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四年,许弘纲钦取选授刑科给事中,从金坛调到京城。
“给事”即“执事”,明朝置给事中,掌侍从、谏诤、补阙、拾遗、审核、封驳诏旨,驳正百司所上奏章,监察六部诸司,弹劾百官,与御史互为补充。
明洪武六年(1373)设给事中十二员,为正七品,始分为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给事中属言官,刑科给事中重点是对刑科的人和事监察,也可以对其他科的人和事监察,提出意见和建议,甚至弹劾。
也正是这万历十四年,皇三子朱常洵出生,万历帝异常兴奋,这皇三子是万历帝最宠爱的郑妃所生,因为皇后只生了个女孩,因此郑妃怀有野心,不断地在皇帝枕边吹风,要万历皇帝立朱常洵为太子,郑妃想,日后朱常洵登上皇位,她就是太后了,谁知这个万历皇帝一口答应。按朝廷规矩,万历皇帝还得与群臣商议,欲立朱常洵为太子,不料遭到满朝文武官员的反对,满朝文武官员坚持循旧规,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
万历皇帝不能随心所愿,从此不上朝,长达二十年。当然,不上朝不等于不理政,许多奏章诏书还是处理的,只不过必须由各部和司直接送呈。
皇帝不上朝,“给事中”没有在朝廷上疏和说话的机会,皇帝不能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许弘纲虽有干一番大事业的抱负,却连皇帝面也见不上,满腔的热情和抱负成为空中楼阁、水月镜花,名为京官,仍是一个七品芝麻官,许弘纲失落感陡长,终于在万历十八年请告,第一次辞官回乡。
二年后,万历二十年,许弘纲起补原官,升吏科左右兵科都给事中,第二年,改吏科都给事中。
“都给事中”是六科“给事中”的长官,还是一个言官,只不过比“给事中”升了一级。
许弘纲任职吏科都给事中时,关于官员的进退升降问题,与吏部闹得互不相容,部里的传统做法是服从事局长官意志,不顺从、敢于直言的都被斥责,受到排挤坐冷板凳,甚至被清出吏部,少宰赵公进谏,对于敢言的不要排挤,对于迎合的不要迁就,结果遭到诋毁,许弘纲不服,联合台省官员抗疏,提议对不同意见者不宜清出,可以留存案底,待日后实践证明其正确与否,广开言路才能集思广益。
这样的建议与吏部的做法格格不入,大忤了吏部,许弘纲性格倔强,对自己认定了的事不会轻易更改,他坚持自己的意见,旗帜鲜明地与事局对峙,毫不动摇,最后仍然不被采纳。许弘纲的犟劲上来了,以眼疾请辞,递交了辞呈不干了,回家收拾行囊,偕夫人乘轿离京。万历皇帝得知许弘纲因议事不获支持,递辞呈未获批准就赌气回家,觉得这个年轻官员正直、可爱,留下了第一印象,万历皇帝立即派贴身太监飞马来追,在皇城门口把许弘纲追了回来。
后来,许弘纲任兵科都给事中,山东巡抚上奏章说车战可以破敌,许弘纲说,随着战略战法的演变和升级,作战方式灵活多变、威力强大、远程攻击的火炮已经用在战场上,笨重的车战已不再适用,陈涛因战车而大败的事件可以作为借鉴,千万不可重蹈覆辙,又上奏章辩证是非,千万不要再用车战,结果还是不被采纳。后来在朝鲜战场,车战果然失利,人们始服许弘纲的先见之明。
