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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

雍正轶事

清雍正元年。

皇帝刚登基,便以雷厉风行的姿态对积弊进行改革整顿,摊丁入地,耗羡归公,创立军机处,推广奏折制度……一时吏治清明、统治稳定、国库充盈,隐隐然已有盛世气象。

这一天,正值阳春之日,和风怡人。

雍正皇帝批阅了一夜奏折,从养心殿出来,已有些倦怠。至绛雪轩小憩时,已近午牌时分。这绛雪轩厚朴幽雅,自成一格,轩外参松翠柏,轩内自是阵阵阴凉。雍正躺在软榻上,望着眼前随风摇曳的海棠花,慢慢地呷了口银耳莲子汤,随后便半眯着眼,观赏起手中的汤碗。这是一只湛蓝底镏金的银胎珐琅小碗,碗上有几枝粉嫩欲滴的桃花,两只小燕子在花间飞舞着,边上题了两句行草小字:“玉剪穿花过,霓裳带月归。”瞧起来十分清新雅致。雍正把玩了一会儿,紧绷的身心逐渐松弛下来,这位五十多岁才继位的皇帝似乎有点“晚年”得志的感觉。大权在握,却有另一分春风得意的厚实之感,那慎思,非一般人可比……

雍正懒洋洋地稍使了个眼色,侍立在旁的太监总管高无庸便上前来,轻轻替皇帝揉捏起肩膀。高无庸捏得有力而又不乏柔劲,雍正半闭着眼享受着,正昏昏欲睡,模糊中瞥见几个小太监排成一溜,托着几只盖着金黄绸缎的大盘子,正穿过轩外的雕花长廊。雍正瞧着,便向高无庸道:“去问问,那是给谁送礼去?”

高无庸弓了弓腰,应道:“嗻。”

片刻,高无庸小跑着回来禀告道:“启禀皇上,奴才去问了,说是裕嫔娘娘生辰,五阿哥差人送去的贺礼。”

“哦。弘昼这孩子,虽说顽皮,不过小小年纪,倒是有孝心。”雍正赞了句,忽尔寻思道:这孩子倒是提醒朕了。朕刚登基,在孝道上也该为天下人做个表率才是。两年后的六月初八,便是母后六十五岁寿辰,此乃报答母后恩典的大好时机。朕献上的寿礼,须得早点准备,着实要好好谋划一番才是。

这五阿哥送礼,为何勾起了雍正的一片孝心?天下人尽皆知,雍正勇于革新,勤于理政,治国有方。但朝野总有好事的闲人,议论新君铁血铁腕,霸气十足,可惜略输修养才华,可谓美中不足。雍正为人要强得很,一听此传言,胸中立时荡出一股志气来,心道:朕旋乾转坤,平定天下,却总有些闲言碎语,说朕才华不够,朕总要寻个机会,叫他们见识见识。

雍正想着,回到养心殿内。一抬头,忽然看到了案头上那康熙爷留下的玉兔秋香金胎珐琅鼻烟壶,心道:自古而今,以帝王之名命名的艺术品并不多,如今这珐琅器偏又称之为景泰蓝,实乃大雅之物。这景泰蓝在宫廷内盛行数百年,也委实博得了不少帝王的青睐。先帝最爱的几件宝物,不乏那甚是夺目的金灿灿的景泰蓝物件……两年后母后过大寿,朕何不就在这景泰蓝身上做一番文章?

雍正动了此念,一半缘于一片孝心,一半也确是为了同说闲话者赌口气。他本不是负气之人,赌气的念头可谓绝无仅有。岂料此念一动,往后数百年,却生出一段风云变幻的大故事来。

话说半个月后,雍正夙兴夜寐,几易其稿,勾画出一只掐丝珐琅凤尾大尊图。雍正让高无庸高举着水墨未干的宣纸,站到三尺开外,自己上上下下端详了片刻,眼见那图上的景物庄重且秀美,纹路顺畅又有节奏……雍正不时点头,自感十分满意。当下御笔一扔,唤来了养心殿造办处珐琅作的主管张丰年。雍正居中一坐,面如玄铁,冷冷道:“张丰年,自朕登基以来,造办处烧制的珐琅器数以百计。烧制虽不少,但大多因循守旧,虚应故事,平平无奇,朕几乎没有看得上眼的。”

那张丰年人长得有点五短身材,但那心机好生得了,宫中外号“弯弯绕”。此时,跪在雍正面前一幅呆乖之像。一看雍正爷已有怒意,连连磕头道:“奴才无能,奴才该死!”

“尔等不要小看这珐琅器的制作,”雍正端起案上的珐琅万福茶杯,“一件‘景泰蓝’,十件‘官瓷窑’。这一件小小的珐琅器物,不过用来装茶盛酒,然从花样设计到手工制作成型,历经数十道工序,倾注数位匠人心血,这里面的道道,便十分了得。这工艺的繁杂,原也是普天下的鬼斧神工所示。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的江山,均是文化长则长,文化短则短。文化不繁,国家哪有繁荣昌盛之道?尔等制作各类宝物,身负职责甚重,理应潜心思虑才是。”

张丰年听得背上沁出冷汗来,忙叩首道:“皇上说得极是!”

