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反应,仿佛这场对话与他无关,他是局外人。
A frightened child
我很少想起眼镜仔。他是我的第三个学生,家住台北荣星花园附近。
说到眼镜仔,他整个人干干瘦瘦,捏不出几两肉,倒是戴了一副很笨重的眼镜。眼镜仔说,他近视已经七八百度了,医生曾恐吓他,再不控制一下,他长大后可能就要失明了。可是,眼镜仔控制不了,他每天都用眼过度。
随着年纪渐长,或许是出于对往事的怀恋,我常常想起最初的几个学生。
除了眼镜仔,对,就除了他。
这么多年过去,在回忆的长廊上,一一唱名我教过的学生时,我总忽略眼镜仔。想起他总是不愉快,甚至连“荣星花园”四个字,在记忆上也成了一种负担。
令我不愉快的,并非眼镜仔这孩子,相反我很喜欢他,但想起他,就无可避免地,必须同时面对在他背后,那些我无力处理的人事。
眼镜仔的妈妈,不妨称她小圆妈好了。她给人的印象就是圆滚滚的,脸圆手圆,身材也圆。初次见面,我就见识到她强势的作风。她语速很快,连珠炮似的朝我射来,说话时手腕的摆动幅度也非常大:“老师,我跟你说,我这孩子就是笨,做什么事情就是慢,怎么教都教不会,之前的老师都放弃了。”她一抬眼,扳指一算,“你是他第十个还是第十一个家教。我跟他说,这次再没效,我就一个老师也不给他请了,放他自生自灭!”
我尚未接腔,她又急着开口:“老师,我儿子如果不乖,或者题目写错,你就用力给他打下去,孩子有错,就是要教育,我不是那种小孩子被打就反应过度的妈妈。”
闻言,我知道不能再保持沉默了:“但是,阿姨,我不打学生的。”
小圆妈的动作慢了下来,她从上到下,仔细打量我:“我看你的资料,你才大学一年级,十八九岁对吧?你们这一代年轻人,听到体罚就皱眉,好像体罚是多残忍的一件事!”小圆妈哼了一声,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会这样想,是因为你们欠缺教小孩的经验,以为轻声细语,爱的鼓励,小孩子就能乖乖向学,顺利进步了。事情绝对没有你们所想的这么简单,我提醒在先,你教过我儿子之后,我们再来讨论打不打小孩的问题。”
在小圆妈唇片翻动、口沫横飞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诡异的景象——
从头到尾,眼镜仔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弯腰驼背,近乎无声地呼吸着。他的四肢不长,又佝偻着身躯,整个人看起来更小了。他直盯着自家木桌上的纹理,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看我们一眼。
他的反应,仿佛这场对话与他无关,他是局外人。
结束与小圆妈的初步接触,我跟眼镜仔来到他的房间。
在我们打开试题本五分钟之后,他走入我内心最柔软的角落:我指出一个错误,那只是个非常细小、无关紧要的小瑕疵,他的反应却非常剧烈,肩膀很快地拱起来,背部连动地微弯成弓形,脸侧向与我相反的方向。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近乎条件反射。
我紧张地问:“怎么了?”
“我以为你会打我。”
“我为什么要打你?”他的问题令我震惊不已。
“妈妈不是允许你了吗?”
“但我不也告诉过你妈妈,我不会打你吗?”
眼镜仔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嘴,低头,右手捏着试题本,指甲陷了进去。
“妈妈跟之前的每一个家教建议,只要我犯错,就打下去;我再犯错,就再打下去。多打几次,我就会记得不要再犯相同的错了。”好像在说给自己听似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不过……我好像真的很笨,被打这么多次,还是常犯一样的错。上一个家教是男的,打人很用力,我很怕他。他最后还是辞职了,他跟我妈抱怨:‘我打你儿子打得都累了。’”
眼镜仔似乎想到什么,抖了一下,又说下去:“那个家教走了之后,妈妈对我发飙很久,她说我很笨、很没用,没人愿意教我,害她必须一直找老师。”
他没再说话,把手放在膝盖上,上半身小小的。
“我不会打你,不管你错再多题。”
“真的吗?”他很淡漠,不怎么相信的样子,“之前有个女家教,好像跟你一样大,要么就比你大一点点,她也跟我说‘我不会打你’,但是到最后……她还是气到忍不住了。她说:‘你真的很笨,我没遇过像你这么不受教的学生。’老师,我跟你说,我妈是对的,我真的很笨,又迟缓。有一天,你也会受不了,想要打我的。”
他的头仍旧低垂着,我听见他的呼吸有些乱了。
我迟疑了一会儿,决定重申立场:“我是真的、真的不会打你。”
“为什么?”
“我也是接受体罚长大的学生。”
眼镜仔微微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视线又急忙转向桌上的橡皮擦。
“我初中念重点班,理化老师是个一天到晚嚷嚷着要退休的老头,他基本上不教书了,只立下一个规矩,八十分,少一分就打一下。我有个单元真的搞不懂,考了六十一分,被打得死去活来。之后,我狂写、狂算题目,基测 时理化一题也没错。”
“你好强。”
“不,一点也不。上了高中之后,我的理化很烂。我很困惑,想了一段时间才明白,在过去,我读书是怕被老头打,自己本身其实没有读理化的乐趣,等到升上高中,没人打我了,我反而不晓得怎么读书。又因为老头的关系,我很讨厌理化这一科,一点也不想碰。”
看眼镜仔似懂非懂的模样,我补充道:“用成绩来决定体罚,我觉得这是最不负责任的方法,当下或许呈现出不错的成果,但之后可能会制造出更多问题。”
他默默地听着,没有应声。
“所以,假设你考差了,我们就换个方法;你如果再考差了,我们就再换个方法。我不想打学生,打学生也代表我没有解决问题的诚意跟耐心。我想解决问题。”
“真的吗?”他看着我,我们的眼神有了交会。
我终于看清楚,他藏在厚厚镜片后面的眼睛其实又圆又亮。
☆
在没有体罚的前提下,我得正视一个事实:眼镜仔教起来确实令人有些情绪。
一模一样的题型,也许前一分钟才耐心讲解完,他仍无法正确作答。更多时候,我已经极尽暗示之能事,只差没直接伸手指出答案了,他的思路却像是被谁猝然设了个路障,没办法再前进了。我又观察一阵,发现他对于“写下答案”这动作特别有心魔。
每一次,握着笔,就要写下答案了,他的眼睛开始骨碌碌地转,在空调恒温二十五摄氏度的室内,汗水大肆奔流。见他这么难过,我也跟着屏息,空气稀薄了起来,不由得抬手扇一扇。
也有几次,他的笔尖抵在纸面上,紧张不安的眼神频频向我送来。那眼神,像是在默读我心底的念头,也像是在预防我下一秒钟的动作。
经过几次心理的攻防,我忍不住开口了,请眼镜仔放过自己,也放过我。我告诉他:“你不用紧张,你写错了,大不了我重新讲一次,我不会打你。”
他吞了吞口水:“之前的老师都会盯着我看,一题一题跟,只要我写错了,他就马上拍我头,好几次,我的眼镜都被拍掉在桌子上。”
“是你先前提过的打你打得都累了的那个老师吗?”我在脑海里搜寻可疑人物。
“嗯。”眼镜仔维持平时的淡然,点了点头,“他是妈妈请的家教里面最贵的,补习班名师。他跟妈妈保证,没有他救不起来的学生,妈妈于是给他很高的时薪。一小时,好像是一千二百块吧,还常常加课,一个星期,可以上六小时。可是,我的成绩还是时好时坏,妈妈有时候受不了,会怪老师,老师跟着急起来,就一题一题地盯我,如果我写错,他会马上拍我头,或者拿热熔棒打我手心。”
“每一题?”
“对,那个老师坐得很近,这么近啊——”眼镜仔用手比画出距离,“他的视线会黏在我的考卷上,等我作答,只要我写错,完了,死定了。有一次,段考 前一天,他拿一张自己出的试卷给我做,我错的题超过一半,他非常、非常生气,铆起来打,拼命用热熔棒打我小腿,我很痛,可我不敢哭。”
“你妈妈知道那个老师打你打得这么凶吗?”
眼镜仔摇摇头。
“为什么不告诉你妈?那个老师叫你不能说吗?”