云南巡抚上奏,说猛广头目思仁想要勾结缅甸来犯我国,请求拨给军需以防不测。猛广乃云南少数民族聚居地,许弘纲献策说,思仁必定不会这样做,不敢这样做,要求告诫守卫边疆的大臣善待少数民族,不要滋生事端,但要严密关注,严加防范,轻易用兵是“悬笼以伺伤弓之鸟,沸釜而求惊饵之鱼”“不激变不止当事,不能用卒何以用兵?”兵部采纳了许弘纲的建议,后来果然平安无事。
又有宁夏巡抚奏本说,边境有不受约束、不听管辖的情况发生,许弘纲说对这种情况“惟战而后款”,只有征服,征服了才能给予优惠措施,这样可保百年无事,要求下令告诫边防将士不要苟且偷安,要时时束装待发,务保平安。后来边防将士箭上弦,刀出鞘,不断操练兵马,加强战备,宁夏边境果然平安无事。
许弘纲尽职尽力,朝廷也认为许弘纲对军事形势和用兵策略了如指掌,反对的、决策的意见都被后来的结果证实是正确的,他完全熟悉军队军备,战略战法,深谙军事形势,同僚夸他“书生科敌讵非然欤”!是个难得的军事人才。
万历二十年,因朝廷内“立储之争”,首辅申时行实在无法弥合皇帝与大臣之间的裂痕,特别是汤显祖牵头弹劾,这个汤显祖恨死了张居正,迁怒于申时行,申时行心情糟糕透了,再也不想当这个首辅了。
万历八年,江西临川才子汤显祖已经三十一岁,此前屡试不第,这是第四次赴京会试,满腹经纶、才高八斗的汤显祖仍然名落孙山,他指责主考官张居正营私舞弊,把自己三儿子张懋修录取第一名,长子张敬修中进士,心中愤愤不平。
三年后,万历十一年,张居正已逝,主考官是首辅申时行,汤显祖第五次赴京会试,申时行久闻其名,爱才惜才,把汤显祖录取进士,并留在京城当官。
现在汤显祖恩将仇报,愤而上书《论辅臣科臣疏》,弹劾大学士申时行,抨击朝政。申时行心灰意冷,但又无可奈何,遂决意致仕,接连十二次递交辞呈,任凭万历皇帝如何劝说、挽留,申时行就是不理事了,坚决辞官回乡,万历皇帝没有办法,只得批准,申时行致仕回家了。
万历皇帝失去了自己信任的首辅申时行,迁怒汤显祖,贬汤显祖为徐闻典史,后调任浙江遂昌县知县。
首辅由申时行举荐的王锡爵继任,王锡爵年龄比申时行大,嘉靖四十一年会试,王锡爵是会元(第一名),徐时行次元(第二名),殿试时,嘉靖皇帝喜欢徐时行,把徐时行钦点为状元(第一名),王锡爵屈居榜眼(第二名),两人一直在朝廷为官,王锡爵对朝廷内百官动态和万历皇帝的任性固执了如指掌,当然不会再去捅“立储”这个马蜂窝,朝廷局势仍然冷冷清清。
又一年,万历二十二年,许弘纲升少常寺少卿。
“太常寺”是掌管礼乐的最高行政机关,太常寺少卿是太常寺副长官,正四品,其职责是祭祀宗庙时由其率太祝、斋郎安排香烛,整理揩拂神座与幕帐,迎送神主。
“少常寺”却并非历代常设机构,比起“太常寺”不知相差多远了,“少常寺少卿”,无非多了一项享有专折奏事之特权。
去年,少宰赵公在兵科进谏不要清出不同意见者被阻一事,还让许弘纲记忆犹深,“少宰”还是少常寺长官,少宰赵公在兵科进谏还不被重视,现在他这“少卿”只是“少宰”的副手,说话更不见分量了,何况,皇帝不上朝,奈何!
