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胡希恕老师授课的整理书稿,资料来源于我当年亲身受教于先生讲述《伤寒论》时所作的两本笔记。
本人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跟随刘渡舟老师攻读中医经典著作期间,一个偶然的机会,幸运地结识了北京中医药大学东直门医院的名老中医胡希恕先生。
我曾在一篇回忆老师的文章中写道:记得父亲单玉堂先生当时患肺心病住院,病情发展出现肾积水,导尿失败,其中一位名老提出用麝香外敷肚脐,借其芳香开窍之力或许有效,于是院方派人去山西讨回一点上好的麝香给父亲用上,果然尿液点滴而出,可是也就这样了,终未能解决问题。父亲病情在恶化,高热、神志昏蒙、大小便闭塞不通,已出现心衰合并肾功能不全。院方邀请中医药大学的六位名老中医会诊,其中有位名老提出心衰合并肾功能不全当以扶正为主,先保心肾控制住病情。83岁的胡老诊完舌象脉象后,提出一个与众人截然不同的“峻剂攻下”法并处方案,还说:“‘小大不利治其标’,必须先解决大小便问题——这就是救人。”态度非常果断。众名老念其年事最高,便都依了。但大家都捏着一把汗。服药到第二天,奇迹发生了:大便五次,开始排尿。到第五天,尿量已达正常,肾积水消失,父亲开始下地活动……后来我知道,胡老用的是大柴胡汤与桃核承气汤合方加减。胡老生前治病疗效好是出了名的,可以说众口一声。辨证细心缜密又胆识过人,救治了不少急危重症。伤寒大家刘渡舟老师在为胡老著作写的序言中这样评价:“每当在病房会诊,群贤齐集,高手如云,唯先生能独排众议,不但辨证准确无误,而且立方遣药,虽寥寥几味,看之无奇,但效果非凡,常出人意外,此皆得力于仲景之学也。”
当胡老了解到我在学中医时,便说:“我现在每周末给内科医生还有留学生讲《伤寒论》,你如果愿意,就来听听吧。”于是我每周末的下午去东直门医院听胡老讲课半日。老人家每周讲一次,每次讲约3个小时(除去中间休息时间)。我自带一个小录音机,把胡老每次讲的内容全部录下,回到家里后反复播放详细地做了笔记。只因当时磁带有限,待下次再听课时录新的内容,上次的内容就自然抹掉了。现在想起来殊觉遗憾!还好,通过当时的文字记录,即眼前的这部书稿,总算把胡老晚年研究《伤寒论》的学术思想较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胡老穷毕生精力研究《伤寒论》,且成绩卓著,是中国现代著名的经方医学家、教育家,尤其可贵的是他对《伤寒论》的研究突出个性思维,始终立足于临床实践,讲解深入浅出、易学易用。这部笔记整理的书稿,客观真实地反应了胡老晚年对《伤寒论》的研究思考,突出体现其主要学术思想观点和“六经-八纲-方证”的经方运用体系。值此胡老诞辰120周年之际,将老人家亲传宝贵的第一手资料整理出来,奉献给广大中医同道与学子,既是对胡老的深切缅怀,更是中医学术传承发展的需要。本人责无旁贷!
胡老的传授让我实实在在地学会了“读经典”的思维方法,知道什么叫“读书”了。胡老密切结合临床讲解《伤寒论》,他身在学院,却很少有模棱两可的“学究气”,语言犀利,极富有启迪性,从不人云亦云,而且是紧紧贴着《伤寒论》的文字走,每发真知灼见。记得老人家当时已过83岁高龄,但思维敏捷,颇有口才。讲《伤寒论》的篇章结构,气势高屋建瓴;而具体到每一条,甚至每一个字,又毫发毕现,细致入微。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听胡老讲课是一种莫大的专业享受!
