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不周赶到了那发出光芒的房舍中。看到了那个面白无须,高鼻吊眉的男子正站在存放急讯符鹤的密柜前,怔怔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柜子,墙上的灵石灯发出的光芒照在他惨白的脸上,他身上已经湿透,好像一只从雨里钻出来的幽魂。
“周庆,是你?你在干什么?谁准许你来激发符鹤的?”田不周怒喝。也只有这个田霁的贴身亲随,算是田家大宅的半个管家的人才会知晓这个急讯符鹤,也才拥有激发这个符鹤的能力。这原本是为了防备有超出田家应付能力的强大妖兽,或者有其他十万火急的意外而向唐家求援的传讯符咒,唐家接到了这样的符鹤之后就会第一时间派高手赶来这里。
但要说现在田不周和田霁最怕见到的,无疑就是唐家的人。他们的布置还没有完成,田不周的晋升还没有成功,这一切都还没有变作既成事实,这里的还不是可以让唐家为其掩盖劣迹的果实,只是一滩可以引来三神门的腐臭烂泥。
唐家会怎么做,田不周不需要去猜。对于底下人搞出的破事,事后明白和事前就知晓在上位者眼中可完全是两回事。就像众目睽睽之下吃了一颗下人奉上的晶莹剔透的果子,事后才知道那其实已经内中腐烂发臭,那碍于面子也不能发作,只要下人能痛哭流涕及时认错说不定还要笑语盈盈显示自己的大度和包容,这样才好让其他下人心悦诚服地继续安心跟着自己。而一旦事先就明白有下人摆下了烂摊子还妄图遮掩,那自然是要对这种胆敢给自己惹来麻烦的东西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唐家的严惩,田不周可是亲眼看见过的,那可是真正让一个小家族从此彻底消失。所以他是真的怕。
“.你是谁?”周庆挪动着眼珠,疑惑不解地看着这个遮住面目的守卫。
“是我!”田不周没有扯去面上的遮盖,实际上即便扯去了,那还没有长出皮肤的血肉烂脸周庆也认不出。但田不周相信周庆能认出自己的声音,这个家生子自小就伺奉了田家几十年,田家从来都没有亏待过他。
“是你?田不周?”周庆果然认出了,只是称呼和神情中都不见丝毫应有的敬畏,反而有种说不出的阴森和戾气。
“好个贱奴!”田不周的怒火再也忍耐不住,朝着周庆猛扑过去。
周庆一个转身,朝着屏风后面跑去,那里有道后门,他应该就是从那里进到这里来的。
田不周扑去的速度快,周庆的脚步也不慢。他也算半个田家人,能在清河镇担当镇守的贴身亲随,当然不会是手无缚鸡之力。转眼之间他的身影就从屏风后消失了,外面雨地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田不周脚下的速度更快了,唐家人即将来到的恐惧此刻完全化作了对这个背叛仆役的怒火,他可以肯定这一切绝对是有意为之。暴怒之下的他直接将前面的屏风撞得粉碎,朝着后门外的脚步追去。
咔嗒一声,田不周的脚下传来一个奇怪的触感和声音,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一股巨大的剧痛就传了上来,他只感觉小腿好像被人用巨斧猛劈开了一样。田不周低头,借着背后隐约的灯光,他能看到一个狰狞的钢铁夹子正吊在他的小腿上,巨兽一样的利齿切割进筋肉,看起来几乎把他的腿切作两半。
“啊~~~!”剧痛和震怒揉合在一起,让田不周大声惨嚎。他认出这是猎人所用的捕兽夹,而且明显是加强过上面的机簧力量,让他武道化境的筋肉对外力的自动反弹都没能将这钢夹给挡住。
前方雨地里周庆转过身来,看着踩中陷阱的田不周,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
“贱奴!”田不周又惊又怒到了极处,伸手就去扳那脚上的捕兽夹。但他刚刚才一俯身,晃眼间就看到一道漆黑的影子穿过雨幕朝着他急速射来,他连忙伸手一拨,一只狼牙重箭被拨歪从他头边射过,噗的一下将后面的立柱给彻底射了个对穿。
从这箭射来的方向上看去,田不周才发现原来有一个身材矮壮的黑影躲在另一边的屋檐下手里拉着一张硬弓,这时候正重新抽出箭来搭上。
“来人啊!周庆胆敢串谋外人谋害家主,给我抓起来!”狂怒之下,田不周早就忘了要掩藏身份,吼声带着内力激荡而出在雨中远远传了出去。有几个正在附近的田家守卫立刻循声赶了过来。
这些守卫刚刚露面,周庆并没丝毫逃遁的意思,反而立刻大叫了起来:“田不周身为田家家主,却在这三年来杀了数十清河镇镇民,吸血练功,如今此事已被唐家大人知晓,唐家大人即刻便要前来将他们绳之以法,现在再跟着他们的人通通都要死!只有先把他们给拿下来给唐家大人发落,才能将功赎罪!”
