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90年4月1日晚。星期日。
地点:西昌腾云楼宾馆小酒吧。
翻译:罗韬先生,袁红灵小姐。
夜。宾馆。
香槟。啤酒。台球。乒乓球。
乐曲。舞步。男人。女人。
这是美国人夜生活的世界。
跨过太平洋。飞越西半球。飞机、火车、汽车。安装、测检、调试。干了一天,忙了一天,累了一天,是该轻松轻松了。
美国人的到来,对西昌这片古老的土地,无疑是一次强大的震动,有力的冲击。
该怎样认识这些远道而来的美国人呢?
我想到了对话。
1990年4月1日晚7点30分,我准时步入西昌卫星基地腾云楼宾馆大门。之前,袁红灵小姐打电话告诉我,已替我约好了三位美国朋友,都是休斯卫星公司的专家。一位叫维克特,他对中国很有感情,讲究责任感,是一位合格的父亲。另一位叫马克,他虽然交了许多女朋友,却至今尚属“未婚青年”。他的观点是:只要女人,不要结婚。再一位叫弗罗里克,他性格豪放,学识渊博。据他自己说,这个世界他最喜欢两个字:疯狂!
当我走进酒吧时,三位美国朋友已经落座,正仰着脖子在那儿灌着啤酒呢。翻译把我做了介绍,大概说了这是刚从北京赶来的作家之类的话。三位美国朋友马上热情地伸出手来,与我的手握在一起,并在一张纸上记下了我的名字,然后问我来点什么,啤酒还是可乐?我说:NO、NO、NO,我喜欢喝茶。
彼此坐定后,我开门见山,直入主题。
我说:“三位先生,见到你们我很高兴。天下如此之大,我们却在西昌发射场相识。或许,这是上帝的安排。”
马克说:“谢谢!我们有幸接受中国作家的采访,也感到很高兴。”
我说:“你们是第一次来中国吗?”
弗罗里克说:“是的,我们都是第一次来中国。”
我说:“请随便谈一点你们到这儿后的感受好吗?”
维克特说:“好的,我先说。”
维克特,中等个儿,大胡子,四十岁左右。面目慈善,性情温和。说话时,感情特别真挚诚恳,一双淡蓝色的眼里似乎盛着某种淡淡的忧愁。他说:“我从小就向往中国这块土地。这次来之前,有朋友劝告我说,去中国后,要少同那儿的人讲话。可飞机刚一着地,我就对这里有了一种天然的情感。我亲眼见到了这儿的一切,现在我的心里,好像已经深深爱上了这片土地。我要回去告诉我的妻子、儿女和我的朋友们,中国很好,真的很好!我还想来第二次、第三次,我还希望今后有机会把我的妻子和儿女们也都带来,让他们好好看看中国。当然,我也很希望中国人能有更多的机会到美国去,这样好有个比较。”
接着说话的是马克。马克,大高个儿,大胡子,高鼻梁,说话极富幽默感,且显得血气方刚。他说:“西昌这儿的天气特别好。晚上在发射场看月亮很美,星星也很亮,还有这儿的太阳也特别棒!太阳从东方升起,这是你们中国的专利。这儿的人都快乐地说话、爬山、跳舞,还自由地谈情说爱。而且,我觉得他们都安居乐业,生活得比较愉快。”
最后说话的是弗罗里克。弗罗里克,高个子,大胡子,长着一双“狡猾”的大眼睛,一举一动,都透射出一股热情的豪放劲儿。他说:“西昌这儿天气不错,但很封闭。这儿的人对我们的到来感到很新鲜,甚至对我们穿的衣服和骑的自行车都很有兴趣。有的人一见面就问我们:‘家有多少辆汽车?几部彩电?每月工资多少?’同时我也发现,这儿的人都很善良,他们都很爱自己的这块土地。我虽然来西昌不久,但已交了许多朋友。今天我又到茶馆去了。”
我说:“你们来这儿后,生活上习惯吗?”
马克说:“习惯。在来之前,我想西昌这地方一定很穷,老百姓肯定填不饱肚子,也担心发射中心的伙食不好。于是,就从美国带来了一大堆食品,什么面包、饼干、罐头、巧克力等等。结果,到这儿后我都吃这儿的东西,自己带的东西基本没动。”
我说:“你们每人给我讲一个来这儿后最高兴的故事,或者讲一件最不愉快的事情。”
我刚一说完,马克和弗罗里克便用手拍了拍脑门,然后站起来说:“李先生,对不起,我们去趟厕所。”我猜想,这两位“狡猾”的美国人,一定是到厕所编故事去了。
于是,酒吧里只剩下我和维克特。
维克特说:“我来这儿后,有许多令我高兴的事情,但最令我高兴的是,终于踏上了中国这块土地,实现了我几十年来的愿望。并且,还有幸和中国朋友一起携手并肩,共同参加发射‘亚洲一号’卫星的任务。”
不一会儿,马克和弗罗里克回来了。刚落座,马克便学着中国老人讲故事的样子,风趣地给我讲起了他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大笑)有一天我骑车去发射场,路过一个村子,一个彝族小孩刚一见我,吓得转身就跑,并‘啊啊’地大声叫喊着。我想他一定是在喊:‘妈妈,快来看啊,那边来了一个大妖怪!’不一会儿,村里的人全都围了上来,看我的头发、眼睛和大鼻子,像看一个怪物。后来,我和他们成了朋友。他们领我看了农具、牛羊和缸里的粮食,还做了一顿‘坨坨肉’给我吃。我吃得很开心,很想多吃点,又怕撑坏了肚子。瞧,现在肚子还鼓鼓的。”马克说完,拍着肚子,爽快地大笑起来。
弗罗里克说:“有一天,我去西昌玩,走进了一家茶馆。茶馆里的中国人对我特好,他们为我泡了茶,后来茶馆的主人还给我做了碗面条。可我刚吃了几口,就满头冒汗,哇哇直叫,原来是面条里放了许多辣椒。主人见我不能吃辣椒,又重给我做了一碗鸡蛋面条,味道很美,我吃得开心极了。临走时,还送我一袋茶叶,死活不收钱。我心里非常感动。”
我说:“请你们谈一点对西昌卫星发射基地的看法好吗?”