这里列举几条《伤寒论》原文,让我们先“热身”感受一下老人家独具特色的个性思维方法:
《伤寒论》第148条:
伤寒五六日,头汗出,微恶寒,手足冷,心下满,口不欲食,大便硬,脉细者,此为阳微结,必有表,复有里也。脉沉,亦在里也。汗出,为阳微。假令纯阴结,不得复有外证,悉入在里,此为半在里半在外也。脉虽沉紧,不得为少阴病。所以然者,阴不得有汗,今头汗出,故知非少阴也,可与小柴胡汤。设不了了者,得屎而解。
此条提出两个概念:“阳微结”和“纯阴结”。何为“阳微结”?又何为“纯阴结”?胡老讲:“‘头汗出,微恶寒’,表不解也;‘手足冷’,气郁闭状;‘心下满,口不欲食’,柴胡之半表半里证也;‘大便硬’,里有所结也。以上可见病较错综:有表不解,但表证很轻;有柴胡证,但不很明显(未提出胸胁不适,只是心下满,还是偏于里);‘大便硬’言其里有实,但脉不大而‘细’,故‘此为阳微结’,即阳证的微结症(阳明微结也)。据此证候,手足冷微恶寒之‘大便硬’有寒实结的情况(阳证可结,阴寒亦可结,论中有‘寒实结胸,无热证者’句)。但真正之寒实结者,不应有‘头汗出’,此有头汗出,热上越之象,一定是阳微结。所以‘必有表,复有里也’。整个结于里是没有表证的。此‘微结’是太阳病未罢,故一定有表而又有里。所以开始言‘微恶寒’,正是表不解,其他均为里。微结于里而‘脉沉’,虽脉沉细(沉紧不对,应是沉细),也不是少阴病。少阴病无‘头汗出’。与小柴胡汤,柴胡可疏泄两胁,肝主疏泄,可间接通大便。柴胡有疏泄作用,瘀血证兼大便干者,常用小柴胡汤,‘上焦得通,津液得下’,故能对‘微结’起作用。柴胡苦平,不是主升提。若服汤后而‘不了了者’(未去净之意),再用小柴胡加大黄(或调胃承气汤)‘得屎而解’。此条是承上条‘胸胁满微结’句而作释。‘微结’时,一般用柴胡汤可以解决;结之甚者,则用大柴胡汤乃至下法。注意,无柴胡证用柴胡汤有害无益。关键在于辨证。”
就以上这条,反观注家们解释的云里雾里。而胡老结合临床实际,层层剖析,如拨云见日,且意犹未尽。老人家继续讲道:“此条需要再论述:‘微恶寒’言有表证,‘心下满’‘大便硬’又有里证,且‘手足冷’‘脉细’。临床见此诸症,一时想不到用柴胡汤,但为何‘可与小柴胡汤’?主要是有‘口不欲食’。柴胡证‘但见一证便是,不必悉具’,此就是‘嘿嘿不欲饮食’。少阳病禁汗、下,言‘可与’不言‘主之’,因柴胡证并不全备,阳明汗出不仅限于头,且身汗、手足汗全有。此仅‘头汗出’,又无阳明内结热实之他证,故属‘阳微结’,用柴胡剂。柴胡有疏泄作用,此药不单疏泄,且有缓下作用。所以阳明病篇有‘胁下硬满,不大便而呕’‘可与小柴胡汤,上焦得通,津液得下,胃气因和,身濈然汗出而解’等句。故胃不和者亦可影响。柴胡,《本经》曰‘推陈致新’是也,对心下、胸膈有邪结之,柴胡即可用。此条应注意,‘微恶寒,手足冷’易看成阳虚,但‘大便硬’,有燥结,故很不好措手,用柴胡汤。‘得屎而解’句很含蓄,意在临证适应用药(小柴胡加大黄,或加芒硝,或用调胃承气汤少少与之)。可见,仲景辨证不但辨六经,无一不在八纲上下手。‘手足冷’由于胃虚,津液不达于四末所致。‘头汗出’,热亢于上。证有表,有里,有半表半里,从中治之。就是辨这些东西,或热,或寒,或实,或虚。”
如此历代注家纠缠不休的一段经文,经胡老数语道破,逻辑清晰,把表证、里证、半表半里证之间的错杂关系讲得明明白白,十分精彩、透彻。这是缘于老人家深厚的临床功底、学养悟性与思辨水平。
《伤寒论》第113条:
形作伤寒,其脉不弦紧而弱。弱者必渴,被火必谵语。弱者发热,脉浮,解之当汗出愈。