许弘纲失望了,他读书致仕的目标是治国平天下,现在让他来祭天拜地奠皇祖,与自己的抱负格格不符,书生气十足的他,又一次请告,第二次辞官回乡。
许弘纲第二次辞官,赋闲在家,许弘纲知道父亲学识渊博,详知天文地理,更爱游览名山大川,趁此时机,他陪着父亲游遍了杭州、苏州的名胜古迹,还到桐庐凭吊了严子陵钓台。
因为父亲年轻时就患有哮喘病,“苦痰喘,暮年转增”,又是67岁的老人,哮喘病随着年龄增加越发严重,游山玩水时儿子免不了多加关怀,有所节制,父亲喜欢自由自在地任性游玩,父亲把儿子的关怀、节制比作鱼儿养于水缸,鸡鸭关在笼内。当然,这并不是儿子不孝,倒是反衬了儿子对父亲无微不至的关怀,是孝心,同时也看到了父亲发自内心的愉悦,是满足。
父亲因为未到天台雁岩,常以为歉,许弘纲在家乡修得近处威灵岩,并改辟神坛,翼以书屋,“每逢暇日辄携朋好一登眺望,竟日乃还,父亲晚得威灵岩而乐之”,说:“吾老,是山而足耳!”
朝廷没有忘记许弘纲,万历二十六年把他召回,起补原官,万历二十八年,升通政使司右通政,万历二十九年,册封益府,升左通政。
通政使司,依明太祖朱元璋意,政犹水也,欲其常通,故以“通政”为名,称“通政司”,通政司职掌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关防诸司出入公文,奏报四方臣民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等事,是皇帝的耳目喉舌,长官为通政使,正三品,其下设左、右通政和左、右参议等官佐理政务。通政使还参与国家大政、大狱及会推文武大臣等朝廷大事,午朝引奏臣民之言事者,有机密则不时入奏。
万历二十八年,许弘纲升通政使司右通政,在此期间,许弘纲教导族侄许达道,从一个百姓怨声载道的孬官,脱胎换骨成为百姓称颂的好官,正应了俗话说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许达道,明万历期间山东济南知府,许弘纲和许达道都是东阳许宅族人,论辈分,许弘纲还是许达道的族叔,可是,这个族侄为官贪钱,谁给的钱多就帮谁说话,错的也说成对的,臭的也说成香的,当地百姓告状不断。
许弘纲正在通政使司任职右通政,告许达道的状子源源不断地送来,许弘纲越看越不对劲,许弘纲知道这个族侄才能不是很差,怎样才能让他改邪归正,做一个清正廉洁、百姓拥戴的好官?
思索良久,许弘纲修书一封,让公差送给族侄,族侄一看书信,是当了朝廷高官的族叔请他去京城游玩,喜出望外,马上喜滋滋地到了京城,进了许弘纲的家门,叔婶告诉他,族叔被皇上叫去,正在商讨国家大事,让侄儿先到一个房间暂歇。
房间里空无一人,有两只箱子,箱子未上锁,许达道无事可做,信手打开一只箱子,一看都是状子,闲着无事,信手拿起一张状子看了一眼,不觉傻了眼,冷汗直冒,原来是状告自己的,现在落在族叔手里,多丢人!再往下看,这一箱状子全是告自己的,许达道恐慌极了,打开第二只箱子,里面也全都是告自己的状子,自己在山东的桩桩劣迹,件件丑行,全都装在这两只箱子里了,许达道看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汗毛直竖,心里越想越害怕,越想越丧气,真不敢想象自己会得到什么下场,回到家乡,还有何颜面再与父老乡亲见面?
