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永元年(1624),朝鲜使者访问江户,拜会了将军德川家光,然后递交了国书。
在国书里,朝鲜人将家光称之为“日本国王”。
这是当时国际上的一个惯例,因为无论是在朝鲜还是在其他国家,将军这个词的含义大多都只能代表高级军官,唯独在日本,几乎可算得上是一个至高无上的称号,所以别人在写国书的时候,为了既区分出和自己国家将军的差别,又体现出日本将军的高贵,故往往都会用“日本国王”来指代幕府将军。
但日本方面自然就不敢这么胆大妄为了,毕竟考虑到上面还有天皇的缘故,所以幕府将军写国书的时候,通常自称都会比较委婉,比如在德川秀忠时代,秀忠写给朝鲜的国书里,通常用的就是日本国源秀忠的落款,表示自己是日本国武家栋梁的源氏长者。
不过源秀忠这个名字除了日本人自己,一般没人能明白说的是什么人,都只把他当隔壁老王,所以那封国书没有被寄出,而是留在了对马宗家的手里。
和当年一样,每逢幕府需要递交给朝鲜的国书,都会先送到对马藩,再由那里转交过去。
同时和当年如出一辙的是,这一回对马藩又要改国书了。
此时宗义智已经不在人间了,对马藩的大名是他的儿子宗义成。这小子跟他爹一样,也是个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奇志儿女。
且说在宗义成看到“源秀忠”仨字之后,顿感不妥,于是想都没想便提笔在前面加上了“日本国王”四个字,让人送了过去。
众所周知,在日本人的概念里,日本国王只能指的是天皇,谁要敢冒名顶替,那就是大逆不道。
就这样,德川秀忠在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反革命”了一次。
但却也不是白当,这种涂抹行为至少换来了好几封朝鲜人情真意切的国书,虽然内容都写得差不多,先是非常热情洋溢地诉说了一番两国交往源远流长,接着又表示两国应该不计前嫌地朝长远考虑,将友谊进行到底。
同时,在这些国书的抬头上,朝鲜国王写的都是“致日本国王”。
德川秀忠默认了——这也是当时的惯例,一来不知者无罪,外国人而已,犯不着跟他们一是一二是二地上日本历史政治课;二来反正这信一辈子都不会让天皇看到。
或许是认为每次都要在信的落款前加“日本国王”四个字太麻烦,故而宗义成向秀忠提议,以后再给朝鲜人写国书,不妨自称日本国主,这样既形象贴切,也不犯忌讳。
秀忠觉得言之有理,便同意了。
而对马藩则不知从哪儿花高价买来了若干类似于白雪修正液的东西,专门用于将国主的“主”字上那一点给抹去。
于是秀忠就这么一来一回地当了好几年的日本国王,现在,轮到家光了。
在这一回朝鲜使者递交的国书中,除了和以前一样的空话寒暄外,也倒还说了点实事儿,那就是希望日本把当年太阁侵朝时在半岛掠夺的人口给还一点回去。
估计那一年朝鲜多半是遭了什么灾了,这才跑日本来要人不要钱。
对此,家光的答复是那些被掳来日本的朝鲜人现如今基本上都已经适应了日本的新环境和新生活,你要他们再回去估计他们自己都不干,不如这样吧,但凡有愿意跟你们走的,我们日本方面绝不阻拦。
此事就算到此告一段落了,但国书的事儿,还没完。
这天晚上,家光把松平赖房、土井利胜等几名重臣召到了跟前,然后问道:“朝鲜国王在他的国书里,把我德川家光奉为日本国王,对吧?”
大伙原本还以为这深更半夜的有什么重要事情,一听原来是这个,于是绷紧的神经便顿时放松了下来,纷纷点头表示这谁又能说不是呢,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可不就是日本国王嘛。
“那么,此事的本质,就是远在大洋彼岸的朝鲜人,前来江户拜会日本国王,对吧?”
大伙还是一阵点头,表示没错。
“连外国人都知道来江户觐见幕府将军,把幕府将军奉为国王,可为何身在朝廷的天子,却从来都不曾来过一次江户城呢?!”