维克特说:“中方在生活上给我们安排得挺好。这儿的所有工作人员,包括翻译,都尽了最大努力为我们创造条件。技术人员都很勤奋,工作态度也好。该让我们看的地方都看了,我感到满意。”
马克说:“卫星发射基地的技术人员在各自的专业上都是很棒的。这儿男女很平等,有不少女技术人员。在美国,女工程技术人员只占百分之五,男人的地位要比女人高。这一点与我原来想象的不一样。不足的是,中国发射场的设备要比美国落后,但这儿的发射从来没失败过,这一点很了不起。”
弗罗里克说:“从整体上看,这儿的高级专家特别棒,对自己的专业很精通。但发射场的设备比较落后,有时上下信息不通。不过,我认为搞发射,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只要你打上去就好。美国有美国的打法,中国有中国的打法。这次中国只要把我们的卫星打上去,我就承认你的厉害。另外,希望你们在争取人类进步时,不要得到了一个东西就把另一个东西丢掉了。印第安人的文化是非常好的,但美国人赶走了印第安人,把他们的文化废掉了。这儿的彝族文化是非常好的,中国在这儿发展现代科学文明,不要丢掉了彝族文化。在这一点上,你们应该吸取美国人的教训。”
我说:“弗罗里克先生,你的这点意见非常好,谢谢你!另外,在人类空间史上,中国和美国这是第一次合作,请你们就此谈一点看法或感受。”
弗罗里克说:“我们双方工作都很努力,同官方的合作也很好。当然,我们面临很多困难,因为双方都是第一次,许多技术上的问题都是前所未有的。但事情在一天天变好,现在每天都有协调会,大的问题已经没有了。我总的感觉是,中国人是非常愿意合作的。”
我说:“这次合作,我想恐怕不单单是一次空间技术的合作,也是两个民族、两种文化、两种感情的一次交流与沟通;不光是发射一颗卫星,也是中美两国科学家在一起共同创造空间文明。因为开发宇宙,造福人类,是全人类的共同使命,不知你们是否也这样认为?”
马克说:“是的,李先生的话说得很妙。把钱花在开发空间上,这有利于各国人民的利益。虽然我们这是第一次,但我相信,这不是最后一次。”
弗罗里克说:“由于中美双方是第一次合作,在发射场上可能会遇到许多阻力和麻烦,但我坚信美中之间的合作,能够继续进行下去。因为我们都是开拓宇宙的先锋,我们是在共同创造历史!”
我说:“对,我们是在共同创造历史!我的提问到此为止,谢谢三位先生的合作!你们若有什么问题需要问我,我愿意效劳。”
维克特说:“你的作品发表后,能寄一份给我们吗?我们很想读到你写这次发射的作品。”
我说:“当然可以。”
马克说:“最近美国和法国的发射连遭失败,你们中国对此是否暗暗幸灾乐祸?”
我说:“航天发射,是人类史上一项颇具风险与悲壮色彩的伟大事业,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在我看来都是正常的。至于近期美国和法国的几次失败,我个人无所谓是‘幸灾’还是‘乐祸’,有的只是深深的惋惜和遗憾。我相信,我的同胞中绝大多数人也和我的心情一样。”
弗罗里克说:“李先生,你认为你的国家目前最重要的问题是什么?”
我没想到美国人会从这个角度提问题,竟一下愣了好几秒钟。我深知这是一个敏感的问题,但又是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
我说:“以我个人的一孔之见,我的国家目前最重要的问题,是如何进一步增强中华民族的凝聚力和提高全体国民的文化素质问题,以及怎样强化、振奋民族精神的问题;同时还有一个问题,就是面对当今这个大科学的时代,如何不失时机地举起‘科技兴国’的大旗,去迎接新世纪到来。我们中华民族曾为这个世界创造过灿烂的文明,可近三四百年来,远远落在了西方先进国家的后面,我们因此而失去了许多宝贵的东西,这是事实。不过我们毕竟还有一样东西没有失去,那就是百折不挠、自强不息的精神,以及重新选择机会和争取再次腾飞的权利!当然了,我们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民族之一,要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腾飞,还有一个艰难而沉重的过程。可喜的是,现在我们已经站在了一条新的起跑线上,并迈出了关键的第一步,比如这次发射你们美国的卫星,我想就是一个很好的开头。”
弗罗里克说:“好,下周就要发射了,祝你们发射成功!”
马克说:“上帝保佑,阿门!”
我说:“谢谢!再见!”
结束采访,我步出宾馆。
星空下,我久久伫立。
“月亮城”睡了。寂静中,我仿佛听到古老的土地在发出沉重的喘息声。或许,这是东方与西方相互碰撞时发出的声响;或许,这是一个民族腾飞前的急促心跳。
是的,弗罗里克说得好,“我们在共同创造历史”。中国,已不再是地球的中心;泱泱大国的殊荣,早已化为一团梦影。随着现代科技文明的飞速发展,宇宙变得越来越小。今天,东方的太阳、西方的月亮——中国的火箭、美国的卫星,终于走到了一起。
然而,这一切,是怎样开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