楼楚馆的营生,因而闻名江南。

当然巷子里这些楚馆营生也是分了三六九等的,最高处那灯火通明的阁亭就是莳花楼。莳花书寓终日宾客盈门、高朋满座,楼中的姑娘非同一般——花容月貌不说,更是柳絮才高、博古通今。连弹曲的女乐都是特地从苏州找的老师父教的手艺。

此时刚刚日落西斜,就有喝得昏醉、衣着光鲜的恩客立在莳花书寓三楼的长廊中,嚷嚷道:“听说天阁的青鸳姑娘与早年那位回乡嫁人的花魁香君姑娘有几分相似。今日不论姜妈妈如何开价,我都愿一掷千金见上一面!”

那珠围翠绕、浓妆艳抹被人称为姜妈妈的妇人,抚着鬓侧的绒花赔笑道:“青鸳姑娘今日已经有客人了,真是对不住李少爷,我们再送一壶酒赔罪。”

李少爷肥头大耳、满面红光,一看就是长年流连欢场、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此时还未到申时就已喝过几盏酒,醉意上头。被姜妈妈拒绝,他顿时就拉下脸来,不满道:“谁稀罕你们的酒水。那是什么人,出多少银两,本少爷出双倍就是了。”

姜妈妈见惯了风月场所这般胡搅蛮缠的麻烦事,挥着扇子对身边如花似月的姑娘使了个眼色,语气更是谄媚:“李少爷您瞧瞧这天阁门口点的灯,恒城但凡能进天阁的客人莳花书寓都是得罪不起的。若是说换人就换人,这般不信守承诺,莳花书寓也不必做这个生意了。”

那貌美姑娘得了姜妈妈的意思,顺势就挽上了李少爷的胳膊,莺声燕语道:“李少爷只记挂青鸳姐姐,不要碧落了吗?可是好久都没来瞧碧落了。”

李少爷看着软玉温香在怀,更是醉了几分。他本就是借着酒劲撒泼想见花魁青鸳,讨不到好处顺着台阶也就下了,装模作样地跟着碧落下楼喝酒去了。

姜妈妈看着那李少爷的背影啐了一口,使劲摇着扇子轻蔑道:“就凭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扰了贵客要你好瞧。”

天阁的青鸳姑娘屋子里,此时正暗香疏影、烟雾缭绕。

风鬟雨鬓、衣着鲜丽的少女正坐在案前抚琴作兴。少女瞧着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容貌极盛,抚琴之姿风华绝代,而坐在客座的竟也是位女子。客座女子身穿素色袄裙,绾着样式简单的发髻,扁银簪子点缀,显得清冷又淡漠,样貌竟比抚琴少女更胜几分。

清冷女子净手焚香,将香炉放置在桌案左手侧。刚巧抚琴少女一曲结束,对那清冷女子莞尔道:“烦劳陆老板亲自送香焚香,倒是青鸳怠慢了。”

想来是门外醉酒客人的吵闹声传进了屋子里,那自称青鸳的少女端坐桌案前时绰约多姿,说起话来却有几分异样。她起身致歉,走到清冷女子身侧坐下,为她斟茶,言语作派皆是驾轻就熟。

被称为陆老板的清冷女子也不接茶盏,口吻疏远:“不必客气,我是来劝你早些走的。无论什么香都已经掩不住你的死气了。”

青鸳闻言也不气恼,放下茶盏,柔声道:“陆老板不必劝我了,我心意已决。”

清冷女子见再劝无用,起身准备离开。

刚刚走到门口,却又听到一阵喧哗吵闹,隔着门也听不清外头出了什么事。清冷女子不愿此时出门与那闲杂人等打了照面,就站在门口等候。本以为会像刚刚李少爷闹事那般稍候片刻就无碍了,没想到房门突如其来地被重重撞开,一个穿着破烂、身形落魄的中年男子闯了进来,踉跄几步便站定,死死地盯着坐在桌案边的青鸳。青鸳的眼眸在见到男子的瞬间有些诧异,但转瞬即逝。姜妈妈焦急地跟在男子身后,厉声呵斥跟随的小厮:“都是死的吗?还愣着做什么?把这浑人架出去!”