雍正又冷冷地哼一声:“这回朕亲自设计了一只珐琅凤尾大尊,给你们瞧一瞧。高无庸。”

高无庸立马会意:“嗻。”

张丰年伏在地上,惶恐地从高无庸手里接过一张宣纸。张丰年定睛一看,只见那宣纸长三尺,宽两尺,上头用七彩的水墨画了一只花纹繁复、异常炫目的大尊。那大尊方底圆身,形容大气,曲线流畅,尊上两只凤,一黄一紫,头尾相望,神采飞扬,优雅灵动,呼之欲出。尤其那两条凤尾,灼灼其华,灿灿其辉,七彩绚烂,瑰丽不可逼视。在那凤尾的顶部,又有一轮红日灼灼照耀,衬得那两具七彩的凤尾辉煌之极。尊底则画着万顷波涛,色泽湛蓝雪白交错,端的是翻江倒海,气势慑人。

张丰年端视片刻,一时却不知皇上葫芦里卖啥药。他揣测不出圣意,心中忐忑,口中只得诺诺赞道:“皇上画得极好,极好……”

却听雍正又冷笑一声,道:“朕苦心绘图,你等岂知朕心,两年后是太后六十五岁寿辰,这珐琅凤尾大尊,便是朕献给太后的寿礼。朕给你们两年时间,你们便按朕设计的图纸制作,朕要一模一样,不得有丝毫偏差!”

张丰年吓得浑身一凛,正待回话,又听头顶响起一声暴喝:“如若不然,尔等无用之人,这项上人头,不要也罢!”

“遵…遵旨!”张丰年已是冷汗淋漓,浑身皆湿透了,忙不迭磕头领旨。

张丰年连滚带爬回到房中,擦了擦额头沁出的汗珠,强自镇定,打开了雍正御笔亲绘的图纸。这细细一看,张丰年不由得心中一沉。当今圣上真乃韬光养晦,一鸣惊人,这难得一露的艺术才华,的确大气磅礴,非同小可,这尊上双凤岂不正托喻着两位太后雍容之美?这般姿态,这般内涵,这般气势,寻常工匠如何敢画?然而美则美矣,妙则妙矣,如此繁复的花纹,如此大胆的色彩,粉红、银黄、黑……数百年来,可说从未有过,这种色彩如何能做得出来?且此物又关乎皇帝与太后之间的母子亲情,断不是一般的工艺物件,可以胡乱蒙混过去的。张丰年几厢一较量,愈发觉着此事难办至极。

张丰年盯着雍正的画稿瞅了半日,简直如坐针毡。他思来想去,实在不知如何是好,连晚饭也吃不下,连夜叫来珐琅作六七位管事,共同商议。

当日夜半,珐琅作几位当差的共聚在张府志趣阁。张丰年将今日雍正召见之事大致说了一遍,沉声问:“依诸位看如何?”

几人盯着图纸瞧了半日,莫不啧啧大赞。其中一人道:“皇上手笔实在高妙!只是,要做出如复杂的工艺,极是不易。”

一人叹息道:“除非刘一舟再世呀。”

又一人接过话茬,叹道:“可惜刘一舟已辞世,此刻宫中无人,这活儿难办哪。”

“刘一舟!刘一舟!刘一舟已死,还用你们说么?”张丰年将图纸往小叶紫檀木案几上一拍,“如今皇上就要一模一样的,诸位有何计策?”

诸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均是一筹莫展。

张丰年环视一圈众人:“罢了,明儿大伙儿一齐试着做做看吧。珐琅作几百名能工巧匠,均是全国各地选拔出来的能人,可谓万里挑一。我不信没了刘一舟,珐琅作便做不出像样的珐琅器!”话虽这么说,可张丰年心里还是怯得很。

雍正皇帝不怒自威的样子,现在还让他战战兢兢。

第二日,张丰年率珐琅作诸人,一帮精干匠人一早便前往作坊。

话说这珐琅作场,乃是制作宫廷御用器皿的地方,但凡宫廷所需的珐琅制品,皆在此制成。张丰年往年来的并不算太多,因皆有手下负责监督,自己大部分精力都用于了宫廷上下,关系打点。这回乃是情势所逼,不得不亲自上阵了。

连续三个月,张丰年都守在作场内。匠人们使尽浑身解数,轮番做出了各式胎模。第一次,张丰年看了一眼,随即摇了摇头;第二次,张丰年看了许久,仍是摇了摇头;第三次,张丰年捧着出炉的样品,说道:“‘一器九烧’,如今这活计,别说九烧了,一烧都过不了关!”随后一把把那活件摔在地上,摆摆手,仰天长叹道:“我命不久矣!命不久矣!”

诸人见张丰年面如土色,也都各自惶惶不安,面面相觑,却是毫无主张。

这般倒腾了三个月,那珐琅大尊就是做不出一点儿像样的感觉来,莫说神似了,便是形似都远远不及。那些摔烂的胎模倒是堆积如山起来。与此事有利害关系的人众,均是挖空心思,你一言我一语,出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主意,最终都以叹息和沮丧告终。

如此这般,匠人们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捣鼓个没完没了,眼看着已到了夏季,暑热燥烦,张丰年愈发恼怒起来。

这一日,正自心烦意乱之际,偏巧雍正皇帝又把张丰年叫去了御书房,仿似不经意地询问起此事的进展来。张丰年唯唯诺诺,强自镇定,只硬着头皮推说正在揣摩,正在试样儿,憋了许久,差点就没双膝一软,说出“微臣无能,请皇上另请高明,请皇上取臣项上人头”来。他心里清楚得很,任何时刻都能自谦无能,但这种时刻若推说自个儿无能,那就是自提着脑袋往刀刃上撞去了。君无戏言,何况此君还是出了名的铁血铁腕,此话一出口,雍正还能容他?