底下顿时就没了声音。
大家被这放荡的逻辑给吓到了。
首先,朝鲜人来江户跟天皇来江户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前者和幕府只是普通的国家机构与国家机构的外交关系,而后者和幕府则是理论上的上下级关系,不可同日而语。
其次,远的不敢说,就说近的,自战国以来,天皇就不曾离开过京都,即便是在织田信长、丰臣秀吉以及德川家康这三位大神当道的时代,也没发生过家光说的那种天皇主动离开宫殿去大阪城或是安土城看望秀吉或者信长的事情。
所以在众人看来,这是痴人说梦,是纯粹的扯淡。
但家光却是一脸的严肃神情,看着似乎不像是在开玩笑。
那就劝吧。
“回将军大人。”土井利胜说道,“他朝鲜国王也并没有亲自来江户啊,要说派遣使者,我们的天子大人不也让特使来过江户,为将军大人的继位专门祝贺过的嘛。”
“你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可是你得明白,朝鲜国王没来,那是因为我没去,可天皇那边,我德川家光早就已经先行拜会过了吧?”
利胜一时语塞,他还真没想到眼前的这小子居然还计较着这一茬儿。
想了半天,才用相当没底气的口吻说道:“将军大人去朝廷拜会天皇的时候,尚还不是将军……”
这采用的是你计较我计较大家都计较战略,计较来计较去,便很容易把事情搞成一潭浑水,然后不了了之。
但家光显然是一个很难糊弄的家伙,他似乎早就在等着土井利胜的那番计较,一经听完,立刻目光如炬地看着对方:“那么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我现在以幕府将军的身份去朝廷觐见天皇,那天皇也会来江户回见我一次?”
土井利胜当场就跪了。
他嘴里喊着将军大人,可心里叫的却是祖宗。
这真的是祖宗。
天皇会不会因家光的专程觐见而巡行江户,这说到底也是天皇的事情,跟土井利胜何干?
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土井利胜能回答的问题。
可你德川家光现在却这么义正词严地问人家,这不是要把人往死里逼么。
散会之后,土井利胜连家都没敢回,直接跑去了秀忠那里,向他通报了家光的惊天想法。
秀忠自然也被震惊到了,因为在那个时代,让天皇离开朝廷搞东巡,确实是一件常人不敢想,敢想也不敢做的事情。
但秀忠多少还保持了几分淡定,因为在他看来,家光之所以要让天皇来江户,极有可能只是年轻人的一时冲动,未必有什么深思熟虑,好言相劝几句,等过了这个闹腾劲儿也就OK了。
所以他决定亲自跟自己的儿子谈谈。
次日,家光应邀来到了江户城的西之丸——那里是秀忠退居二线之后的住所。
房间里已经有两人在等着他了:德川秀忠和南光坊天海。
“治国如烹小鲜,切忌性急。现如今,我们好不容易跟朝廷搞好了关系,你又想出来这么一招,到底是准备干吗?”
家光刚一坐下,秀忠便问道。
他说的“跟朝廷搞好关系”,主要指的是两件事。
第一件是德川家光的婚事,在宽永二年(1625)的八月,家光娶了公卿鹰司家的女儿鹰司孝子当正房。
鹰司家是和近卫家、九条家、一条家以及二条家平起平坐的五摄家之一。
所谓五摄家,通俗说来就是指公卿中地位最高的五个家族,所以那两人的婚姻在当时被看作了公家和武家之间的完美结合。
当然,这所谓的完美,仅限于表面。
事实上,自家光和孝子结婚一年多来,小两口也别说过夫妻生活了,就连见面的次数都能掰着手指头给算出来。
确切地说,是自婚礼上的那一面之后,两人便再也没有相见过,究其原因,当然是出自那位走旱路的将军大人身上。
第二件发生在元和四年(1618),德川秀忠的小女儿德川和子,进宫嫁给了后水尾天皇。
不过此事也是一波三折,本来幕府跟朝廷都已经协商好了,说是和子一进宫就给当皇后,可结果临上花轿的时候,那帮公家又突然反悔,表示朝廷反对势力太大,因为自古皇后都必须是出自公卿名门,从未有过武士的女儿当中宫娘娘的先例,所以,和子这个皇后是肯定得泡汤了。
知道消息之后的秀忠当然是出离愤怒了,咬牙切齿地放出狠话称你朝廷要是敢不让我女儿当皇后,老子就不让她嫁了,并且从今往后起,你们朝廷也别再想要幕府的一分钱。
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公家最怕的就是断粮,所以一听这话都吓坏了,纷纷表示有事好商量,我们再讨论一下。
讨论出来的结果是先让和子进宫,当个女御。
所谓女御,是宫中女官的一个名称,地位很高,通俗说来就是皇后候补。其实公家们的意思就是祖宗大法不可废,但填饱肚子也很重要,不如当了婊子再立个牌坊,小小地折中一下吧。
对此,德川秀忠表示认同。
宽永元年(1624),德川和子终于转正,被立为中宫皇后。
而她和后水尾天皇的关系也非常好,在转正之前,就已经为天皇生下了一个女儿,叫女一宫。
总体来看,德川秀忠时代,幕府和朝廷的关系不再跟从前家康时代那样针锋相对了,而是采取了相对温和的合作政策,双方以和为贵,其乐融融。
可现如今家光这小子眼瞅着就要没事儿找事儿无事生非,秀忠只表示,目前乃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祖宗,你就淡定点吧。
但家光却是一副寸步不让的表情:“我现在做的,乃是完成大权现的遗志。”
“你说什么?”
