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 O H N B E R G E R
PIG EARTH
儿子把一块黑色的皮面罩放在奶牛前额,拴在两个角上。皮子用得多变黑了。奶牛什么也看不见。她的眼前第一次突然一片黑夜。奶牛死了不到一分钟,面罩就会取下。一年里头,从禁食牲口棚到屠宰场的十步之遥,这块皮面罩提供二十个小时的黑夜。
屠宰场是个老头开的,他的妻子小他十五岁,他们的儿子二十八岁。
什么也看不见,奶牛犹豫不前,但儿子拉着缠在她角上的绳子,母亲握着奶牛的尾巴跟在后面。
“我要是留着她,”农民自言自语,“再多两个月到她生小牛,我们再也挤不了她的奶了。而且生了她的体重会减。现在是最好的时候。”
屠宰场门口,奶牛再度犹豫,然后任人把她拉进去。
里面,靠近屋顶高处,有一副滑轮。轮子在铁轨上滑动,每个轮子悬下一根铁棍,末端有个钩子。挂在这个钩子上,一具四百公斤的马尸可以让一个十四岁的小子拉来推去。
儿子把有弹簧的螺栓对着奶牛的脑袋。处决时的一块面罩让受害者更顺从,也让刽子手看不到受害者的最后一道眼神。这里的面罩,确保奶牛不会掉头避开把她打晕的螺栓。
她的四肢弯曲,身体随即倒下。当一座高架桥垮掉,砖石——从远处看——似乎慢慢落到下面的山谷。爆炸后,一座大楼的墙也是这样。但是奶牛倒得跟闪电一样急速。不是水泥在支撑她的身体,而是活力。
“他们为啥昨天不宰?”农民自言自语。
儿子把一根弹簧伸进头骨一个洞,直到奶牛的脑子。它伸进去将近二十厘米。他搅着,确保牲口的全身肌肉放松,然后拉出弹簧。母亲两只手握着前腿有毛处的最上方。儿子割开喉咙,血涌到地上。有一刻,血像一条硕大的天鹅绒裙子,它的细腰带就是伤口边缘。然后它继续流着,什么也不像了。
生命是液体。中国人觉得气息乃生命之本,那是错的。或许灵魂就是气息。奶牛的粉红色鼻孔还在颤动。她的眼睛视而不见,她的舌头滑出嘴角。
舌头割掉后,会跟脑袋和肝挂在一起。所有脑袋、舌头和肝一起挂成一列。嘴巴张开,没有舌头,每副牙口沾了一点血,仿佛一头不食肉的动物戏剧性地开始吃肉。混凝土地上的牛肝下面有鲜红血迹,颜色像刚开花的罂粟,还没变成深红。
不甘心既没了血又没了脑子,奶牛的身体激烈扭动,后腿扑向空中。想不到这么大一头牲口,死得跟小动物一样快。
母亲松开前腿——就像脉搏现在太弱数不了——它软软地垂向身体。儿子开始剥牛角周围的皮。儿子从父亲那里学到利索,但老头的动作现在慢了。屠宰场后面,父亲正缓慢地把一匹马分成两半。
母子像串通好了。他们干活不发一言就能合拍。他们偶尔瞥瞥对方,没有笑容,却能理解。她推来一架四轮车,就像一辆拉长的有网眼的大型婴儿车。他用小刀一刀切开两条后腿,插上钩子。她按下电钮起吊。奶牛的躯体吊在他俩上方,然后躺着放进婴儿车。他俩一起向前推着车。
他们像裁缝一样干活。牛皮下面,皮肤是白的。他们从脖子到尾巴剥开牛皮,把它变成一件解开纽扣的外套。
养奶牛的农民走到婴儿车旁,解释为啥得把她宰了;她的两个奶头烂掉了,她几乎不可能产奶。他用手捏着一个奶头。它还是热的,跟他在牲口棚给她挤奶时一样。母亲和儿子听着,点头,但没答话,也没停止干活。
儿子割开和拧下四只牛蹄,扔进一辆独轮手推车。母亲割掉乳房。然后,透过剥开的牛皮,儿子用斧头砍着胸骨。这很像一棵树倒下前的最后一斧头,因为从那一刻起,奶牛不再是一头动物,而是变成了肉,就像树变成了木料。
父亲离开马,慢慢走过屠房,走到外面去撒尿。每天早上他要撒三到四次。走去做别的事情时,他走得更轻快。然而现在他慢慢走,很难说是因为尿急,还是提醒小他很多的妻子,虽然他可能老得可怜,但是权威不容置疑。
妻子木然地看他走到门口。然后她板着脸转身对着牛肉,开始冲洗,再用一块布擦干。她周围都是牛的躯体,但是所有肌肉几乎不再绷紧。她像在整理一个食品柜。除了牛肉因为屠宰电击还在颤动,就像夏天一头奶牛脖子上的皮肤赶走苍蝇那样颤动。
儿子很均匀地把牛肉劈成两半。它们现在是千万年来饥饿的人们梦寐以求的两块牛肉。母亲把牛肉顺着滑轮推到秤那里。它们一共有两百五十七公斤。
农民察看着秤上的读数。他答应一公斤九法郎。舌头、肝、蹄子、脑袋和内脏他分文不取。这些部位卖给城里的穷人,乡下的穷人什么也得不到。牛皮他也卖不到钱。
回到家,在牲口棚,宰掉的奶牛所在的位置空着。他把一头小奶牛放在那儿。到了明年夏天,她会记得这个地方,这样每天晚上和早上,从田里把她赶回来挤奶的时候,她就知道牲口棚里哪个地方是她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