末了又听雍正轻描淡写道:“珐琅作内个个是一等一的好手,尔等要大胆开拓,独树一帜,不要总是搞些人云亦云的东西,浪费大清银两。”

这话说得虽轻,但听在张丰年耳中,不啻为一记猛烈的警钟,意即“你张丰年为官三十年都是在混饭吃,这样的好日子早该到头了”。张丰年壮着胆子瞧了一眼雍正,发现皇帝正微笑着看着他,那笑容中仿佛隐藏着一把利剑似的,要将他整个儿戳穿,他只觉头皮一阵发凉,急忙应声连连,躬身而退。

就在张丰年猫着身子从御书房退出来之时,外头庭院里立着个老太监,唤作马福和的,颤巍巍小跑着上前来,一把揪住张丰年的袖子,压低了嗓子,悄悄说道:“张大人且留步。我瞧你近来愁容满面,可是在为皇上交代的寿礼一事发愁?”

张丰年平日便与马福和相熟,加上此事又无甚可瞒,索性擦擦汗,摇头叹道:“马公公,你都知道了,可不就为这事,愁得我啊,食不甘味,夜不安寝!”

“哎哟哟,这事儿可不好办吧?”

“岂止不好办?简直难如登天!我都几个月没睡好觉了,你瞧瞧。”张丰年指了指嘴角起的泡。

“张大人,你可得保重自个儿的身子呀!”

“我还顾得上自个儿的身子么?皇上的旨意,拼了我这条老命也得办成哇!”

“嘿嘿嘿嘿……”马福和笑得肩膀一颤一颤的,“那是,那是……”

“马公公,你笑成这样,敢情你这是来看我笑话的?”

“哪里,哪里!你可别曲解了我这一片热心,”马福和止了笑,左右望了望,一把将张丰年拉到僻静处,将嘴凑近了,轻道,“张大人,听我说,珐琅器这手艺,做出的东西叫‘鬼国窑’,都说当年蒙古军队那会儿打仗的时候,从西边那边传过来的一种本事,也算是缴获的战利品,后来元朝的皇帝瞧着顺眼,便叫手下人锦上添花,越做越漂亮。到了明朝,就愈发做得美轮美奂啦,后来,又有了大名‘景泰蓝’,还别说,这东西真漂亮,你看看到了咱们这一朝,皇帝也是喜欢得紧,愈发推广开来,成了御用器皿,宫里头的匠人哪,争先恐后去学做这景泰蓝……”

就在马福和唾沫横飞的当口,张丰年不耐烦地扬起手,打断了马福和的话:“马公公,这点子史料渊源我能不知道?你就别瞎叨叨了,我这会儿可没工夫陪你闲扯,我得赶紧到窑上去。”说罢,也不待马福和回话,掉转头便走。这马福和与张丰年相交多年,没少接受张丰年银两,固说起话来,两人也没大没小。

马福和一把赶紧拦住了张丰年:“张大人,你得听我把话说完哪。”

张丰年毫不客气道:“你想说什么,你就赶紧哇。”

“张大人,你别犯急,这一急可就更上火啦,”马福和咽了口唾沫,慢条斯理道,“我十来岁的时候,曾听以前的老太监议论过,说是河北井陉一带,至今仍住着一帮过去从鬼国过来的人,据说他们当年做出的物件,那真叫一个栩栩如生,那上边的鸟儿都会叫,那鱼儿都会跳,那上面的花都飘着奇香,那上面的果子摘下来就能吃!嘿,那可真神了!你何不去那地儿转悠转悠,寻访寻访,说不准能寻着些门道呢?”

“净扯淡!好不玄乎!好几百年前的人,这会儿还能在?这些坊间的流言蜚语你也能信哪?我走了,真没功夫跟你闲扯。”

“嘿!后代,后代呀!好几百年前的人就没个后代哪?这门手艺不得代代相传哪?”不能明传,也是暗传啊,马福和跺着脚,冲着张丰年的背影嚷道。马福和这后一句话,张丰年还真听进去了。

张丰年沉着脸入了作场,匠人们观其面色不善,佯装埋头苦干,谁也不敢去招惹他。刚巧有一只试验品刚完成烧蓝,张丰年打眼一看,这是个什么东西!急火攻心,扬手便往地上一摔。正待狠狠训斥一通,忽然瞥见跪在地下的匠人们露出敢怒不敢言的怨怼之色,不由得怔了怔,将一肚子怒火吞了回去,一时愁肠百结,万念俱灰,忖道:罢了,罢了!只怕他们早已黔驴技穷,再也玩不出什么新鲜花样来,瞧这一阵子烧出来的样品雷同得很,想来也不过是应付我罢了……

张丰年呆呆地立了半时,便苦笑着,摇着头,拖着凝滞的脚步往作场外走去。堪堪走出大门,忽听背后一人低声道:“张大人,请留步。”

张丰年回身一看,见说话的是李梦泽。这李梦泽是个面皮白净的文弱书生,入珐琅作有些年头,只在库房里做个书记。张丰年喜他待人接物恭谨有礼,对他颇有好感。当下便停下了步伐,瞧着那李梦泽。

只听那李梦泽小心翼翼道:“大人,要做凤尾大尊,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张丰年叹了口气,道:“梦泽老弟,此事不但关系你我诸人前途,恐怕皇上迁怒起来,还关系到你我诸人性命。如此大事,你还卖什么关子?”

