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
——诸葛亮《诫子书》
收拾父亲遗物,我在衣柜里发现一个木匣:长30厘米,高20厘米,宽20厘米;朱漆剥落,露出瘢痕似的木色;合页跟扣吊儿锈迹斑斑,使得挂在上面那把铜锁显得鹤唳风声。
我不愿损坏父亲的宝贝,我想阅读木盒的内容,所以我只能去找钥匙。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你迫切想找到某样东西,总是事与愿违。不管是心理作用,还是眼球的无用功
——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就好像父亲的口头禅——错了就是错了。他不喜欢听解释,他只看行动,多年的服役经历造就了其雷厉风行和刚直不阿的性格。他没有让我步他后尘,没有把我带入行伍,而是让我成为一个名技术人员。
反正木盒不会像父亲一样天人永隔,我在几次翻箱倒柜之后暂时放弃寻找,着手安排父亲简短的葬礼。比起窥探他的隐私,这才是正事。
按照父亲遗愿,我把他跟母亲合葬。这是我这个儿子能为他做的全部,尽上最后一点孝道。我对母亲印象不深,只知道她在我4岁那年,死于一场意外,而我今年已经40岁。回忆过去,我脑海里最遥远的画面是摔倒。我记不清具体几岁,只记得那是一个夏天,在浓荫似洒的街道,父亲教我骑车。他双手扳着后座,维系平衡。我本来骑得很好,一回头发现他不知何时放手,站在不远处微笑看我,我的心立马慌了,车把像刚松开链子的狗一样乱窜,我连人带车摔倒在地。接着回忆,最抢镜的记忆是我7岁那年一次高烧,父亲紧紧抱着我,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当时我觉得童年漫长,转眼,我已是一个17岁男孩的父亲。时间合理地谋杀着我。
我偕同妻儿,一家三口来到辖区灵堂。整个过程简单而平静,我先取出母亲的骨灰盒,然后把父亲指定的那件墨绿色、复古飞行员夹克放入焚烧炉。虽然燃烧的不是遗体,但人们仍沿袭骨灰的叫法,而不是称为衣灰:一方面,是传统习惯;另一方面,是心理安慰。我克制着悲伤,看着烟筒里冒出滚滚的黑烟,强迫自己接受现实。相比之下,儿子的痛苦要奔放得多,他号啕大哭,涕泪涟涟,用含混不清的口音一声一声叫着“爷爷”。知他们爷孙关系好,但此刻,儿子的表现让我觉得有些夸大其词。这是一件值得痛苦的事,但并不需要恸哭。非是我冷漠无情,或者父子关系生疏,这是一件必然发生的事情,我在几年前就不断地做着准备。亲人久病而死相较惨遭横祸更容易让人接受,正如那个专门为此发明的词语:喜丧。我知道,我知道,父亲的身体非常健硕,他每天晨跑5公里,打一手好太极,生活节律,完全没有78岁老人的疲态和狼狈。
“你高兴了?”儿子停止抽泣,突然发难。
等待骨灰的过程分外煎熬,在此之前事情似乎尚有转机,离开我们的父亲随时可能去而复返;一旦把他生前挚爱的外套(代表遗体的外套)搁进焚烧炉,一切就尘埃落定。
“别这样说你爸爸,他和你一样难过。”妻子为我辩白。
“才没有,他巴不得爷爷早点够岁数!”
“住口!”辩白变成勒令,妻子还在为我开脱。
儿子无法继续对我进行攻击,转身离开,用中途退场的方式表达愤怒。
“他以后会了解,”妻子轻拍我的肩膀,“他会懂得你承受着他无法想象的伤悲。父子之间的龃龉,是文学作品的永恒主题。相信我,所有优秀小说家都会涉猎这个范畴。我虽然是女性,也不够优秀,但我尽力了。虽然这么说有点打脸,但我还是感谢你们的对峙为我提供了灵感和素材。”
她在说自己刚刚出版的小说。我努力想给妻子一个体己微笑,却始终不能协调嘴角的肌肉群。我看上去一定是灰色的、木讷的。
“说真的,新书发布会你要来吗?”
“不知道,最近事情很多。”
“叮”的一声,焚烧炉做功结束,送出来一抔黑灰色粉末,里面掩映着一把银色的钥匙。焚烧炉毕竟不是焚化炉,只是针对燃点较低的针织物,钥匙的牙花得以清楚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