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菲列罗依然开着前灯,因为他刚从云中出来,白云弥漫在嶙峋石壁上。盘山公路逐渐下坡。他来到第一个松树林。零碎的岩石被野草所替代。
下面隔着些距离,有个男人在走路,双手插在裤兜里。
凭他走路的样子,我猜他是个牧羊人。牧羊人的流动与众不同。他们口袋里没有钥匙,没有硬币,没有手帕,也许有一把小刀,但是小刀更可能插在他身上的皮夹克的兽毛衬里中。他走路气定神闲,表明他是独立的,独立于刚从黑夜浮现出来迎接新一天的群峰,他对这一天既不知日期也不知是礼拜几。他这样走路,因为他自豪黑夜已经过去了。黑夜的顺利过去跟他有关系。
靠近牧羊人的时候,信号工减慢速度。最后一刻他停了下来,掀开挡风镜,双脚落地。他为什么停下?似乎他自己并不知道。也许是时辰,而且四周不见人烟的缘故。牧羊人有只狗遥遥吠了起来。
牧羊人越过外国摩托车手又走出几步,才并不回头地发话道:远?去很远吗?
远!摩托车手说。
大概这牧羊人少说也有两个礼拜没说话了。两人都一时感到词穷;都在一边斟酌一边大声说着。他们摸索于意大利语、法语和一种在理论上两人都讲的山地土话之间。他们试验每一个词,时而重复,就像牧羊人的狗重复自己的吠叫。
我把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吠叫、他们的混种语言翻译出来。
今天是礼拜天吗?牧羊人问,转身面对摩托车手。
礼拜三。
你出门很早?
很早。
现在夜里还是冷。
没有火?尚·菲列罗问。
没有柴。
没有?
有些东西我会偷,牧羊人说。
柴?
不,你的车子。
你要去哪儿?
下山去皮内罗洛。
皮内罗洛有多远?
皮内罗洛要走十二公里。
皮内罗洛有啥?
女人。
早晨六点钟?
还有个牙医!
上来吧。坐过摩托车吗?尚问道。
没有。
看过牙医吗?
没有。
上来。
我不来喽。
你痛吗?
不。
你真的不来?
我就在这里痛吧。你去很远?
去皮内罗洛。
好吧,牧羊人说。
这两个男人驱车下山到意大利,牧羊人用手臂环抱着信号工。
它在我的上颚产生腴润的口感。烤成焦褐色的外皮则是干的。每天早晨,我总是拣一眼望去褐色最深的巧克力面包。你给你爸爸烧好咖啡啦,面包师的太太说,上学去是吧!她说这些是因为妈妈已经走了,我和爸爸两个人生活。我先用牙齿接触黑巧克力,然后用舌头慢慢舔它。它是液体,未足以喝下去,你得吞咽,但相比面皮,它是液体。考验功夫的是要吞咽你最先找到的部分,也要留下足量的,来用舌头扫进丝滑面包的每一角,让巧克力浓香四溢。
他们在皮内罗洛的桥边停下来。牧羊人爬下摩托车,一言不发地挥了挥手,走进咖啡馆。路随河转,光线将柳叶的底面照得银光灿灿,河水闪耀着,有个渔夫在撒网捕鳟鱼,尚·菲列罗一直前进,膝盖紧抵油箱。
卡西俄尼河在快到隆布里亚斯科的地方汇入波河。这村庄的居民习惯听见流水汤汤,如果半夜截停了两条河,他们会蓦然醒转,以为自己死了。骑手与机车穿越而过,仿佛是一个生物那样协调,像一只低飞的翠鸟掠过水面。
