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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集

熊老出山

当晚,朗月当空,万籁俱寂,偶有夏虫的鸣叫声,唧唧地从阶前传来。

一位身材魁伟、须发皆白的老人背负着双手,微皱着眉,若有所思地站在一张南榆木长书桌旁。

这是他的书房“无事斋”。房间不大,摆设亦极简单,不过四面白墙,一地清辉,连一株盆栽都不见。房内的家什,除了那张长书桌,一把同为上号的南榆木打造的明代官帽椅,便只余那只其貌不扬的紫檀木壁橱。

那长书桌上摆着一沓整洁的宣纸,一方乌黑的沉泥砚台,一只悬着大小毛笔的珐琅笔架。这“无事斋”正是老人习字作画之处。

那只紫檀木壁橱幽静地立在长书桌之后,紧贴着墙,门紧闭着,挂着一把厚实的铜锁。那铜锁上落了一层薄灰,似是许久不曾开启过了。下人们都晓得,这只壁橱,老爷子是不许人随便碰的。

今夜,“无事斋”的大门敞开着。月光洒在高高的门槛前,照得乌青色的地砖一片幽幽的莹亮。门外花圃里的几束竹影摇晃着,朦朦胧胧打在纸窗上。

如此良夜,书房的主人却面色沉闷,愁眉紧锁,毫无欣赏的闲致。

很快,老人便听到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跑到门槛前,有些犹疑地停住了。那老人并不回首,只闷闷地道:“你来啦。”

“是的,爷爷。”回应他的是一个有些虚怯的童声。

一名约莫十一二岁的童子规规矩矩立在门槛外头,等了片刻,见老人不再说话,一时便不敢进门去。

良久,那老人转过身来,见那童子垂手而立,不由得紧皱着眉,重重摇了摇头,面上浮现出一层怒气来。

那童子见爷爷愠怒,自知白日闯了祸,今日免不了一顿责罚,便乖觉地垂下头,倒身便拜,口中说道:“爷爷,孙儿知错了。”

“你错在何处?”

那童子昂起头,说道:“错在不该罔顾性命,去追那张画儿。爷爷,孙儿下回再也不敢啦。”

原来,那老人正是熊延寿,那童子便是熊子澹。

只听熊延寿“哼”了一声,盯着窗外阑珊的夜色,沉声道:“你瞧见今日来找爷爷的两位大人了么?”

“孙儿瞧见了。那两位大人在雨中站了许久,浑身湿漉漉的,想是来求爷爷办什么难办的事。”

“你猜得没错。这桩事情,原是极难的。”

“两位大人必也知道,欲请爷爷出山,亦是极难的。”

“你倒是清楚得很。那么依你说,爷爷该不该帮他们一把?”

“若是力所能及,自然是该的。爷爷平日总教我,‘凡是人,皆须爱,天同覆,地同载’。人家有难处,咱们能办到的,理应伸一把手。更何况那张大人和李大人,似是已到了穷途末路。”

熊延寿长叹一声,似是愀然不乐:“连你都这般振振有词,看来爷爷是推辞不得了。”

熊子澹仔细瞧了瞧熊延寿的面色,道:“爷爷,你是不是在想,今日那位李大人救了我一命,你便难以回绝于他?爷爷,此事原是我的不是,是我性急莽撞,累得李大人为救我而受伤。咱们既已欠下这个天大的恩情,他求爷爷的事,便是再难办也得办了。”

熊延寿冷笑一声:“这其中的因果关系,你倒是清楚得很。你且起来吧。你尚年幼,做事莽撞些,也是难免的。并非爷爷有意待你苛刻,实在是你父母俱已不在,爷爷肩上的担子重得很。总不能叫你成了那恣意任性之徒,有朝一日爷爷下了九泉,要如何向你爹娘交代?爷爷只盼你下次长进些,为人稳重些才好。”

熊子澹站起身,走至熊延寿跟前,仰起头,说道:“爷爷,孙儿并非任性胡为,实在是舍不得那张画儿。那画儿我已画了几日,再过些日子,便是爹娘祭日,我本想着待画成之后,将这画儿去坟上焚化了,也好教爹娘仔细瞧瞧,孩儿的画技可有长进?自他们离世以来,孩儿一日也不曾忘了他们,日日想着他们。”

熊延寿听了此话,见熊子澹一张幼稚的小脸上挂着两行清泪,不由得放软了声音说道:“原来你是作此打算的。你何不早说?怪不得你要不顾性命去追那画儿。现下那画儿虽已糊了,你的心意却是含在里头的,过几日你依旧拿去烧给爹娘看,又有何妨?”

“可以么?”

熊延寿点点头:“自然可以。”

熊子澹喜道:“如此甚好!”喜了片刻,又忧愁道:“对了,爷爷,你决意要入宫去了么?”

熊延寿摸了摸熊子澹的脑袋,长叹一声:“如今情形,说不得,也只有去一趟。”

熊子澹道:“爷爷,于理,我明知你该去,然而于情,我又舍不得你走。”

熊延寿长叹一声,道:“你过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熊子澹依言走到熊延寿身畔,见爷爷掏出随身携带的钥匙,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长书桌后那只老红木壁橱上的铜锁,恭恭敬敬地捧出五只狭长的金丝织花锦袋来,一一摆放到长书桌上。

熊子澹就着烛火去看时,却见那五只锦袋均是精美异常,每只长约五尺,与人等身,每只锦袋上头花纹不一,样式繁复,美轮美奂,通体金丝在烛火中闪闪发亮。

熊延寿道:“这是元代画家穆达尔所作的一组画,共有五幅。”

熊子澹奇道:“元代?那岂不是有好几百年了?”