“不是。”
“那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眼镜仔有点不自在,“老师打我,是我的错,我没有把题目做好。我跟妈妈说,妈妈只会更生气,搞不好也会打我一顿。”
我不禁怀疑:眼镜仔不是笨,也不是迟钝。
他不过是个吓坏的孩子。
平常讲解题目时,顺着题意一步一步进行拆解、推导,这过程他可以跟得很稳很好,此时进行口头提问,他也能答得很理想。然而,一旦面临把答案用铅笔誊上去的瞬间,他就像中了石化术,从头到脚僵硬起来。
过往的经验告诉他,一旦犯错,拳脚就会伸过来。所以,他在答题时,眼前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关卡,他无法跨越这道关卡,反复质疑,踟蹰再三。一场四十五分钟的考试,他可能浪费了三十分钟,只为了跨过一道“我可能会写错”的关卡。
真要给眼镜仔下一个结论,我会说,这孩子最大的问题在于缺乏信心。
他不相信犯错是件很寻常、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因为,过去的几任老师不给他犯错的空间。
他一点也不迟钝,只是被套上了重重枷锁,是以走得较常人忐忑,较常人戒慎,最终不免给人一种笨拙、迟钝的印象。但他并没有外界所料想的蠢笨。
☆
模拟考成绩下来那天,台北细雨斜织。我站在门外,还来不及收好雨伞,就听到一阵急遽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小圆妈三步并作两步下楼,门被打开,她脸色有些古怪。我一进屋,她便紧紧跟在后头,一开口就是抱怨:“唉,老师,我跟你说,这孩子真是没救了。我真想不通,我给他的读书环境这么好,为什么他就是没办法争气点?”
“考得很不理想吗?”
小圆妈说:“我跟他父亲给他估计的理想PR值是九十三,他只考了八十三,PR值只有八十三。老师,你告诉我,在台北市,这样的成绩,哪一所明星高中要他?”
眼镜仔的PR值为八十三,简单说来,他的分数高于参与该次测验的约83%的学生。照理说,是很亮眼的成绩。但是,台北市的竞争确实很激烈,一个细微的差错,能上的学校就会下跌一到两个名次。
“老师你看,我都给他请名校的家教了,他还给我考成这样。”小圆妈的话中多少有怪罪我的意思。我习以为常了,这份职业,领的是他人眼红的时薪,雇主自然有一套“教学质量检测”的标准,最典型的,莫过于定期举行的段考、模拟考。若学生考不出亮眼的成绩,家长最直白的心态莫过于:那我砸大钱请你来做什么?
一步一步爬上楼梯。客厅里,眼镜仔站着。更精准的说法是,罚站着。
走进客厅,小圆妈不忘先给我倒杯茶水,同时也给自己的茶杯注入新茶。稍事休息之后,她把眼镜仔的成绩单取来,开始一科接着一科质问。
“数学为什么错了六道题?上次你才错三道。”
“你不是告诉我,这次社会 比较简单,却错了快十题?你真的努力了吗?”
“还有英文,从幼儿园就给你补英文,没办法拼一次满分?”
眼镜仔支支吾吾,涨红了脸,不知从何辩解。
小圆妈越说越激动,一个箭步上前,扫了眼镜仔两个耳光,清脆的巴掌声回响在客厅之中,伴随着高八度的谩骂:“你怎么可以这么不成材啊!你爸的同事都在问你准备得怎么样,我哪好意思说,我的儿子在台北市可能找不到好学校念。”
两个巴掌,我和眼镜仔都吓坏了。
他抬起头来,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中有惊讶与屈辱。但他很快就恢复到习惯的处理方式:垂下眼,拳头紧握,把视线交给地面,一动也不动。
小圆妈的嘶吼一拨接着一拨,她将许多陈年往事一一掏出来,内容俨然是眼镜仔截至十四岁的失败史,包括幼儿园老师对眼镜仔不怎么样的评价、失常的小学入学考以及不上不下的小学毕业成绩……完全不顾我这个外人在场,她径自开展清算式的数落。她忘了叫我坐下,也可能是故意的,总之我形同被罚站,跟眼镜仔一起站着听,感觉像是听了一辈子那么久。结束时,偷瞄一眼时钟,才不过半小时。
小圆妈困倦地坐回沙发上,朝我们挥了挥手,说:“老师,你可以上课了。”
我不想上课,倒是非常想逃,脑海中闪过一百个逃离现场的借口,但又一一删除那些选项。我心明眼亮,假若我此时开溜,眼镜仔的处境将变得更为艰难。
一同经历暴风雨的洗礼,我与眼镜仔之间,不免萌发出一种近似革命情感的牵绊。我非常、非常想离开,但我不能离开。
我走了就是背叛。
我几乎是硬着头皮,踏进眼镜仔的房间。他拖着脚步,跟在我身后。
桌上,课本摊开了一半。
我们分别坐了下来,彼此面色尴尬、动作生硬,仿佛这是我们第一次上课。
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没有掉下来。他撑得很勉强。不在我的面前掉泪,似乎是他仅存的用以维护自己尊严的手段了。
为了填补我们之间的空白,我开始动起嘴巴。不过,我的声音有气无力,在同一页转了十分钟有余,好像鬼打墙,怎么也走不出去。眼镜仔很细心,察觉到我的失落,他突然转过身,面向我:“对不起,老师,我让你失望了,我真是太笨了。”
眼镜后的双眼,涨得红通通的。
我只能避重就轻地告诉他:“你不笨,PR八十三,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沮丧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堂课结束得很苦涩。我们气色委顿,像是一起打了败仗的士兵。
临走时,小圆妈已经睡下了,眼镜仔的父亲去大陆出差,家里没有其他人,眼镜仔亲自送我到大门口。我出了门,转身回头,见他怯怯地躲在铁门后,声音细如蚊蚋:“老师,对不起,请你别生气,也不要辞职。下一次,我会考好一点。”
☆
下回授课,出乎意料,眼镜仔的家里多了一篮幼猫。五只眼睛欲睁未睁的小猫在篮子里钻动,像是迎着光源,又像是躲着光源,发出细小的呜咽声。眼镜仔和小圆妈守在篮子旁,密切注意它们的一举一动。
“这些猫咪怎么来的啊?”我好奇地问。
小圆妈说:“社区不知道哪个缺德鬼,不给猫结扎,让母猫生出一窝小猫。这也就算了,好歹这些猫才出生没多久,竟把这些猫仔随便用个破纸箱装着,扔在路边。这几天,幸亏附近养猫的人家接力喂食,小猫都活下来了。不过,昨天下大雨,纸箱淋湿了,又皱又烂,我接儿子回家,路过时,看见它们缩成一团,冷得喵喵叫,觉得很可怜,干脆全部捡回家照顾了。”
我心底一暖,这与我平素对她的印象出入不小。
门铃响起,她下楼应门,是邻居太太。
邻居太太拿个塑料袋,走了进来:“这是我家咪咪之前吃剩的猫奶粉,我检查过,还没过期,应该够这些小猫撑个几餐。明天一早,我再去买一包。”
“谢谢,感激。不然我真不知道去哪里找这些。”
邻居太太蹲下来,细看那篮小猫:“真夭寿,瘦成这样。”
小圆妈也一起蹲了下来:“对啊,不知道最后能活几只。”
邻居太太简单讲解了一下喂食小猫的技巧,小圆妈听得非常专注,不时询问详情。
邻居太太赶着回去炒菜,待了一下就表示要离开。她走之后,小圆妈喂食幼猫的大业旋即开展。我看得出来,她非常紧张,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把小家伙们一一捧在掌心。那些猫还很幼嫩,毛发又细又带点湿气。小圆妈以食指隔着棉巾,一点一点地微微按压,拭去小猫身上的水汽,过程中她的手指轻微地颤抖。
之后,她把小猫放在桌子上,两指轻轻撑住小猫的上半身,让小猫保持坐姿。奶嘴一就位,小猫的前肢就本能地扶上奶瓶,大口大口地喝,蓝绿色的眼珠散发出慵懒的柔光。在小圆妈温温的掌中,幼猫们吸食着温温的奶水,待小猫全数喂食完毕,小圆妈温柔地擦干它们的嘴角,轻手轻脚地放回她精心布置的窝,窝底下铺了电热毯,温度调整至三十摄氏度。
幼猫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吃饱睡暖,五双眼睛一一合上。眼镜仔和小圆妈歪着头,兴致高昂地注视着小猫,指指点点,有说有笑。
我退后一步,注视着小圆妈与眼镜仔,在这一刻,他们比任何时候都像一对母子。
猫的孩子不用读书,只需要好好地吃、安稳地睡。猫咪长大了,也没有人举办考试,给每一只猫测量PR值,检验它们的学习程度。所以,小圆妈可以这么温柔地疼爱一群和她没有血缘、不曾怀胎十月生下的小家伙。
☆
教了三个月,虽然我跟眼镜仔的父亲不过打了几次照面,却也足够拼凑出这位父亲的轮廓。他在一家中型规模的传产公司 上班,从小职员做起,历经二十年的苦干实干,好不容易坐到总经理的位子。他习惯晚归,无论有没有加班、有没有应酬,最早也是九点到家。有一次他七点回到家,拿起一包鼓鼓的牛皮纸袋又匆匆出门,小圆妈注视着他的背影,眼中是深深的失落。
至于平常,一听到钥匙插入转动的声音,小圆妈就会像支火箭般从客厅冲出去,笑脸盈盈地站在玄关,给丈夫脱下外套,接过他手上的公文包,柔声问:“吃饱了没?”“要不要给你放洗澡水?”