李梦泽走近两步,望了望,四下并无人,这才略略放低了声音,道:“大人,学生之所以犹豫,乃因学生并无十分把握。学生估摸着,能做出这凤尾大尊的人,并不在宫内,而在民间。”

张丰年微微一怔:“民间?”

李梦泽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大人,民间卧虎藏龙,高手如云,做珐琅器的好手大有人在。学生猜测,这事儿,大约只有民间的‘掐丝熊’能干。”

“谁?”张丰年微微踏前了一步。

“‘掐丝熊’,大名熊延寿,三十年前京城第一名匠,本是刘一舟的师兄。熊延寿和刘一舟的手艺,都是其父熊竞谦亲授。他家学渊源,手艺比之刘一舟,可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哦!那熊竞谦的儿子竟还在人世?”张丰年大喜过望,声音都有些异常起来。

“没错。熊竞谦毕生只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刘一舟,另一个便是独子熊延寿。熊竞谦过世后,熊延寿便和师弟刘一舟一同闯荡京城。刘一舟想方设法进了宫,成为大内第一名匠;熊延寿则在马王胡同开了家珐琅店,号曰‘荟珍轩’,生意极好,也发了家。不过,这熊延寿虽然才华盖世,却是见好就收,大约十年前,他就金盆洗手,带着一家老小回河北井陉去了。”

“河北井陉……”张丰年喃喃着,心念电闪,马福和的提醒在脑中一晃而过。“掐丝熊”的名字张丰年也听说过,但这宫中之人对宫外作坊的物件大多看不上眼,甚至都懒得听说,可这要死的人就是根稻草也要抓一下,这才竖起耳朵听下去。

“没错,那里是熊延寿的老家。张大人何不就去井陉寻访一遭?”

“哦……”张丰年沉吟着,忽然上上下下重新打量起李梦泽来,“梦泽老弟,此事你又如何得知?”

“当年学生进京赶考,在马王胡同四海客栈住过,识得那熊延寿,有过一段交往。那熊大掌柜为人豪爽,时常救济穷苦,帮衬贫弱,在马王胡同方圆一带享有美名。当年学生颇为潦倒,他曾代学生付过客栈的房钱,还资助过学生一些盘缠。如今一晃便是十年,他或许不再识得学生,学生却是忘不了他。”

“如此,依你之见,咱们想办法把那熊延寿请进造办处,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李梦泽点了点头,道:“大人,眼下看来,也无其他法子,何不这般试一试?”

正当盛夏,暑气蒸腾。河北井陉,苍岩山。此地钟灵毓秀,绿树满山,云烟苍翠,凉意从山林间层层飘出,正是好一番清爽天地。

一辆豪华的马车叮叮当当响着,在山谷林道行驶着实引人注目。车子慢慢地在山下幽静处停了下来。一位身着褐色锦衣的男子下了车,背负着双手,打量着不远处一道高挑的门楣。只见那大门约莫高丈余,高耸入云,十分气派,飞檐高翘的门头上,刻着“寄暇山庄”四个黑色大字,字体古朴圆润,极具韵味。

那锦衣男子身旁站着一名眉清目秀的书生,着一袭白衣,手中端端正正捧着一只金黄色绸布包裹着的锦盒。

正是清早,山庄内,学徒郭明义正打开门。走下台阶,一抬眼便见到两位贵客,郭明义当下做了个揖,询问道:“两位是?”

“哦,我们是熊延寿熊庄主的故交,特地自京城而来,还请小哥通报则个。”那书生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递上名帖。

郭明义接过名帖,看了看,道:“请两位移步至花厅稍坐片刻。”

来人正是张丰年与李梦泽。两人吩咐车夫并随从诸人在门口等候,便随郭明义进了门。

张丰年在厅上坐下,李梦泽在其身后,垂手而立。少顷,自有仆人奉上茶来。张丰年端起来抿了一口,未及下咽,便觉一股异香缠绵而来,待滑入喉中,又觉那异香萦绕满口,温存缱绻,久久不散。张丰年略觉诧异,低下头一瞧,却见那茶杯之中几片叶子肥厚长大,舒展自如,自有一股慵倦之态。张丰年素日颇好品茶,他这一回味,即知是上好的雨前龙井,心道:这庄上待素未谋面的客人如此,可见庄主为人豪阔。他搁下杯子,打量四周,发觉此厅轩敞大气,顶上是一溜的高梁大椽,脚下铺着极为考究的青石砖地面,门口一排雕花门窗工艺精细,层层叠叠,四角的茶几上无不摆着郁郁葱葱的万年松,在紧靠东墙处又安放着一架紫檀百宝格屏风,那上头错落有致,摆满了各色珐琅器皿,造型多姿多彩,莫不新颖清逸,超凡脱俗,或伟岸,或俏美,或古朴,或清丽,飞禽走兽,奇花异草,皆似有情。

张丰年日日混在大内造办处,平时目力所及之处,自是天下精品之集大成者,但见了这百宝格上的几件器皿,却是目瞪口呆,暗自心惊。

坐了片刻,便见一银发老者大步流星迎出厅来,约莫七十上下,生得红光满面,长须飘飘,有几分仙风道骨。

张丰年一见,不敢怠慢,立即起身长揖道:“熊庄主,我等冒昧,登门叨扰,还请饶恕则个。”

谁知那老者呵呵一笑,摆摆手,声若洪钟道:“错啦,错啦!老夫并非庄主,乃是这里的管家老于。我来此正是要告知二位,我们庄主有事,未能待客。也不知两位大人远道而来,有何急事?”