熊延寿不胜唏嘘道:“正是。一转眼便是四百余年啦。这五幅画,记载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一段早已被风沙掩埋的往事。”

熊延寿说罢,小心地解开了第一只锦袋上方的金色抽绳,捧出一幅卷轴来,在那长书桌正中缓缓铺开。

熊子澹见那卷轴果然有些意思,不由得好奇地凑过脑袋,去看那画儿。

谁知只瞧了一眼,熊子澹便唬得一跳。但见那卷轴极大,宽约两尺有余,竖约一人高,铺满了整张书桌。熊子澹自幼习画,一望便知是品质上乘的宣纸,纸张蜡黄,绫绢装裱,古意甚浓,远不是今人的作相。因着年代久远,显然经过多次精心装裱加浆加矾,画面表层有一层包浆亮光。又去看那画,便见那画面极其热闹,人物众多,神情各异。最引入注目的便是一位蒙古大汉,虎虎地骑在一匹大白马上,那大汉体型壮硕,身披黄色铠甲,头戴同色盔帽,帽顶一绺红缨,手中挥舞一把长弯刀。又看那大汉的长相,但见方面大耳,浓眉长眼,眼中精光四射,眉间隐隐然有王者之风,一脸络腮胡须,极为彪悍,便觉一股杀气扑面而来,望之令人生起惧怕之心。在这大汉面前齐刷刷跪着一大批人,约有近千人,一色做西域装扮,缠黑色头巾,穿黑色长袍,但凡能看得清五官的,均是亚麻色毛发,凹眼眶,高鼻梁。

熊子澹在心里暗暗叫一声:“好画!”又细细忖道:“原来人物却是可以这样画法,这蒙古大汉的模样儿可真是画活了,这眉间眼梢那股子野性难驯的神色,好不慑人!真乃神来之笔也!”

又去瞧图画右上角题的字,见是“大王免死图”五个楷书小字。下有署名曰:“元大德六年穆达尔画”。

熊子澹赏这画儿赏得入了迷,却不妨熊延寿亦是默默盯着那画儿,看得出神。祖孙俩痴痴迷迷地赏着那画卷,半晌竟无人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熊子澹先回过神来,他一双眼睛仍仔细观察着那画上的人物神态,口中却喃喃道:“爷爷,瞧这些人的打扮,仿佛是西边人。”

“你说得不错,他们是阿拉伯人,居住在遥远的大食国。”

熊子澹“哦”了一声,问道:“这许多阿拉伯人,齐刷刷跪在这蒙古大将军面前做什么?”

“他们在山呼万岁。”

“哎呀!”熊子澹惊呼一声,“这是怎么回事?蒙古大将军!”

“你猜得没错。这个蒙古大将军征服了这个国家……”

“爷爷,你快说给我听听,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那是四百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蒙古国有一个大将军,名叫旭烈兀。同他的祖父成吉思汗一样,旭烈兀天生骁勇彪悍,能征善战。便在1251年,他遵从祖父‘拓展疆土,开藩建汗’的遗言,奉命西征。那时的蒙古骑兵神勇无比,这个旭烈兀又是个中翘楚,他一路攻城略池,铁蹄所到之处,战无不胜,令人闻之丧胆。在西南亚,许多城郡的领袖听到他的威名都不战自降。

“很快,旭烈兀一路打到了西域的大食国。那时候,大食国从国王到臣民,举国上下都信奉真主安拉,国王哈里发更是举世皆知的‘真主的代理人’。可这个旭烈兀偏要在真主的土地上建立蒙古人的国家。

“那时候,大食国的首都叫做缚达城。蒙古铁骑到了缚达城下,旭烈兀派出使者前去劝降。那国王哈里发就住在缚达城内,他尚未意识到大难已临头。派出去劝降的使者回来报告说,哈里发态度傲慢,说若要投降,蒙古人须先退兵。哈里发‘不识抬举’的态度惹怒了旭烈兀,他当即决定攻城。

“那时候哈里发手下有个文臣,叫做曼苏尔。这曼苏尔平日有个癖好,颇爱把玩各种精巧的珐琅窑器,因而与烧制珐琅器件的能工巧匠们相熟。眼看着兵临城下,情急之下,这曼苏尔想到了一个毒计。他令匠人们站在城墙上,将整锅整锅烧得滚烫的珐琅液体往攻城的蒙古士兵身上泼。

“那些融化的珐琅,似铁水般火烫,洒在人的身上,迅速与皮肉凝结在一块儿,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称为天下第一大痛,非言辞所能形容。这一招可说残忍之极,但两军对垒,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为了获胜,可说无所不用其极。一时之间,头一批攻城的蒙古兵被烫得人仰马翻,惨叫连连,相继仆倒。旭烈兀麾下有一名得力将领,名为达屋,历来是打先锋的,此役冲在最前面,一时不防,竟被活活烫死。那打头阵的战马也被溅上了珐琅液,惊嘶一声,撒开蹄子四下乱蹿。接连城下十几名蒙古士兵猝不及防,被冲撞得滚落马下,遭自家马蹄践踏,惨不忍睹。旭烈兀见状十分恼火,下令组织敢死队,不惜一切代价攻下城池。

“此役的结果异常惨烈。那蒙军一万两千多人,个个久经沙场,拼命向前……冲进缚达城后,更如虎下山,所做的头一件事,便是活捉了那批匠人,将其困于城墙之上,派人看守,容后处置。其后才在城内展开了一场疯狂恣肆的大屠杀。千年古城,血流成河。那国王哈里发被蒙古军纵马踏死。

“当旭烈兀获取胜利之后,获悉冒死倾倒滚烫液体的人,不过是一群制作窑器的匠人,而倒下的液体是他们日常使用的釉料时,立即下令登上城墙,准备用同样的方法处死那批匠人。一上城墙,旭烈兀就看见几十口铮光瓦亮的大铜锅一字排开,架得极高,五颜六色的釉料在铜锅中翻滚着,冒着骇人的热气,底下的火苗犹自呼呼直窜,令人怖畏。

“旭烈兀一想到手下正是被这些沸腾的玩意儿烫残、烫死,就怒不可遏。他当着众匠人的面,将那罪魁祸首曼苏尔砍了头,然后便开始审讯匠人头目瓦茨坦。只见那瓦茨坦供认不讳,毫无惧色,十分坦然地说道:‘我们乃是执行曼苏尔的命令,事已至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旭烈兀怒而起身,刷地一下抽出了腰间的弯刀。却不防就在此时,一声呼天喊地的大叫从天而至,从斜刺里冲出来一名白衣女子,手中捧着一只熠熠闪光的黑盘子,往旭烈兀座前扑通一跪,大哭着喊道:‘求大将军开恩放人!’“旭烈兀定睛一看,刹那便怔住了,眼前这女子莫不是九天神女下凡?但见这女子面若满月,眼若寒星,纤腰如柳,乌发如云,肤白如雪,半张面庞若隐若现于半透明的白面纱之后,真是说不出的美艳绝伦。她一袭白衣,弯着腰,凄楚地跪在旭烈兀面前,仰着秀美的脸庞,哀恳地凝望着他,泪光盈盈,楚楚动人,深邃的眼神中盛满殷殷乞求。只见她手中的那只黑盘子在太阳的折射下散发着旷世明珠才有的奇异光华,引人注目,却又令人不敢久视。这世上,大概没有任何人忍心拒绝这样的一个女子。即便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在看到这样一个天仙般的人儿捧着这样一件宝器跪在自己面前时,也会有片刻的失神…这简直是一幅神来之笔的‘绝艳献宝图’。‘此宝盘献与大王,请免众匠人一死。’女子说罢便将宝盘放在地下,又无限悲情地看了瓦茨坦……