很可惜的是,伉俪情深的光景时效并不长,等到夫妻俩前后进入主卧室,氛围将大不相同。起初,只能偶尔捕捉到几缕窸窸窣窣、刻意压低的谈话声。不久,声音越来越大,即使隔着一堵墙壁,我和眼镜仔都听得清楚分明。
“你到底是怎么教小孩的,一个月跟我拿那么多钱,却连个儿子都搞不定?你知不知道,魏经理的女儿去年考上北一女,陈董的儿子今年也推甄 上清华大学 了,每次开会,谈到自己的儿子我就头痛,模拟考的PR值没一次过九十,在台北市区,能有什么好高中可以读?我跟你郑重警告,我不会让他去读那些没听过名字的学校。他没考好,干脆送他到美国。”
没隔几秒,小圆妈的尖叫传过来:“送到美国?一个儿子养到十五岁,只因为高中没考好,你就要把他送去美国?你有没有想过,这样我就得一个人在家了?”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情绪化,看清楚一点好不好?台湾现在的竞争很激烈,未来会更激烈,你儿子的资质又不比人强,不早一点送出去培养一些外语能力,培养一些国际观,你再这样盲目地宠下去,非得等到我们的独生子日后在职场上被别人狠狠比下去,你这做妈的才甘心吗?只怕到那时,你放手也来不及了。”
讲课的音量终究无法盖过夫妻激昂的龃龉,我看着眼镜仔,想从他脸上瞧出一点端倪。
他看着课本,语气轻缓镇定:“没关系,我早已习惯了。”
我没有多问,只是很难过,捏着他的肩膀,良久说不出话来。
“老师,我真的不介意啦,赶快来做下一题吧。”
☆
大考的日子一步步逼近,经过几次模拟考,小圆妈的标准不是没有做过调整,PR九十,PR八十八,最终降到PR八十五,眼镜仔没有一次达标。小圆妈怒气冲冲,她说:“我都降低标准了,为什么你还是做不到?”
她在我面前“算账”的情景越来越常上演。呼巴掌,拧手臂,用脚踢踹,情况越演越烈。有一次,我们课上到一半,小圆妈冲进房间对着眼镜仔破口大骂,只因她打了个电话给老师,关心眼镜仔近日的上学情况,老师诚实答以“容易分心”四个大字。
每一次,我只能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眼镜仔挨揍。有时候,事情很快就结束了,一记拍头,小圆妈就把他交给我了。有时候,伤害的过程会久一点,他会被拧耳朵,拧到他的脸涨成猪肝色,小圆妈才甘愿放手,饶过他。
每一次,我鼓起勇气,几乎要站出去护着眼镜仔,到最后,仍是选择却步与退缩。
我混淆了自己的身份。说到底,我只是个一周提供两次教育服务的家教,还是说,我有更大的责任,必须积极阻止这一切?更糟糕的想法是,我怀疑小圆妈是故意打给我看的,谁叫我拒绝体罚。她故意挑在上课前,声嘶力竭地呼喊,动手动脚地演给我看,暗示我:“看啊,你也没有多会教嘛。”
小圆妈是家庭主妇,又不喜外出,也不热衷社交,她能说心事的伙伴就那么两三个。她的存在价值,是肯定,还是否定,主要交由丈夫来决定。然而丈夫给的期望太沉重,她一个人难以承受,只得分流给眼镜仔,分流给我这个一周不过出现五小时的外人。每周时间一到,我无可回避地必须出现在这个家,她看到我,明白自己满涨的情绪将得到出口。
我、眼镜仔、小圆妈,我们三人不知不觉地掉进一条食物链,吊诡的是,位居食物链最上端的眼镜仔的父亲,一个星期拨给眼镜仔的时间,可能没有几小时。
☆
有一天,小圆妈不打了。
她掩着脸,哭倒在沙发上:“你不认真念书,你爸爸都不想回家了。他说,你是扶不起的阿斗,让他很失望,看到你就心烦。怎么办?爸爸不想回家了。”
眼镜仔不吭一声,走了过去,坐在母亲身边。
母子俩哭成一团。笼子内的小猫,被送走了三只,剩下两只,轻轻地喵喵叫。
我旁观着,心底清楚这一切的荒谬,这样温馨的光景没有太长的寿命,小圆妈会再度对眼镜仔动粗的,时间早晚而已。只要眼镜仔的父亲执着于儿子的成就,只要小圆妈持续把丈夫放在人生的第一顺位。她今天只是累了,明天会重振士气来鞭策眼镜仔的。
我辞职了。简言之,我背弃了与眼镜仔的诺言。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有多少个夜晚,我走过荣星花园,来到眼镜仔的家,心中布满灰色悲观的想法。按下门铃的那一刻,我的心又惶恐又颤抖,迎在前方的,又会是怎样的景象?
我无疑是以一种夹着尾巴的狼狈姿态,落荒而逃。
这也是我极少想起眼镜仔的原因。一想起就感到刺痛,想起他厚重镜框下那怯生生的眼神,想起他曾经给予的信赖,想起他挨揍后,反过来安慰我的敦厚。在我离开之后,小圆妈是否打得更凶了?她是否对儿子更绝望了?她能明白我辞职的理由吗?
最后,我很怕去想象的是,眼镜仔还在台湾吗?他是否已被送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度?