周庆的声音嘶哑尖利,远不如田不周的宏亮,但落到田不周的耳里却如同重锤擂鼓。那个几守卫也是满脸的愕然,面面相觑。
脸上一痛,是那个屋檐下的弓手又射来一箭,田不周恍惚间居然没有注意,直到箭矢几乎飞到眼前才凭着本能歪头闪开,箭头在他脸上划出一道寸许深的伤口。但是田不周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心中弥漫开的绝望早已将一切都掩盖了。唐家大人即将到来,此事已经传得人人皆知他晋升先天的希望,田家复兴的希望
很快地,一点火星从心底深处生出来,将这片漆黑的绝望全数点燃。田不周抽刀一挥,刀光爆闪中,脚上那个精钢锻造的捕兽夹就被削为两截,随着他脚上的筋肉一收一弹咔朗一声落到地上。他的一双眼中全是血丝,全是被狂怒和兽性煎熬出来的杀意。
“贱奴!贱民!”田不周咆哮一声,单脚一跳朝着周庆扑去。
周庆朝旁疾扑,几乎是千钧一发之际才擦着头皮险险躲过田不周劈来的一刀。而田不周的冲势过猛,那受伤的一脚踩在地上不自觉地一软,人也踉踉跄跄地冲出几步,单脚着力才又重新站稳。
周庆在雨地里一个翻滚,却没看向差点将他砍成两片的田不周,反而对着屋檐下那个手持硬弓的矮壮汉子大吼:“薛老三!你不是说你的麻药就算妖兽也能放得倒么?”
“总.总要些时间才成.这可是田家大人,比一般的妖兽厉害多了”屋檐下的矮壮汉子回答,手上的弓也没停下,依然拉开朝着田不周射来。
被这两人一说,田不周才察觉到脚上的剧痛居然在这么快的时间里就已经完全消失,而且连同整只脚都没有了感觉,好像胯部下面连着的只是一根木头。但这只是稍稍分散了点他的注意力而已,这种寻常猎户都能配制的药物,再厉害也难以威胁到他这个摸到先天门槛的武道人仙,只需稍稍运转气血就能将这些药物逼出。
更何况只要将这些人全数斩杀,以血肉精气补充,这区区的一点伤势很快就能痊愈。对了,既然消息都已经走漏了,那干脆便百无禁忌,一口气将这整个清河镇的人全数杀了,全数当作滋补灵药喝了血肉,说不定还能赶在唐家人来到之前冲入先天!
这些念头在脑海中一生成,就瞬间壮大不可抑制,将其他所有的一切心思情绪都挤得无影无踪。田不周仰天长啸,声音尖利刺耳,其中满是暴戾狠毒,仿佛不似人类。他身上的气劲猛然爆发,将衣衫和头脸上的面具一起震得粉碎,露出下面那一身还没长好的狰狞皮肉。
“就是这老怪物了!这几年杀了我们多少朋友亲人!”墙壁上忽然又冒出一个身影来,那是个比屋檐下那矮子更矮上几分,更胖上一圈的矮胖子。随着他的现身,又有几个人从旁边的回廊中走了出来,有些是这大宅中的守卫,有几个则是之前在猎户屋中的男子。清河镇并不大,镇中的人基本上都是相互认识了多年的,这矮胖子趁乱带着人进来居然连守卫也没拦他们。
墙头上矮胖子手里提着一把铁锤,另一只手指着田不周,对着那些有些手足无措的守卫大吼:“你们没听见周庆说么?大家现在合力把这老怪物擒杀,等唐家大人来了只会有功无过!”