“旭烈兀正自恍惚,却不妨女子哀求已毕,咬牙起身,径自奔向离她最近的那口正煮沸着釉料的大铜锅,义无反顾猛地纵身一跳。只见一阵青烟嗤嗤地从锅中升起,女子竟已消失在众人面前……“旭烈兀暗叫一声不好,一拍虎皮椅,全身弹将起来,大踏步奔了过去。未近铜锅,一股滚烫的灼浪便喷涌而来。那铜锅架得不低,也不知那女子哪来的力气,竟纵身跳了进去。

“旭烈兀正自懊恼不已,忽听那原本匍匐在地的匠人头子瓦茨坦哀嚎一声,手脚并用,发疯般往铜锅边爬去。那哀嚎声凄惨不已,饶是旭烈兀久经沙场,听得亦是浑身一震。几名蒙古兵大步上前,架住了瓦茨坦。瓦茨坦口中呜咽着,发红的眼睛死死盯牢那口大铜锅,浑身抽搐。少顷,便有蒙古兵匆匆跑上来,小声禀告旭烈兀,那天仙般的女子正是瓦茨坦的妻子。

“旭烈兀阴沉着脸,闷声不响地悻悻地在虎皮椅上坐了下来。随身护卫将那美女放在锅边的宝物高高举起递了上来。此时再见那黑色宝物更加光亮夺目,仿佛沐浴了一层金光一般。旭烈兀仔细一看,但见这盘子通体纯黑,那幽深的黑色便如大漠的夜空般,又有无数星辰闪耀其间,散发着洁白的莹光,盘子中间,一轮圆满的月亮正升在当空,月下,两只硕大的金雕充满默契地互相注视着,那凌厉的眼神便如双钩一般,要将人的精魄悉数钩走,而盘子底部则是大地的象征,一圈又一圈碧绿得仿佛能渗出水来的连理枝,红得如血一般娇艳欲滴的孔雀草花瓣,白得几近透明的晶莹的宝石交相缠绕,层层叠叠荡漾开来,仿佛某种古老的咒语,带着一种神圣的不容侵犯的力量,拥护着正上方的那一对白头鹰。

“旭烈兀凝视着这只黑盘子,心中叹道:这般美女,真乃神物!原本满面的怒气不觉已消弭于无形。一丝敬畏之色浮现在他眼中。他紧紧抿着嘴唇,目光灼灼地逼视着跪倒在地静候惩罚的匠人们。他惊奇地发现,不知几时起,瑟瑟发抖的匠人们竟慢慢直起了腰,数百道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他手中的黑盘子,眼神有膜拜,有惊异,有担忧,也有愤怒,只是无一例外,都死一样地沉默着。现场的气氛逐渐有些微妙的转变,似乎是那位美女的殉身和这只黑盘子的出现,使得匠人们由恐惧转向无畏。这给了旭烈兀一种压迫感。匠人们仿佛什么也没有做,但他竟然感到了一种力量的压迫。

“旭烈兀斟酌着,又瞄了瓦茨坦一眼,见他正瘫倒在旁,目光涣散,神色麻木。

“只听旭烈兀道:‘本将军知道你们都是身怀绝技者,此番做出这等顽抗,亦是受人指使,并非尔等本意。如今本将军钦佩这女子的气节,已有意免你们不死。’旭烈兀停顿了一下,缓缓环视了现场一圈。

“众匠人继续沉默着。他们知道,接下来的话生死攸关,一个字都漏不得。

“旭烈兀接着说道:‘只是有个条件。本将军决意派人遣送你们回大蒙古帝国,教我们那边的工匠制作你们的大食窑器,使它更靓丽多彩,你们看如何?’“匠人们乍然听到这几句话,不由得面面相觑。那种默默忍耐的一触即发的决定以死相搏的紧张气氛忽然松懈下来。匠人们祷告着真主,脸上的神情无比虔诚。

“旭烈兀看到如此场景,又将口气放得更和缓了些,又说道:‘大蒙古帝国历来欢迎各类制艺匠人,本将军的祖父成吉思汗,即立有‘攻下城池不杀匠人’的规定。既然你们愿意归顺于我,本王亦不为难你们。本将军非但给你们条活路,允许你们在蒙古帝国土地上生存、发展、繁衍,还赐你们骆驼、马匹和粮草,派人助你们前往。就由瓦茨坦带头,于三日后启程,如何?’

“说罢,旭烈兀看了看呆若木鸡的瓦茨坦。那瓦茨坦别过脸去,望了望身后跪着的大批匠人。这些人不是他的同行就是他的手下,莫不沾亲带故,有着多年乃至数代的情分。如今他们的脸上都露着求生的希望,眼巴巴地盯着他。这些目光令他如芒在背。他原本心存死志,但局面至此,他若不领情,旭烈兀极有可能因他的不识抬举而收回成命,牵连所有匠人。看起来,他除了顾全大局,已无别路可走。

“瓦茨坦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丝苦笑。他用鞠躬谢恩表达了自己的默许。

“旭烈兀又将手中的黑盘子举了起来,问道:‘这是何物?’