☆
眼镜仔住在透天厝 里,含顶楼共四层,他的书房和卧房是分开的,以住在台北市的小孩而言,他拥有很奢侈的生活空间。他上下学由小圆妈开名车接送,用很好的手机,书包是那种有伸缩把手的昂贵款式。他很难找到一套衣物、一双鞋子不是从百货公司买来的。
眼镜仔的父亲拥有良好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条件,善于社交辞令,熟知商场进退的规矩,穿着要价不菲的手工西装和定制皮鞋。他只有眼镜仔这一个儿子,只要对眼镜仔的未来有助益,任何名目他都愿意投资。小圆妈外表雍容优雅,在外人面前说话轻声细语,她花很多时间栽培眼镜仔,定期通过电话和老师交流儿子近况,老师曾夸小圆妈是个十分尽责的好母亲。
眼镜仔每天的早餐必定有一瓶鸡精 和一只鸡蛋,吃完早餐后,小圆妈会递给他维生素、鱼油和钙片等,待他吃下了,她才安心带他去上课。
任何人见了,都会说眼镜仔的命很好,生活在很幸福的环境中。
他的父母好爱他,而他们的爱很正常。
她偷偷希冀着,父亲待会儿就会走过来,对她说一句:好女儿,你也辛苦了。
Like mother like daughter
茉莉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母亲明玉的心是核桃。
如何在没有工具的前提下,取出核果,又维持核果的无伤呢?这是很大的智慧。
自小,茉莉一家就是村内瞩目的焦点。茉莉的父亲敏雄继承祖业,专营南北货,事业规模不小,地方上的人看见他,大都清楚他的身份来头。事业臻至高峰时,敏雄娶了一位来自台北的大小姐——明玉。婚后明玉给敏雄生了一对儿女,男的叫柏宥,女的叫茉莉,兄妹俩都遗传了明玉好看的脸蛋,五官精致、肤色白皙。
来自台北的明玉,对儿女的期待也有些不同。
兄妹俩不过五六岁,明玉即在他们耳边慎重表明:“虽然我们住在台南,但是等到你们十五岁,哥哥要去台北考建中,妹妹去考北一女。兄妹俩一个穿卡其色的制服,一个穿绿色的制服,若是如此,做母亲的也就没有遗憾了。”
明玉说这些话时,有一种妖魅的氛围,像是在撒娇,也像是在许愿。她的眼神晶亮,小茉莉可以看见母亲眼中的小火焰,烧出熠熠的明暖。那时,小茉莉还不懂“北一女”这三个字,但已能辨识绿色,她猜北一女与绿色之间,笃定有什么魔法或者宿命般的联系。为了母亲,为了留住明玉眼中那道光的神采,她必须得到那颜色,那绿。
小茉莉上初中时,明玉定了成绩标准——九十分。少一分,打一下。考卷发下当日,就是论定赏罚的日子。像是世界上大部分的标准一样,这标准也不乏弹性,明玉心情好的时候,八十五分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反地,倘若不巧那天她心里有事,八十九分还是会被骂得狗血淋头。
柏宥的标准是八十分。
“为什么哥哥的标准比我低?”小茉莉如此问过。
“因为你是女生。”怕女儿不懂,明玉又加重语气,“记住这个道理,在这世上,女生表现九十分,跟男生表现八十分,在外人眼中是差不多的。更要紧的是,即使你可以表现出九十分,放在心底就好,在男人面前不要太骄傲。一旦你太强硬,压过男人的锋芒,就是自己把日子搞得很难过。”明玉的一席话,仿佛是药,更像是毒,注入茉莉的血液里,在她睡下的夜晚,绕着她周身奔流。
有一回,小茉莉数学不及格,考完她已经觉得不妙,等到考卷发下来时她更是吓得手脚发软。该死的是,那回考试失手的人不多,老师不给加分,无疑是给小茉莉判了死刑。回到家,她脸色发白,明玉跟她讨考卷,她颤抖着从书包里摸出那张纸呈给明玉。明玉见了,眉头一抬,一句话也没说,抄起电视柜旁的藤棍,一阵猛打。
小茉莉很早就懂得,疼痛是一种自己必须学会与之共处的事物。明玉打到十来下时,她已经不那么痛了。她两手撑地,跪在地上,背蜷得像虾米。她在等待,等待明玉打得手酸。茉莉不是第一天认识自己的母亲,明玉一旦拿起棍子,就很难放下,除非累了。
汗水滑进她的眼睛,她恍惚之间想起一件事,柏宥也考过一次五十八分,明玉只是念了两句,摸摸他的头催他快吃饭,吃完饭赶紧念书。她心里不由得酸酸的,掉下眼泪,跟汗水和在一起。
☆
一天,远方来了一个人。
封实多年的核桃,微微地裂了缝。
那天是茉莉父母很得意的日子。柏宥考上了阳明山那所医科大学,茉莉考上了北一女。茉莉的父亲大手笔地办了二十几桌席,但凡常来茉莉家走动、泡茶聊天的,见者有份。整个场子,敏雄净是“柏宥”“柏宥”地喊,一下子说“柏宥快点来这儿看这位阿姨”,一下子又是“柏宥快来见这位议员叔叔”。茉莉考上北一女的喜悦,完全给柏宥考上医科大学的光环遮盖住了。
茉莉把眼前所有人事收入眼底,偷偷希冀着,父亲待会儿就会走过来,对她说一句:好女儿,你也辛苦了。只要父亲一句话,她就可以忘记过去七八年间,她拒绝的那些游玩邀请、被明玉没收的课外读物、被关在家里的寒暑假——当然,也包括她这七八年挨过的棍子。
只要父亲一句话,她的伤口会好的。
好不容易,熙来攘往中,父女的眼神对上了,聚光灯降临,茉莉屏住呼吸,最佳女主角的梦幻时刻,她已经背诵好台词,“不会的,爸爸,读书一点也不辛苦”,脸上要挂着轻盈的微笑,语气务必温柔婉转。然后,父亲会说:“你真是个懂事的女儿。”
敏雄咧开嘴,对茉莉笑开一嘴黄牙:“茉莉,你快去妈妈的梳妆台上,把哥哥的成绩单拿来。邓叔叔来了,说不信有人的数学可以拿这么高分,他要眼见为实,我偏要叫他心服口服!”
像是有谁在胸口撒了盐,茉莉的心房心室瞬间萎缩了。
她吸了吸鼻子,上二楼,进房拿了成绩单要往回走,在楼梯转角撞到一个瘦瘦的人影。尽管楼梯光线不足,但是不影响香味的传递,茉莉闻到淡淡的香气,犹豫地唤了一声:“小阿姨?”记忆中,只有小阿姨有洒香水的雅兴。人影出了声:“茉莉,我找你找好久了。”
果然是小阿姨。
小阿姨是家族里的传奇,众人说起她总有点顾忌。传说她年轻时谈了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两人交往五六年,男方却娶了小阿姨最好的朋友。小阿姨没有说过男方一句坏话,只是她也没有结婚,在台湾的日商公司做了几年行政工作,存了一些钱,最终跑到日本长住,接一些翻译的工作,也出过几本居家整理的书,日子过得恬定优雅。
“小阿姨,你在找我啊?”茉莉有些受宠若惊。
“对啊,在楼下没看到你,你爸说你在二楼,我就亲自来看看啦。”小阿姨笑着祝贺,“茉莉,恭喜你啊,北一女不简单,这可是你妈妈的梦想。”
“啊?”茉莉困惑地抬起脸。
“你不知道?”小阿姨说,“你母亲从小到大都很会念书哟,初中读北二女,高中想考北一女,可惜失常了,分数让我爸,也就是你外公很失望。你母亲想重考,你外公不答应,说女生没有挑选的资格,没人把钱花在栽培女儿读书上。你外公给两条路走,看你妈要认命一点去念其他学校,还是趁年轻早点嫁人。你母亲也有些赌气吧,看一眼你爸的照片就点头了。幸好敏雄是个好人,算疼你妈,否则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下去……”小阿姨迟疑了一下,偏着头,语气有些斟酌,“你母亲嘴里没说,但我猜她心底很怨吧,你外公太重男轻女了。”
越听到后头,茉莉的嘴巴张得越大。像是在未受到邀请的情况下,无意间踏入一座私人花园。花园和墙外的风景截然不同,里头有外人不知晓的枯荣。茉莉终于懂了绿的真实意义,懂了母亲每一次朝她大腿抽打的狠劲。茉莉也想起舅舅,那个让外公、外婆头疼得要命的儿子,大学重考三次才考上,快六年才毕业,堪比念医学系。毕业后,成天游手好闲,外婆看不过去,只好盘下一间杂货店让他做老板。
明玉很少在柏宥和茉莉面前提到自己唯一的弟弟。
不,明玉也很少提起自己婚前的情景。
茉莉翻遍了脑海,这才发现,自己对于母亲婚前种种一无所知。
明玉怎么不说呢?在成为母亲之前,她一定也有好多故事。
“倒是给我捡到了好运,哥哥不长进,你外公没理由拒绝我念大学了。”小阿姨轻松地笑了笑,下一秒,她敛起笑容,眉心皱起,“茉莉啊,不要怪你母亲对你们兄妹俩这般严苛,这是你母亲心底的死结,她自己也不好过。”
茉莉看着小阿姨,心中思索着这段话。
小阿姨见茉莉没有答话,上前握住她的手,细声叮咛:“茉莉,到台北要小心身体。该花的地方不要省,书好好念,该玩的时候也不要辜负。我差不多要离开了,先下去找你母亲说话。”
她放开茉莉的手,转过身,往楼梯下了几步,又回过身,指指楼下灯火明亮处,要茉莉一起看。从她们的角度看下去,正好看见明玉搂着柏宥,和几位太太嬉笑着。明玉脸上的笑意是如此真挚。茉莉记忆中,母亲从没这样笑过,笑得如此好看大方。
茉莉站在阶梯上,心底难过,不想再往前。小阿姨没等她,自己下楼去了。
等小阿姨走远了,茉莉这才注意到自己口袋鼓鼓的。她伸手进口袋里一抓,是一个卷起来的红包,准是小阿姨刚刚塞进去的。
水汽浮上眼帘,茉莉再度吸了吸鼻子,装作没事地下楼,把柏宥的成绩单交给敏雄。
☆
又三年,茉莉考进了台湾最好的大学。入学后,茉莉的成绩始终拔尖。刚升大四,一位张教授相中她,邀请她前往他的研究室,加入他的科研项目。茉莉是整间研究室里最年轻的面孔。
之后她考上研究所,张教授自然成了她的指导教授。张教授十分器重她,常夸她学习能力强、反应速度快,是他诸多重要研究的左右手。
茉莉的硕士论文写到七八成时,张教授把她叫去办公室,说有要事商量。
她手麻脚麻、诚惶诚恐地走进办公室,不晓得他有何打算。
张教授看到茉莉,心情显然不错,他双手交握,倒在舒适的沙发椅上:“我看你的论文进行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一些增删修改的小事。茉莉,你将来有什么打算?有没有考虑去美国念博士?”