张丰年好不尴尬,打个哈哈,瞟了一眼李梦泽,李梦泽上前一步,拱了拱手,道:“于管家,此事非同一般,须得面见庄主本人,方可细陈。”

那老于点点头:“如此,容我禀明庄主。请二位明日再来。”

“那就有劳于管家啦。”李梦泽说罢,二人便起身告辞。

第二日一大早,二人再去,出来接待的依旧是管家老于。只听那老于笑呵呵道:“二位大人,昨日我已面禀庄主,庄主交代我传话给二位,说是‘老夫感激两位错爱,舟车劳顿,不辞劳苦,前来乡野茅舍拜访我这村野莽夫。老夫恐怕只能说声对不住啦。江湖上的朋友都知道,老夫多年前早已金盆洗手,不问世事,还是请两位大人回去吧。’二位大人,这是我们庄主的原话。”

张丰年与李梦泽互望一眼,颇有几分意外。

那老于笑容满面,客气道:“两位,庄主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两位大人还是请回吧。”

张丰年笑了笑,道:“于管家,我等非面见庄主不可,还请于管家通融则个,些许薄敬,幸乞笑纳。”说罢,上前一步,将一封沉甸甸的银子塞到老于手中。

那于管家面色微微一变,轻轻摇头,推辞不受。

张丰年与李梦泽互望了一眼,欲待再说什么,见那老于已有送客之意,无奈之下,只得悻悻而归。

第三日,二人再去,依旧遭婉拒。

如此,连续三日,熊延寿均是避而不见。

至第四日上,不巧下起了阵雨,那雨点直如豆子般洒下来,搅合得天地之间一片迷乱。待骤雨稍歇,小雨濛濛之际,张丰年与李梦泽又去了寄暇山庄。熊延寿依旧不在,只那学徒郭明义守着山庄。那郭明义似是个山村小伙,纯朴憨实,见二人在山下站了半日,光鲜的袍子底下溅了不少泥水,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说道:“二位大人,师父同子澹垂钓去了。”

张丰年一喜,便问:“小师傅,可否告知,尊师在何处垂钓?”

那郭明义答道:“东边麻雀溪,此去三里路便是。不瞒二位,师父每日都去。”

张丰年与李梦泽一商议,决意去寻。二人打发两名随从回客栈去,便径直出了山庄门,循着山路往东走去。只越过一座山头,便听得哗哗的水流声不绝于耳,二人绕过树林一瞧,原来是一处瀑布,从山顶飞流直下,水流澎湃激越,直欲溅到人身上来,好不惊心动魄。二人循着瀑布往下走,便见一条湍急的溪流奔腾而去,走不多远,溪边一座苍翠的小竹屋乍现眼前。那小竹屋前搭出了一个凉台,凉台下两只竹筒支撑的脚,在溪水中若隐若现。那凉台搭得甚妙,既可挡雨,又可遮阳。只见上面两张竹椅子,坐着一老一少。那老的戴着竹斗笠,披着蓑衣,半身已前倾棚外,正自闲坐着赏那雨景。老者身后坐着一名约莫十一二岁的童子,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绿布衫,头发齐眉,煞是好看,手中握一枝毛笔,面前搁一块画板,正对着溪水作画,神态甚是专注。

那日烟雨蒙蒙,茂林修竹,疏影清香,直衬得那两人跟神仙似的。

忽尔,却见竹屋后跑出一条小黑狗来,蹭到那老者腿边,将爪子在老者鞋子上刨来刨去,欲同主人戏耍。那老者却干坐着,毫无所动。二人再细瞧,原来那老者竟歪着脑袋睡着了,隐隐还传出轻微的鼾声。那童子仿佛早已习惯了似的,自顾自地作画。

此处真是说不出的景美人闲,清净适意。张丰年与李梦泽却是心事重重,毫无赏景的闲情,只远远地看着溪水潺潺,溪中似有数尾鱼儿游来游去,待真要去看时,却又觅不着影踪。

暮色四合,乌鹊归巢,那老者这才“唔呀”一声醒来,呵呵一笑道:“今日好觉,竟睡到此时。”说罢,便转过脑袋去看那童子的画儿,摇摇头批评道:“若是画这雨景时,只须寥寥数笔,画那溪水之上的茫茫青烟,大功自成。”

那童子闻言,将笔一递,蹙眉说道:“爷爷,这溪水之上哪有青烟?你倒是画与我看看。”

那老者呵呵一笑,说道:“此刻雨小了,那青烟自然消失无踪啦。方才是有的。”正自接过笔来,忽听歌声由远而近,‘雨起雾,雾障山,山傍水,水绕弯,弯弯的水儿鱼儿欢……’一个渔夫提着个阔大的鱼篓,正自哼着小调往林子里走,老者起身招呼道:“嘿!渔夫请留步!”

那人听见招呼,扭过头来,笑着回喊道:“哎哟!你老人家眼拙,我非渔家,乃是山下庄上的佃户,闲来无事,钓几尾鱼玩儿罢了!”

“哈哈!今日捕着几尾好鱼哪?拿来我瞧瞧!”

那人闻言,乐呵呵地绕过溪水,大跨步跑到竹屋前来,将篓中鱼儿给那老者过目,口中得意洋洋说道:“请老人家看看我这鱼儿如何?”

那老者往篓中瞅了一眼,并不答话,反问道:“你这鱼拿到集市上去,能卖几个铜钱?”

“哎哟,那可卖不了几个钱!况且我也没打算卖!今儿我干坐了大半日,好容易才钓着三五条……”

“我出集市上双倍的价钱,尽数卖与我,如何?”