没想到那男子力气极大,一下就推开了企图来钳制他的小厮,顺手拿起烛台胡乱挥动,旁人一时不得接近。天阁的动静闹得有些大了,就有不少客人纷纷围上三楼来瞧热闹,小声私语打听那疯癫男子的来历,但大部分都是借机来瞧不常见客的青鸳是如何貌美。

“陆曼笙?”有瞧热闹的客人认出那站在门后茕茕孑立的清冷女子,十分诧异她为何会在此处,脱口叫出了她的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旁边粗脖子红脸的客人惊讶道:“青鸳姑娘的客人竟是东街香料铺南烟斋的陆老板?”

身旁的矮个客人不禁感叹:“青鸳姑娘愿意接待陆老板,也不愿陪我们这些臭男人喝酒。我们竟还不如女子。”矮个客人语气颇为轻浮,陆曼笙仿若未闻,只回头看向青鸳,示意她早些结束这场闹剧。

那边狼狈的中年男子终于被好几个奴仆制住,自知挣脱不开,就死死地盯着青鸳大喊:“香君!我知你是香君!我要杀了你!!!”

瞧热闹的客人里也有盯着落魄男子、觉得他十分眼熟的。等落魄男子说出“香君”这个名字时,便认出了这落魄男子曾是自己的酒肉朋友,不禁惊呼:“这不是陈老爷吗?几年前为香君姑娘赎身,将她带回乡的陈老爷。”

无论是常客还是新客,谁人不知五年前莳花书寓的花魁香君姑娘,仙姿佚貌,比作月里嫦娥也不为过。而带走香君的这位陈老爷也非常人,是那恒城来往江都的船商大户,家财万贯。

如今竟落得如此田地?众人唏嘘不已。

姜妈妈闻言处变不惊,镇定自若地吩咐小厮动手赶人。没有银财的客人在姜妈妈眼里不过是一块石头或是烂肉,哪怕是曾经的贵客也毫不记挂旧情。反倒是青鸳摆摆手,温声软语道:“许是这位老爷认错人了,好生请出去就是了,不要动粗。”

“你是香君!”那中年男人目不转睛,只有这一句话。

相熟的客人见他执著,忍不住问:“陈老爷,香君姑娘不是被你领回江都了吗?你怎么又回来恒城寻她?还有,如今你怎变得如此落魄?”

陈老爷忆及往事,忍不住嘶吼道:“我对她真心以待,她竟然连同外人卷走我的家产跑了,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就算是死也要寻着她,不能放过她!”

那熟识的客人惊呼:“竟有这样的事?!真是太可恨了。只是你寻上青鸳姑娘做什么?那年一别,我没有在莳花书寓见过香君姑娘了。”

陈老爷颓坐在地上,喃喃自语:“她不是香君吗?如果不是香君,为何那样相像?”

姜妈妈言语中满是鄙弃:“你瞧清楚了青鸳姑娘到底是谁,以后怕是再也瞧不到了呢。”

这话说得粗鄙,但话糙理不糙。那熟客劝慰道:“青鸳不过是和香君有几分相似罢了。二人年岁是对不上的,香君如今也有三十好几了吧?”

矮个男子也说:“你不要折腾了,早些回乡做些小营生,总能从头来过的。”

陈老爷终于接受了事实,低垂着头松手丢下了烛台,被奴仆架出了房间。

闹剧总算结束了。姜妈妈谄笑着与陆曼笙致歉,青鸳打发了姜妈妈,关紧屋门,露出与刚刚温婉模样完全不同的阴冷神色,对着陆曼笙笑得诡异:“陆老板,你瞧他们有不有趣?向来说戏子无情、欢场无意,落魄了便回来指责起我们这些姑娘来了。”

陆曼笙毫不掩饰眼中的厌烦之色,揭穿青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害了多少人?刚刚那人也是被你害惨的吧?你倒是毫无悔意。”

青鸳也不气恼,起身穿上披风冷声道:“也不怪陆老板厌恶我,我与陆老板不相为谋。天将黑了,陆老板陪我去个地方可好?让你看一场好戏。”

陆曼笙本想拒绝,青鸳看穿了她的心思,笑着道:“那人将我认出来了,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正好称了陆老板的心意。下次再见陆老板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你明知我让你走,是希望你不要再回来。”陆曼笙最终还是妥协。莳花书寓阴气极重,她本就是来解决眼前这位青鸳姑娘的。奈何她执念怨气非比寻常,陆曼笙亦是无可奈何,只期望她少惹一些事端就罢。

两人从莳花书寓后门悄悄走出。胭脂巷的后街人烟稀少,抬头望去月明星稀。

陆曼笙跟在青鸳身后,青鸳熟门熟路,拐过巷子口就看到前方有个熟悉的人影。青鸳与陆曼笙尾随其后走进了家简陋的客栈,陆曼笙借着客栈的灯笼,看清那人影就是刚刚在莳花书寓闹事的陈老爷。

因是夜晚,薄雾聚拢,客栈静得仿佛无人居住。跟得近了些,不免弄出声响,青鸳也不再躲避,径直走到陈老爷身后。那陈老爷听到了脚步声回头瞧来,看到是青鸳和陆曼笙,本来无神的眼中露出慌乱之色道:“是你们!你、你们跟着我作甚?”