正在此时,许弘纲回来了。
许达道看见许弘纲就像盼到了救星,也不管自己没有礼貌翻看了族叔箱子里的状子,忙不迭地问,这两箱状子皇上知道不知道?许弘纲也不责怪许达道翻看了箱子,这就是他事先安排的,让他知道通政使司已经掌握了许达道在济南的所作所为,现在看到许达道焦急万分的模样,知道族侄认识了错误,他要许达道自己改正错误,做个人民爱戴的好官,许弘纲不慌不忙,火上浇油,故弄玄虚地说:“皇上怎么会不知道。”许达道更急了,赶快问:“那我该怎么办?你总该帮我想个法子呀!”许弘纲说:“常言道,头顶三尺有神灵;人在做,天在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百姓心中有根秤,孰优孰劣分得清。以后的事你自己看着办,现在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京城有件大案,六部会审,罪犯就是不说话,假如你能审出来,可以将功抵过。”
许达道犹豫了,六部会审没有结果的疑案,自己能审出结果吗?可是,这又是关乎自己命运的机会啊!他似乎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说什么也得抓住这根稻草爬上岸啊!他问了京城这起疑案的详情,思考了好一会儿,终于狠下决心,答应下来。
许达道提出了审案的方案和准备工作,许弘纲向皇上禀报了让许达道审案的经过,皇上准许,按许达道的要求布置了审案大堂。
是夜,罪犯被带了进来,只见走廊下站着众多手执兵器的兵将,大堂素绿色,两边也是一排排兵将,气氛紧张肃穆,许达道坐在大堂上,笑眯眯地盘问,大堂里里外外众多兵将将刀矛蹬地,嘴里齐声发出“呵—呵—”的声音,堂威震耳欲聋,罪犯左看右瞧,前瞻后望,灯光透明,戒备森严,绿色阴森,这不是公堂,罪犯怀疑自己进了森罗殿,不知道阎王要将他怎么办,吓坏了,瘫坐在地上,可是仍然一言不发。
时间慢慢流逝,外面的天色越来越黑,两边的兵将越来越少,灯光越来越暗,许达道盘问的口气也就越来越凶了,罪犯还是不说话。
半夜子时后,两边兵将一个也没有了,素绿色的大堂里冷冷清清,只有两根蜡烛的火焰在跳动,阴森森的甚是恐怖,这时,许达道突然站了起来,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双手撑在案桌上,上身向前靠,两只眼珠子都凸出来了,龇牙咧嘴,凶神恶煞般变着声调厉声问话。
罪犯原是官家子弟,平日骄奢淫逸,前呼后拥习惯了,这次一个人,三个时辰在这阴森森的大堂里,被搅得魂不守舍,先前就怀疑自己进了阴曹地府,面对许达道狰狞的面目,以为是阴间的判官、捉鬼的钟馗,胆战心惊,六神无主,头顶上先自走了三魂,脚底下溜去了七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许达道问一句,罪犯战战兢兢答一句,有问必有答,躲在屏风后面的官员听得清清楚楚,完整地记录下来。
最后,许达道拿出屏风后面的记录,让罪犯签字画押。
这么一件棘手的大案要案让许达道审清了,万历皇帝兴奋异常,欲重用许达道,许弘纲认为时机尚未成熟,还是让他回山东,把自己的名声恢复过来。
许达道回到山东后一改常态,扮成算命先生,找到被自己错判的、有冤情的人家里,这些人的案子都是他以前亲手办理的冤案、错案,这次他亲自登门,替他们逐户写了状子,并嘱咐某月某日到某地去递状子,那时有个清官一定会为他们做主的。
到了升堂那一天,许达道把以前的错案一个一个都改了过来。
从此,许达道就像换了一个人,清正廉洁,勤政爱民,还把南方种棉花的技术推广到山东去,山东的农民学会了种棉花,可是舍不得整枝,每垦留有七八棵棉株,许达道教他们整枝,每垦留二三棵就行了,农民说,一棵就算开一朵花,七八棵就有七八朵花,如果只有二三棵,也只有二三朵花。
农民说不通,许达道自己种了一块样板地,整枝给他们看,结果大家都服了,也懂得整枝,学会了整枝,种棉花从此在山东省普及,农民敬佩许达道,称他“棉花神”,还给他建了个生祠。
许达道告老还乡,回到东阳许宅,山东村民要送一份大礼给许达道,送什么?大家商议后决定送个稀罕之物—大蠎蛇!
大蠎蛇行踪不定,不是想捕就能捕到,于是村民不间断地在山上找,找了两年才找到一条大蠎蛇,村民们把它捕获了。
村民捕到大蠎蛇,兴奋极了,不辞辛劳,千里迢迢远道送来,恰逢许达道在许宅建造的花厅告竣,山东村民敲锣打鼓把大蠎蛇送到新建的花厅里。
许达道高兴极了,就用大蠎蛇和灯芯草做菜,招待了远方来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