那人乍闻此言,半句话卡在喉咙中,张大了嘴看着那老者,极为不解地问道:“你老人家唤我过来,是想吃鱼哇?我瞧你也在此坐了半日,竟一条也没钓着么?”

那老者摸着胡须,但笑不语。

“那成,今儿就卖两条给你,我自个儿留一条带回去。”那人说着便开始往篓中捉鱼。

那老者伸手拦道:“你这几尾鱼,我都要了,这个你拿着。”说罢便将二十余枚铜板递与那人。

那人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铜板,愣了半晌,讷讷道:“那……那可不成,今晚我要烧鱼来下酒吃,早起时可同我那婆娘说好的哇!要不你少给点儿……”

那老者已提起鱼篓,大手一挥道:“只管回去!保管你家婆娘瞧见这许铜板,比瞧见鱼儿要欢喜!”

那人嘿嘿一笑,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那成,那成……那我可走了啊……”

那人一边说着,一边乐颠颠地跑远了…“乐悠悠,乐悠悠,在此山水赛神仙。”歌声很快便消失在竹林之中。

张李二人见那老者买完了鱼,正待上前搭话,忽见那老者提着竹篓子走到溪边,将里头的几尾鱼儿尽数倒回溪中去,兀自笑说道:“鱼儿们,且归去,做个自由自在的活神仙,岂不远远胜过叫人吃进肚里去?”

身旁那童子扑哧一笑:“爷爷,你又放了它们!”

张李二人瞧得一愣。那老者费了一番唇舌,花钱购了几尾鱼,却又将它们白白地放回溪中去?

那老者一转头看到二人,似乎并不惊讶,淡然道:“二位大人好得很哪,有闲情来这山野之地?”

李梦泽上前两步,躬身道:“熊庄主,我们瞧了半日了,先前见庄主睡着,不敢打搅。”

那老者正是熊延寿。熊延寿道:“哦?那是老叟怠慢二位大人了。子澹,进屋去搬两张凳子来。”

那名唤作子澹的童子应了一声,进屋去了。片刻,便搬了两张四四方方的竹椅出来,张丰年、李梦泽便依次坐了。

只见熊延寿笑容可掬道:“前两日听鄙管家提起,说是有两位京城的官爷驾到。老夫年老惫懒,有失远迎,还请两位莫要介怀才好。”

李梦泽笑道:“哪里,熊庄主悠游自在,胸怀高远,远离世俗烦扰,原是我等冒昧了。”

熊延寿摆摆手,呵呵一笑,询问道:“我与二位素昧平生,也不知缘何寻我到此?”

李梦泽当即起身,略上前半步,一揖到底,说道:“道是素昧平生,原来却也曾会过几面的,只是不知恩公可还记得晚辈?”

熊延寿看着李梦泽,疑惑道:“老夫老眼昏花,也不知大人是哪位故人?”

“熊庄主是贵人多忘事,当年的恩情,晚生却是没齿难忘。便在十年前,那马王胡同四海客栈,你可曾资助过一名穷苦潦倒的书生?”

熊延寿闻言,略微惊异地“哦”了一声,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李梦泽。他早年乐善好施,多为举手之劳,如何会放在心上,如今业已退隐,更早将当年之事抛到了脑后。当下盯着李梦泽辨认了一番,但见其面目俊秀,举止斯文,却无论如何想他不起,不由得笑道:“多年前的事,请恕老夫记不清啦。”

“熊庄主可还记得,晚生当年曾不自量力,写过一幅草书,乃是元末明初王冕的两句诗:不要人夸颜色好,要留清气在人间。”

熊延寿听他这样一说,恍然忆起当年似有这桩事,当即朗声笑道:“哈哈哈哈,这便想起来了!你便是当年那个在胡同口卖字的白衣书生哇!当年老夫见你的字写得不俗,十分喜爱,特地问你多买了几幅。好得很,如今你果真考取了功名,可喜可贺哪!”

殊不知当年熊延寿初见李梦泽,只暗自惊叹——好一个清秀俊逸的少年!因不忍见其沦落街头,故以高价多买了他几幅字。那李梦泽亦心知肚明:这熊延寿书画俱佳,乃是一流的行家里手,又岂会无缘无故来买他一个后生晚辈的字?

李梦泽当下便道:“惭愧,惭愧。当年幸得恩公慷慨赠金,否则晚辈莫说赶考,便连回乡的盘缠也筹不齐了。蒙恩公当年资助,晚辈考取了些许功名,如今在造办处谋了个文职。这位是造办处珐琅作的主管张丰年张大人。晚辈如今便在张大人手下当差。”

张丰年起身,与熊延寿做了个见面礼,笑道:“拜过熊老。”

熊延寿回了礼,请张丰年落座:“不敢,不敢。张大人请坐。”

那李梦泽又道:“今日张大人与晚辈特地前来,为的是一桩极要紧的事,要求恩公帮忙。”

熊延寿问道:“哦?不知何事?”