“铁胖子,不是叫你去找救那几个散修么?田霁呢?”周庆在下面对着墙上的人大喊。
“田霁早被那散修打得重伤昏迷了,那几个散修也趁机跑了。”胖子跳下墙壁,他身材虽然矮胖,但行动间居然颇为敏捷,挥动着铁锤居然主动朝着田不周冲去。“现在就剩这老怪物了,大家一起上!”
“找死!”田不周的刀光如雷,照着冲来的矮胖子劈下。矮胖子似乎也被这一刀的威势给吓到了,脚下猛踩却还是止不住前冲之势,只能举起手里的铁锤遮挡。
嗤的一声火花四溅,矮胖子手中的铁锤锤头被这一刀生生地削去一小半,不过这一刀也被卸开了,矮胖子脚下一滑跌倒在地,然后连滚带爬地飞速逃开。也多亏了田不周的一只脚近似残疾着不上力,要不然随便转身的一刀就能把他砍做两半。
一只箭猛地插在了田不周的肩上,让他整个人都是一晃,他旋即转身瞪向了远处那躲在屋檐下的矮壮身影,双目赤红。这弓射箭的矮壮汉子正是之前和张宏正有过冲突的那个猎户,至今为止田不周身上的所有伤势都是出自他手,也只有这种设陷阱用弓弩远射的法子才能伤到田不周这样高他一大截的修行者。
被田不周那满是血丝的妖异眼睛一瞪,猎户立刻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一股面对妖兽时的彻骨寒意和危机感突然临头,他想也不想提着弓转头就跑。
他刚刚起步,一道刀状的水幕就擦过他的身边,无声无息地将还在半空中的弓和他的一只手分为两截,然后夺的一声在后面的墙上斩出一到深达寸许的痕迹。这是田不周将刀伸进雨地的水洼里反手一撩,内力暗劲借物而发的一击,远比弓弩强出太多。
猎户惨叫着翻滚出去,捂着断臂跌跌撞撞地逃开。田不周也没去追赶,反而单脚一蹦跳过来先捡起了地上那一截断手,凝神运劲,断手立刻涌出血雾被他吸入口中,断手也随即枯萎了下去。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是惊吓得目瞪口呆,尤其是那些询声赶过来的田家守卫,他们之前还对周庆和那个铁胖子的话将信将疑,现在这亲眼看到田不周吸取精血,才知道这赫然是真的。一时间有惊慌失措大叫出声的,也有呆若木鸡愣在原地的。
“不要怕!不要怕!薛老三的箭上涂有毒药!这老怪物一只脚也是瘸的,大家并肩子上~!”周庆的叫喊声嘶哑又慌乱,根本对这些守卫起不到什么鼓舞的作用,他自己也是缩在了墙角拐弯处,一副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
对于周围的乱象田不周毫不在意,那一口精血入腹,他能感觉到伤势有了明显的好转。周庆的叫喊反而让他心中暴虐和杀意更盛。
轰的一声,却是有一个拿着火灵铳的守卫将火铳对准了田不周扣动了扳机,田不周的后背上立刻血花四溅。
但也仅此而已,弹丸只打破最外层的皮肉,触碰到筋肉之后就田不周筋肉自然而发的弹动卸去了力道。这种粗浅的火器对于真正的修行者来说还不如强力一些的弓弩有用。
田不周扭头看向了火铳射来的方向,那是三个聚在一起的守卫,其中一个手里正拿着冒烟的空铳,此刻就像看到了蟒蛇的青蛙一样,只知道站在那发抖。
田不周怪笑一声,单脚一个蹦跳就跳到了那三个愣在那里的守卫面前,刀光闪过,一个守卫的腿软瘫在了地上,剩下的两个守卫脑袋就飞了起来,热气腾腾的血柱从颈项处喷出。田不周运功一吸,喷泉一样的血柱就在空中拐了个弯全都被他吸入口中,他的肚子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胀起来。
这前所未有毫无顾忌的痛快吸取精血元气的感觉,体内的气息运转,感觉到那生机在不断转化过来,滋润滋补着自身力量,田不周只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畅快,舒爽,一时间仿佛连那什么被唐家人发现都好像不是那么重要了。口鼻中的血腥味是如此的香甜,如此的鲜美,连他脑海中的杀意都被滋润得更加茁壮更加不可抑止,他要不断地杀,不停地杀,将这整个清河镇上的人全数杀光吃光.
