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朵蓝绿相间的火光在狭小的空间中闪动,将一面怪异的岩壁映照得若隐若现。岩壁大体还是平整,但细看还是有些倾斜和粗糙,就像是一个心不在焉的泥瓦匠随手一刀切出来的,而这面看似随意的岩壁上,却镶嵌着十八张形貌各异的怪异面孔。
这些面孔栩栩如生,上面的神情各异,有的狰狞如同狂暴的野兽,有的癫狂得像是刚生吃了自己父母的疯子,有的贪婪得像是饿了十天的人看见了一桌绝世佳肴,此外也有妩媚动人的,有欣喜若狂的,周围蓝绿的火光幽幽闪动,将这些面孔映照得忽明忽暗,好像都正在倾力将独属于自己的情绪宣泄出来。
忽然间,其中一张面孔的眼睛亮了起来。这是一张看似平静,却又好像潜伏着扭曲和癫狂的脸,他原本空洞的双眼忽然开始放出一阵幽幽的蓝光,然后凝结出了两颗蓝色的眼珠,上面隐约有一些人影。
“咦?骸极道?”一个干枯佝偻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岩壁前,伸手从这张面孔的眼眶中取出了这两颗眼珠子。阴幽的火光下,能看出这是个极老的老人,脸上的皱纹里塞满了老人斑,双眼浑浊,声音也是干巴巴的没有丝毫生机。
老人浑浊的双眼仔细看了看面具上取下的眼珠,就转身离开了岩壁。这里似乎是一个深入地底的空间,只有偶尔漂浮在空中的蓝绿色火焰带来数丈的光亮,其他地方都是如无尽深渊一样的漆黑而寂静。老人在台阶上缓缓前行,他的步履蹒跚又迟缓僵硬,就像一具几十年没动过的木偶,几乎都能听到他关节之间发出来的呻吟。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终于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光点,似乎是这地底空间的出口。老人继续地蹒跚而行,但只有这时候才能看出这老者行进的速度其实极快,看似僵硬缓慢的步伐,其实每一步落下都跨越了百丈的距离,前方那光点迅速地接近,最后呈现出一个数十丈宽大的巨大出口。
老人在距离出口还有数丈的地方停了下来,因为出口外站着一个赤着上身的高大身影,老人就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高大身影的背后,就像奴仆面对自己正在专注的主人,不敢轻易上前打搅。
这身影是个高大的男子,骨架宽大而又修长,筋肉健壮却不显得臃肿,宛如一尊花费某个大师毕生精力反复打磨雕琢出来的完美塑像,一头漆黑中仿佛带点紫色的长发在烈烈的风中乱舞。出口外是一处凸出的平台孤悬于一面峭壁之上,这个男子就站在上面负手而立,静静地注视着下方的一片喧闹场景。
下方是一个宽达数里,深达百丈的巨大坑洞,坑洞的边缘整齐对称而成浑圆,就像有个巨人用一柄巨大的勺子一下在地上给挖出来的,此刻这个大坑洞中数十只大大小小的妖兽正在此起彼落地跳跃,冲击,纠缠,争夺,其中最大的几只足有数十丈高大,张口的喷吐,目光的凝视,螯肢的挥动间都会带起一阵阵的火焰或者是寒霜,也有地面不断软化为流沙或者是突出成为尖锐的石笋,或者凝聚出怪异的晶体和金属。这些放在其他地方都是足以轻易覆灭村镇,甚至威胁到一些城池的高阶妖兽,此刻却都被圈禁在这一方坑洞中,即便是其他稍微小一些的也都十丈或者数丈高大,依然可以以本能激发五行法术的三阶妖兽。
除了这些妖兽之外,还有几十个人也在这坑洞之中,他们或者是在争斗,或者是在怒号着和妖兽厮杀,还有哭叫着求饶绝望地嘶喊着的。
“我乃是北海李家旁系次子!我乃是北海李家旁系次子!你们谁能救我出去?我家必有厚报!一千晶,两千晶都可以!三神在上,绝无虚言!”
“我乃南宫家管事,你们不能如此对我,你们不能如此对我!”
“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道主,道主请饶过我这一次……”
当然也有想着逃跑出来的,有两个在大坑的岩壁上纵跃如飞的身影,显然是先天境界的武道人仙,而还有一个驾驭着一股狂风的则是先天境界的鬼仙无疑,但不管是他们还是那些妖兽,在触碰到这个大坑顶部的时候都会被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量将他们重新弹回去。
当尝试着无法逃跑之后,这三个修为最高战力最强之人就开始加入那些争斗的行列,这些人争夺的只是一块巴掌大的小小面具,看起来平平无奇,这些人却像是在抢唯一的救命稻草,各种法术此起彼落,有直接轰击向一同争夺的对手的,有轰击向抢到了面具的人的,也有轰击向一旁的妖兽的,也有意图隐藏自己然后偷袭的,那面具也在各种厮杀中不断地转换主人。
周围的妖兽自然也没闲着。五行所属不同的妖兽相互之间本能地就会感觉到敌意和排斥,属性相克的这种敌意尤其严重,而属性相契的妖兽又有相互猎杀吞食的习性,有一半妖兽甚至都没有顾及那些人,只顾着捉对厮杀,还有为了争食一两个人而相互斗得不可开交的。而另一半就围拢在那些争夺面具的人周围也并不一拥而上,越是强大的妖兽灵智也越高,再不只是单纯被食欲支配,懂得审时度势,不只防备着那些抢夺面具的人反击,也还防备着旁边的其他妖兽,当那些修为最弱只知哭号求饶的几个人被轻易吞吃之后,妖兽就只等待着那些力竭或是战败的人被淘汰出那个圈子,然后相互之间又是一场争夺。
生和死,吃和被吃,所有的妖兽和人就在这坑洞中交织出一副喧闹残酷血腥,又好像带点壮烈的场景。而站在悬崖洞口高台上的那个男子就低头看着下方这一幕幕景象,他的五官棱角分明而深邃,乍一看似乎只有四十岁上下,但看着下方眼光淡然而深邃,神情冷漠,又好像一尊凝视了万古岁月的魔神。
“长生,什么事?”男子忽然开口。
“启禀尊主。”后面的老者这才开口。“骸极道道主陨落了。”
男子轻声哦了一声,神色波澜不惊,似乎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抑或他早有所料。半晌之后他才又开口说:“看来唐家终究是不敢担这个责。”
老者双手送出那一对蓝色的眼珠:“骸极令记下了方朗卓最后所遇之敌,似乎并非唐家之人,道主可要看看么?”
