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世仪,字道威,号桴亭,江苏太仓人。生于明万历三十九年(纪元一六一一)。长于陆陇其十九岁,与顾炎武黄宗羲等相先后。当刘宗周在“蕺山书院”讲学时,世仪欲往听讲,未果,一生常引为遗恨。是时流贼横行天下,彼见生民之涂炭,上书朝廷,谓宜破成格“举用文武干略之士”,不报。退而凿地十亩,筑亭其中,高卧闭门谢客,因号称桴亭。明亡后,曾在东林讲学;已而复讲学于毗陵。及归太仓,亦讲学不辍。清朝屡欲起用之,固辞不出。专修“程朱学”,终身从事著述,与陆陇其及张杨园等齐名,海内仰为真儒。康熙十一年,六十二岁卒(纪元一六七二)。
著有《思辨录》二十二卷,《后集》十三卷,此书前后经十二年之研究而成,故其思想尽在于中。此外有《论学酬答》四卷,《儒宗理要》六十卷,《性善图说》一卷,据其《传》,则未刊者尚有数种。《四库全书提要》评之曰,“世仪之学,以敦守礼法为主,不虚谈诚敬之旨;以施行实政为主,不空为心性之功;于近世讲学诸家,最为笃实,其言皆深切著明”,盖确评也。
陆氏为学之特色,是能体得程朱着实之旨,不作虚空之谈。尝谓“天下无讲学之人,此世道之衰也;天下皆讲学之人,亦世道之衰也”;又曰:“今之所当学者,正不止六艺;天文,地理,河渠,兵法之类,皆切世用,不可不讲。俗儒不知内圣外王之学,徒高谈性命,无补于世;迂拙之诮,所以来也。”(《思辨录》卷一)彼讥贬俗儒空迂之外,又举为学五弊曰:“谈经书而流于传注者;尚经济而趋于权谲者;务古学而为奇博无实者;看史学而入于泛滥者;攻文辞而溺于词藻者;是皆不知大道之故也。不知大道,则胸无主宰,心绪常差错,而不得步于正道。”(《思辨录》)至于何者为大道?则是周公孔子之道,亦即天地自然之道,学者即学此道也。一部《中庸》,只说一个道字;一部《大学》,只说一个学字;原于天者谓之“道”,修于人者谓之“学”,贯天人而一之者,谓之“道学”。是故“道生天地,天地生人;无此道,则天地且不成天地,人又何能念及之!故宏道之君子,不可不竭力从事于道与学。此道在天地之间,本不可见,学道之人,则能见之。‘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谓其能深察上下,遍满空中,无不是道”。(同上)意谓人物之生,本自天人合一而来,能参赞天地之化育,全受全归者,则为圣人。穷其道欲近于圣人者,则为学道之人。其解学道如是;桴亭之道,是儒家之正脉也。至谓圣人是禀天地之正气以生,此是继承程朱之性说。
要之陆氏以为道外无学,道学外无圣人,而圣人即为天地合一者,道之具象化者。故立志读圣贤之书,即为学者;立志行圣贤之事,即为学问。彼以《大学》《中庸》为学者入门之书,道学之所寄托者。学之基础,当植于是。而其中居敬,格致,诚,正,修,齐,治,平,即为为学之过程,为国家造就有用之人才,即出于此。其注重实学之一点,所以在清代程朱学派中,为出人头地之学者也。且其言曰:
近世之讲学,多似晋人之清谈,清谈甚有害于事。孔门无不就一语之实处教人。孔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又曰“敏于事而慎于言”;又曰“君子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又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俱是恐人之言过其实也。正(正德武宗年号)嘉(嘉靖世宗年号)之间,道学盛行;至隆(隆庆穆宗年号)万(万历神宗年号)而益盛,一日而天下靡然从风,惟以口舌相尚,意思索然尽矣。
陆氏于道学之根本论,则始终主张“居敬穷理”四字。以为是学圣人之第一工夫,“彻上彻下,彻首彻尾,只此四字”。又谓“居敬是主宰处,穷理是进步处,程子亦曰: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于致知”。(《思辨录》卷二)此点与程朱殆无出入。
陆氏为学,虽无创说,然以“道生天地,天地生人,人配天地,故能尽道”四句,为周子“《太极图说》”之旨义;其《理气妙合论》,则又打破罗整庵之“道一元说”,究明理气之属性;皆堪注目。盖彼先从太极入手,以太极二字,原本《系辞》,不过祖述孔子之旧;至于主静以立人极之见解,则为周子所独创;《太极图说》全篇之主意,当在此一点。故读此书,但论太极,不察人极,则周子之意旨,当全失却。故云:“不知太极,则无天地;不知人极,则无人;此之谓不诚无物。”(《思辨录》卷四)其合太极人极为一,而谓二者不可相离,与《中庸》“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之言,同其旨。离了天道则无人道,离了人道则无天道。盖用浑然一体之理,以观察《太极图说》,而为此说者也。在此点盖受刘念台之“人极图说”及“动静说”有几分之影响。而以主静二字,立人极之本;以中正仁义,为主静之实落处;凡此总称为圣人之尽性工夫。