一股冰凉的触感突然自下而上地从小腹处一直贯穿到背心,就像一股浸入骨髓的冰泉一样,给田不周灼热得快要发狂的神智降温下来,他愕然下看,看到那个因为腿软而瘫倒下去的守卫正手持一把长刀,刀柄已经直抵到了他的小腹,整个刀身一直贯穿了他的小腹小肠肝脏脾脏还有小半个胃部,从脊椎旁擦过再从背后冒出一截。
这还不算完,就在他的腹部肌肉自动反应将这刀给夹住的时候,一股奇异的震动从刀身上传出猛然在他的内脏中振荡爆发开来。这是人仙武道的暗劲冲击,即便相较于他的内劲,这冲击的力道并不算什么,但在措不及防之下越过了筋肉的保护在内脏之间猛然发作,他感觉好像有几十发爆竹在他肚子里一起爆炸。
“是你.”田不周张口,刚刚吞下的鲜血和着他自己的部分内脏一起倒喷了出来,他目眦欲裂地盯着地上的那个人,虽然是一身守卫的打扮,但那张脸的模样赫然就是应该逃跑了的那个少年散修。
“学你的,还给你。”张宏正咧嘴一笑。他放开了手中的刀柄,从田不周的腿间滑过,然后猛然挺身从后面跃起,一脚踩住田不周的后腰,双手用力扳住了田不周的双手。同时他对着那些还在发呆的人大喊:“还愣着干什么?”
田不周双臂一震,但并没摆脱张宏正的钳制。胸腹内脏的重创带来的不只是剧痛,还有气息的紊乱,内劲连一半也用不出来,这一用力反而更是让他再吐了半口血出来。
率先反应过来还是那个铁胖子,挥舞着还剩半个锤头的铁锤跳了过来,抡起就向田不周砸了过去。田不周几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半截铁锤硬砸在自己的胸口上,这一次他口中的血几乎是喷射出来的,在空中拉出一条长长的血泉。
“刚才那是我姨娘的,这一下是我那徒弟的~!”铁胖子怒吼,举起铁锤再度砸下。
格拉一声。田不周拼命飞起一脚直接把矮胖子给踢了出去,只是矮胖子这一锤也砸在了他的脚上,他的脚立刻以一个平常见不到的角度歪了下去。
一只脚折断一只脚重伤,田不周连站都站不住了,但就在他刚刚要软下去的时候,一个人影从侧后面的阴影里冲了出来,一把抓住了他下腹上的那个刀柄,一扭再朝着旁边猛力一拉。
哗啦一声,田不周的腹部侧面几乎全被这一刀给拉开了,就像一个装满了水和杂物的袋子破了,里面原本就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地掉落出来。田不周还勉力强撑着的最后一口气似乎也被这个近乎腰斩一样的口子泄走了,整个人一下彻底瘫软了下来,口中发出呻吟一样的惨叫。
“这是小晴的。”这个人握着刀,惨白狰狞的脸上还带着田不周溅出的血点,好像一只复仇的幽魂。正是之前一直躲在旁边的周庆,居然在这时候冲出来担当了最后一击。
张宏正松手,任凭田不周烂泥一样地摔在雨地里。那边爬起来的铁胖子又冲了过来,似乎还觉得这样不保险,挥起铁锤通通两下砸在田不周的胳膊上,直接将他两只手一起打断这才作罢。
张宏正长舒一口气,气息中隐隐有血腥味,田不周最后的挣扎也让他费了很大的力气,那双手上传来的内力暗劲震荡不休,换做是这里的其他任何一个人来都有可能拉不住,真让这个老怪物重新抽刀出来再杀几个人,没准还能治好伤势反杀他们。