此条是仲景论脉辨证,胡老讲解道:“‘形作伤寒’,即本证有发热恶寒。然伤寒属表实证,脉应浮紧。此却‘不弦紧而弱’,弦与紧脉很不易区别,弦者,上下绷直;紧者,脉管紧束有力。弦之对者为弱,紧之对者为缓,而缓与弱又很不易区别。故临床上常有‘脉紧如弦’‘脉缓弱’等。弦与紧、缓与弱之不同,在理论上存在,但指下很难分清。言‘其脉不弦紧而弱’,为津液虚血少。此不是阳气重于表,而是体表津液不充。即前第27条‘太阳病,发热恶寒,热多寒少,脉微弱者,此无阳也,不可发汗’之义。彼加石膏,此‘弱者必渴’,亦说明津液虚则渴,‘虚故饮水自救’。云‘弱者发热,脉浮,解之当汗出愈’。只是‘解之’(用小发汗之法),为什么?因‘此无阳也,不可发汗’。此无阳之‘阳’不是热,而是津液。无阳就是没有津液,非‘无热’也。其开始就是‘发热恶寒,热多寒少’。麻黄汤证‘阳气重于表’,就是津液充斥于表。关于‘弱者发热、脉浮’句,一般注家(如《医宗金鉴》)都注错了,需前后条文互看。此书看一遍是不行的,任何人也不行。我19开始岁读《伤寒论》,今年已83岁,其间也不知道有多少次改变,若不整个看问题,没个明白的时候。此条与第27条是一个意思,两种说法。总之,此条是有表热,津液虚,其脉就弱,甚至微,发汗是不行的,火攻更不行。只能清肃内外,微微解之,稍见其汗就好了。”试问,如果不具备对《伤寒论》烂熟于心的功底、高质量且经得起可重复性的临证经验、高屋建瓴式的思辨俯瞰,怎可有如此超群之论!
此外,我们做临床的几乎每次门诊都会见到这样那样的“痛证”患者,且同样会见到既尿频又便秘的老年患者,一宿起夜七八次,至少四五次而不得安枕,且大便干燥无便意,颇以为苦。缩泉固尿、调补肾气与润肠通便皆非良法。如何把仲景的相关论述自觉地消化用于临床,并取得显著效果呢?第一步就是要吃透原文。如下一条,让我们细细品味胡老是如何辨证的。
《伤寒论》第174条:
伤寒八九日,风湿相搏,身体疼烦,不能自转侧,不呕,不渴,脉浮虚而涩者,桂枝附子汤主之。若其人大便硬,小便自利者,去桂加白术汤主之。
桂枝附子汤方
桂枝 四两,去皮 附子 三枚,炮,去皮,破 生姜 三两,切 大枣 十二枚,擘 甘草 二两,炙
上五味,以水六升,煮取二升,去滓。分温三服。
去桂加白术汤方
附子 三枚,炮,去皮,破 白术 四两 生姜 三两,切 甘草 二两,炙 大枣 十二枚,擘
上五味,以水六升,煮取二升,去滓,分温三服。初一服,其人身如痹,半日许复服之,三服都尽,其人如冒状,勿怪。此以附子、术,并走皮内,逐水气未得除,故使之耳,法当加桂四两。此本一方二法:以大便硬,小便自利,去桂也;以大便不硬,小便不利,当加桂。附子三枚恐多也,虚弱家及产妇,宜减服之。
胡老讲道:“此条初起类似伤寒(无汗),故貌似‘伤寒’,至八九日时,风湿证候才明显发作。此病患者平素多湿,又感外邪,则‘风湿相搏,身体疼烦’,即今之风湿性关节炎,疼的程度到‘不能自转侧’;‘不呕,不渴’,乃无少阳、阳明证,说明病未内传;‘脉浮虚而涩者’,浮虚与实对,涩与滑对,血行不流利也,主血少体虚之病。由此可见,虽然有太阳表证,而病已陷入阴虚证(此指阴证加虚证),故单用桂枝汤不行,要用桂枝附子汤(即桂枝汤去芍药加附子,但药量有变化)。附子有亢奋作用,不仅回阳,且性温热,可祛寒湿。《本经》曰附子:‘主治风寒咳逆,邪气……寒湿,踒躄,拘挛。’凡风湿证属阴性者,必用无疑。此方桂、附量加重,附子三枚,桂枝四两,桂枝可通利关节,表证之身疼痛,关节痛还以桂枝汤为主。此‘其人大便硬’非承气汤之实证,乃丧失津液而来;‘小便自利’即小便频数。