“美国念博士?”
张教授打开了一扇大门,里头是茉莉从未想过的世界。
“对啊,你跟在我身边也有两三年了,我看得出来,你的性格很沉稳,思考也很快,研究室其他学长、学姐都慢你几拍。你想的话,我可以帮你写推荐函。Y大学的教授是我的换帖兄弟,我们从高中认识到现在,只要我写一封信,这事至少就成功了一半。茉莉,你考虑一下,不用操心钱的事,美国学校多半提供奖学金,以你的能力,没问题的。”
跟张教授告别后,茉莉旋即买了张车票回台南老家。
敏雄没意见。明玉反对得很激烈:“不行,你千万不可以再往上读了。”
“为什么?我读硕士时,妈不是也很开心吗?”
“不是的。唉,你这孩子,怎么就是不懂呢?”
“那是怕美国学费太贵吗?张教授说,可以申请奖学金,下下之策就是去接点零工,妈,在美国生活,没想象中那样困难。”
再过几个月,柏宥就要结婚了,近日敏雄跟明玉为了儿子买新房、开诊所事宜,在几家银行之间忙得跟陀螺似的,茉莉只好往钱的方向去猜。
“真是钱的问题,就好处理了。唉……”明玉长吁一声,埋怨地瞅了茉莉一眼,“你还搞不清楚吗?你现在二十四岁了,再念上去,等你拿到博士,都快三十了。”
“三十又怎么了?”
明玉不耐地啐了一声:“你是在跟我装傻吗?谁要娶一个三十岁的女博士?”
茉莉一愣。
明玉拍拍她的肩膀,晓以大义道:“你赶紧把论文做个结束,快些回台南。我在帮你打听对象了,很不错的人选,台大医科的,大你八岁,在台北荣民总医院给人看病,听说看病很有耐心,病人都很喜欢他。这件事不能再拖了,人家父母很着急。我看过对方的照片了,头小小的,眼睛也小小的,鼻子还有点塌,但感觉是个顾家的老实人。”
在回台北的车上,半睡半醒之间,茉莉想起小阿姨,想起母亲的心结。
想得很深之后,她睡着了。
☆
明玉口中的老实人,叫作永信。跟永信约会过几次后,茉莉很是气馁,与其说永信是个好脾气的人,不如说他很冷感。每回茉莉问:吃什么?今晚去哪儿?你喜欢我这件连衣裙的花色吗?永信一贯的回答是:都好。可以。还不错。
几次往返,茉莉觉得很累,不问了。
之后,只要跟永信出门,她便训练自己成为一个寡言的女人。
唯独在生物科学面前,茉莉才感受到永信的温度。永信订阅了很多自然期刊,他掩卷微笑的满足神情令茉莉印象深刻,甚至怀疑他对于其他生物的热情远胜过对人的。
茉莉曾向母亲表达对于嫁给永信的迟疑,明玉却一一反驳说,永信这样的表现最好,如此质朴静默的男子,婚后绝不会到处拈花惹草。
怕茉莉不甘心,明玉再补充道,永信的父母长居温哥华,茉莉嫁过去没有婆媳问题的苦恼。
茉莉于是嫁了。她不爱永信,但永信会是个好丈夫。
出嫁那天,明玉没有掉下一滴泪,她看着永信,满意地笑了又笑。
茉莉看着母亲,也没有掉泪。
婚后,茉莉搬去永信台北的公寓,没有出去工作。
明玉警告她:“别再想什么工作赚钱的事,都嫁给医生了,还差你这一份薪水吗?永信年纪大了,你当前的任务就是安分地给他生一个孩子。”
茉莉确实不缺钱。永信每个月的薪水,扣掉汇给双亲的孝亲费和自己的基本开销,其余全数交给她,也从不过问她打理金钱的方式,相同地,他也不过问她成天在家的作息,只要他下班时冰箱里有吃食即可。单就此点,明玉当初的推论没有错,永信对妻子缺乏热情,往好的方面想,他可以给予妻子很大的空间。
茉莉于是开始了她人生中最缓慢的时光。
每天,她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跳过早餐,炒碗饭打颗蛋权充午餐。看看预录的影视剧,漫不经心地打扫、拍灰尘。待日照偏移,不那么晒的时候,她便踩着包子鞋,懒懒地前去百货公司地下一楼的超市买菜。去时搭公交车,回程亦然——即使手上提着两大包肉品和蔬菜。
她会开车,但她不要,搭公交车也不是为了环保或省钱,她的时间太多了,需要一个效率不高的移动方式来延长整段购物时间。
公交车摇摇晃晃,令她想起研究室的奔忙,那时老觉得时间好少不够用。
下车,硬币哗啦啦掉入投币箱,她才醒来,提醒自己,如今是医生的妻子了。
缓慢时光在婆婆滑了一跤后画上句点。
卖场员工拖好地,忘记放上告示牌,婆婆滑了一跤,伤到了脊椎。卖场经营者很有诚意,婆婆得到了一笔优厚的赔偿。照理说,请个看护帮忙照看两三个月,事情就可以圆满落幕了。但永信不放心,要茉莉飞去加拿大亲自看看。
茉莉很别扭,和婆婆相处不满二十四小时,就得协助她盥洗,等她如厕完给她提裤子。由于婆婆行动不便,二老又吃惯了中式料理,茉莉得早起挑鱼选肉,想菜单花色。
夜晚,茉莉懊恼得睡不着,偷偷地倒数归程。没料着,婆婆病愈了,自己却验出怀孕两个月。公婆很开心,叫她想办法留在加拿大待产,好让小孩拿身份。
永信也很乐见这个安排,要茉莉听公婆的话。
茉莉在加拿大生下一个女儿。初见婴儿,皱巴巴的,一团紫紫的肉,看起来一点也不可爱,还有些吓人。护士抱走婴儿,不知是怎么给她洗的,抱回来时,一身柔嫩薄透的肌肤,瞬间变成可爱的娃娃。抱着女儿的那一刻,茉莉哭了,觉得好神奇。
可惜永信不在场。他说医院很忙,叫茉莉自己带女儿回台湾。
☆
女儿小叶是个很奇特的婴儿,很少哭闹,醒来的时候,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婴儿床上,脸抬得高高的,看着天花板。婆婆对于这样安静的婴儿感到不安,直说永信出生时,爱哭闹又好动,要茉莉带女儿去检查。茉莉带去给医生看,医生反笑她多心。
茉莉索性嗯嗯啊啊地回应婆婆的一切问题。婆婆不甘示弱,很快地发展出新的招数,三餐叮咛茉莉:“你回台湾后,要赶紧给永信添一个儿子。叶家一脉单传,永信他爸是独子,永信自己也是独子,叶家的香火不能就这样断了……”
小叶两个月大的时候,茉莉抱着她跳上飞机,逃回台湾。
在机场,永信与女儿初次见面,他接过小叶,上下端详了一会儿,又平静地交给茉莉,转身往停车位走去。茉莉有些失落,她安慰自己,永信还需要一点时间。
小叶大了一点,母亲跟婆婆不时打电话来,追问小叶的成长进度,还不忘下指导棋。
“宝宝会坐着了吗?”
“她开口说话了吗?她第一句话说什么?”
