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年(1575),许弘纲22岁,做好了准备,跃跃欲试参加明年的浙江乡试。上年冬天,督学劝导弘纲暂缓参加次年乡试,弘纲的爷爷大怒,叱曰:“大丈夫当与天下争雄,今一入胶庠,乃自昼耶?趋就试试。”弘纲的爷爷眼看孙儿年纪也不小了,学问也可以了,应该走出家门与天下举子比试比试,督学不但不支持,反要弘纲放弃明年乡试,弘纲的爷爷不信邪,指责督学是白日做梦,偏要弘纲“试试”。
这一试,弘纲举人中式,还是“郡诸生首”。
第二年乃天下大比之年,弘纲自然而然赴京会试,可惜应试不第,名落孙山,灰溜溜地回到家中,爷爷谆谆教导,勉以大业,鼓励他不要气馁,学问不是一蹴而就的,你还年轻,应该从长计议,慢慢来,三年后还有机会的。
弘纲在家居久了,应试时结识的同窗前来拜访,小别重逢,惺惺相惜,牢骚龊语不经意间引起共鸣,相约相伴外出游玩,名为散心,久而久之,沉溺于酒盅,探寻孝廉故事之中,许久不归。
一次又一次,爷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年轻人的人生好比一艘小船航行在茫茫大海之上,不把握好航向,很容易被风浪掀翻,或者触碰暗礁,把小船沉没。如何使小船不被风浪暗礁所害,就要使小船明确方向目标,把握好航向,谨慎地避开风浪和暗礁。弘纲的父亲在紫薇山没日没夜地披荆斩棘,平整土地,挖溪垒墈,造田整地,春种秋收,维持着一家三代人的衣食温饱,教育后代的责任落在爷爷的肩上。
这一次,爷爷等待外岀多日刚刚回家的弘纲,怒斥曰:“士既致身青云,不务希踪先达,乃龌龊时流征逐,甘效辕下驹耶?”
爷爷实在看不下去了,责骂弘纲,家里父亲和兄弟累死累活为了这个家庭而终日忙碌,贫寒家庭供你读书已经不容易了,你却如此不争气,会试不中,你已经辜负了家长的期望,家里长辈没有责备你,没想到你自己却在自暴自弃,清流浊流也不分,龌龊的浊流你也去随波逐流,你这不是心甘情愿做人家屋檐下任人骑乘的牛马吗?
爷爷身高不满七尺,却声若洪钟,心里一激动,声音更大了。
弘纲自幼起就是一个乖顺的孩子,读书自觉,从来不需要长辈监督,更不要说训斥了,这一次遭到爷爷如此严厉的斥骂,犹如一桶冰水自头顶灌下,彻底醒悟了。是啊,家在农村,爷爷和父亲都是农民,自己的出身毫无靠山背景,一家人拼死拼活地劳累,供他读书,就指望他考取功名,出人头地,荣宗耀祖,自己怎么这么浑,会试不第,不思上进,却心甘沉沦,糊里糊涂地跟着别人去游玩吃喝了?
弘纲知道错了,跪在爷爷面前,谢了爷爷的教诲,愿意接受惩罚。
跪谢良久,爷爷看见孙儿知错愿改,心里的气也平了,教育的目的也达到了,嘱孙儿自今日起好好读书,以求上进,不要辜负了家里长辈的期盼。弘纲诺诺连声,这样,就免了家法惩罚。
弘纲的父亲知道自己实在太忙,无暇顾及弘纲读书上进之事,所以把弘纲的爷爷从东田老家接过来同居,人称爷爷“东田公”,这里是新房子,一方面尽孝,一方面照看弘纲读书,爷爷督促孙儿勤学苦读,操心劳神,无论冬夏,拂晓催促孙儿起床,半夜劝导孙儿睡觉,从未间断。
有一天,弘纲起床晚了一点,爷爷叩门,大声喊着:“弘纲起床!”“弘纲起床!”许弘纲蒙眬中听到爷爷喊起床,自知睡过了头,急忙睁开惺忪的睡眼开门迎接,心中又急又慌,忙乱中掀开门帘时,被门帘的竹签刺透了手掌,鲜血直流,爷爷急忙拿来家里备用的止血药敷贴包扎,虽经及时治疗,痊愈后,右手掌还是留下一个伤疤,伴随终生。
弘纲应试不第,心情不畅,在爷爷意料之中,弘纲沉沦不羁,实在出乎爷爷预料,经过这一次训斥,弘纲彻底醒悟了,改变了,他没有忘记爷爷的叮嘱、长辈的期盼,常常读书至深夜,爷爷看在眼里,又疼在心里,这时,爷爷令一小秃厮篝灯前导,给弘纲送来一碗稀粥,权当夜宵,弘纲闻知爷爷“謦欬扣门声,亟出迎之”,爷爷曰:“竟夕饥,需粥矣!”