由于小便频数而大便硬,脉浮虚而涩,有津液亡失的原因,故不能发汗,不能用桂枝汤,而是用‘去桂加白术汤主之’。津液虚为何加白术?茯苓、白术一类药,既能治小便不利,又能治小便利(频数)。尤其老年人膀胱失溲、尿频者,用附子配苓、术,如真武汤、金匮肾气丸等均宜。此乃机能沉衰,膀胱括约肌松弛,收摄不了水液,故有水即便。由小便频数所致大便硬者,不能发汗。如《金匮要略·水气病脉证治》言:‘渴而下利,小便数者,皆不可发汗。’发汗能使津液受损,故此属发汗禁忌之一。此用附子、白术使小便恢复正常,使小便不自利,大便即不能硬。同时,附子、白术配伍可助除湿邪,解痹痛。此方本无另立一个方名之必要,但因用量变化,故方名因之而变。可见药量不同,主治就不一样。桂枝附子汤是桂枝、附子、生姜、大枣、甘草五味药。重用桂枝四两、附子三枚,意在于治痹痛。桂枝附子去桂加白术汤,即去掉桂枝,另加白术四两。方后语中‘其人如冒状’,即感觉头沉,头如驾雾谓之冒。‘此本一方二法:以大便硬,小便自利,去桂也’。因桂枝有解肌发汗之能,有下气以治气上冲,利小便之用,故去。观仲景治方,利小便方中皆有桂枝,如五苓散、苓桂术甘汤、苓桂姜甘汤等。白术不仅利小便,也治小便利。犹如枣仁一味,既治失眠,又治但寐不醒。其实生熟枣仁皆治,不分。茯苓、白术也一样,关键看如何配伍。配桂枝治小便不利,配附子就治小便利(尿频属机能沉衰者)。故临床用药不能光看一面,如肾气丸,《金匮要略·妇人杂病脉证并治》言:‘此名转胞不得溺也,以胞系了戾,故致此病,但利小便则愈,宜肾气丸主之。’转胞,即膀胱之输尿管有折叠扭转之情形,类似西医‘肾下垂’一类。尿液由肾排送到输尿管,尿入膀胱受障碍,故小便不利。用八味肾气丸可治,使下垂的器官恢复到正常位置上来,输尿管一直,则小便即出。然此要先分清是虚是实,方可用药准确。此条桂枝附子汤临床上用之可变化,即把桂枝汤与桂枝附子汤合用,将桂枝汤原方加术、附,治疗一般关节炎相当好使(术用苍术)。可以试用。附子大量用会有反应:‘如冒状’属用过量之患。附子药量要逐步增加,开始3~4钱,再4~5钱,不要过一两。附子大量用(大概六七两)可中毒致亡。桂枝可用到四两,如骨刺一类疾病,脊椎、颈椎骨质增生,压迫神经,如果是偏侧痛者,加大黄6克,很好使。即用桂枝汤加术、附,再加大黄,每每有效。痹证治方以此为多。”
胡老讲得实实在在,把自己丰富的治病经验融入其中,交待得十分清楚。临床对于老年人尿频又便秘者,这一条的治疗思路便是很好的启发。
我们知道临床病证是错综复杂的,新感与宿疾交织、原发病与继发病同见,这就要求抓住主证先解决迫在眉睫的问题,这对一名医生来说既是锻炼考验又是提高。这方面《伤寒论》有不少关于合病、并病的论述,胡老同样以其丰富的辨证思维经验对此做了精彩的解说。如“三阳合病”这条。
《伤寒论》第219条:
三阳合病,腹满身重,难以转侧,口不仁,面垢,谵语遗尿。发汗则谵语;下之则额上生汗,手足逆冷;若自汗出者,白虎汤主之。
胡老解释道:“同时发病者,名‘合病’。‘三阳合病’即三阳同时有病。‘腹满’‘谵语遗尿’,属阳明;‘身重,难以转侧’,为体有湿,应列于太阳病篇,属湿热情况在表也;‘口不仁’即口不知五味,‘面垢’即视面如垢,属少阳。此表、里、半表半里症状交错互见,故曰‘三阳合病’。此病一来就如此,近乎湿温,以阳明为主,乃水火之属。此里有热,热盛耗津(自汗出、小便数),里热将湿大量向外排斥,由于没到阳明蒸蒸汗出的程度(内热较轻),故湿排斥到表层尚没有大汗出,故‘身重’说明有停湿。此条行文当是:‘腹满身重,难以转侧,口不仁,面垢,谵语遗尿。自汗出者,白虎汤主之。’此一般用白虎汤,虽然有热(谵语),但里未结实。