青鸳静静地瞧着陈老爷,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她眼中的鄙夷。

深夜的风透着凉意,陈老爷被青鸳看得浑身不爽,正想出声再询问,只听青鸳幽幽开口道:“陈唯,没想到你还能从牢里逃出来,我还真是小瞧你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陈老爷听那青鸳竟叫出他的名字,顿时脸色大变,扑到青鸳身前,拉扯她的衣物。借着月色,青鸳领口被扯开,露出一节雪白的脖颈,上面赫然有颗红痣。看到这熟悉的印记,陈唯脸色灰白:“果然,果然你就是香君!”

“是我又如何,你奈我何?”青鸳甩开陈唯,扣上领口得意地说。

梦中日日夜夜恨不得将这女子挫骨扬灰,此时人就在眼前,陈唯满眼充血,恶狠狠地说:“你……是人是鬼?”

眼前的女子至多就是十八九岁的模样,可香君如今算来已有三十好几了,若说容貌不变也罢,怎的越来越年轻?

青鸳毫不惧怕眼前这个凶狠的男人,继续挑衅道:“我认识你时,就已不是人了。”

陈唯厉声嘶吼想去抓打青鸳,青鸳稍稍闪身,就躲过了陈唯的扑袭。陈唯狠狠摔在地上,皮破血流。他似乎察觉不到痛楚,指着青鸳咒骂道:“香君,我待你那般好,你却害得我被抓进大牢,吃尽苦头,穷迫潦倒!我就猜你没有死,倒是依旧过着逍遥日子!你好狠毒的心,我要扒了你的皮!”

听着难堪的唾骂,青鸳轻轻扫去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埃,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踵决肘见的男人:“陈唯,你可知道——人活着时撒谎骗人,死了以后是要进拔舌地府的。我不怕下地府,你也不怕吗?”

陈唯愣住,他从未见过这个女人如此神情狰狞、骇人可怖的样子。

不过片刻,青鸳突然又笑得欢喜道:“你根本不是诚心想领我回江都,只是想将我在船上高价转手卖给旁人。我抗拒不从你就打我,我不过露了些家底,你就想置我于死地谋得钱财。我将计就计,随了你心意害死了我自己。你背上了人命,老老实实在牢里受刑赎罪便是,为什么还要再出来找我呢?”

青鸳说话的声音明明悦耳动听,但在陈唯听来就像是夺命噬魂的诅咒。

这一切听起来太过不可思议,但事实又摆在眼前。死而复生的香君摇身一变成了花魁青鸳,如今就站在自己的眼前。陈唯的恨意刹那消散,浑身战栗,他突然跪在地上抱着青鸳的腿祈求道:“我、我错了,求求你香君,是我贪心不足,是我居心险恶。我辜负了你,我对不起你,你饶过我吧!”

青鸳轻而易举地踹开了陈唯,遮掩着面孔,厌弃道:“你不必求我饶恕,因为那本就是设计害你的。”

本就心怀恨意、吊着一口气才能从江都走到恒城的陈唯,在得知真相的瞬间眼中的精光渐渐淡去,变得晦暗。他身子渐渐没了人气,倒在地上蜷缩着身子,手像护着什么东西,弯曲成诡异的姿势。

在旁边静静看完这场戏的陆曼笙这才开口,语气冷淡道:“青鸳,他本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必故意去害他呢?”

青鸳眉眼上挑,漫不经心地回答:“他若是心术端正,便会相安无事。若心怀不轨也不算是我害他,自作孽罢了。”

陆曼笙不自觉地轻掩口鼻,不认同道:“人性本恶,你这般试探有些不公允。”

“呵!”青鸳看着陆曼笙忍不住嗤笑,语气轻蔑,“你可知他是第几个?折柳、云烟、香君、青鸳都是我的名字,无论我重来几次,结局都是这般!为何人人都要负我?是我害了他们吗?是他们咎由自取!”