爷爷教导孙儿,真可谓恩威并举,软硬得体,算得上是个教育名家。
爷爷年纪已经七十余岁,“犹晨起视堂室,洒扫拂拭,皆身亲焉”。爷爷虽然年高,体力能及之事,依然尽力而为,身教重于言教,这些,深深地影响着儿孙辈,克己奉公,身先士卒,尽力而为。
万历八年,许弘纲第二次进京赴考,住在一家宿店里,三场考毕,便在宿店等放榜,闲着无事,弘纲独自到外面走走,一走走到郊外,二更出门,现在已是子夜,团团圆圆的月亮挂在天边,该是十五、十六的日子了。
许弘纲边走边欣赏京城郊外的夜景,忽然听到远处有人在大声吟诗,吟来吟去总是这么一句:“二人土上坐”,“二人土上坐”。
许弘纲自幼喜欢对课,善于对课,见此人反复吟诵这一句,似乎在寻找对课人,许弘纲熬不住,抬头望望圆圆的月亮,嘴巴痒起来,接吟了下句:“一月日边明。”
许弘纲刚吟完,那边一个青年蹬蹬蹬地跑过来,边跑边夸:“好句!”“好句!”青年奔到面前,便邀请许弘纲到小店去喝酒,许弘纲也不推辞,跟那人进了酒店。
两人分宾主坐定,青年人问了许弘纲姓名、籍贯、来京何事,听讲是进京赶考的举子,那人连连称赞:“凭你的才学,一定中,一定中。”说完,又吟出一副怪联,向弘纲求解:
上联:甲乙丙戊己辛壬癸
下联: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横批:南北
许弘纲略一思忖,讲道:“上联以天干为句,独缺丁、庚两字,寓意‘无丁可耕(庚)’;下联以数字为对,却少一、十两字,寓意‘缺衣(一)少食(十)’,至于横批,乃‘没有东西’,因为只有‘南北’。”
弘纲进一步批解道:“整副对联是叹国家劳役过重,田地荒芜,百姓缺衣少食,没有东西,无法度日。”
那青年人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接着,两人喝了几杯酒,又谈了一会治国之策,稍后便各自分手了。
第二天,皇榜放出,许弘纲中了第十八名,到金銮殿接受皇帝钦赐进士时,许弘纲抬头一看,觉得这皇帝好生面熟,细细想来,原来就是头天夜里遇到的吟诗人,他便是微服出访的青年皇帝明神宗。
万历八年(1580),许弘纲中了张懋修榜进士,授绩溪令,这一年才27岁。
弘纲既授绩溪令,归拜堂下,向家里长辈辞行,爷爷对弘纲说:“后生才放书本,吏事故非所长,但以宁静禔身,以和平涉世,宜亦可以寡过。”
爷爷对弘纲的前途总算松了一口气,但又担心才放下书本的“后生”,对“吏事”没有经验,爷爷教其“宁静禔身”“和平涉世”,这样也可以过个清淡平静的日子。
“宁静禔身”,就是不要卷入官场的派系之争,好比静静地提衣起身,不惊动他人,出污泥而不染,做一个清白的官;“和平涉世”,就是爱民如子,为民着想,以达到社会和谐安宁,赢得民众的口碑。弘纲牢牢记住爷爷的教诲,亲民爱民,积极为民排忧解难,减轻农民负担,处处体现出劳动人民的本质。
许弘纲到绩溪任县令不久,恰逢爷爷生日,许弘纲觉得自己挣钱了,应该表示一下孝心,他以“俸金一星兼布一褐”为爷爷祝寿。
爷爷用孙儿送来的布制成衣,用孙儿送来的俸金置办酒馔,告于家庙曰:“嗣孙之有今日,蒙先人之赐也!”一方面,爷爷感谢了先祖的荫蔽,是敬祖,也是孝;另一方面,爷爷又写信告诫孙儿:“居宦三事清为首,官宦尽职于民事,仕宦当思好下场。”爷爷教许弘纲应当尽心为民,不要坏了县令之名,做一个清正廉明的官,不要败坏祖宗清白的名声。
爷爷信中还说,否则,你就是终日以肉给我吃,以锦衣给我穿,也是徒然矣!
许弘纲收到爷爷这封信,再三拜读,带在身边,默记心中,作为自己行动的指南,不敢有所偏倚。
万历三十三年,爷爷早已去世,许弘纲已经50岁了,升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江西,这时,弘纲还把爷爷这封信带在身边,拿出来拜读,说:“纲至今诵之,未尝不毛骨俱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