‘身重’乃里未结实的一个证候,说明湿尚存,里热不会结实,故不可下。《金匮要略·痉湿暍病脉证治》:‘湿家下之,额上汗出,微喘,小便利者,死;若下利不止者,亦死。’湿家可汗,可利小便,但不能用下法。此条‘下之则额上生汗’,属虚阳上浮也,不是自汗,而是‘生汗’。究其因,乃胃因下之而大虚(里本不实)。胃虚,水谷不布,故‘手足逆冷’。少阳不可汗吐下,故治疗只能用白虎汤清肃内外之热。此条犹似后世所言湿温一类,不是外面受湿,纯属里热迫湿外出,若外见汗出且多,小便亦利,则身重可逐渐解除,进一步结实于里,方可宜下。此主要是内热造成,以白虎汤为主的三阳合病。方中知母一味,《本经》曰其‘主治消渴热中,除邪气,肢体浮肿下水’。桂枝芍药知母汤主治脚肿如脱。白虎汤中不要加苍术,因苍术属温性药,不利于因热迫湿的病。《金匮要略》中湿与水气分两章论述,湿不成肿,含于内也;形于外而肿者,为水气。总之,此段由于内热(以阳明为主),其热已炽盛(但尚不燥),外且停湿,此湿乃热排斥体液留于表而成。在有湿的阶段,胃绝不会实,大便不硬,故不可下。下则虚其胃而病变百出。此条‘下之则额上生汗,手足逆冷’均对湿而言。”
时下中医门诊上常听到患者叙述病情时说“大夫说我这是湿热”,唯一的体征就是所谓的“舌苔黄腻”,再观其既往治疗,动辄三仁汤、甘露消毒丹、龙胆泻肝汤、八正散等一哄而上,统言之“清热利湿”。大家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但疗效平平甚至无效,患者食欲大减,一脸的郁闷。问题出在哪里?认证公式化、套路化,辨证不精,根本原因还是理论功底不扎实,胸中“无本”,概念模糊。请问湿与热是个什么关系?“知其要者,一言而终”,让我们结合下面这一条,太阴与阳明的湿与热互化的关系,认真看看胡老是如何辨证的。
《伤寒论》第278条:
伤寒脉浮而缓,手足自温者,系在太阴。太阴当发身黄,若小便自利者,不能发黄。至七八日,虽暴烦下利日十余行,必自止,以脾家实,腐秽当去故也。
胡老讲:“此条很重要。前阳明病已提过,夫里证之发生,当然凡是证候,不是疾病自己在起作用,而是病邪与人体抗御疾病的机制交互作用下的一种反应。这一点前已详述。无论在表,或半表半里,不足以祛邪,便把病尽量地包围到胃肠里边,进而或者涌吐,或者泄下,把病祛除。此条即是。伤寒脉浮紧,此却‘浮而缓’,乃津液不充于外而退于内,再往里则沉。伤寒表实证,津液本当充斥于表,此脉浮而缓,说明气不充于外,而有内传之势。若内传阳明,则一身手足俱热(阳明外证‘身热,汗自出,不恶寒,反恶热’),此仅为‘手足自温者’,说明里面达不到阳明病的证候,故曰‘系在太阴’,还有虚的一面。系在太阴,故此‘伤寒’将呈脉浮缓,尚未到阳明便硬程度(里有湿也)。若热郁于湿,则‘当发身黄’。我认为,临床遇到太阳伤寒,见脉浮缓、手足温的情形,往往是发黄的一个先驱证。用现在的话说,即急性黄疸性肝炎常有此前兆。但也有病刚传里处于里头蕴热阶段。此段是讲病将传里所要发生的几种情况:①可以发黄。②小便自利。说明湿少热多,湿越于外,单纯热不会发黄。前阳明病篇讲过:‘至七八日,大便硬者,属阳明也。’此却不然,曰‘虽暴烦下利日十余行,必自止’。③即使没大便硬之时,呈暴烦下利,其病则愈。这就是我们说过的,病之所以为里证,其生理一定要达到这个目的。若胃气强盛而不虚,则能达到祛邪目的。尽管‘暴烦下利日十余行’,病一定是要好的。言‘脾家实’,与胃气强同义。此段是讲太阴病,其阳明病里证。人身这种抗病的机制,为良能。良能不等于万能,常常把病包围到胃肠之里,而达不到自愈的目的,反而大便不通,而形成阳明病。