不过幸好终究还是赢了。田不周还没有断气,人仙武道修炼到他那样的地步,生命力之强大比起一些妖兽也不差,但手脚俱断,几乎被腰斩的他也只是剩下一口气而已,睁大着眼睛躺在雨地里,嘴巴张合着不断呢喃:“杀杀杀”
周围的人都不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落,周庆,铁胖子,还有四周赶来的守卫都愣在那里,看着地上这个奄奄一息的老怪物。这时候的雨早已经从之前的滂沱大雨转为了微微细雨,天地间一片诡异的沉默。
张宏正咳嗽了一声,把这沉默打破,对周庆和周围的守卫拱了拱手,说:“恭喜各位大仇得报,这些年残害诸位乡亲父老的怪物已经伏诛,接下来的唐家大人必定会对你们赞赏有加。我们这些外人就还是早早退避了”
“不行。你不能走。”周庆转过头来看着他,惨白的脸上还沾着血迹,带着几分狰狞和诡异。“你走了我们怎么向唐家大人交代?”
雨停了,天亮了。
天空一片碧蓝,几缕白丝般的云雾在上面点缀着,雨后的空气透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新,只是镇外犹如一潭烂泥沼泽一样的道路看起来让人膈应,就算上面铺上了一条拼凑起来的长长地毯,也只显得不伦不类。
这景象这感受和等候在牌楼下的诸人的心情颇为契合,既有舒畅,又有恐惧,更多的是埋藏在下面的忐忑不安。以周庆,铁胖子,猎户薛三和那些田家守卫为首的都站在前面,两侧还挂上了一些装饰用的彩绸,后面则是一片黑压压的镇民,每个人都穿着尽可能整洁的衣物,排着歪歪斜斜的阵容,静静地等候着唐家人的到来。
不知什么时候到头的等待最是磨人,铁胖子忍不住问周庆:“你说唐家大人会如何处置此事?会不会判我们犯上作乱?”
“我又不是唐家大人,我怎么知道?”周庆颇为烦躁地回瞪他一眼。“你都问了十几遍了!闭嘴好好等着吧!”
嗯了一声,铁胖子默然了半晌,又忍不住开口再问:“那你说会是唐家哪位大人来?”
“我怎么知道!”周庆更烦躁了。不过喘了几口气,他还是冷静了点下来,想了想,颓然摇头。“照理来说,西风城接到符鹤之后最大的可能是唐无稽大人亲自前来,如果那样便还好一点。他对我们这里的事有定夺之权,要怎么做一口就直接判了。怕的就是来的只是他麾下的亲随,他们只能朝上面禀报,但我们又拿不出什么好处来给他,田家宅子里搜刮空了也没找出什么东西来,到时候他觉得受了怠慢,在禀报中给我们下些烂药.”
“上面的大人都还好,最可恶的便是这些亲随狗腿,刮起地皮来当真是要人命!”铁胖子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骂道,随即他看到周庆的脸色,又连忙干笑道:“我不是说你,哈哈。”
周庆白了一眼,显然也没心情在这时候去计较。另一边吊着半边臂膀的猎户薛老三有气无力地说:“那急讯符鹤这么多年就没用过,唐家大人既然接到了,怎么也应当亲自来一趟吧?”
“.难说。”默然了半晌,周庆扯动嘴皮,慢慢吐出两个字来,脸上是种木然的苦笑。“这清河镇在田家也许算得上重要,在唐家大人眼里就是个破烂村子,唐无稽大人就算赶来,也只是守土有责罢了,真要说他看不看重这地方这整个镇子和人口捆起来卖掉,说不定还值不上唐无稽大人修炼几个月的消耗.”
