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快到我九岁生日前,我们举家由北卡罗来纳州搬到马里兰州。让我讶异的是,我的名字已捷足先登。“斯诺登”在我们定居的安妮阿伦德尔郡(Anne Arundel)随处可见,过了一阵子,我才知道个中缘由。
理查德·斯诺登(Richard Snowden)是在1658年来到马里兰的一名英国少校,他以为巴尔的摩勋爵(Lord Baltimore)保障天主与清教徒的宗教自由,亦适用于贵格会教徒。1674年,理查的哥哥约翰也来了,他同意离开约克郡,为贵格会传教以换取缩短刑期。威廉·佩恩(William Penn)的欢迎号在1682年抵达德拉威时,约翰是少数在场欢迎的欧洲人之一。
约翰的三名孙子在独立战争时加入大陆军。由于贵格会教徒是和平主义者,他们决定加入战争支持独立而遭受教区责难,可是他们的良知要求他们重新考虑和平主义。威廉·斯诺登,我的父系祖先,官拜上尉,在纽约华盛顿堡之役被英军俘虏,死在曼哈顿恶名昭彰的糖厂监狱中(传言英军强迫战俘吃下混着碎玻璃的粥来杀死他们)。他的妻子伊丽莎白·摩尔(Elizabeth née Moor)是受到华盛顿将军重视的一名顾问,她的儿子约翰·斯诺登是一名政治家、历史学家和宾州报纸发行人,其后代往南方定居,和他们的马里兰斯诺登表亲们在一起。
查理二世在1686年赐给理查·斯诺登家族1976英亩(1英亩≈4046.9平方米。——编者注)林地,安妮阿伦德尔郡便涵盖几乎全部林地。斯诺登家族创立的企业包括帕塔克森特铁厂(Patuxent Iron Works),美国殖民时期重要的锻造厂之一,也是炮弹与子弹的主要制造商,以及斯诺登农庄,由理查的孙子们经营的农场与乳牛牧场。在英勇的大陆军马里兰防线服役之后,他们回到农庄,而且完全奉行独立原则,废除家族蓄奴,甚至在南北战争之前将近一百年便解放了两百名非洲黑奴。
往昔的斯诺登田地今日被斯诺登河大道一分为二,这是一个繁华的四线道商业地段,有高级连锁餐厅和汽车经销商。邻近的32号公路/帕塔克森特高速公路直接通往米德堡(Fort George G.Meade),美国第二大陆军基地和国家安全局所在地。事实上,米德堡坐落在曾经属于我的斯诺登表亲的土地上,若不是向他们收购(一派说法),便是美国政府向他们征收(另一派说法)。
当时,我对这段历史一无所知,我的父母开玩笑说,每当有新的人搬进来,马里兰州就把招牌上的姓名改掉。他们觉得这很好笑,我却觉得很惊悚。走I-95公路,安妮阿伦德尔郡跟伊丽莎白市距离才不过250英里(1英里≈1.609千米。——编者注),却像不同的星球。我们从树木茂密的河岸换到混凝土人行道,从一个我受人欢迎及成绩好的学校转到另一个因为戴眼镜、不会运动,尤其因我的口音而老是被嘲笑的学校,因我南方拉长尾音的浓重腔调,新同学骂我是智障。
我对自己的腔调极为介意,便不肯在课堂上说话,自己一人在家练习,直到我的口音听起来正常为止,或者至少直到我不会再把我受羞辱的“英语课”讲成“应语棵”,或者说我的“叟指”(手指)被纸割伤了。但是,我害怕开口讲话造成我的课业退步,我的一些老师决定让我接受智商测验以判断我是否有学习障碍。当我的测验分数返回后,我不记得有人向我道歉,只有一大堆课外“加强作业”。事实上,原本怀疑我的学习能力的老师们,现在开始对我喜欢讲话很有意见。
我的新家位于环城公路,原先是指495号州际公路,也就是环绕华盛顿特区的公路,现在则是指美国首都附近幅员不断扩大的住宅社区,北起马里兰州巴尔的摩,南至弗吉尼亚州匡蒂科。这些郊区的居民几乎是在美国政府工作或者在跟美国政府做生意的公司上班。讲白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理由要待在那里。