“瓦茨坦含泪答道:‘这是我们用来祭神的祭器,祭拜的是人间的百鸟之王——来自苍穹的神鹰。我们的祖先告诉我们,这对神鹰是我们家族的守护神,鹰在人在,人在鹰在。这件祭器,历来由我们家族的女主人保管。我们家族将其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今天她为了我们献出了神器,并以一死赎罪,以告慰了先人,因此她才会……’

“瓦茨坦望着方才那口大铜锅,别过了脸,一时说不下去。

“旭烈兀若有所失道:‘这既是你们的祭器,也是让人敬仰的神物,要万万好生保管,既已献出,就放在我这里吧。’稍事停顿,又道:‘你们都是忠诚的人,我钦佩你们……’

“望着匠人们离去,旭烈兀沉思良久,大军西征一路势不可挡,不仅是划土封疆,还是为那神的嘱托,如今见到了那宝物上的图腾英灵,是否是搬师回朝的启示。此时又想到了兄弟忽必烈登基的消息,旭烈兀经不住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自此,缚达城之战,便以旭烈兀屠城八十万,独独留下数百匠人而告终。有着五百余载历史的大食国就此灭亡。旭烈兀在他开拓的疆土上建立起一个新的国家——伊儿汗国,并自此归顺了忽必烈建立的元朝。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瓦茨坦带领着众匠人离开了家乡,向东启程,在东归的蒙古军队中,出现了一群异样的人们。”

熊延寿说到此,叹了口气,兀自盯着那画,伸出手去,轻轻地摸了摸右上角的“大王免死图”五个字。

熊子澹紧紧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爷爷,那旭烈兀是否太残忍了?他攻下缚达城,杀了国王,令那些无辜的臣民归顺于他也就罢了,又何必将全城人民赶尽杀绝呢?”

熊延寿叹道:“哪个朝代的帝王将相不是踩着平民百姓的尸骨上去的?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如此,这便是历史……”

熊子澹扁扁嘴,心中并不服气,嘴上只低低地‘嗯’一声,依然微微皱着眉。

片刻,熊延寿又道:“所幸这旭烈兀没把匠人们杀掉,尚存一点仁心。对于那被赦免的数百名匠人,旭烈兀的一念之仁,已是天大的恩惠。你因知历代皇族大臣也大多都是文化之人,得文化者得天下。不杀罪人岂止是怜悯之心,后边是有着文化的根基……再说那些匠人,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忽然绝处逢生,你是不是也会很庆幸,很想好好活下去?”

“没错。今儿不小心跌落麻雀溪中时,我脑中唯一的闪念便是,我可不想死,我无论如何得活着。所以我便使劲儿挣扎,浑身的气力都使尽了。待李大人将我托出水面之后,我便想,哎哟,我没死,我没死!这可真好!”

“正是如此。生命是人们最珍爱的东西,比生命更可宝贵的,一样也没有。当年那批匠人,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那成吉思汗曾对他的子孙们下过这样的指令:‘对于顺从你命令的人,要赐予他们恩惠,对于顽抗你的人,要让他们遭受屈辱。’他的子孙们便是严格按照他的嘱托来行事的。所以,当那批匠人老老实实归顺之后,受到了元朝统治者们的种种优待。在元朝皇帝忽必烈的照拂之下,他们渐渐融入了当地的生活。”

说着,熊延寿取出了第二幅卷轴:“子澹,你再来看,这便是负有盛名的《大漠夜行图》。近些年,坊间诸多文人墨客都在秘传,说元代的穆达尔有一幅《大漠夜行图》,画得壮阔凄美,催人泪下,只盼有生之年能够一睹真迹,却不知这《大漠夜行图》只是穆达尔这组画中的一幅。四百多年前,这幅画初成之时,便有后生临摹过,这数百年来,临摹者众多,然而临摹得再好,也只是仿品,只有这一幅,千真万确乃穆达尔所绘。”

熊子澹惊奇地“哦”了一声,直要去瞧那画儿。

“你可知此画今日的身价?”

熊子澹瞪着爷爷,懵懵懂懂地摇了摇头。他听爷爷这般说,好奇心大炽,只急着要见那画的真容,至于此画的价值,他却并不甚关心。

熊延寿微微一笑,道:“此画的市价,大约可抵得上咱们这座寄暇山庄啦。”

熊子澹大吃一惊:“哦哟!那可不得了!”

熊延寿轻轻打开了手中的画卷。熊子澹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去看,只见那画卷在书桌上缓缓铺开,才露出一角,一股苍凉之气已扑面而来。熊子澹自幼习画,名作见得不少,眼界开阔,很有些赏识能力。却见这画上尽是茫茫沙丘,远近高低,起伏错落,一片深深浅浅的焦黄之色。熊子澹瞪大了双眼,欲寻觅些许草木的痕迹,然而放眼望去,竟是半丝绿意也无。从那混沌不清的色泽上来看,落日的光芒几乎已经消亡了,暗夜将至,白昼炙烤的余热仍未罢休,焦灼之气腾腾地散发在每一寸画面之上。熊子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片毫无生命气息的蛮荒之地,只觉一股热浪恶狠狠扑面而来,一时竟感到唇干舌燥。便在东北角,有一颗星辰升在半空中,一点寒光,若隐若现,似有还无。在离星辰最遥远之处,一支骆驼队蜷缩在画面一角,在黄昏的沙海中显得那么幽暗,微弱,渺小,几不可见。如同上一幅画那般,熊子澹很想观摩一下那些人物的神色,但那些苦行的人们留给他的,只是一个个苦苦支撑着的佝偻的暗影。一种不堪负荷的疲劳感透过那些暗影力透纸背,直逼眼眶。这沙漠如此庞大无涯,愈发衬托了这支驼队的微不足道,无边无际的夜色,更添了几分悲凉。仿佛这一抹细小的生命的痕迹随时会被漫天风沙悄无声息地吞噬掩埋,那些疲弱的人的血肉之躯随时会因烈日蒸烤而干瘪萎缩消失无形,看起来如小山般壮实的骆驼们也随时会砰然一声,倒在某个沙丘之下。这种生命的无力感是如此不加掩饰故而令人难以承受,仿佛人人生而皆有,观者不觉便揽镜自照,恍见自身,倍感震惊。

熊子澹细看良久,一时竟不知如何评价才好。

此时,只听熊延寿说道:“缚达城沦陷之后,那幸存的数百匠人便在瓦茨坦的带领之下,带着一批精美绝伦的珐琅成品和一批极为珍稀的原材料,浩浩荡荡地从大食国出发,沿着丝绸之路,穿越高原和河流,穿越荒漠和绿洲,穿越河西走廊,穿越陇山山脉,跋涉万里,到中土去。这幅《大漠夜行图》,画的便是匠人们在大漠之中日夜兼程赶路的场景。很多人经不住如此恶劣的气候条件,纷纷死在了半道上。一开始,匠人们既伤心又担心,伤心的是朝夕相处的伙伴们的死,担心的是,惟恐下一个倒下的便是自己。可是后来,随着死去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渐渐变得麻木了。他们越来越熟练地将同伴们的尸身草草地掩埋,然后咬咬牙,互相扶持着,踉踉跄跄地继续前行。因为缺水,他们甚至连眼泪都不愿意浪费。当他们终于穿越这片沙海到达嘉峪关的时候,已经有一半人被永远地埋在了风沙之中。”