“你不可以偷偷退奶哦,宝宝喝母乳,长大才会聪明。”
“你有没有打碎小鱼干喂她吃,或者鱼油?吃鱼的小孩念书比较行。”
这两位母亲的共通点是,她们都教出了一位医生儿子,对于自己的育儿方法有种常人无法理解的自信,非要茉莉遵照她们的指示不可;至于她们理念不同之处,便成了战场,茉莉被困在中间,成了夹心饼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茉莉习惯在深夜躲进厕所哭,她咬自己的手以抑制哭声。她不能吵醒小叶和永信。
哭得头晕眼花时,研究室的情景反而变得很清晰,那个空间有一种稳定的逻辑和秩序,她在其中可以找到归属感,可以确定自己是一分子。可是当前的生活令她挫败,她无法归纳出另一种逻辑与秩序。在女儿、媳妇与母亲的角色之中,她不知道自己是谁。
茉莉的手满是齿痕,但永信没有看到。
回台后,丈夫嫌小叶半夜会哭,抱着枕头、棉被跑去书房睡了。
性的方面,她问过几次,可是永信不想。久而久之,她便不再开口,事情自然也不再发生。
小叶又长大了些,能自己大小便、进食,睡眠习性也稳定下来。
茉莉多出一些私人时间,可以多睡一点,她变得多梦,梦的内容很雷同。
是那个下午。
熟悉的办公室里,张教授坐在那张看起来很温暖的桧木办公桌边,双手轻松地往后放,支撑自己的重量。在他身后是大片的玻璃窗,窗帘拉起一半,午后的阳光透进来。
茉莉不得不眯起眼睛看着张教授,她以一种几乎是告解的口吻诉说:“教授,我不打算念博士了,仔细想了一下,我的学术热情好像不足以支撑我再走下去,请您不要生气。”
张教授看着茉莉,眼神复杂难解:“茉莉,我懂的,我懂你的苦衷,但是,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情,只要你愿意……”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你的成就不止如此。”
只要你愿意——你的成就不止如此。
梦境一到这里,她就会浑身冷汗地惊醒,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小叶。找到小叶之后,茉莉会抱起她,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抚摩她粉嫩的小拳头,她晶亮的双眼看着茉莉,好像茉莉是全世界她最爱的人。茉莉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她不后悔,她选择了最好的道路。
☆
小叶三岁了,开始上幼儿园。
此时,永信要求茉莉带着小叶,陪同出席他与友人的聚餐,茉莉私底下称之为“医生会”,成员多是永信的同学,有些是学长学弟。毕业后,他们遍布台湾各地,有的落脚大型医院,也有的选择自行开间小诊所。每两三个月,他们就相约一次。地点多半选在酒店里的餐厅,隐秘性够,餐点还算理想。
医生有他们圈内的主题,诸如最近的医疗技术与器材、期刊论文、不同体系的作风及全民健康保险的问题,等等。茉莉没很认真听,那不是她该关心的,她有自己的仗要打。
那群医生的太太,世俗所称的“先生娘”,也有她们圈内的主题。这群女子,她们的人生脉络有些类似,例如,和医生结婚后,她们多半没再工作,全心投入相夫教子的生活。
茉莉起初对于认识一群新朋友感到新奇,几次聚会下来,她很快失去了兴致。她没办法融入这个小圈子,这些女人的话题排行榜,第一名永远是“如何栽培自己的小孩”。医生的社会、经济地位高,社会自然对医生的下一代格外关注。
茉莉是里头学历最高的,这些女人慎重地询问她:
“你打算给小叶申请提早入学吗?”
“小叶做过智商测验吗?”
“你在家里会试着跟小叶用英文对话吗?”
也有不识相的问题:“茉莉,你还有生第二胎的打算吗?”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处境是,有些太太心中早已有了预设立场,和茉莉不过几面之缘,便一团火似的扑过来,亲昵地揉着她的臂膀:“我跟你说,我之前也是要拼生男,抓了好几帖‘包生男’的中药,结果老二还是女孩,最后朋友推荐,说万芳那里有一间不孕症中心,有个医生专门给人做‘精虫分离术’,很有效,我家小宝就是这样来的,你要不要试试看?我这里有他的电话。”
茉莉拜托永信,可不可以不要再参加“医生会”。
永信拒绝了,他有些动怒:“你跟小叶不去,大家会以为我们怎么了。”
☆
小叶一日一日长大,她的一些特征也一日一日明显。她完全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她很安静,有些太安静了。见到认识的人,也不打招呼,更不会像同龄的孩子那样,喜爱伸出双手双脚丈量这世界的长宽。小叶喜欢据着一方桌角,随手抓一张纸就埋头画画。菜单是很好的材料,纸页光滑,落笔顺畅。有一次,纸画到没有余白了,她并不气馁,把创作的版图往墙壁上扩张。茉莉睡醒时,看到整片惨不忍睹的墙壁,底下还写了一行“4+4=8”。
茉莉怔了,倏地掉进回忆的长河。
那时她才上小学四五年级吧,考了第一名。老师送了一盒蜡笔,说是日本进口的,很宝贵。全班的眼球都粘在那盒蜡笔上,茉莉颤抖着双手,从老师手上接过那盒蜡笔。放学钟响,她兴奋地冲回家。柏宥不在,明玉去买菜了,茉莉有些孤单。她从抽屉里翻出旧报纸,开始画,涂得太激动了,蜡笔数度滚出纸张,在饭桌上留下蜡痕。明玉提着两塑料袋的菜回家,看到饭桌被弄得脏兮兮的,气得发抖,扔下塑料袋,先甩茉莉一个巴掌,再痛打一顿。
“你不读书,给我画这什么五四三的。”明玉的话言犹在耳。
此时此刻,茉莉站在墙的前面,觉得自己像个母亲,也像个女儿。她的心思千回百转,好多念头缠卷在一起。她先拍下女儿的杰作,之后打了一通电话,预约粉刷墙壁的工人。
她没有叱责小叶。
相反地,她告诉小叶:“你真是我的小天才。”
这么多年过去,茉莉经常从电脑中调出那张照片。小叶的画作不是单纯的模仿,她笔下的一些生物,她甚至没有亲眼见过。看了很久,茉莉才懂,她不是在画众人眼中的世界,只是忠实地“转译”她内心的世界。云朵和木屋的比例混乱了些,太阳很大一颗,好多只小狗与小鸟,还有茉莉辨认不出的小动物,它们全都聚在一起。
远在温哥华的婆婆曾多次遥控,要茉莉带小叶去挂自闭症的门诊。
婆婆直言,小叶太“深沉”了,整天安安静静,一双眼睛看来看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样的小孩子长大之后个性会有偏差。
婆婆提了这么多次,茉莉不是没有动摇过,也曾跟着怀疑小叶生病了。
小叶内向、寡言,不喜欢与外人有肢体上的接触,讨厌拥挤的环境,她有多次在游乐园和游泳池大哭的经历。在教室里,她坐在最不起眼的位置,幼儿园上了三年,只交了一个不知道算不算朋友的“朋友”,小叶要走时那小女生会挥手说再见。
她的确不像一般的小孩子。
然而,她的画驱走了茉莉的不安。活泼的用色、圆融的线条,处处透露出一个信息,这则信息令茉莉放下了长期以来的担忧:小叶没有生病,她只是表达情感的方式跟世界上多数人不同。
☆
小叶上小学那年,永信的双亲卷入一宗官司,茉莉无从得知详情,只知道永信按月转去加拿大的钱得加倍。茉莉不平,认为永信的两个妹妹也该分担这笔损失。
“凭什么我们要负担全额?当我们这小家庭是神仙,吃空气就能存活吗?”
茉莉第一次对永信大声说话,她急了,这笔钱不是小数目,也不知道汇去的用途。茉莉的言语尖锐起来,永信也动了气,站起身大吼:“我是老大,又是做医生的。大妹是家庭主妇,小妹一个月收入不过三四万,怎么能叫她们帮忙负担?”
茉莉看着永信,没有说话。
永信见茉莉没有回嘴,以为自己占了上风:“再说了,这些钱都是我赚的,我一个月要给父母多少钱,是你可以插嘴的吗?”
茉莉转身离开现场,把自己关进书房。她软跪在地上,思绪凌乱。
在书房的地板上躺了一整晚,天亮时茉莉下定决心,她要出去工作,赚自己的钱。她想起一个人,那是研究室的学姐,两人感情一度很好,茉莉结婚后才淡了联络。她拿起话筒,凭着记忆按下十个数字,等待接通时,她可以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这通电话改变了茉莉的命运。
学姐跟友人新创了一家公司,主打替代能源,手边正缺人才。学姐给茉莉引介了一个职位。茉莉很珍惜学姐的牵线,她一头栽进这份工作。不出几年,她慢慢深入公司的决策中心,股票、红利和奖金加起来,收入非常可观。
跟茉莉薪水成反比的,是她与永信的互动。不知何时起,永信竟会闪躲茉莉的眼神,窝在书房的时间长了,周末的球约多了。他也不再坚持茉莉得跑“医生会”了,他不说日期,自己轻手轻脚地出门赴约。茉莉试着放低身段,主动示好,永信却不领情。
☆
小叶十一岁时,有段小插曲。
明玉上台北来,忘了是参加谁的告别式,剩了一些时间,就顺便来看看茉莉。把母亲接进门,茉莉的眼皮止不住地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给母亲拿拖鞋,送茶,端水果,以招待客人的心态招待自己的母亲。
明玉问了一些天气阴晴的问题,茉莉答得有些心不在焉,她的视线无法抑制地往时钟飘去。她看得出来,母亲的心里如今又藏了一颗核桃,里头有核果,然而茉莉手中没有工具,她也不想再走进母亲心中的花园。
北一女。
台大医科的丈夫。
够了,她做得实在够多了。
四点半刚过,明玉放下茶杯,站起身,理了理裙摆,说不早了,该走了。茉莉抑制着内心的雀跃,一跃而起,进厨房,冰箱开开关关,塞了一些补品在母亲袋子里。
明玉清了清嗓子:“茉莉,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茉莉的寒毛一根根站了起来。都坐三望四了,哪怕事业做得再大,她仍旧没有长进多少,仍是那个捏着成绩单、等待棍棒落下的小女孩。
明玉无视茉莉惨白的脸色,自顾自地开口:“我给你打听到,永康那里有个看诊快四十年的中医,他们家有一帖祖传包生秘方。住我们家对面那个徐阿姨,媳妇嫁来三年还孵不出半颗鸽子蛋。服药才三个月,就中了一对龙凤胎。”
“妈,你说这个是要干什么?”
