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翠(台湾东华大学华文文学系副教授)
逐页阅读《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好像闯进一座故事的城堡。作者的文字清畅灵动,我依循书页的节奏与动线,走进一间间故事小屋,见证了一则则生命文本。
晓乐有很好的说故事能力。每个故事的开场,以一句去脉络化的话语,铺设一条时空甬道,让主角现身引路,点燃故事的灵魂,营造悬念,开启想象,抢夺你的目光,让你不由自主想要继续看下去。
作者的叙事策略,不见张牙舞爪,也没有虚文矫情,淡描实说,却高潮迭起,每一则读来,都让我不禁鼻酸。这就是晓乐的文字魅力:简洁、素朴、精确、有韵味,场景调度灵活,画面感、戏剧性饱满,营造出鲜活的临场感。
然而,晓乐高明的说故事能力,以及文字美学的展演功夫,都不是这本书真正动人的原因。《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让我们感到震动,是因为她掌握了故事本身的节奏与脉动。或者说,是因为她曾深深走进这些孩子的生命之中,与他们一同呼吸、一同吞吐这个世界的浊恶空气。正因为紧紧贴靠过这些生命文本,所以她可以听见青春生命的幽微哭泣,它演绎着苦闷、伤痛、畏怯、愤怒、欢喜、欲望和绝望。
晓乐家庭教师的身份,以及她的自省性格,让她得以听见这些故事,见证故事主角的人生恶斗;也正是家庭教师的身份,让她找到了一个独特的观察与叙说位置。家庭教师与一般教学工作者不同,他们是一对一的,是目的明确的(孩子成绩提升、考试亮眼);体制内的教育工作者,家长必须去讨好他们,但家庭教师不是,在家长心目中,你是我花钱请来的“契约劳工”,随时被评鉴,随时被检验,也可以随时被换掉。
从某个角度来说,多数家庭教师是以执行家长的意志为目标;然而,实际上,家庭教师比较像一个中介者,他必须在父母与孩子间寻求最好的平衡点,才能顺利完成家教的使命,让孩子保持最佳状态,也让自己能够维持工作。
然而,家庭教师又不仅是一个中介者;中介者可以游移,可以将自己客观化,也可以随时抽身离去,但家庭教师很难如此。家庭教师的工作场域,是别人的家庭,他必须进入一个私领域,才能扮演中介的角色。书中,晓乐发现自己早已成为一个陌生家庭的介入者,她不知不觉地介入他者的生活、亲情、冲突,甚至还介入他们的秘密与伤痛。她也经常徘徊于主动介入与否的矛盾中:眼镜仔一再遭受亲情暴力,她挣扎许久,终究不曾挺身而出,自责不已;纪小弟被母亲夺去理想中的人生,她挺身而出,却被冷冷地揭露“你是局外人”的尴尬处境。
一个自觉与自省的家庭教师,必然会陷入“局外人/局内人”的困境,她会不断自问,我是要参与其间,还是要保持距离?晓乐正是这样的家庭教师,她对每一个受苦的生命主体,都不只是进入与离去而已,她不断徘徊于观察者与介入者、批判者与自省者之间,她的灵魂,也因而黏附了受苦者的伤痕。最后,这些故事,全都渗透她自身的灵魂。也因为渗透自身,这些故事才能打动我们。
这本书中的每一则故事,都是一场生命的恶斗。故事中重叠着故事,不只是孩子的,不只是母亲或父亲的,走笔最后,作者现身,诉说自己与母亲的故事。然而,作者其实早已现身,早已穿梭在字字句句之间,嵌入每则故事场景之中,渗透到每个孩子的呼吸与换气间隙。