但虽然大便通,由于脏器虚衰,达不到祛除疾病的目的而本身自病,这便形成太阴病。如果脏器不衰,且又达到下利,最为理想,其病一定好。此段相当好,是讲病理问题。阳明病篇也讲此问题,但没讲到自愈这方面。只说若不发黄,小便自利,内在水分干枯,只有热,进而转属阳明。即‘至七八日大便硬者,属阳明也’。太阴病提纲证,属脏器虚衰,虽然下利,不足以祛邪。假若脏器不衰而下利,正是机体达到目的。此较前阳明病篇,意思发挥得很完美。据此,我们可以说,不能一见腹痛下利就认为是太阴病。此是明证。”
以上,列举数条胡老对《伤寒论》的解说,意在表明:要学好中医,一是打好过硬的基本功;二是拜师很重要,要拜真正“明白”的老师。中医这门学科来不得半点虚伪和骄傲,必须穷其一生地读书—临证—思考,再读书—再临证—再思考,如此反复。
胡老才华横溢,一生淡泊名利,治学非常审慎,他的大量医学手稿总是根据临床所得一遍又一遍地反复修改,生前没有出版过一本论著。然而唯一在20世纪60年代发表的一篇题为《伤寒的六经论治与八纲的关系》的论文,给了医学界一个不小的震动,《人民日报》给予高度评价,认为是解决“历代医家缺乏论述的难题”。胡老于1984年春病逝。在他病逝十年后的1994年,他的第一部手稿《经方传真——胡希恕经方理论与实践》由老人家的弟子们整理出版问世,他独特又自成体系的学术思想大大震撼着中医界。门里人都知道,在中医四大古典医著中,《伤寒论》是最硬、最难啃的一块骨头,是衡量一个中医大夫水平能力的一把尺子。都说中医的精华在于辨证施治,如果不能将《伤寒论》有效地应用于临床,那么中医就失去了自己的阵地,“辨证施治”四个字就是形同虚设的空架子。正因如此,中医界同道们深切缅怀并积极宣传胡希恕老师。
所以个人认为,纪念缅怀胡老最重要也是最根本的一点,就是要在攻读《伤寒论》的耐力和韧劲上下大功夫,力争在悟性思维上、在临床看病的真本领上普遍达到一定的水准。至于学术探讨,如《伤寒论》与《内经》关系之有无、张仲景《伤寒论》序之真伪、六经的实质是专指六证还是包括六证等问题,如同中医各家学说,历代仁智互见。毕竟“术业有专攻”,严格意义上讲,有些学术问题是需要考古学、医史文献学、训诂学、音韵学乃至包括天文、历法、宗教、民俗、哲学、逻辑等多学科专家研究考证的一项系统文化工程,非一己之力所能完成。《伤寒论》研究史上的争论由来已久,也许这本身就是《伤寒论》的魅力之一吧!《伤寒论》是中医临床的活水源头,作为中医人,练就真的临证功夫,在日积月累的临证感悟中体会和发现《伤寒论》的深意,唯此为大是也。
今年是胡希恕老师诞辰120周年,重温36年前的听课笔记,翻开老旧的“牛皮纸”封皮笔记本,纸页已经泛黄,我一行一行地把它转换成电脑文字。就这样利用门诊之余的时间,夜以继日,苦战半年,终于整理完成此稿。仿佛时光倒流,再次受教于恩师,老人家那时燃上一支烟,呷一口茶后娓娓道来的音容笑貌,讲课时那苍老又很有些顿挫感的方言语调,那不拘一格、敢破敢立、“执新学以释旧说”的执着精神,那论棋艺寓医理、自我对弈时的凝神思索,那与挚友酒棋吟咏时的洒脱气度,乃至那洗尽尘俗、视名利为浮云的超然风骨,都一幕幕浮现于脑海……
最后,感谢中国中医药出版社对本书出版的大力支持!
本书在整理过程中,力求忠实于胡老的学术思想,客观真实完整地保留笔记原貌。但限于本人水平和能力,整理稿难免会有缺漏不足之处,恳请同道斧正为感。
单志华
2018年4月22日
识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