“哎”铁胖子摇头,有气无力地叹气,然后又挣起头来。“所以我说在要找个机会搬到其他城去,这样的穷地方混上一辈子能有什么意思?”
“没准这倒是个机会,田家反正都垮了。只是大城里居大不易,米面菜蔬居所出行都比我们这些破烂小镇高上几十倍不用说,每年还要交数十灵石的房租。以你的修为,过去大概只能当个最低级的匠工,勉强能混个温饱,住个一两丈见方的小屋,其他喝酒吃肉什么的就别想了”周庆倒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淡淡补了一句。“还有,得先让唐家大人不判我们是以下犯上,治我们的死罪。”
“你你可莫要吓我们.”铁胖子的脸色顿时青了。“昨晚可是你说的,趁田霁和散修打起来我们杀了田不周报仇,唐家大人来了我们都是有功无过.”
“反正总比等着被杀了灭口强。不是吗。”周庆挤出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来,和着他那有些惨白的脸色,看起来有些怪异。“放心,只要你们都听我的,就一定没事。”
“看起来这唐家的规矩要比南宫家的严厉不少。”
牌楼的另一边,张宏正满脸好奇地看着周庆那群人的忐忑紧张,还有镇口道路上那条不伦不类的地毯和仪仗。吕宁和西望则是靠坐在旁边不远处的一个石墩上,西望左肩紧紧包裹着,面色惨白,双目紧闭。
“相较于南宫家推崇的仁义礼仪,唐家的律法可要严苛得多了。若真是将他们定为犯上作乱,肯定会将他们全数处死。”吕宁在后面说道。他的见识就比张宏正要广博得多了。“大世家的基本律法都是三神门默许过的。只要在律法范围之内的刑律三神门就管不着。而犯上作乱,即便是南宫家来看也是罪大恶极。”
“嗯那我们岂不是也会很危险?那家伙留我们下来原来是没安好心啊。”张宏正朝着周庆的方向咧嘴瞪了一眼。“幸好我们是南宫领的人,唐家的人不能随意处置我们吧。”
“你想多了。”吕宁淡淡说道。他这样的老江湖自然早把这些大家族的脾性摸得通透。“我们三个帮人跑私货的散修,在唐家人眼里不过可以随手碾死的蝼蚁罢了。南宫家的大人固然仁厚,也不大可能为了我们三人来唐家问罪——他们能否知晓此事都还不一定呢。”
“那我们”张宏正皱眉。他毕竟年少,心性虽然强韧坚毅,心思也活络,但在这些大事上见识难免不足。
“你放心。”吕宁轻轻摇了摇头,低声淡淡说。“那个叫周庆的,从他在我们那里打听出那个老怪物是田家家主之后,他大概就明白田家完了,所以才鼓动那些镇民一起造反。他在田家当了半辈子的仆役,这些世家的大人们会怎么反应,他肯定比我们清楚。他敢造反,自然是有把握。”
张宏正啧了一声,看向那边的周庆摇头。虽然这次他们能顺利脱险,也多亏了这家伙放出传讯符鹤,鼓动镇民去围杀田不周,但对这种人张宏正本能地就不喜欢。
“喵呜~!”肥猫不知道从那里钻了出来,跳到了吕宁他们旁边的石墩上。
“嘿,这只猫还真是有灵性啊,昨晚那般动荡居然也毫发无损。还有上次在树林中也是.”吕宁看了也是忍不住啧啧称奇,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也还没见过这样的小动物。昨晚张宏正离开之后这只肥猫也跟着不知道去了哪里,居然这时候又自己找了回来。
“呵呵,这家伙向来是这样,有事就跑掉了,没事就回来了。”张宏正却是笑了笑,一副早就习惯了的模样。
就在这时候,一个黑点忽然出现在远处的森林上空,似乎是一只大鸟,但这个黑点迅速地变大,显然是朝清河镇这边靠拢过来,然后眼力好些的就能看出这居然是一个临空飞行来的人影。
“是唐无稽大人!”周庆一声低呼,然后就率先跪倒,其他人一看也连忙全都跪倒在泥泞的地面上,明明都是一身新换的衣裳,立刻全都沾满了泥水。
张宏正三人倒没有跟着下跪,他们本就不是唐家的领民,不过张宏正还是把西望给扶了起来,西望也睁开眼睛自己勉力站好。面对一位世家城主,他们这些散修只要不是死了,就算是双脚都断了也绝没有坐着的份。
这个人影来得极快,居然不输真正的飞鸟,不过是十来息之后就从一个黑点成为了一个一身赤袍的大汉,大汉的背后是一对火焰形成的翅膀,托着他的身形一路飞来。
飞到牌楼钱,赤袍大汉身后的火焰翅膀消散,身形落到地毯末端的矮桌上,俯瞰着镇口跪着的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开口问:“田霁呢?”