中正仁义而主静者,周子立言,甚周匝也。然主静下,又自注曰无欲故静;无欲,无人欲也;无人欲,则纯乎天理矣。是周子以天理为静,以人欲为动;主静者,主乎天理也;主乎天理,则静固静,动亦静矣,岂有偏静之弊哉!(同上)
此中正仁义,即是圣人之道;中正仁义之外,别无所谓主静。离中正仁义而言主静,则非主静。与五行之外,别无阴阳;五行即阴阳,阴阳即太极之理相同。
彼于理气说中,又认理气二者,为不可分。此说先儒皆未论及;只有朱子说过“必先有是理,而后有是气;既有是气,则是理也”。又论万物之一原,则谓“理同而气异”;论万物之异体,则谓“气犹相似理绝不同”;此四语实具卓识。凡论理气之学者,皆当引为标的。故云:“学者宜取此四言参伍错综,寻求玩味,胸中贯串通彻,务使无一毫疑惑而后可。如是则于天地万物性命之理,当自能了然而无间。”又对于罗整庵“周子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三语,以为“凡物必两而后可合,太极阴阳,果为二物,则方其未合之先,各安在耶”之疑问,论述之如次:
整庵言理气,亦固陋也;夫气即是理;以为气中则有理而非气,是即理也;既非气则是理,则安得不为二物?(《思辨录》卷二)
又曰:
整庵以为气集便是集之理之谓;气散便是散之理之谓;惟其有集有散,是乃所谓理也。是则就集散上观理,而不知所以为集散之理也。宜其于程朱之言,多有所未合。(《后集》卷二)
彼认整庵之理气;堕于形器之中,而未能体得浑然融合(理气之一元)体现天地之妙用之理。盖周子哲学,决非二元论;整庵不达此旨,宜乎怀疑不决也。
其次是彼之性说,以为性即是气质;本然之性,不可称为性。后来儒者,率以孟子之性善说为本,以为本然之性,浑然至善,纯粹未发,此言决不得当。所谓性者,不是此种本然之性;孟子之性善,亦不是此种意思;孟子是就天命上说,是说命善,不是说性善。天命之初,吾人尚未落于气质,故此说可以成立。厥后朱子欲发见至善之根据,亦言性善;但朱子于“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之分别,初不甚了了。又伊川朱子论性时,皆曾分性为本然气质二者,而以为前者即孟子之性善,后儒亦附和此说。然孟子之言性善,乃《中庸》“天命之谓性”之类。只就天命上说,未落于气质。然孟子又有“人无有不善”之言,是就人生以后看,即下愚浊恶,无有不性善者。盖孟子论善,只就四端发见处言,因其称端,即知有仁义礼智;人人有四端,即人人有性善也。此是说人人有为善之资质。有为善之可能性耳;决不必说到人性浑然至善,未尝有恶,然后谓之性善,以释氏所谓真性者当之。要之性字,必落于后天之气质,而始有性可称。如周子之说为最妥。其言云:
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曰:形生质也;神发气也;形生神发,而五性具足。是有气质而后有性也。不落气质,不可谓之性;一言性便有气质。(《思辨录辑要后集》卷四)
此论颇有根据,就《易》一阴一阳章而区别之,则自来所传孟子之性善说乃就天命之初“继之者善”之处立论,未尝说到“成之者性”。而陆氏则谓在“成之者性”以前,不得著性字;既说成之者性,便属气质矣。
彼又赞周子曰:
诸儒中论性,莫如周子最明白,最纯备,《通书》首章曰:诚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纯粹至善者也。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元亨诚之通,利贞诚之复,大哉《易》也,性命之源乎!只就元亨利贞上,看出继善成性处,不过一诚字,则实理也,能全此实理者惟圣人;故曰诚者圣人之本。(同上)
陆氏以为惟气质方可称为性;若善恶之分歧点,则在于诚德之成就如何而见之。故又说惟周子“性者刚柔善恶中而已矣”一句中之“而已矣”三字,最为竭尽无余之辞。从来论性之人,无有比此语更简而得要者。而后来儒者罕称之,盖皆以此言为专论气质,而不知气质之外,初无所谓性也。程张朱诸子之论性,千言万语,其实不能及此。陆氏如此断定,用气质一元论,充足周子之说;又用作自己之性说。彼固理气一元论者,于性说以一元始终之,可谓彻底之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