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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三代将军德川家光

元和九年(1623)正月,面对前来拜年的众家臣,在宴会上喝得面红耳赤心情豪爽的德川秀忠透露出了一个让大伙大吃一惊的消息。

他表示自己准备在年内隐退,将军之位,将传给长子竹千代。

此时的竹千代年方十八,早在三年前(1620)便已经元服,还改了个名字叫德川家光。

关于这个名字,尤其是那个“光”字的由头,历来是众说纷纭。

一般认为是取自于日本一代著名武士新罗三郎源义光的名字,传说此人乃是德川家康生前最崇拜的历史人物之一,同时这个新罗三郎也是武田信玄的祖先。

这似乎相当合情合理,因为用自己的偶像来给子孙命名的情况本来就非常常见。可若是仔细推敲的话,就会发现其实相当站不住脚。

新罗三郎是德川家康的偶像,这没错,可他并不是德川秀忠的偶像。

家光的名字是在家康死后数年,由秀忠亲自给命名的,说实话跟新罗三郎没甚干系。

你真要扯着说那是源义光的光,还不如说是光源氏的光呢。

其实这个问题放到今天已然成了千古之谜,只能是公婆各说各的理,但却很难真正地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如果让我说的话,个人倒是觉得,其实德川家光名字里的那个光字,很有可能取自于明智光秀的那个光。

这并非是一个类似不想当厨子的裁缝不是好司机式的冷笑话,我们到后面会详细说的。

此外,在改了名字之余,家光的性格也同时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性情软弱只爱惹是生非的小男孩了,而是渐渐地长成了一个性格开朗,为人有些小豪放,知书达理还会些刀枪拳脚的阳光青年。

显然,这主要得益于乳母阿福多年来无微不至的细心照料,无论是生理上还是精神上都尽心尽力地将家光视如己出地照顾培养,通过这种如春天般的温暖教育,才让那个性格扭曲的缺爱小男孩变得稍稍正常了一些。

然而,除阿福之外,还有一个人的存在,也对家光的成长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他便是德川家康那最小的儿子,家光的叔叔,松平赖房。

话说家康临去世前,曾嘱咐秀忠,要让赖房和竹千代一起长大,这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因为赖房尚且年幼,希望身为兄长的秀忠能够照看着点;而另一方面,则是家康认为,赖房本身的性格,能够对自己的那个性格懦弱还扭曲的孙子的人生成长,起到很大的帮助作用。

我们经常能够在漫画或是电视剧里看到这样的桥段:当一个出身优良,性格文弱,毫不起眼的苹果头四眼小男生,某天碰到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戴着墨镜或是叼着棒棒糖的不良少年的时候,他的性格或者说是人格,便会开始发生巨大的转变——比如变得比从前强大了啦,比如找到了人生的真谛了啦,比如明白了人为什么要活着了啦,比如交到了朋友了啦,等等,总之,都是一些能够让人比较喜闻乐见的变化。

毫无疑问,德川家光就是那个苹果头小四眼,而那松平赖房,则正是一个名震整个江户城的不良少年。

此人一辈子都活得随心所欲,其豪放程度直逼当年的火星人织田信长。

曾经有一次,德川家康带着三个最小的儿子:义直、赖宣和赖房一起来到了江户城天守阁的最高层向远眺望,看着看着,老头子突发奇想地问道:“你们几个,谁敢从这里跳下去?”

江户城的天守阁我们前面说过,高度将近刚刚五十米,从那地方往下跳的后果只要不是智障一般都清楚。

所以几个孩子都吓得连连后退,摇头摆手地表示这没病没灾没被欠工资的,干吗闲着跳楼玩?

德川家康想想似乎也是这么回事,正所谓无奖励不刺激,于是马上又补了一句:“如果谁敢往下跳,我就把幕府将军的位置让给他,他便是天下之主!”