李梦泽解下手中锦盒,小心翼翼地捧出装裱过的凤尾大尊图纸,平铺到熊延寿面前:“恩公请看。”

熊延寿瞧了一眼,脱口大赞道:“咦!好画,好画!”接过来,便将那画儿举得高高的,细细观赏,一会喜得一挑眉,一会又将眉头一蹙,一会不住颔首,一会又连连摇头,口中喃喃有词,忽又见画上没有落款,随即一问是何人所画,但见张丰年笑而不答,又诚惶诚恐……最后长叹一声,熊延寿便领略了一二,将那画儿捧在手中,倒似不舍得放手一般,爱惜之情溢于言表。而后便沉思良久,低头不语。

张丰年与李梦泽互望了一眼。这熊延寿的反应实在大大出乎他二人意料之外。他二人只道此画身份金贵,惟恐伺候得不好,便连身家性命都要搭进去,哪里真有什么闲情去品之赏之评之论之?他二人在皇帝身边谋差已久,既是皇帝御笔亲画的,又岂有不好之理?便是随手涂上几笔,也是赛过神仙的。

张丰年见状,沉声道:“不瞒熊庄主,这幅凤尾大尊,并非一般画师所绘。它的身份由来,实在是非同小可。”

熊延寿双眼炯炯道:“的确非同一般。老朽愿闻其详。”

张丰年走上前,凑近熊延寿,附耳低声道:“此画乃是当今圣上御笔亲绘。”

熊延寿闻言,即刻将那画儿恭恭敬敬奉还张丰年,静静说道:“既是如此,张大人应小心收好才是,如何竟带到这荒野之地来?”

张丰年接过画儿,交由李梦泽收好了,这才微笑着说道:“熊庄主有所不知。我二人跋山涉水而来,为的便是这幅画儿。熊庄主方才瞧见了,那画上画的是凤尾大尊。皇上有旨,这凤尾大尊,珐琅作须在两年内制作完成,须得一模一样,不得有差池。我等资质愚钝,自接到圣旨之日起,数度试作,皆以失败告终。无可奈何之下,不得不远道而来,请求熊庄主相助。”

熊延寿默不作声地听着,捋了捋长须,又微微摇了摇头。

张丰年试探性地问:“熊庄主,依你看,这御笔亲画的凤尾大尊,可有把握能做得几分相似?”

熊延寿瞧了张丰年一眼,只吐了两个字:“难哪!”

张丰年面色一沉,念头一转,又笑说道:“熊庄主,前几日我在你厅上见着不少珐琅器皿,皆为可遇而不可求,可赏而不可玩之精品。我此行也算是开了眼界啦。常言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今日一见,方知是真。依我之见,皇上画的这凤尾大尊,若熊庄主说难,当今世上,恐怕也没有第二人敢说能做了。”

熊延寿听出张丰年有一丝激将的意味,遂摆摆手,正色道:“张大人此言差矣。皇上这画稿,态度恭谨,思虑周详,布局合理,疏密有致,至要紧是落笔细致,用色超然,不落窠臼,尤其这凤尾的色彩,我方才略看了看,仅那黄凤的凤尾,便有一十八种颜色在内,色色瑰丽饱满,笔笔姿彩风华,多而不乱,艳而不俗,自有一股雍容气象。”

张丰年颔首道:“正是。”

熊延寿又道:“这画儿不是寻常的好,这珐琅器要做得毫厘不差,方显真功夫。皇上乃万尊之体,要与皇上的笔墨毫厘不差,常人如何能及?”

张丰年瞧了瞧熊延寿神色,小心翼翼道:“常人不能及,想来熊老定有几分把握。”

熊延寿只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张丰年继续道:“不瞒熊庄主,我与刘一舟刘大人同事多年,彼此相交甚深。有一回刘大人与我饮酒,酒酣耳热之际,刘大人叹道,我师兄熊延寿若是肯入宫,珐琅作内从此无人敢称天下第一。刘大人是珐琅作内头号人物,能让他说出这句话,可知熊老神技何其了得?我当时听了,心中便仰慕得紧。”

熊延寿摇摇头道:“刘师弟性情素来狂傲,仗着自己懂几分皮毛,便常说些轻浮之语,倒教诸位大人见笑。”

张丰年忙道:“刘大人才华盖世,这是有目共睹的。他说的话,珐琅作内谁人不信服?”

“张大人,我虚长刘师弟十余岁,别的不敢妄居其上,只一项,比他略多些自知之明。我素知一件器皿,要做得与那些画样毫厘不差,如出一辙,最是枯燥乏味,如何比得上老夫兴之所至,信手拈来,来得自在快活?二位方才也瞧见了,老夫已年迈,每日里不过是糊里糊涂地过,实不愿再踏入京城,请二位大人多多见谅。”

张丰年一听,激将、吹捧均不管用,这熊延寿油盐不进,这可如何是好?不由得瞧了瞧旁边的李梦泽。

李梦泽踟蹰着,也一时无语。这熊延寿年事已高,盛年时又早在京城滚过一圈,如今回归山林,颐养天年,过得真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如何能动其心?

却在此时,一阵凉风拂过竹林,竹叶上窸窣一阵轻响,洒下不少雨滴,将那名唤作“子澹”的童子粘在画板上的那幅画儿也淋了几滴。那子澹轻叫一声“哎哟”,便伸手去揭那画。岂料快要揭下之时,又一阵大风吹来,将他手中画儿撩了起来,飘了两飘,一下子便落入溪中,打了两个转,便随着溪水往下游漂去。那子澹画了这大半日,如何舍得,痛惜之下,便欲伸手去捞那画儿。

岂料他所站之处,乃是溪旁的一块凸起的圆石,那圆石长了些青苔,极为滑溜,他手一伸,足下一滑,一下子跌入溪中。他不识水性,呛了两口水,顿时拼命扑腾着双手,惊惶大叫:“爷爷!爷爷!”

