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史记·项羽本纪》记范增劝说项梁立楚王后裔为王曰：“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怀王入秦不反”，事在楚怀王三十年（前299），也就是秦昭王八年，正是以宣太后为首的楚系外戚在秦国当政的时代。这件事情的背景，涉及秦楚两国复杂而源远流长的联姻结盟、争斗离合关系，乃是尚未解明的课题
。南公，楚国之阴阳家流，善谶言。《汉书·艺文志》有“南公十三篇”，在阴阳家。三户，诸家解释不同，或言楚国昭、屈、景三大族，或言项羽击秦军之地名三户津，都难以成说
。《集解》引臣瓒曰：“楚人怨秦，虽三户犹足以亡秦也。”《会注考证》泷川资言曰：“三户者，言其少耳，虚设之言。”其说平实而合于常情常理，不过，就谶言而论，其说则缺少准确的预见之力。纵观秦末的历史，“亡秦”一事，由陈胜、项羽和刘邦三位英雄主导完成。这三个人，都是楚国人，与楚国有紧密的关系，亡秦必楚之三户，用陈胜、项羽和刘邦来解说，似乎更贴近历史。
陈胜大泽乡起义，建立张楚政权，开创诛暴灭秦的大业；项羽巨鹿之战消灭秦军主力，决定秦亡的命运；刘邦首先攻入关中，迫使秦政府投降，宣告秦国国运的终结。司马迁在综述这一段历史说：“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曰：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如斯之极。”
《史记》将陈胜的一生入于王侯世家，将项羽和刘邦写入帝王本纪，无一不予以高度的评价。司马迁又著《秦楚之际月表》，将从秦末之乱到汉王朝建立之间的这一段历史，视为秦楚之际，强调的是楚国楚人在秦末历史中的独特地位和作用。
陈胜是陈郡阳城人
，吴广是陈郡阳夏人，他们在大泽乡起义。这些地方，战国末年都是楚国的领土；随同陈胜吴广起兵的九百戍卒，也都是出身于楚国地区的贫民；陈胜所建立的政权号为张楚，取“张大楚国”的意义。项氏是楚国的名门贵族，封地在陈郡项县，后迁徙到泗水郡下相县
，项梁、项羽起兵于会稽郡吴县，都是楚国的旧土。随同项氏的八千江东子弟兵，也无一不是楚人。项梁后来拥立怀王，复兴楚国王政，项羽统领楚军歼灭秦军主力，自封西楚霸王，宰割天下，时时处处都是楚人楚国。刘邦是泗水郡沛县人。战国末年，沛县是楚国的领土，沛县吏民随同他起兵于沛县，也是楚国人起于楚国旧土。刘邦起兵以后，被推举为沛公，是楚制的沛县长官。他始终在楚国的旗帜下奔走，攻入关中收降秦王时，他是怀王楚国的砀郡长
。
然而，自东汉历史学家班固著《汉书》以来，陈胜和项羽被贬入臣民列传，《秦楚之际月表》被《异姓诸侯王表》取代，秦楚汉之间的这段历史，被视为秦汉之间的历史。在这种对于历史的修改当中，曾经主导天下政局的楚国之存在被抹消，张楚王陈胜和西楚霸王项羽被淡化，刘邦曾经是楚国臣民、汉出于楚的历史也被掩盖。班固综述这一段历史说：“是以汉亡尺土之阶，由一剑之任，五载而成帝业。书传所载，未尝有焉。何则？古世相革，皆承圣王之烈，今汉独收孤秦之弊。镌金石者难为功，摧枯朽者易为力，其势然也。”
同一段历史，在班固这里，只强调西汉建国和刘邦伟业，申明汉王朝之建立，乃是直接承接秦王朝之衰弊而来。历史认识的差异，直接影响到对于历史事实的处理。
解读历史，有解读者的识见参与其中；编著历史，受编著者认识的左右。《史记》由司马谈和司马迁父子两代写成。司马氏父子的时代，距离秦楚汉间不过数十来年
，时代的遗留尚在，他们能够真切地感受。《史记》是私人著作，未受政府官方指导的限制，能够实实在在地撰写，成就古风信史。
《汉书》是班彪班固父子的著作，写成于东汉，距离秦楚汉间已经有二百多年
，王朝循环交替的历史已经固定，正统观念的史观已经形成。《汉书》编成以后，成为官修正史的开端，后代王朝编撰前代王朝历史的义例体裁，天命在前后王朝之间移转的历史观念，也成为中国史学的主流和传统。正因为此，出于统一王朝有序交替的观念，西汉王朝被视为秦王朝天命的革命者，秦汉之间难以容纳承接天命的第三者出现，于是历史被按照既定的型样剪裁。在这种剪裁当中，不仅曾经主导天下的楚国楚人被抹消；伴随这种抹消，秦末之乱的本质是否定秦帝国的统一而回复战国，其历史特点是战国后期以来七国关系的重演，如此种种时代精神的真相也被涂抹后重新勾画。模糊扭曲的成见，误导国人二千余年。
1989年，田余庆先生发表《说张楚——关于“亡秦必楚”问题的讨论》一文，着眼于长沙马王堆汉墓的遗留物，从出土历书上的张楚年号入手，究明西汉初年陈胜张楚法统的存在，进而钩沉考证，再现秦汉间被抹消的楚国楚人，又索隐推断，连接战国，指出秦楚汉间的历史特点，是战国末年以秦楚关系为主的列国关系的重演和发展；这种重演和发展，又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由楚承秦重新走向统一。“张楚之立，重新开始了秦楚之争；刘邦灭秦，完成了张楚之军西击强秦所未曾完成的任务。秦楚之争，最后的胜利者是楚。胜利的楚以刘邦为代表，转化为汉的皇权，这同时又是秦始皇已开其端的统一的回归，帝业的胜利。”
在这种新的历史背景中，也就是战国以来的秦楚角力中来看历史的话，我们可以看到最后的胜利者是楚人，而成就楚人最后胜利的三位功劳者是陈胜、项羽和刘邦，也许，这就是“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意义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