陆曼笙想再说些什么,看着青鸳痛苦的神情,最终还是叹息道:“世人因果报应,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罪孽太盛,恐怕不得善终。”

此时青鸳眼中只剩下了戾气和仇怨,愤恨道:“那些人都该死!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受着这些苦楚,我要让那些负心人都遭到报应!”

分明还是春日里,陆曼笙却有一种寒风侵肌之感,她摇摇头叹气:“冥顽不灵。”

看够了戏,陆曼笙转身离开,背后传来青鸳咽呜的低诉:“害了那么多人命,其实我只恨那一个人。”

陆曼笙回头看去,月色下的青鸳容貌神情突然有了些人气,声音幽怨如同悲歌:“我等他回来接我,等得有多苦啊!一开始满心欢喜,到后来明知道那人负了我,我却总还盼着能见他一面,真是可悲。”

第二日,客栈里的人在院子里发现了尸体,很快就报了案。

警察局查清尸体来历之后,就派人去莳花书寓调查。从姑娘到恩客,再到姜妈妈,都细细盘问了一番,甚至连香料店南烟斋都没有放过。警察也很讶异为什么陆曼笙一个女子会出现在莳花书寓这样的地方,陆曼笙只说是给莳花书寓的姑娘送香料,别无他言。

陈唯死得蹊跷,但那晚竟没有人听到响动。断了线索,陈唯又是举目无亲的外来人,无人认领尸体,就草草拖到乱葬岗埋了。

陆曼笙没安生几日,莳花书寓的小厮递来消息,说青鸳姑娘想见陆老板。陆曼笙觉得她执念太深,本不想搭理,但炉中香木忽燃,将配方纸烧起了一角。陆曼笙叹了又叹,还是决定再去瞧一眼。

莳花书寓依旧热闹非凡,小厮将陆曼笙从角门引上三楼进屋。屋里烟雾浓重,陆曼笙下意识地轻掩口鼻,她又闻到了那种死气弥漫的味道。

“你来了。”青鸳躲在纱幔后轻声地唤道,“我也不想麻烦陆老板,陈唯的死让我露出了端倪,我不得不提前走了。”

看那纱幔后的剪影,想必青鸳是在整理衣物。半炷香尽,青鸳从纱幔后走出,她穿了件白色的袄裙。陆曼笙刚想问她有何事,就见青鸳自顾自地掀起衣袖,苍白的手臂上是一块块如火烧过的斑驳痕迹,这是灰飞烟灭的前兆。陆曼笙微微蹙眉道:“你已注定万劫不复,多活一日算一日。不要再害人了,否则是徒增罪孽罢了。”

青鸳头一次露出凄苦的神情:“陆老板,我不怕消逝。只是等不到他,我不甘心。”

陆曼笙呵斥道:“你明知那是负心人,已经为他毁了折柳那一生。如今连三魂七魄也守不住了,你就甘心了?”

青鸳愁眉落泪,呜咽道:“三十年了,他说会回来接我的,他为何要骗我?他回乡之后我遣人去询问,得知他回去没几个月就成婚了。我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不负心的男人,我只期盼他不是,可他偏偏是……”

“是你自己画地为牢,负心人何其多。”陆曼笙不愿再与她多费口舌,“你这次找我来做什么?”

青鸳双手紧握,看那香炉烟雾氤氲:“知他娶了旁人那年,我心灰意冷挂死埋在那棵柳树下,没想到三魂七魄就困死在此处了。如果这次我不能回恒城,只盼望陆老板在草长莺飞、春风来时,为我焚上一炷香。”

举手之劳,陆曼笙颔首。

往事历历在目,青鸳依旧能回想起初见时,那人轻快地与她说:“我是偷偷跑来恒城玩的,家中无人知道此事。此番回去定会被狠狠责罚,可未曾想能遇上你,我便觉得不虚此行了。”

香料燃尽。

莳花书寓的青鸳姑娘,想要寻觅良人离开欢场,不取分毫,不要银钱,愿做妾为仆。

这样的好事在莳花书寓一放出消息后,无论是常来的客人还是流连的商贩,纷纷来凑这个热闹。像青鸳这般如此有才情、林下风气的绝代美人,谁人都想博上一番,得了青睐那便会在恒城闻名遐迩,传成一段佳话。