“你不可以只生一个。一来,小叶是女的;二来,她的成绩太烂了。我真想不通,一个是台大硕士,一个是台大医科,照理说,小孩会遗传到父母的智商。怎么小叶这么笨?我是怎么教你的,你关心过她的功课吗?”
茉莉握紧双拳,她为自己,更为女儿辩护:“小叶的成绩或许不是顶尖,但也没有差到哪里去。况且,这几年永信的爸妈也很少过问了,他们该是不介意孙子的事了。”
明玉冷冷地扫了茉莉一眼:“你的公婆没有找你麻烦,不是因为他们放下了,而是他们先前给你们添过麻烦,不好意思再说些什么。只是人家没说,不表示你可以装傻。我看你这几年,满心满眼都是公司,小叶的成绩你放着让它烂,生儿子的事也没放在心上。你做人家妻子的,眼中还有这个家吗?你不如辞掉工作,回归家庭,想清楚自己的本分跟责任。”
“妈,我的事,我会处理,你不用操心。”
明玉不理茉莉的抗议,加重语气说道:“简茉莉,我是你的母亲,我得承担管教你的责任。我不想听到别人在我背后嘲笑我,说我教出一个不懂人情事理的媳妇。”
☆
茉莉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来到叶家已有一年了。
我跟她就读同一所大学,她对我格外亲切,课程结束后,她会留下我用餐。小叶的父亲很少回家用晚餐,她说有我的参与,母女俩的晚餐会多些人气。
晚餐结束后,小叶会跑去用电脑看动画,或是溜进房间画图,桌边只剩下我和茉莉。这时,茉莉会漫不经心地跟我闲聊起她自己的事。像是拼图一般,每个星期得到一块两块,长期累积下来,已足够我拼出茉莉五六成的过去。
我在聆听时,非但不觉得无趣,相反地,我对于茉莉与她母亲之间的纠葛着迷不已。
我又待了几个月,故事的重心慢慢偏移到小叶身上。
“六年级下学期第一次段考,小叶考到全班第三名,我打电话告诉丈夫,他很高兴。小叶之前最好的名次,也不过是第八、第九。那晚他订了高级西餐厅,七点准时到家带我们母女去用餐。三个人,点了四千多元,包括一支香槟,我丈夫点的。我很讶异,他很少喝含酒精的饮料,那晚却点了香槟,他说想放松,好好庆祝一下……”
茉莉停了下来,她的脸上浮现如梦似幻的表情,她笑了一下,说道:“我很喜欢那晚的永信,香槟使他整个人变得很亲切。结婚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丈夫,堆满笑容,很温暖。他不停地夸奖小叶,说小叶不愧是他的女儿,他以前考试都拿前三名。”茉莉换了个姿势,把重心放在右脚,“现在想起来,反而觉得有些悲哀,我丈夫对女儿的爱是有条件的。”
她往厨房瞥了一眼,锅内的水即将沸腾。
今晚喝的是罗宋汤,材料准备好了,块状的牛肉、切丁的萝卜和马铃薯,西红柿先用热水烫过再去皮,有的切丁,有的打成糊。
“老师,跟你说个秘密。孩子的爸爸也不知道的秘密。”
“啊?”从虚掩的门缝中,我看见小叶低着头做数学习题的身影,拿着铅笔努力地涂啊涂的。小叶的第三次模拟考要到了,她专注的神情好可爱,我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那一次考试——小叶作弊啊。”
水彻底沸腾了,传出隐隐的啵啵声。茉莉转过身,走进厨房,弯腰调整火候,从橱柜里取出香辛料,整齐地摆放在流理台上。
茉莉背对着我,接着说下去:“小叶那一次的数学、自然进步了好多好多,我太开心了,没有去细想是为什么。倒是小叶的老师注意到了,小叶这两科的分数和坐在她隔壁的副班长的一样。老师调出他们两个人的考卷来比对,错误的题目完全重叠……”
茉莉顿了一下,要说出这些对她而言并不容易:“老师把副班长叫过去,要查明真相,对方说,是小叶主动提议的。五百元,小叶给他五百元,他把数学、自然的答案给她抄。老师又问,那五百元呢?副班长说,拿去买战斗卡片了。老师,你听过‘游戏王’吗?那是什么?几张卡片也能卖得这么贵?”
我大略解释了一下,其间难免心虚地侧身多看了一眼。小叶还在算数学题。
她没有发现我们正在讨论她的事。
“现在想一想,能够遇到那种老师,小叶实在很有福气。”
根据茉莉的记忆,那位老师是这样说的:“一般考试违规的个案,得先通报校方,该名学生会受到记过处分,违规科目也会以零分计算。可是……小叶快毕业了,我有个私心,希望她可以没有阴影地离开这所小学。虽然对其他同学不是很公平,但我不打算以体制内的方式解决,也就是说,我不会通报训导处,校方那边不会知情。”
茉莉握紧话筒,感激地一再道谢。
“小叶的数学是我教的,我会改登记为六十分,自然那科我再跟自然老师商量一下。副班长我已经把他调去外扫区服务一个月,五百元的事我们再来讨论。”
老师停了一下,声音更小了:“还有啊——小叶的惩处,我交给你处理了哦。她很敏感,我又是老师,她一天要看到我那么多次。若由我来处理,不保证不会留下后遗症。我不希望事情变成这样,我说过了,还有不到半年小叶就要毕业了……”
她们窸窸窣窣地交谈,仿佛一场密谋。在公平与正义的天平面前,她们不再放下或拿走砝码,有些事情是压根不能拿来衡量的,比如孩子。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说完,茉莉双手一摊。
“这位老师处理的手法很细腻,我很少听说这么认真的老师。”我说。
“没错,小叶毕业典礼时,我和她聊了一下,小小只,眼睛大大的,很热情的一个人。”
“阿姨最初听到小叶作弊时,有什么感觉?”
“当然是生气啊,我快气疯了!”茉莉睁大眼睛看着我。
“不过,除了生气之外……”茉莉的视线从我的脸上飘走,过了一阵子,她才慢慢地说道,“我也觉得厌恶和羞耻。从小到大,我成绩最烂也有前五名,我只相信自己的答案。作弊?我根本没想过。我以前认为作弊的人很可耻,不想读书没关系,但作弊就表示你想不劳而获,这种心态是我最看不起的。问题是,这次作弊的不是别人,是小叶,是我看了这么多年的女儿,我根本不可能用这些字眼去形容她。”
茉莉深吐出一口气,嘴角绽放苦涩的微笑。
“等到生气、厌恶与羞耻结束后,我才觉得伤心。我是真的很伤心,我伤心的理由,不完全是小叶作弊,我的伤心有部分是因为,我无法接受有这么一天,小叶对我撒谎了,一直以来,我以为我们母女之间是没有秘密的。”
放回话筒,整个夜晚,茉莉专心地想一个问题:小叶是什么时候学会说谎的?小学四年级以前,历任老师给小叶的评价都很类似,不外乎是“品行善良、敦厚乖巧”。从何时起,这个“品行善良、敦厚乖巧”的孩子,会跑去用五百块唆使别人帮她作弊呢?
茉莉想不到答案,这个答案在小叶身上。
☆
隔天,她接小叶回家吃饭。那天晚餐很丰盛,除了主餐,茉莉还去了附近新开的甜点专卖店,买了一个德式烤布丁和一个限量草莓奶油蛋糕。
用过晚餐之后,小叶一边享用甜点,一边跟茉莉分享她的近况。小叶很关心即将到来的毕业典礼,她跟茉莉提到六年级练唱毕业歌曲的盛况、班上近日氛围的转变以及自己心态上的不同,等等。
茉莉专注地听着,去上班之后,她已经好久没有认真听小叶说话了,小叶也很久没说这么多话了。
小叶说完之后,换茉莉开口:“小叶,你是不是有事情没有告诉妈妈?”