歇了一会儿,祖孙二人均是一阵沉默。

少顷,熊子澹道:“这些匠人可真是太苦了。”又兀自赞叹不已,低道:“穆达尔又是怎么画出当时情景的?直如亲临一般。”

“这便是穆达尔之所以为穆达尔的缘由,特殊的理解和感悟。”

熊子澹沉思片刻,点点头道:“如此好画,便是以咱们寄暇山庄去换,亦是值当的。”

“那是自然。”

熊延寿轻描淡写说着,又打开了第三幅卷轴。熊子澹一看,这画上画的却是一处青山绿水,那山形雄峻,大开大阖,一条清溪蜿蜒其间,流水琤瑽,潺潺湲湲,几座村落绕水而建,一色的白屋黑瓦,落落而立,村头绿树繁茂,葱茏如冠,上有飞鸟翩跹,婉转而歌。村口一条之字形山路,自山腰蜿蜒而下,直履平地,一群村民聚于路口,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均衣着简朴,容貌憨厚,围着匠人们,有说着话的,有握着手的,有露着笑的,有抹着泪的,莫不依依不舍,百般眷恋。

熊子澹见右上侧题字为“甘州惜别图”,便问:“爷爷,这些村民与匠人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故事?”

“嗯。这段故事说起来,就有点长了。那时候,匠人们的驼队入祁连山,过长城,出嘉峪关,忽见阳光闪烁,云天如幻,眼前千山万壑,重峦叠嶂,一条宽敞的溪流自山间奔流而下,好看得便如金链子一般。那水声淙淙,如歌如舞,阳光照耀其上,折射出炫彩水波,悠悠地直晃人眼。溪水两岸,野草生香,牛羊满坡,牧人正高吼粗犷的歌谣,那豪迈劲儿,直震得溪边山坡上的旱獭四下乱窜。真是好一幅山高水阔、塞北江南的鲜活画卷。

“原来这便是到了甘州城外。这甘州乃河西咽喉,自古地广粟多,景美如画。历经数月的长途跋涉,匠人们早已人困马乏,乍见此景,日久乏累的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

“瓦茨坦见此处正是驻营的好地方,便命令大队人马在山脚下建营驻扎,略事整顿。于是,大队人马便在祁连山下暂住下来。

“头两日,匠人们每日里只管拾柴、生火、做饭,抑或牵着牲口去溪边饮水、食草、晒太阳,好不闲适放松。附近的村民见一时来了这许多西域人,几辈子没见过的,均觉稀奇,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几日,便有专门过来凑热闹的,攀谈的,观赏窑器的,完了也有拣一两只看得上眼的瓶啊罐的买回去玩儿的,多是富裕的乡绅人家,平民百姓也只有开开眼界的份儿。总之,匠人们与当地人多能和平相处,并无大事。

“然而,有天后半夜,负责守夜的匠人们却发现营帐内来了一名窃贼。匠人们大喝着,齐齐扑上去,一顿暴打之后,自那窃贼身上搜到一盒子朱砂。这朱砂是重要的原料之一,日常使用起来寻它不着,便是麻烦事一桩。加之匠人们此番东行,携带的均是精研细磨过的上好朱砂,为数不多,大伙儿心里都清楚,因此分外珍惜。但这朱砂还不是最珍贵的,若仅仅丢了一盒子朱砂,那也便罢了;若是弄丢了别的,那可真是不得了。

“这些匠人们出门在外,行事本就极其谨慎,他们将那些珍贵的窑器、原材料等,专设一处营帐安置,并派了专人看守。见朱砂失窃,看守的匠人随即将库存釉料清点了一番,发现别的不缺,偏偏缺了这一盒朱砂。这反倒令人有些不解起来,为何这窃贼别的宝石料都不偷,独独偷这不甚名贵的朱砂?

“匠人们决定严加审讯,便将那窃贼反剪了双手,捉去见瓦茨坦。

“那窃贼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刚受了一顿暴打,蓬头垢面,鼻青脸肿,满口血污,一见瓦茨坦,便往地上一跪,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泣不成声道:‘大人在上,求你饶我一命,好教我回去为老母送终!事毕之后,我定再回来,领受责罚,绝不逃逸!’

“瓦茨坦听他哭得极为悲惨,觉得蹊跷,便问道:‘你究竟有何苦衷?且如实说来。若有隐情,我们或可帮你一把。不过为着一盒朱砂,要你性命为免做大了?’

“那年轻人一听,顿时嚎啕大哭,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他方才被匠人们按在地上痛打了一顿,见这些西域人个个凶神恶煞般,早已吓得丢了三魂七魄,以为必死无疑。忽遇瓦茨坦如此和蔼,他便忍不住悲从中来,又呜呜咽咽哭了一场,方才一抹眼泪,一五一十说将起来:

‘大人在上,容我细禀。我本是甘州郊外坎子村村民,家母年事已高,染了怪病,终日癫狂,神志不清,动辄发病,已有累年。且全村人感染此病者甚多,幸存者日少。村人请过不少大夫,百般服药调治,总是反复,不见全好,村人为治此病,砸锅卖铁、倾家荡产的也有。如是经年,多数人都不愿再看医,都说是得罪了山神,只每日里往庙里烧香祷告。