既然不求银财,众人倒是好奇起青鸳姑娘择良缘的条件。

莳花书寓倒不为难人,早早就在大堂挂出了个五言上阕“不若折柳去”,只要对出让青鸳满意的下阕即可。这诗句稀疏平常,刚刚挂出就有好多客人纷纷写出了下阕,其中不乏文采斐然者。但青鸳姑娘并无满意之作,无论来者是家缠万贯,还是高门显贵,统统婉拒。

到了第三日,恰巧有个外地来恒城莳花书寓游玩的齐少爷,见大堂挂着上阕,随口接了一句“恰似春风来”。

听这下阕,只能说对仗工整罢了,也不出挑。但没想到姜妈妈知会了天阁一声,青鸳便收拾起了行囊,准备跟那齐少爷走。那齐少爷也很是意外,他文采平平,长得也不过是平头正脸,随口一答便抱得美人归?

这齐少爷看着年纪轻轻,好在是个有担当的,便答应带青鸳回家乡。

陆曼笙最后一次见到青鸳,是在客船的码头上。

青鸳的脖颈若隐若现都是灼烧的痕迹,她拢了拢披风遮住异样,对陆曼笙苦笑说:“陆老板,这次我是真的回不来了。”

陆曼笙颔首。不是不回来,是回不来了。

“给陆老板添麻烦了。”青鸳脸色苍白,强忍着身上灼烧的痛苦。别过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齐少爷,她低声说:“陆老板,你可知那位齐少爷的家乡是哪?竟然是徽州,我想了一辈子的徽州。我一直等着他,盼着他从徽州来接我,这次终于有人能带我去了,我就算去瞧上一眼那边的风景也是好的。”

青鸳难得露出轻快的笑意:“陆老板你说,那徽州是重峦叠嶂还是山明水秀?我此时去的话山中可有桂子飘香?听说那里时常阴雨连绵,饮上一杯黄酒最好不过了。”

这些都是青鸳多年来自己的想象,陆曼笙静静地听她说完。等船家催促时,她对青鸳低声说:“这位少爷看着是个好人,你不要累及无辜。”

也不知青鸳有没有听进陆曼笙的话,看着无穷尽的江河,青鸳哽咽道:“陆老板,你可曾爱过人?等你爱上了一个人,却爱而不得时,你就会知道恨来得更痛快些。”

那吴侬软语在风中化作如泣如诉的低语。

许久,陆曼笙淡然道:“我没有心,我不会爱上谁的。”

也不知这齐少爷的将来会如何,会像那些负心人一样掉进青鸳的圈套里,最后命丧黄泉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陆曼笙不去多想。看着客船渐渐远去,最后消失瞧不见,空中飘来柳絮,从陆曼笙眼前掠过又向江河飘去。

齐少爷领着青鸳坐在船尾,语气是掩不住的雀跃:“青鸳姑娘是第一次坐船吧?不要怕,不用很久的。”

青鸳笑而不语,这样的江景她当然见过不止一次。

“我是第一次来恒城,没想到就遇见你了。旁人都说你才华横溢,我却连飞花令都不大能接得上。我不会让你做婢女的,你若喜欢可以在族里教妹妹们读书。”齐少爷透着雾气看那江水波光粼粼,一边盘算着青鸳的去处。

“是个好人呢。”青鸳虽没有接话却心中思忖。

齐少爷见青鸳看着手中书卷对他的话兴致缺缺,就换了话题:“青鸳姑娘,你可知道我是如何接上你的诗的?”

青鸳也是有些好奇的,听到这话抬头向齐少爷看去。齐少爷颇为得意道:“不如折柳去,恰似春风来。这是我祖父少年时去恒城游历,在书寓遇到了一个姑娘,为她写的诗。我祖父很心悦那位姑娘,她便叫折柳。”

闻言,青鸳放下了手中书卷,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轻声问:“后来呢?”

雾气越来越浓,几乎快看不清周遭的景致。齐少爷仔细回想:“那时,我祖父弄丢了行路的盘缠,是那折柳姑娘接济了祖父。我祖父想领折柳姑娘回乡,但他囊中羞涩,连回家的路费都是折柳姑娘给的,如何给她赎身呢?”

青鸳的手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

齐少爷也发现了青鸳的异样,有些慌乱道:“青鸳姑娘,你怎么了?”