“啊?”小叶尚未意会过来。
“跟成绩有关的事情。”
小叶一动也不动,身体一僵,接着开始发抖。
“你这次段考的事,妈妈已经知道了。”
小叶的唇齿止不住地颤抖,很快地,眼泪一颗一颗地滚落脸颊:“我不是故意要作弊的……我只是希望大家都开心而已……”
她哭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偷听到你跟朋友打电话,说外婆觉得我很笨,怎样都考不到前十名,不像是你和爸爸的小孩。我害你被外婆骂了对不对?”
“天啊!小叶你听到了?”
茉莉的心紧揪成一团。
最该认错、道歉的人,不是小叶,小叶不是坏小孩。
她作弊的出发点,是偷听到母亲的电话,想证明自己是这对父母的小孩。
茉莉的心中充满懊悔:“小叶,对不起,是我错了,妈妈忘记告诉你,你之前的名次很好了,那也是你努力的成果。是我不好,我不该受到外婆言语的干扰。”
说着说着,茉莉的情绪也有些激动:“小叶,你是妈妈最爱的宝贝,你很好,你是我生的,没有人可以说你不像我的小孩。你懂吗?”
小叶点了点头,双眼含泪,似懂非懂地看着母亲。
永信回家时,看到眼红鼻红的一对母女,皱了皱眉,没有多问。
下一次段考,小叶被打回原形,退到十名外。永信知情之后,态度恢复冷漠。
茉莉不以为意,依然带小叶去餐厅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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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叶升上初中后,成绩在十一到二十名之间徘徊。一年级课程结束后,茉莉思量了半个月,决定停掉小叶全部的补习班课程,改请家教,这也是我出现在小叶家的原因。
我是出现在小叶家的第一个家教。
第一次见面,茉莉跟我解释,为什么她要找家教:“我们住的区域算是明星学区,也是补习班的一级战场,台北市优秀的学生净往这里集中,老师也习惯把每个学生当成资优生来教。小叶不是特别聪明的学生,她去补习班只会越来越自卑。”
在小叶眼中,我是一位老师,但在茉莉眼中,我有其他角色要担任。
茉莉,这个我学生的母亲,我认识她时,她刚满四十岁。四十岁,不惑之年,比起规划未来,茉莉更想花时间厘清过去的一些事件。简单来说,她想说故事,她需要一个听故事的人。这时,在她的生活中走入一个年纪只有她的一半、对人事有些懵懂,又具备好奇心的女生。
以听故事的角色而言,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我心底雪亮,茉莉的叙述极可能失去部分客观,回避掉某些场景,或者放大某些对白的情绪。最极端的情况是,她隐瞒了一些过程,或者捏造了一些情节。我都可以谅解,我也应该谅解。因为,叙说的同时,茉莉也在试着诠释,她在给自己不同的生命进程下定义。
小叶是个客气明理的孩子,我给她安排五十分的作业,她就写五十分的;给她安排六十分的作业,她就写六十分的,不特别认真,也不特别怠惰,是个中规中矩的好孩子。相处起来不多话,挺安静的,只是她的眼神会告诉你,你说的话,她都在听。
只要我一个不注意,她又会趴在桌子上开始涂鸦,在没人打扰的前提下,她可以画上一整个下午。小叶的课本和讲义上爬满了小动物与食物,偶尔水果长出手脚来,偶尔动物穿着正式的服装闲话家常。我喜欢看着她构图,深受她的童趣吸引。
我问过小叶:“画图技巧是跟谁学的?”
“自己看书学的。”
“它们的说话内容呢?又是从哪里看来的?”
“自己想的。”小叶笑眯眯地回答我。
我跟小叶相处了两年,茉莉没有给我什么标准,确定小叶跟上进度即可。小叶有一次考了第四名,我和茉莉很惊喜,下一次她考第十名,茉莉也只是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我在茉莉家的日子总是很愉快,愉快得不像是去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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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叶快要考基测的前几天下午,茉莉正好在我的大学附近见客户,她约我吃下午茶。我们说了一些小叶的事,更多时候,我们讨论茉莉过去的事,我很熟悉这样的比例。
但是那一天,茉莉有些不同,她的语速很慢,不时停下来看着我,像在斟酌些什么。
“小叶要升上高中了,以后你也不会一个星期来我们家两次了。”
我点点头,嗅到离别的感伤。
完成阶段性任务后,家教最后的工作就是好好地说再见。
不同的是,我舍不得小叶,更舍不得茉莉。
“有些感触,我想跟你分享,你就当作是我的唠叨吧。”
“阿姨请说。”
茉莉停了下来,拿起一个司康,抹上黑醋栗果酱,咬了一口,咀嚼了几下。没多久,她放下司康,有些激动地开口:“小叶是我唯一的小孩,说来讽刺,我们最快乐的日子,或许是我怀她的十个月,那时我什么也没想,只祈祷她健康平安。”
我点点头,母亲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小叶出生后,我们都很辛苦,我有我的压力,她有她的。小叶一天一天长大,外界对她的期待越来越多,我不能置之不管,只好勉强她去迎合他们的眼光。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世界上没有别人,只剩下我们两个,我才能好好爱她?小叶五年级时,自己说要去上美术课,我明知她有这方面的天分,也对画画有兴趣,但生怕耽误她的课业,劝她改上资优数学。小叶答应了,我却高兴不起来,心底有些空空的。小叶去上资优数学的第一天,她下车走进补习班,我看着她的背影,好像看到自己。为了让母亲安心,我没有念博士,嫁人做家庭主妇。小叶也是,她为了让我开心,放弃美术课,去补她没有兴趣的数学。”
茉莉静下来,喝光杯中的红茶。
我拿起茶壶,倒了一杯新的给她,茉莉点头致意,继续说下去:“我想保护自己的女儿,但这很难,有时候我不够勇敢,也会跟着别人一起伤害她。小叶作弊那件事,我到现在还是不太能原谅我自己。小叶有一点遗传到我,我们都是为了取悦母亲宁愿委屈自己的人,可是,我不想要她成为第二个我,那很痛苦,有太多不必要的执着,到我这一代该结束了,小叶有她自己的人生。她要考高中了,我的母亲、婆婆和永信很渴望她考上北一女,至少中山女中。我没有。我告诉她,你尽到努力最重要,不要管他们怎么说,我会支持你。”
茉莉看向窗外,右手揉搓左手的指节,眼眶些微泛红。
我看见一个在女儿、妻子、母亲与媳妇各个角色中,反复取舍比例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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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基测结束了,小叶没有考上北一女,也没有考上中山女中。
她打电话告诉我,她只考上了附近的社区高中,爸爸和外婆对她很失望,妈妈倒是很开心,说要带她出去玩作为犒赏。小叶的语气有些矛盾,她说,虽然有点对不起大家,但一想到在社区高中念书,课业压力没那么大,或许可以花更多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便忍不住有点开心。
挂断电话之后,我可以想象茉莉正面临的责难。
父母的言行态度,随时随地都在影响小孩子的每一个动作;而父母本身,可能也深受上一代父母的言行态度影响。
茉莉说,丈夫的父爱是有条件的,他只在小叶考了第三名那次才像个父亲。会不会有一个可能,永信的父母也是这样告诉他的,只有成功的小孩才能获得被爱的资格?
茉莉自己的前半生像傀儡一样,母亲要她往左,她不敢往右。明玉的内心满是空洞,茉莉牺牲掉人生的许多可能,尽力满足母亲的要求。直至作弊事件,她才明白小叶正在复制她的路,小叶也在勉强自己来取悦茉莉,不知不觉中,小叶的四肢也绑上了绳线。
跟明玉不同的是,茉莉不想走上一样的路,她决意给小叶剪断所有束缚。
小叶可以自由地伸展手脚了,茉莉却可能因此被贬抑为一个疏于管教孩子的母亲。
没关系,茉莉会学会勇敢的。
我看得出来,世界上茉莉最爱的人是小叶,茉莉不能失去她。
故事里有三个女子,明玉、茉莉与小叶。起初我写小叶多一点,但是之后,故事失控了,每个角色自己分配起各自的出场分量。我后知后觉,我对茉莉的感情,比我对小叶的感情更深。我若把焦点放在小叶身上,这故事的结局一定不精彩。
这个过程,像是摊开一张揉皱的彩色玻璃纸,经过缜密地平整后,光线穿透,色彩于是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