我午休时喝杯卡布奇诺。不管是哪天下午的一点三刻,你都可以在G. 卡杜奇大道上找到我。我来摩德纳已经有十八个月了。就像是十八个月前,有人趁我熟睡的时候,把两个字母对调了一下:MODANE(莫达讷),MODENA(摩德纳)。我找到一个新的城了。我讲的意大利语带有法国口音,他们对我说:“单词们没有唱歌,倒是在跳踢踏舞!”摩德纳这里生产拖拉机和跑车,也出产大量的樱桃果酱。我很喜欢这里。我不semplice ,他们也不。我们都知道一颗杏再大也超不过五厘米!即使在摩德纳,如果一个人给当年出产的樱桃定价定得太苛刻,垃圾车也可能会撞死他。但是我晚上会在这里走街串巷,想象着每一种幸福,期待着奇遇来临。
天空是清晨的蓝,靠近树梢的地方有些白云。公路笔直,信号工的时速为200公里。
维罗纳有这么个展览,我和玛瑞拉决定去看。外头海报上有一个女子的侧影。那脖子绝了!世界上最性感的长颈鹿,玛瑞拉说。从另一幅海报上,我留意到埃及人怎样系住裙子。反正礼拜天免费,玛瑞拉说。他们在左边屁股上系住裙子。于是我们进去了。我什么都看,好像他们住在隔壁。这条街的门牌有点不可思议。他们是3000B.C.,我们是A.D.2000,但他们就在隔壁。我找到他们一个民居的模型:厨房、浴室、餐室、战车的车库。
那些墙壁上有贴合身形的凹洞,挖空了来安放肩膀、腰、屁股、大腿……像是制作海绵蛋糕的饼模子,但这些模子却是为了无尽美丽的身体,要像秘密一样保护的身体。这些埃及人,他们热衷于保护。玛瑞拉说,踏入这样一所房子,他们就把你砌到墙里了!慢慢看,妮农,我要去买个冰激凌!如果你一个钟头还不出来,我会去木乃伊棺材那边找你!
这样死去也是绝了!你躺在木乃伊的棺材里,像豆荚中的豆子,只是豆荚内层有如同新生儿头发的、绸缎般的绒毛,这里则有打磨得舒舒服服的木头—说是金合欢木—棺材上画着情人之神,吻你到海枯石烂。埃及人不让任何东西磨灭。甚至有一个猫用的木乃伊棺材。雕像行走的姿态也可叹!他们面对你,大大方方,抬着手臂,屈着手腕,掌心向外。男男女女都这样。如果是夫妻,女人会用一只手臂搂着她的男人。他们向前走来,偶尔迈一小步退后,但是他们绝对绝对不会背转身离去。埃及没有背转身这回事,没有离去,没有分别。
我自己试了试,右脚稍微领先,背部挺直,下巴微扬,左臂抬起,掌心向前,手指尖和肩膀齐平……
忽然我觉得有人看着我,便僵住不动。我感觉出来,那双看着我的眼睛在我左肩的后方。顶多四五米之外。肯定是个男的。我保持比埃及人更静止的姿态。
别的参观者开始对我身后的男人瞪眼。他们看到我,但是我没有让他们厌烦,因为他们认为我是加入了埃及人的行列,而且我纹丝不动,然后他们注意到我身后的男人,于是敌意地瞪着他,怪罪是他令我滞留的!
消停吧,自私鬼!我听见有个女人低声呵斥他。这是我最难忍的一瞬间,因为我很想笑起来。微笑无妨,但是我不能出声,哈哈大笑更不可想象。
我继续不动,后来感觉到注视消失了。我从一个玻璃匣子的倒影中,看见自己背后不再有人。他被挤进了下一个展厅。我这才放弃了埃及人的身段。
我自忖,要瞧瞧这人才好。下一个房间里有五只猿猴。实物大小的大理石狒狒,坐在那儿晒太阳。我觉得是太阳要落山了,每天傍晚,它们都坐到同一块岩石上观看日落。那个人,他戴着墨镜,挎着照相机。我无法看透他的镜片。再说在古埃及戴墨镜干吗?
我出了展览,准备去冰激凌店找玛瑞拉,这家伙跟着我通过旋杆闸口,呼吸声很重。
你的名字是纳芙蒂蒂 吗?他问。
我的名字是妮农。
我是路易吉,路上的人都喊我吉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