青鸳声音哽咽:“想起些往事,感同身受。你继续说,我想听。”

齐少爷颔首,将这位长辈的故事缓缓道来:“我祖父同折柳姑娘约好,等回去拿钱再来接他。可等他回去后,家中安排了亲事给他。祖父不从,亲族就将他关了起来。他想尽了办法也无法,只好先同我祖母成婚。”

话未尽,听到青鸳冷哼:“看来你那祖父是个负心人。”

齐少爷摇摇头:“你这样说我也无从辩驳,可我知祖父成婚后总想着偷偷回恒城,但那时我曾祖父重病,祖父被拖住了脚步,累了好些年。曾祖父过身时已是好几年以后,我祖父心中仍然记挂着这位折柳姑娘,几次派人去寻……”

青鸳语气突然变得很是不耐烦:“寻到了吗?要真心想寻如何寻不到,诓骗你无知罢了。”

“是没有寻到。”齐少爷颇为惋惜,“我祖父打听到那折柳姑娘嫁给了旁人,于是死了心。时过经年我祖父才知道,那些人都被我祖母拦了下来,折柳姑娘成婚的消息也是假的。”

“啪——”青鸳手中的书卷落在了地上,她急急忙忙去捡,侧身挡住自己的落泪。

齐少爷想去扶她,又觉得很是失礼。手止在书卷的不远处,忧心地问:“青鸳姑娘你还好吗?”

“无妨,无妨。”青鸳的声音有一丝旁人察觉不到的欢喜。

齐少爷以为青鸳是为祖父的故事所动容,遗憾道:“没想到那折柳姑娘是死了。我祖父得知消息后一下就病倒了,后半生多数时候都缠绵病榻。祖父住在别院,我很少见他。祖母总说他是个冷情淡漠的男人,我知晓他对我祖母这般相敬如宾是因为对那位姑娘心存愧疚。”

青鸳实在是心中忍不住,想要知晓那个答案,急急地问:“那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齐少爷失笑:“我祖父总说这一生,既没有当好一个夫君冷遇了祖母,又辜负了那样好的折柳姑娘,死不足惜。祖父弥留之际让我将他的断发带来恒城,埋到胭脂巷的柳树下,希望来世与折柳姑娘还有因缘际会,哪怕是瞧上一眼也好。”

齐少爷朝青鸳眨眨眼,笑得狡黠:“我是偷偷跑来恒城玩的。家中无人知道此事,你也需帮我保密。”

那一瞬间,所有爱恨仇怨烟消云散,青鸳在齐少爷的脸上仿若看到了故人的影子,音容宛在。听到他那似曾相识的请求,青鸳哽咽应道:“好。”

刚答应下来,青鸳突然感觉到脖颈处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她侧过身去捂住脖颈,灼烧的痛楚让她浑身颤抖。齐少爷以为青鸳因为乘船难受,急忙劝慰道:“有什么难受就与我直说。你瞧着江水绵绵无期,其实明日就能到了。”

青鸳回头,对那齐少爷莞尔道:“嗯,心中有了盼头,总是好的。”

突如其来的浪头让客船重重地颠簸了一下,船尾晃动最为剧烈。齐少爷猝不及防被溅湿了裤角。好不容易等船稳住,他赶紧站直身子抖动着衣裤。

不知不觉,船好似掉了个头,浓雾亦渐渐散去。忙着擦干衣裤的齐少爷丝毫未觉察,只觉得云过天空、天朗气清。

“前路清明了许多呢。”齐少爷回头想与青鸳分享喜悦,背后原先青鸳坐着的位置上却空无一人,仅留下一本书卷。只有好些同船的客人三三两两站在齐少爷身后叙话看景。

青鸳去哪里了?

齐少爷心中疑惑,他将船头船尾上上下下都搜寻了一遍,都不见人影,最后只好着急地求助船夫道:“可曾瞧见与我一同上船的姑娘?”

那船夫看着齐少爷,好笑地反问道:“姑娘?什么姑娘?你是一个人上的船!”

偌大的船竟凭空消失了个人,反复询问也无人见过青鸳。失魂落魄的齐少爷走回船尾拿起丢在地上的书卷,想将其收回行囊,一时不查行囊里掉出好些女子用的贵重金银,不知从何而来。

越想思绪越紊乱,齐少爷呆愣在原地许久。船夫经过时打趣道:“这位少爷我瞧你是魔怔了吧?莫不是庄生晓梦,记挂着恒城哪位美人吧?”

齐少爷这才如梦初醒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大约是个梦吧。” dOScX4KrROw39X1ijQANvBKbYJzAqb2oDyVMwYG6V2fbSb3o3cvd4ehISOOyTar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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