书中的每个孩子,无论他们在世俗认定中是成功或失败,他们的生命,都烙印着奋战过后的伤痕。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战斗,他们的奋战对象却都是至亲,特别是母亲。
这些故事里的母亲,形象各异,却都是以爱为名的刽子手。眼镜仔的母亲把他照顾得很好,但成绩一旦不如她意,就狂乱施加暴力;陈小乖的母亲自私冷漠,将孩子视为生命的负担,不愿回应他对母爱的渴求;若娃的母亲紧迫盯人,爱的照顾成为无法抛弃的沉重负荷;巧艺的母亲疲惫苍老,只为拼着命让女儿念私校;茉莉的母亲强势严厉,总是对女儿下指导棋;纪小弟的母亲以自己规划的目标和节奏,逼迫他照章学习;汉伟的母亲保护过度,强势介入孩子的学习与生命场域;高才生的母亲以否定代替赞美,逼迫女儿更上层楼。
每位母亲都用力过度,为孩子规划人生棋局,检视他们的落子方位与下棋节奏,母亲的意志,嵌入孩子的每一颗棋子之中,让他们沉甸甸难以举棋。书中的孩子,因而都有着哀伤的灵魂。眼镜仔在暴力下总是畏怯,他像一个无声的游魂。陈小乖更是让人不舍,他聪明、有序、理性、求知欲高、学习能力强、很会打理自己,然而,所有这些,都只是他换取母爱的路径,是他以高度意志力勉力维持的恐怖平衡。因为母亲的冷漠与疏离,他的内心有一个秘密、一个破洞、一个随时会引爆的X档案。最后,企求不到母爱的眷顾,他终于选择放弃自身,他说:“我没有家了,这就是事实。”
若娃与陈小乖相同,都是既伤痛又温柔的孩子。陈小乖以张狂武装自己,其实默默收纳痛感,温柔守望母亲;而若娃则认识到,认定女儿有“多动症”,照顾生病的女儿,是母亲唯一的生命意义。因此,她宁可伪装生病,配合演出,为了守护母亲的生命价值,“我不能没有ADHD”。
汉伟的故事,更让我低回不已。故事妈妈、导护妈妈、爱心妈妈,是小学常见的校园风景,母亲在教学场域的热情投入,仿佛燃烧的星星,照亮了每个小朋友。然而,剧本并非经常如此。有个“好母亲”,确实曾让汉伟感到骄傲,但时间并不长,“好母亲”变成魔怪,介入他与同侪之间,母亲炽热的爱,让汉伟沾染难以闻问的气息,成为友情的绝缘体,被世界放逐,终而自我放逐,“随便你”“都可以”成了他的口头禅与人生注解。
这些母亲,甚至都不知何时丢失了自己的孩子。然而,晓乐并非意在建构“妖魔化”的母亲形象,她以一个介入者的温柔眼睛,穿透这些母亲的生命底蕴,悲悯她们身上来自父权家庭的长年未愈的伤痕,有的甚至还身处“伤痛进行时”之中。这些母亲,多数也曾经历各种轻视、疏忽、离弃、暴力、威迫,背负着这些伤痛,她们又被赋予看守孩子、教养孩子、决定孩子未来的所有责任。书中的许多母亲,总是担心着,如果没把孩子的成绩提高、选项变好、未来点亮,会让自己陷入被丈夫谴责、冷暴力、离弃的险境。
不曾被好好疼爱,所以也不知道如何去爱人。爱是一种能力,然而,爱的方式需要学习。有些爱,可以如练习曲,在一遍一遍的演练中,逐渐完备。然而,父母对孩子的爱,却不允许有练习,因为,至亲的爱虽然很牢固,但亲情的伤痛也很顽固,父母每一次错误的爱的试验,都可能给孩子烙下永恒的暗影,埋下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后记中的作者现身,让整本书萦回着更温暖的光色。有时我们会努力不够,有时我们会用力过度,但更多时候,我们可以放下姿态,寻求和解。就算绕过整个地球,亲情的微光,总还是会在密林幽深处,闪烁引路。你伤痕累累,但返乡不会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