熊延寿闻得动静,回身一瞧,霎时面色大变。

李梦泽一看,心中大喜,岂非天助我也!他颇识水性,认定此乃天赐良机。忙道:“恩公莫慌,待晚辈去将令孙救上来!”说罢,也不宽衣脱鞋,纵身跃入溪中。

那溪水有些湍急,又加上熊子澹性命攸关之际那股胡抓狠揪的力道,折腾良久,才将那熊子澹托出水面。谁知不防,快上岸时前额被溪边大石磕了一个大洞出来,整张脸上布满鲜血,滴滴答答,甚是吓人。

熊子澹躺在李梦泽怀中,那血便直流到熊子澹脸上去。熊子澹滚到岸上,将手一抹脸,登时也成了个血人。见熊延寿冲过来怒瞪着自己,惊怕之下,连咳几声,呕出一大滩水来,大哭道:“好险!好险!”一只手中犹自抓着那湿答答的画儿不放,见画上有几处颜色已糊作一团,又大叫道:“哎哟!糊了!”

熊延寿一时顾不得教训这顽童,只看了看李梦泽的伤势,便奔进小竹屋,取了件薄棉布衣出来,撕扯了几条,替李梦泽缠在脑袋上,那血顷刻便将布条染透了。熊延寿道:“说不得,还请二位大人速随我回庄上,请郎中来处置才是。”

话音未落,便听李梦泽“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熊延寿与张丰年急忙高声唤他名字,已是不省人事。

熊延寿转而向熊子澹道:“快回庄上去,请郎中速来。”

熊子澹应了声,一翻身,又呕出两口水来,一时也顾不得那许多,手脚并用,爬起来便跑。他毕竟人小,身子灵活,往前一蹿,转瞬就消失在竹林里。

熊延寿又向张丰年道:“此处风雨交加,还请张大人同我一道,将李大人抬到屋内去。那里头有一张竹床,一床薄被,炉子上还有些热水,须得让李大人平躺下,咱们先照料着,等郎中过来瞧了再说。”

张丰年鼻尖上早已沁出汗来,听熊延寿如此说,忙道:“是是是,合该如此。”

说话间,二人便将那李梦泽抬进小竹屋内,换过湿衣,擦过身上血污,盖上薄被,安置妥当了。熊延寿又去竹屋门口眺望。

不过一盏茶工夫,熊延寿远远便瞧见那郎中提着药箱赶来了。那熊子澹蹬蹬蹬跑在前头,不住回头揪那郎中的衣衫,口中嚷道:“求求你!快点儿!快点儿!”他催促得甚急,直将那郎中累得气喘吁吁,头上帽子颠歪了,也顾不得扶。

片刻,熊子澹已冲至竹屋前,一张小脸跑得汗渍斑斑,一双大眼睛睁得滚圆,小嘴一张,正想嚷些什么,猛见熊延寿背着手立在檐下,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霎时便住了口。

熊延寿将郎中迎入竹屋内,瞧过李梦泽的伤势,说是失血过多,并无大碍,遂将伤口仔细处置过,包扎好,又开了些补药。熊延寿放下心来,便打发熊子澹重回庄上,带了几个家仆并一副担架,将那李梦泽抬了回去。

待一行人返回寄暇山庄,熊延寿亲自吩咐管家老于拾掇了两间雅致的客房出来,劝那李梦泽好生调养。并将张丰年安妥在另一间客房。又唤家仆去镇上客栈知会张李二人的随从,说是庄主留两位大人在庄上盘桓数日,并各各给了些赏银。随从们喜不自胜,自去镇上消遣,不在话下。

当日用过晚饭,熊延寿便去客房探望,见灯火映照之下,李梦泽面色惨白,双目无光,几缕散发贴在清秀的面颊上,便在床头坐下,携了李梦泽的手,道:“李大人于我熊家有大恩。子澹顽劣,今日若非李大人在场,他这条小命恐怕……恐怕……唉!方才老夫想起此事,犹有余悸。”

那李梦泽听罢,并不答话,却牢牢抓着熊延寿的手,挣扎着起身,扑到床下,面向熊延寿,便欲跪拜。

“这……这可万万使不得呀,李大人快快请起。”熊延寿慌忙扶起李梦泽,谁知一扶之下,却觉得对方有一股犟劲,一时如何扶得动他?

只见那李梦泽涕泗横流,悲啼哽咽,泣说道:“恩公,晚辈这一生,只跪过皇上,跪过祖宗,跪过父母,还从来不曾跪过其他人。如今晚辈跪你,也是跪得心甘情愿!你是晚辈的恩人,十年前便应受晚辈这一跪!”

说罢,李梦泽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又泣道:“恩公,晚辈今日遭遇大难,性命攸关,成与不成,全在你一句话。你若应了,便是晚辈的再生父母;如若不然,晚辈便只能长跪不起了!”

“这……”熊延寿见他额头的纱布上犹自透着血渍,神色偏又这般坚毅,不由得抚掌长叹一声。他原本对十年之前李梦泽贫不改志的印象甚好,今日又受了李梦泽的大恩,便有些犹豫起来,来来回回踱着步,显得极是为难。

张丰年一直在边上坐着,见李梦泽如此敢为,心中顿生感激之情。此时也立起身来,向熊延寿开口道:“熊庄主,我二人此番跋山涉水而来,委实是出于万不得已。这凤尾大尊,两年内若做不出来,珐琅作一班匠人命就保不住了。求熊庄主能即刻出山,救晚辈于危难。” DWc6G7S/soJDPOPhcgl7RlRdImNTCfAA6oK2iEFdYnfK6+Q75HIYseBL55O/N7g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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