“大权现生前,曾数度拜访宫廷,要求天皇东巡,此事您应该知道吧?”
秀忠点了点头:“虽说确有此事没错,但是你得明白,朝廷毕竟是朝廷,即便是大权现,也不过是武士,而我们武士的职责,就是守卫朝廷,保护天子。”
“那早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不,只要武士存在一天,这事就不会改变。”秀忠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
“我并没有把幕府置于朝廷之上的打算,只是无法容忍那些厚颜无耻游手好闲的公家吃我们的用我们的,到头来却还摆出一副臭脸自以为自己是人上人,公开看不起我们武士,实在是让人忍无可忍。”家光说道,“之所以要让天皇东巡,理由也正是在此,要告诉天下幕府的威望,武士的威望。”
看着情绪激昂的家光,秀忠不忍心再泼他冷水,只得转头问一旁的天海:“大师,你对此事如何看法?”
“可行。”
说完之后,或许是觉得自己过于惜字如金了,于是天海又补充说明道:“要让天子来江户,虽说比移山倒海更为困难,但也不是不可能,更何况将军大人有这样志在必得的决心和气魄,实在是难能可贵。”
“那么,究竟如何行事?”
“先不要想着怎样行事,先把消息传入宫中,挑起风波,趁着混乱,静观朝廷变化,随后再见机行事。”
不得不说这真是个好主意,所以不管是秀忠还是家光,都表达了赞同之意。
宽永二年(1625)正月,借着给朝廷拜年的当儿,幕府的使者趁机向武家传奏表示,希望能够让天皇在适当的时候,出巡江户。
对此,朝廷的回答是“知道了”。
之后,便再也没了声音。
其实宫里早已乱成了一团,因为谁也没想到刚刚上任,年仅二十出头的新将军,居然会气势磅礴地提出这么一个要求来,虽说绝大多数公卿态度非常坚决地表示决不允许这种违背祖宗大法的事情发生,但依然还是存在着一部分收了钱的家伙,表示可以看看,适当的时候可以做一下适当的变化。
而那边江户城里的德川家光等着等着没等到反应,还以为朝廷无视他的存在,于是急得又想了一招新的。
这一年二月,家光向天下宣告,说鉴于朝廷被奸臣把持,屡屡无视幕府,故作为幕府将军的他,决定在第二年(1626)四月的时候上洛参见天皇,然后问个是非曲直,顺便亲自地,面对面地,要求天皇东巡江户。
而朝廷的众公卿们开始还以为家光是摆个噱头说着玩儿的,可后来发现似乎不是这么回事儿,因为幕府不光动嘴,还动手,说完之后就开始给各大名摊派任务,让诸侯们负责沿途保卫工作或是具体接待工作等。
一看家光似乎是要来真的,纵然是朝廷那边也坐不住了,连忙弄了个特使小队,在当年四月的时候,组团访问了江户,说是想跟将军谈谈关于天皇东巡的事。
朝廷使节团的团长由关白近卫信寻担任,同时随行的主要人员还有内大臣二条康道、大纳言九条忠象等。
不过,负责跟幕府方面交涉的,却是武家传奏。
此时的武家传奏因为广桥兼胜在元和八年(1622)年去世,已经被换成了一个叫中院通村的家伙。
这人是后水尾天皇的宠臣,堪称第一号侧近,而他的为人,总结起来就四个字:是条汉子。
中院通村性格刚强,软硬不服油盐不进,他和歌方面的造诣很高,德川家光曾经一度想拜他为师好好学一手来着,可是却被严词拒绝。
当京都所司代前来询问拒绝理由的时候,哥们儿非常牛逼地甩了一句话:“咱家生平最看不起的,就是武士了。”
让这么个人来,其实朝廷已经等于说是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而幕府方面,虽说德川秀忠和德川家光联袂出席,但主辩手,则由土井利胜以及稻叶正胜两人担任。
稻叶正胜虽然这一年不过28岁,但因为他妈是阿福,发小是家光的缘故,年纪轻轻便坐拥一万石领地,成了一方诸侯。
在双方坐定各自互相认识之后,照例由土井利胜先把话带入了主题:“关于天皇东巡一事,今日希望诸位公卿能给一个明确的回复。”
于是气氛一下子就被挑了起来。
近卫信寻倒是非常淡定,表示此事不归自己管,您要问,就去问武家传奏吧。