男子转过身来拿起那对眼珠,眼光扫过上面流转的一男一女的两个年轻人就不再多看,重新放到老者的手中去,淡然说:“恰逢其会的蝼蚁罢了。这事必须得算在唐家头上,就算一具荒兽遗骸算不得什么,那也是我森罗殿发掘之物,就算方朗卓修为再是不堪,终究也是我森罗殿一道道主,他们都得给我个说法。”
老者有些迟疑地道:“我就是怕他们推脱……”
男子转身过去对着下方缓缓伸出了手,凌空虚握了一下。
下方坑洞中,所有在争夺争斗厮杀的妖兽和人猛然间都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吸引着离开了原地,不少人和妖兽还在愕然失措中,他们五官和窍穴中就开始喷出了血雾,随着这血雾的喷涌,他们的生机迅速地失去,身体也飞速地干枯萎缩下去。之前还生机盎然活力充沛地争斗的强大生灵,这一刻中全数变成了被人肆意挤压汁液的果蔬食物。
一息之后,漫天的血雾如百川汇流一样汇聚在了男子的手中,然后凝聚成一颗小小的鲜红色丹药,那些浮空的妖兽和人都化作枯骨残渣纷纷落下。
“他们推脱不了的。”男子将手中的血珠丹药丢入老者的手中,淡淡说了句,转身走入后面的洞窟中去了。
老者弯腰恭送男子离开,然后才走到了高台边缘,看向下面的大坑。大坑中,一地的干枯碎屑里,只有一个约莫三四十岁的男子还幸存着,形貌凄惨地在枯骨堆中爬行。他手中握着一块巴掌大小的面具令牌,正是之前所有人都抢夺的那个,面具上的五官生动活泼,欣喜中带着狰狞,仿佛蕴含着无穷的生机和贪婪。而正是这个令牌,才能让他在刚才那男子的一掌虚握中保下了性命,没有和其他人还有妖兽一起化作枯骨。
这个男子并不是那些人中修为最高的一个,他人仙武道不过暗劲巅峰,鬼仙道倒是生法境已然大成,不过在几位先天境界的高手面前也实在算不得什么,他能抢到这个面具靠的是心机,算计,狠绝,还有一股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的求生欲。他先和几个相识的人一起并肩对抗妖兽,然后靠着那几个同伴的牺牲,看准了机会装作不小心被一只土行的妖兽给吞入腹中,靠着符咒法术在妖兽腹中强撑着,后来那妖兽被先天高手击杀,他也藏身在尸骸中,直到看到两个先天高手两败俱伤他才一举冲出,抢过那面具转身又投入一头最强壮的妖兽的口中去主动被吞吃。其他人正在疯狂对那妖兽猛攻的时候,上方如神魔一般的男子的虚空一握将这一切都结束了。
当然这唯一幸存的男子也绝不好过,他的两只脚都在妖兽的口中被咀嚼得稀烂,身体上也满是灼伤,即便是用了个先天符咒护身,在那妖兽腹中的强大腐蚀中也是丢掉了半条命,连头脸上都是一片血肉模糊,似乎是瞎掉了一样,在那些枯骨堆中只是凭本能地一股求生欲在无目的地爬动。
“不管是运气也罢,心机手段也罢,实力也罢。你能得此长生符,在尊主的森罗万灭法中挣出自己的一条生路来,那便有资格入我长生道了。”老者看着那个艰难爬行的男子,嘶哑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大坑中。“只是一入我森罗殿,不管你之前是哪家之人,有什么过往,皆要一笔勾销,从此就只是我森罗十八道中一条游魂而已,如此你可愿意么?”
“我愿意。”下面那坑洞中的人勉强张开血葫芦一样的嘴回答道。
“好。杀伐霸道,苟且心机,万般作为,皆是为活着多喘几口气。有此觉悟,你便得我长生真意了。”老者将手中那血红色丹药丢入自己的口中,似乎是细细品味了一下之后重新开口又吐了出来,然后那丹药就如同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托着一样悠悠地飞到了下面那个人的面前,钻入了他的口中。
丹药一入口,这人身上那原本看起来极为恐怖的伤势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痊愈起来,连那被妖兽撕咬得完全不见了的双脚也开始从断处重新生长,不过数十息之后一双筋肉骨骼俱全的新的双脚就出现了。
“多……多谢这位……多谢道主!”这人翻身跳起,随即对着上面的老者重重地磕头,神态言语中都尽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和臣服,不只是为了这奇迹一般痊愈的伤势,也为这似乎能满足他心中最深处渴望的归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