我们住在马里兰州的克罗夫顿,安纳波利斯与华盛顿特区之间,安妮阿伦德尔郡西区,住宅建筑清一色是乙烯墙板的联邦式风格,取了一些奇特有趣的老名字,比如克罗夫顿古镇、克罗夫顿马房、保留区、莱丁区。克罗夫顿本身是一个规划社区,坐落在克罗夫顿乡村俱乐部的外围。在地图上,它像极了人的大脑,街道蜿蜒曲折,像大脑皮质的脊与沟。我们住的街道是骑士桥环路,满布广阔慵懒的双层式住宅、宽敞的车道和能停两辆车的车库。我家是环路一端数过来的第七户,另一端数过来也是第七户,即正中央的房子。我有一辆Huffy(赫菲)变速自行车,我骑着它去送《首都报》。这是一份安纳波利斯发行的老牌报纸,每日派报变得很不规律,尤其是在冬季,尤其是在克罗夫顿大路与450号公路之间。这条路经过我们社区时,就变成了国防公路。
对我父母来说,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时期。搬到克罗夫顿对他们来说是更上一层楼,经济与社会地位都是。街道树木林立,几乎没有犯罪,多文化、多种族、多语言的人口,反映出华盛顿特区外交与情报社区的多样化,富裕且教育良好。我家后院基本上是个高尔夫球场,街角就有网球场,再走过去有一个奥运会规格的游泳池。交通又方便,克罗夫顿再理想不过了。父亲只要40分钟便可上班,他的新职位是海岸警卫队总部航空工程部准尉,当时总部设在华盛顿特区南区的巴瑟德角,邻近莱斯利·麦克奈尔堡。母亲只要20分钟就可以到国安局去上班,其四方形、未来式的总部屋顶设有雷达天线罩,并用铜包覆以密封通信讯号,构成米德堡的中心。
我一再向外来者强调,这类工作再普通不过了。我们左手边的邻居在国防部上班,右手边的邻居在能源部和商务部工作。有一阵子,学校里我喜欢的女孩子,几乎每个人的爸爸都在联邦调查局上班。米德堡不过是我母亲上班的地方,还有另外12,500名员工,其中四万人住在当地,许多都是和家人一起。这个基地设有115个政府机构,另外还有军方五个军种的部队。正确地说,安妮阿伦德尔郡大约有50万人口,每800人中有一人在邮局工作,每30人中有一人在公立学校体系工作,每四人中便有一人任职或服务于与米德堡相关的企业、机构或军方。这个基地有自己的邮局、学校、警察和消防署。地方上的孩童、军人和平民,每天都会去基地上高尔夫球、网球和游泳课。虽然我们没有住在基地,但母亲把那里的贩卖部当成我们的杂货店,大量采购物品。她会利用基地的福利社作为一站购足式的商店,为总是穿不下衣服的姐姐和我采购实用的衣物,但最重要的是,这都免税。不是在这种背景下成长的读者,不妨将米德堡及其周遭甚至整个华盛顿特区地区,想象成一个巨大的兴衰起伏的企业城镇。那里的单一文化和硅谷很像,只不过华盛顿特区的产品不是科技,而是政府本身。
我必须指出,我的父母都通过了最高机密安全调查,母亲还接受了全范围测谎,这是军方人员不必接受的高等级安全调查。好笑的是,母亲的工作跟间谍完全不相关。她是为国安局员工服务的一个独立保险与福利协会的办事员,主要是为间谍提供退休计划。不过,为了处理退休金表格,她还是必须接受审查,好像要空降到丛林里去发动政变一样。
直到今日,我仍然不是很清楚父亲的职业。事实上,我的无知并不奇怪。在我成长的世界,没有人真正讨论自己的工作,不仅不跟子女讲,彼此间也不讲。我身边的成人确实依法不得讨论他们的工作,甚至跟家人也不行,但我认为,比较正确的解释是,他们工作的技术性质以及政府的划分很不一致。技术人员很少甚至不曾了解他们被指派的计划的全面应用及政策影响。他们的工作往往属于极为专业的知识,在烤肉时闲聊会让人下次不想再邀请他们,因为没有人感兴趣。
回想起来,我们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搬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