中院通村似乎正在等着这个出场机会,一听这话,便挪上前来,先对家光行了一礼,再冲利胜点了点头,然后脸上浮现出了一抹非常虚伪的笑容:“回禀将军大人,关于之前所说的事情,因为考虑到古今从未有过先例,所以恕朝廷难以答应。”
“没有先例就无法答应,这种回答实在是有些让人无法认同吧?”土井利胜追问道。
“土井大人无法认同那是土井大人的事情……”
“不是我无法认同。”土井利胜将对方的话一下打断,“而是……”
“就算幕府将军无法认同,那也一样。”中院通村反应奇快,一下子反守为攻,又把土井利胜的话给打断了,“我说,你们到底懂不懂事儿啊?这宫里的各种活动,全都是依照先例典故执行的,而且执行得非常严格,要都像你们那样想着一出是一出,还让人怎么活啊?”
土井利胜的脸色已经开始变了:“你得知道,这是负责天下治理的征夷大将军所提出的特别的要求。”
中院通村一手扶住了额头,摆出了一副非常无奈的神情:“咱家记得刚才已经告诉过你了,这将军,他也是朝廷的家臣,在朝廷眼里,将军和你土井大人本质上并没什么区别,所以他提出的要求,我们也没工夫去特别处理。”
“中院大人,您是不是……”
“好了,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不都告诉你了么,恕难从命,还要咱家说几遍啊?”
“好你个畜生!”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般响了起来,抬头望去,只见那稻叶正胜已经跳将起来,对准了中院通村的方向准备来个三米冲刺,然后做一些诸如把脚踩在他脸上的举动。
土井利胜一看要动粗,情知不妙,连忙大喝一声:“正胜,这可是在将军大人面前啊!”
稻叶正胜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停下脚步收了神通,又坐了回去。
现场的气氛顿时变得极为尴尬。
在沉默了大概数十秒之后,德川秀忠用一种非常淡定的笑声打起了圆场:“哈哈,实在是失礼了。我们想要天子东巡,其实也没别的意思,不过是想借机表露一下忠心罢了,这一点,还希望关白大人回去之后,能够转达给天子大人。”
近卫信寻跟中院通村不一样,是个善茬,并不愿意看到双方刀枪并进,所以也非常柔和地回应说自己一定会转达的,请将军大人放心。
双方的会见,到此便算结束了。
虽然在整个过程中,德川家光虽然脸色一直在发生着从红润到青白再到铁青这样的变化,但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张嘴说过一句话,这是因为他一直在拼死克制着自己情绪。他知道一旦他开了口,那么多半会跟稻叶正胜一样破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到了那时候,那可真就万事休矣了。
而且,现在事情也已经变得越来越不简单了。
幕府要天皇来江户,却被朝廷非常爽快地拒绝了。
这事传出去,幕府颜面何存?
换言之,现在德川家光,或者说德川幕府的处境,等于说是骑虎难下了——进,朝廷不让;退,颜面尽失。
家光很明白这点,所以他不光气,还急,可是却没有一点点的办法,因为总不能冲进皇宫然后两个大耳刮子把天皇抽晕了再扛着来江户,于是只能又气又急地在屋子里砸小板凳发泄。
“朝廷也有朝廷的脸面要顾及嘛。”不知什么时候,阿福出现在了家光的背后,“这就跟玩相扑一样,你总不能指着光自己发力而不让别人用力气吧?现在才刚刚开始,你就急成这般德行,还谈什么颜面?将军就要有将军那镇定的气势嘛。”
不过,虽说阿福是这么在那里劝着家光,但大家心里其实都很明白,事到如今,马蜂窝都已经捅出窟窿来了,光靠劝肯定是没用了,能做的,要么就是就地认,被天下耻笑为缩头乌龟,要么就是咬牙挺着,继续想办法把天皇弄关东来。
幕府上下一致选择了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