周庆跪着往前挪了挪,抬头说:“大人容禀,小人是镇守田霁的亲随周庆。田霁大人已身受重伤。传讯符鹤是小人所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赤袍大汉面无表情,声音冷漠。他明明身高近将近九尺,魁梧健壮,满面胡须,看起来似乎应该威武豪勇的类型,但偏偏整个人都弥漫着一股阴沉阴冷的气息,似乎一条藏身阴影中的大蛇。“我两个时辰里跋涉三千里。现在想听到能值得浪费我这么多力气和时间的消息。”
“惊扰大人,小人死罪死罪。”周庆连磕几个头,语速极快地说道。“田家族长田不周暗中杀人吸血修炼,丧尽天良,这数年来已有数十人口被他所杀,此事被几位来自南宫领的散修义士撞破,田不周和田霁大人意图杀人灭口,还要尽屠镇中人口来疗伤,小人不得不纠集镇民将之擒杀,同时发出符鹤传讯给大人,求唐家大人来替我们主持公道。”
“杀人吸血来修炼?”赤袍大汉的眉头皱起,眼中的阴冷凌厉陡然增添了十倍。将目光转向了张宏正三人,他也不须周庆介绍,就知道这三个看见他没有下跪的必定是外来的散修。他话语声一提,其中属于上位者特有的威严和冷酷滚滚而来:“吾乃唐家西风城城主唐无稽,田不周杀人吸血可是你们亲眼所见?有证据么?”
吕宁连忙上前一步,这种时候只有他来出面才行,他抱拳一躬身说道:“回禀大人,此事确凿无误。那灵石矿洞中至今还有田不周这数年来残杀的数十具尸骸,这田家大宅中也有尸骸为证。”
“有尸骸为证?”唐无稽的眼睛眯了起来。
不需要唐无稽命令,周庆已经开始连连挥手示意,几个守卫从不远处的房子里抬出一口薄皮棺材来,里面杂乱堆放着枯枝似的断肢残骸,全是田不周昨天晚上杀人吸血后留下的。然后周庆还又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卷来,放在双手间捧上说:“这是小人从田不周身上搜出的书籍,应该就是他所修炼的邪法。”
吕宁和张宏正倒是有些意外。他们自然不会参与对田不周和田家大宅的搜刮,没想到田不周身上还有携带有修炼的功法,可惜周庆这时候捧在手里,只能隐约辨别是用皮质定在一起的一卷薄薄的书册,也看不清上面写了些什么。
唐无稽伸手凌空一抓,书册立刻飞到了他手中,他只扫了扫封面,眼中的瞳孔就陡然缩了起来,只是面上的神色一直都保持着古井不波。随后他闭了闭眼,都不用翻看就将书册收入怀中,眼神中的异状也平复了下来。
“.你做得很好。”默然扫视了前方跪下的清河镇众人一会,唐无稽的视线还是落到了周庆的身上,缓缓说道。
“不敢受大人称赞,小人只是想着为唐家略献微薄之力。”周庆又连连磕头,咚咚的磕头声中好像都包涵了喜悦。跪着的其他人没有出声,但那齐齐松上一大口气的响动还是能清晰感觉到。
“至于三位南宫家的义士么”唐无稽的视线转了过来,一直漠然的脸上露出了点笑容。“还请你们将此事的原委从头到尾细细讲给我听一听。你们一共有多少人,全都在这里了么?”