‘我早些年念过几年书,不甚信那些,心里总存着个盼头,想把我娘的病给治好了。便在昨日,村里头来了一名游医,生得矮丑,打扮也极怪异,头戴高帽,身穿布衫,宽袍大袖,摇把蒲扇,行迹潦倒,半痴半癫,开口要的诊金偏又极贵,村人都不睬他。我母亲危在旦夕,迫不得已,我便求了他去瞧瞧母亲的症状,他只瞧了一眼,便说别的药都不必再吃,按此方抓药,特别是再加一味朱砂煎制,服上三五日内必能好转。如若不然,你娘断活不过两日。’我听罢,将信将疑,硬着头皮封了一封银子给他,他掂了掂,大约是嫌轻,摇着蒲扇,乜着眼看我,却是不接。我便说母老家贫,只得这许多,还望先生海涵些。那游医一下子立将起来,凶巴巴道,我亦不多收你,只收你一副棺木钱,你可知今日若不是遇着我,明儿一早你便只有替你娘收尸的份儿?你这钱不用来谢我的大恩,难道要留着替她买棺木不成?我看他吵得厉害,便道,可你这药方实在是……实在是……我捏着那张皱巴巴的黄纸,畏惧他凶恶,没胆子说下去。不瞒大人,那纸上只用大笔潦草地写了‘朱砂’二字。果其不然,那游医破口大骂道,无知愚民!这有何大惊小怪!有言道:药方对路喝口汤,药不对路用船装!瞧准了病,一味药足矣,瞧得不准,喝再多药亦无济于事!难不成你这些年给你老娘灌的药还少么?!我听他骂得理直气壮,没奈何,只得又出门去,问几家近邻东拼西凑,称了一些碎银子与他。他这才耸着肩,摇头晃脑地去了。我送他出了门,村人都涌过来瞧我的笑话,见我手中捏着那张药方,都说我上了大当。大人,须知我家历代为农,不过是老实本分的庄户人家,一年也赚不了几两银子,如何得来这许多钱财!原先那一封银子亦是跑破了几双鞋,费了许多唇舌,问远房的族叔借来,乃是老母的救命钱!如今欠下这累累债务,却只得了这么个方子,如何不遭人耻笑!待那游医走了,村人散了,我入内去探视母亲,见其奄奄一息,我一时万念俱灰,心中只道:这岂不是天要亡我,令我人财两失?!

‘谁知天底下的事儿偏有这么巧!便在我坐门槛上抹眼泪的当口,村里来了个货郎,笑嘻嘻地说道,山脚下来了一群西域匠人,专门烧制窑器,多半携有朱砂。我闻此消息,既喜又悲,喜的是老天开恩,此消息便如及时雨般;悲的是我早已身无分文,那西域人的朱砂,我又拿什么去买?思来想去,坐立不安,抹着泪去到老母床前,哽咽着将此事说与她听,欲令得她骂我一言半语也好。说了半日,但见老母气息微弱,双目紧闭,如何还开得了口?待到半夜,我便偷偷爬起来,将心一横,前来贵处冒犯。我说的句句是实,还请大人明鉴!如若不信,可派人前往坎子村,一打听便知。’

“那年轻人说罢,又磕了三个响头。

“瓦茨坦听罢,温和说道:‘盗人财物,虽非正道,然孝心可表,情有可原,你且起来吧。’说着走过去,亲手将这名年轻人扶了起来。那年轻人早已泣不成声。

“瓦茨坦即刻派了两名匠人,带着朱砂,随那年轻人到坎子村去。直至傍晚,派去的匠人方才返回,说那村子甚是偏僻,自此而往,需翻过两座山头才到。全村也不过二十来户人家,光景原是不错的,只为治这怪病,家家户户均已家徒四壁。两名匠人先去了那年轻人家,其老母昏迷在床,骨瘦如柴,不知死活。当即将携去的朱砂煎服了,随即醒转,喂了几口水,已能开口唤人。两名匠人见确有神效,便将所带去的朱砂尽数赠予村人,村人便如死刑犯获大赦,喜悦之情难以言表。

“瓦茨坦听罢,重赏了两匠人。

“过得数日,那年轻人又来拜见瓦茨坦,说其老母已完全康复,已能下地干活。村中其他病人亦悉数康复。全村一扫阴霾之气,这几日便如过节般高兴。瓦茨坦告知年轻人,匠人们不日即将启程,继续东行。年轻人泣下,极是不舍。

“待匠人们临行之际,坎子村倾巢而出,扶老携幼,带着牛羊前来送行。瓦茨坦反而震惊起来,他不曾想举手之劳,竟得他人如此感恩戴德。他见一些大病初愈之人,拉着匠人们的手,淌眼抹泪,千恩万谢,不忍放手。许多村人甚欲跪下,匠人们忙一一扶起。又有许多儿童和匠人们的孩子说着孩子话儿,依依惜别。瓦茨坦含笑瞧着,年轻人的老母走上前来,递上一只鼓鼓囊囊的布袋,说道:‘我们村穷,又连年遭了这怪病,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送你们,得知你们要走,我们几个老的赶着做了这许多馍,想你们此去,一路风餐露宿,实在辛苦,就带着路上吃吧,还望不要嫌弃才好。’

“瓦茨坦欣然接受。这是匠人们生平第一次与汉人有所接触。他们原本对汉人一无所知,甘州这一别,便对汉人留下了孝顺,诚恳,知恩图报的形象,心中添了许多舒畅。”

“咱们汉人本就是很好的,不是吗?”熊子澹道。

“你久居汉地,自然如此说,想那匠人们远自西域而来,于汉地民风民俗全然不知,头一次与汉人打交道,便遇着良善之人,感受自不相同。”熊延寿说着,接着打开第四幅卷轴。

熊子澹迫不及待一看,见这是一幅《临洮拜师图》,图上赫然画着一家铜器铺子,窗口钉着“黄金铜”三字铜招牌,字大而周正,令人过目不忘。便在店内,地上、四壁的架子上、天花板上,到处都串挂着成堆铜器成品、半成品,有铜锅、铜煲、铜盆、铜壶、铜鼎、铜炉、铜碗、铜杯、铜镜、铜鸟笼等日常家什,还有铜龙、铜牛、铜马、铜羊、铜公鸡、铜蟾蜍、铜宝塔、铜葫芦等摆件,大大小小,不一而足,均是精致异常,极细腻处,连那蟾蜍皮肤的层次、纹理,铜宝塔翘角上的风铃都瞧得一清二楚,色泽更是紫的紫,红的红,黄的黄,映衬得偌大的铺面金光四射,极端耀眼,瞧起来又亮堂又气派,叫人无法相信这竟是四百多年前的铜铺。

熊子澹暗忖道:“这岂不是要羞煞现如今那些开铜器铺的!我瞧山下那些铺子,就没一家及得上这家。”

他如此想着,又去细观此画。但见这“黄金铜”铺子窗口,五六位匠人正围着一位掌柜模样的汉人,听他讲解着什么。那掌柜的不过着一件普通蓝布衫,却是仪容不俗,气度非凡。只见他挽着袖子,左掌托举着一只造型端方、遍体金黄、约莫巴掌大小的铜兽耳香炉,右手指着那上面精细的錾花纹路,正自说得神采飞扬。说的人十二万分的投入,听的人亦是十二万分的专注。在他们旁边,则有匠人举着一只珐琅执壶,给几位汉人师傅观赏。那执壶造型简单、修长、灵动,色彩对比极为强烈,大红大绿,飞扬跳脱,不受拘束,对那个时代的汉人而言,无疑是一种异样的美。边上有一个汉人小学徒,用手指着那只执壶,转过脸,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张大了嘴巴,正对身后的另一名学徒说着什么。显然,这种异国器皿令汉人师傅们大开眼界。

熊子澹问:“爷爷,这是匠人们与汉人师傅在互相切磋技艺吗?”

“你说得没错。这画上的一幕便发生在西北重镇——临洮。你曾背过的唐朝大诗人李白的《子夜四时歌·冬歌》:‘明朝驿使发,一夜絮征袍。素手抽针冷,那堪把剪刀。裁缝寄远道,几日到临洮。’说的便是这个地方。这个地方不大,但自古乃西北名邑,陇右重镇,控扼陇蜀,为兵家必争之地。

“匠人的驼队过了西宁,便到了临洮。他们离开缚达城的时候是秋天,等到达临洮的时候,已是来年的初夏了。

“经过长途跋涉,驼队的驼铃坏了不少,有个匠人就到临洮城内,去买了一副铜铃。岂料那副铜铃买回来后,几个匠人一瞧,啧啧连声,交相称赞。原来那铜铃做得极为别致,虽是寻常之物,铜质却堪称上等,声音清朗、洪亮、厚重,且造型奇巧,线条流畅,工艺纯熟,尤为稀奇的是,这般小物,周身都遍布着一种特别复杂的花纹,雕饰得尽善尽美。去采买的匠人曾询问过,铜器铺的伙计告知,这是中国传统的虎头图案。

“没多久,这副铜铃便传到了瓦茨坦手中。瓦茨坦一瞧,一副小小的铜铃尚能如此精工细作,当下便坐不住了,决意前去一探究竟。第二日,瓦茨坦带着几个匠人,再度去到那家铜器铺。到门口,目光只往里粗粗一扫,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瓦茨坦这一看已看出端倪,暗自咋舌不已。碰巧门边一位五十上下的汉人师傅,正手持扁锤,对着木桩子敲打一张半成型的铜片。瓦茨坦立在他身旁,默不作声瞧了半日,那师傅只顾埋首做事,专心之极,竟毫不察觉。往里又有一位略年轻些的师傅,正挑着一只铜壶在煅烧,点点火光映在紫膛色的面上,汗水流到地上,‘啪嗒’一声,摔成一个圆印子。那汉子耐不住热,顺手拿过肩上的汗巾便去擦,一瞥眼瞧见了瓦茨坦,便招呼道:‘客官欲买些什么?只管往里来拣。’瓦茨坦打了个哈哈,便向其打听这铺子的来历,那师傅告知,这家铺子在临洮城内有四家分号,店内铜器售价不菲,生意却极好。又言及名号由来,得知他们家舍得在材质上花本钱,大小铜器,全部采用上等的铜材,绝不以次充好,因而做出的铜器不仅外观漂亮,而且坚固耐用,弹之有声,余音不绝,犹如金器般珍贵,所以称之为‘黄金铜’。瓦茨坦随后入内详观,见这‘黄金铜’家什么都有,小到生活器皿,女红工巧,零星家什,大到造屋、耕田工具,大小器具,一应俱全。店内伙计又称,临洮城内,多数人家娶妻都爱到‘黄金铜’店内去定制一整套铜器,并在底部镌刻姓名,作为传家之宝,此举已蔚然成风。乃至达官贵人家里、太太房里使的摆件,同僚往来馈赠的礼品,都爱到这家铜器铺去定制。

“瓦茨坦在‘黄金铜’转了一圈,逗留了半日。第三天,他再度上门造访,并带去了一对他亲手烧制的铜胎珐琅大碗,赠送给‘黄金铜’的掌柜魏一章,作为见面礼。

“子澹,你瞧,窗口这个穿着蓝布衫,挽着袖子,举着铜香炉,正自讲解的师傅,就是魏一章。瓦茨坦送的那对珐琅大碗,把这个临洮城内远近闻名的手工艺大师给震慑住了。那时候,普天之下还没几个人见过西域的珐琅器。魏一章对这份来自异域的礼物爱不释手,把玩了整整三天,疑惑之处,更向瓦茨坦一一请教。瓦茨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乃至亲身示范。这魏一章是个天才,到第四天,他就利用瓦茨坦提供的原材料,做出了一只像模像样的珐琅碗。整个过程,瓦茨坦都守着魏一章,见他一双粗大的手掌始终稳健而灵巧,那些铜丝在他手中犹如绣花针在绣女手中一般,任何一丝纹路都不离章法。末了,魏一章还在碗底烙上了他的私章,那是一种看上去温润古雅的方块文字。大食国在制作珐琅器的过程中,并无这道工序。后来瓦茨坦才知道,中土地区大多如此,便将此例引用到后来的珐琅器制作中去。

“制作完珐琅碗,魏一章大呼过瘾,与瓦茨坦称兄道弟之余,亦将平生绝学倾囊相授。他告诉瓦茨坦,紫铜的特点是什么,如何打磨出一个优质的铜胎,并把自己发明的十几种工具给瓦茨坦看。那些工具并不美观,但胜在实用,非亲身实践不能想出。瓦茨坦叹为观止。

“教授过程中,魏一章告诉瓦茨坦,他的技艺来自祖传,他爹在很小的时候就告诉他,制作一件好铜器,关键在于打铜;打铜的关键,在于掌握铜的受热分寸。魏一章说道,当年初学打铜,他报废了无数上好的铜料,才学会如何掌握火候。这火候,太热不成,太冷亦不成,何时打,打几锤子,都大有讲究,须得边打边加热,循环往复,千锤百炼,绝不可有速成之心。若遇特殊造型或定制品,须按预先设计好的图纸下料,经锤打成不同的形状,从头至尾,更需万分在意。

“瓦茨坦对魏一章的才华十分钦佩,他派了不少匠人去‘黄金铜’向魏一章学习制铜技巧。同时,汉人师傅们也向瓦茨坦讨教珐琅器的制作工艺。双方互相拜师,朝夕相处了三十天。

“匠人们将‘黄金铜’的制铜技艺与原本的珐琅制作方法融会贯通,技艺突飞猛进,更上层楼。受‘黄金铜’的启发,匠人们决定用最好的原料烧制最好的素胎,作为珐琅器的根基。同时他们对汉人的习性、文化、审美,也有了初步了解。在他们临走的时候,带走了很多魏一章发明的打磨、锻造铜器的工具,这些工具在后来的珐琅器制作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更为重要的是,瓦茨坦和魏一章联袂做出的珐琅器,已初具了后来在元朝宫廷中频频使用的御用珐琅器皿的雏形,它们既端庄、富丽、精细,又坚固耐用,深受忽必烈的喜爱。”

熊延寿摊开了第五幅图,解说道:“这最后一幅画,便是《百匠入宫图》。”

熊子澹惊诧道:“难道最后只有一百名匠人进入元朝的宫廷吗?”