这个笑容是这位唐家大人来到这里后露出的第一个表情,他嘴角上扬,眼睛微眯,明明是寒冰一样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了一些温度,但不知为什么,张宏正的后背忽然生出了一片鸡皮疙瘩,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恶寒袭上了心头。
“嗷唔嗷唔~~”旁边的肥猫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忽然转身哀叫着跑了。
吕宁却好像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恭恭敬敬地将之前的遭遇讲述出来:“禀告大人,那是前晚大概入夜时分”
他所讲述的,和之前在田家大宅中张宏正对田霁讲述的一般无二,都是如实地讲述了他们如何偶遇田不周,如何发现那个灵石矿洞,如何在里面设伏击退了田不周,最后自然也都多了一个原本并不存在的平小志转回去报讯的环节。
听完吕宁的讲述,唐无稽又沉默了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了,重新又恢复了那面无表情的冷漠,张宏正也再没有感觉到那种奇怪的恶寒。
“把田霁给我带来。”唐无稽下令。
周庆立刻又指挥守卫从不远处的屋中抬出一张木板来,曾经的镇守田霁正躺在上面,被张宏正撞得肋骨尽碎的胸口已经包扎了起来,他人虽然还睁着眼还有呼吸,但那双眼睛中再没有了丝毫生机,呆呆地看着上方,看起来只是比死人多了一口气而已。
一同抬出来的还有田不周的尸身。这个不惜以人为食来修炼的老怪物终究还是死了,在被开膛破腹四肢尽断的情况下也还支撑了不少时候,不过终究没有支撑到等唐家人来审问他,现在只能像那些被他所糟蹋的尸体一样,恶形恶状地躺在一具薄皮棺材中。
唐无稽只是扫了这一人一尸一眼就不再多看,一看田霁那模样就知道在这里是审问不出什么来的。他转向周庆说道:“至此之后,这清河镇镇守就由你来担任了。田家在此的一切权益也都归你。周家也曾是我唐家的附属,希望能再次从你这里复兴起来。”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我周庆绝不会负唐家大人所托!”周庆又磕起头来,言语哽咽,涕泪纵横,真是激动到了极点。不过并不见得是感恩,而是因为他这压上身家性命去赌的这一注赢了。“田家在这里的所有资产我整理之后尽快送到西风城,那处灵石矿小人也会立刻着人开采.”
“你都留着吧,以后不会再有田家了。”唐无稽也再不理会地上磕头的周庆,走上前去将田霁抓在手里,好像抓一个纸人一样的轻松。他似乎连进镇子的打算都没有,身后有无数的红色光点亮起,仔细看去那似乎是无数的散发着火焰的小虫,这些火焰小虫飞快地聚集而来,几息之中在唐无稽的背后凝聚出一对火焰翅膀,然后他整个人便升空而起。
“对了。”唐无稽像是终于想起了一样,转过头来看着吕宁张宏正三人,袖子轻轻一挥,四枚细小的光点就飞到了三人的面前停下。
“这四枚灵晶就送给三位南宫家的义士当作谢礼。三位也要多加小心,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可不要辜负了我这一番美意啊。”
话语说完,唐无稽远去的身影也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吕宁伸手将这四枚光点接在手中,那是四颗晶莹剔透,色彩各异的结晶,一股股浓郁的五行元气正从其中散发出来。
“嘿,这唐家大人出手还是真阔绰。”看着这四枚闪闪发亮的灵晶,张宏正的眼睛也忍不住地发亮。这可是足足需要百枚灵石才能提炼出的一粒灵晶,只是这四粒灵晶,价值就不会比田不周曾经占据的那一处灵石矿的价值低上多少。
吕宁合掌将这四枚灵晶握在手中,他的脸上却丝毫没有张宏正那样的兴奋,反而是一脸的凝重,似乎还有几分隐隐的怒意。
咕噜。张宏正抬头,这才愕然发现周庆,猎户薛老三,铁胖子等人都已经站了起来,愣愣地看着吕宁的手掌,吞口水的声音汇合在一起就像是什么巨兽的腹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