“不错。经过万里迁徙,那数百名匠人在到达元朝都城上京时,全部好生款待,妥善安置,又经过层层选拔,设立了管理人士,那瓦茨坦一路走来情绪也已稳定,在宫廷管理下建立御用作坊,专门烧制珐琅铜器。”

“如此说来,御用作坊‘造办处’,那是自元朝开始就有了。”

“是的,你看,这幅图上画的便是元朝宫廷的造办处,已具有相当的规模。这是造办处成立初期,匠人们夜以继日制作皇室御用器皿的场景。当时的皇帝忽必烈对他们关怀备至,下令御膳房要关照匠人们的饮食习惯,每餐都要为他们单独制作一些西域菜肴。随着时间的流逝,匠人们慢慢适应了中土的生活,言行举止逐渐汉化。他们在珐琅烧制技艺中融入了汉人的审美意识,并吸收汉人瓷器、漆器、织锦等传统技法技术之长,经过反复实践,使得珐琅器越做越精美。至明代宣德年间,珐琅制作技艺愈发臻于完美,到了景泰年间,更是登峰造极,从此开枝散叶,普遍流传。到了咱们大清朝,它们也得到了先帝的厚爱。你看,当今圣上雍正爷刚刚登基,从他的画稿不难看出,他对珐琅器也是喜爱得紧。”

“爷爷,那我们家又是如何学会制作珐琅器的呢?”

“子澹,这些从大食国逃出来的匠人,就是我们的先祖。”

“哎呀!”熊子澹一声惊呼,脸上呈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我们是那些匠人的后代?”

“没错。四百多年来,经过不断与汉人通婚,如今我们的血统中已是汉人的血液居多了。匠人们的后代分布在全国各地,井陉只是集中了其中一个分支。咱们这一支,是最早入宫的百匠中的一支。因烧制珐琅器有功,临命终时,元朝的皇帝将我们的先祖赐了汉姓‘熊’,赠名熊茂然。茂然公在缚达城中九死一生刀口脱险,又万里迁徙,千里挑一入宫,是为数不多的最早入宫且能善始善终的匠人之一。他活了九十多岁,在宫中奉献了整整一个甲子,亲手烧制出了很多史无前例的窑器,得到几朝皇帝的厚爱与重赏,很不寻常。那时,只要茂然公新出了一件珐琅器,最受皇帝宠爱的几位后宫嫔妃必然明争暗抢,在皇帝面前争吵着要得到那件宝贝。可见茂然公做的珐琅器何等珍罕。如今,虽然我们改了汉姓,生了汉人的面孔,吃了汉人的饭,学了汉人的文化,但我们不能忘本,不能忘了最初是从哪儿来的。这也是茂然公临终前花费重金请穆达尔画这组画的本意。这组画代代相传,到我这儿已是第二十五代。我的爹爹,也就你的太公熊竞谦,临终时将这组画传给我,将来我也会传给你。”

“爷爷,你这样详细地交代我,是打算要随两位大人去了么?”

“不错。明日爷爷就带着明义,随两位大人进京去了。你乖乖呆在山庄内,莫要满山乱跑。做完这件事,爷爷即刻回来。”

“爷爷,子澹可否一道前往?”熊子澹终究年少,想到朝夕相处的爷爷就要离开自己,只觉舍不得,伏在熊延寿膝上嘤嘤哭了起来。

“你一个小孩子家,出门多有不便。况且宫内人事斗争复杂,这也是爷爷不肯入宫的缘由,”说到此处,熊延寿停顿了片刻,似是自言自语般说道,“当年,爷爷的师弟想要出人头地,不惜一切代价入了宫,奈何终身为功名所累,不得自由,死得也早。可惜,可惜……爹爹在世时,曾一再告诫,咱们手工艺人,只需克勤克己,有一口饱饭吃便好,千万莫要仗着自己有几分才能,入宫去做那御用的工匠。须知古往今来,在皇帝身边做事的,没几个有好下场。咱们费劲心机制作一堆奢华的器皿,亦不过是为王公贵族增添一两件茶余饭后的玩物罢了。唉,刘师弟那般人物,又如何肯听?”熊延寿似是对刘一舟的英年早逝颇为感伤,摇摇头,又是一声轻叹。

“可是,爷爷,咱们的先祖茂然公,不就是最早入宫的匠人之一吗?”

“子澹,茂然公临终时留下遗言,你可知是什么?”

“子澹不知。”

“茂然公临终时,曾训诫后人:‘我的后代,不许为官,为官即要学会阿谀奉承,看人颜色,容易失去匠人的本分;可适当经商,但不许奸诈狡狯,骗人财物。若年景不好,做手工失去活路,可去做农民种田。切记切记。’子澹,茂然公说此话自有他的用意。他这一生出生入死,看得很多。你道他原本是谁?”

“谁?”

“便是那百名匠人的头子瓦茨坦。”

“哎呀!”熊子澹又是一声惊呼。半晌,仍讷讷地低呼一声:“这……”

熊延寿小心翼翼地将五幅画收好,恭恭敬敬地放回老红木壁橱中,落了锁,方才转过身,正色道:“子澹,你画画的功夫日益增进,这是好事。爷爷不在的时日,你仍要多加练习,莫要懈怠。绘画是制作景泰蓝的根基之一,是极要紧的功夫,此事急不来,惟有精勤些。”

“是。子澹记下了。”

熊延寿盯着窗外,明月已移至中天,些些功夫,已是半夜。美景犹如此,流光奈人何?他不由得低语道:“我只盼这凤尾大尊做成之后,即刻归来,再不出这苍岩山半步。”说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当下,祖孙二人依依话了别,各自歇息去了。 l3Y4HbqJmEj6Agu7GjpPE3I6X5mHjNvbtlDcuP8SA4XhLUQQIfptTppJjCeQao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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