但结果三个孩子还是没人挪步,毕竟都成了肉酱再当将军也就毫无意义了。

正当家康准备带着孩子们下楼吃点心的当儿,突然赖房横跨一步出列:“父亲大人,此话当真?”

老头子不知道他要干吗,但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当真,如何?”

说话间,赖房已经一只脚跨上了天守阁的窗栏:“那么,我跳。”

要说家康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宝刀未老之将,一看儿子上了墙,连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一把抓住赖房的袖子,再一把将他猛地扯了下来,然后大声呵斥道:“你小子,不要命了?”

赖房用很淡定的眼神看着家康,表示你不是说跳下去就让当将军么?

看着眼前的这个傻儿子,家康叹了一口气:“你从这里跳下去,必死无疑,纵然给你当了将军又有何用?”

然而,让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赖房虽然仍是和之前一样一脸淡定,但口气却变得坚定异常:“身为武士,只要能够拥有天下人之名,哪怕就是一瞬,也是值得用命来交换的。”

德川家康听后,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一年,赖房不过9岁。

其实这小子的胆大妄为早已不是一天两天,而且也从来都不仅限于口头上说说。

还有一次,也就在赖房十来岁的当儿,他和义直以及赖宣两个哥哥一块儿结伴在江户城的庭院里散步,也不知道是谁生性风骚,突然就招来了五六只马蜂。

义直跟赖宣一看马蜂,吓得一声惊叫转头就走,而赖房却不慌不忙地迎风挺立,并且非常冷静地伸手把一只已经停在自己脸上的马蜂给拿了下来,再用力将其甩在地上。

整个过程中,赖房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脚步也不曾往后退缩半分。

消息传到家康那里,老头子深表赞许,认为这才是武士应有的勇气,于是便赐了赖房一把刀鞘由纯金打造的佩刀,并允许他随时随地随身佩带。

这真是把老鼠送进了米缸里的一个举动。

自打得了这把黄金刀,赖房便真的是“随时随地”地在那里随身挂着,而且本着好刀还要好衣配的这一原则,这哥们儿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套超级华丽的花花衣衫,整日里就是穿花衣戴金刀地在江户城里头晃悠,有时候还会做一些招猫逗狗调戏妹子的事情。

每每有人将这些个事儿通报家康的时候,他却从不在意,非但不在意,有时候还会哈哈一笑:“这才像个男孩子嘛。以后有机会,让他跟竹千代一块儿玩吧。”

不是我说什么,这要是松平忠辉这么做,估计早被拖出去打屁股了。

反正在家康看来,如果孙子竹千代能够跟赖房一起长大,必然会弥补其本身性格上的一些缺失,从而成为一个比较理想的德川家继承人。

这就如同他童年的时候因为碰到了织田信长,所以才能成长为后来的德川家康。

PS:上述的这句话仅仅是个人观点,并不能完全代表德川家康的想法。

而没有类似经历的德川秀忠则抱有一种将信将疑的态度,因为他本人其实并不相信一个孩子能够改变另一个孩子,可这怎么说也是自家老头子的意思,不管信不信,办总是要照办的。

直到那一天,竹千代和赖房第一次见面。

尽管是叔侄,但实际上竹千代应该能算得上是赖房的主君,故而赖房在会面的时候,毕恭毕敬地跪下弯腰行了个礼,然后说道:“今日……”

接着便没了下文。

其实他本来应该说的是:“今日在下得以拜会少主尊容,不甚喜悦之至。”

这是一句非常标准的,在江户时代普及率非常高的寒暄用语,多在参见大名或是将军的时候套用,一般的武门子弟通常在三四岁时就能被教得非常熟练,张嘴就来且相当顺溜。

但偏偏就是这个松平赖房给忘词儿了。

然而,犯了低级错误的他却一点也没有如其他孩子那般紧张和不安,反而还在那里很淡定地念念有词地回忆:“今日……今日……今日……”

竹千代一脸惊愕,心里琢磨着这小子真是我叔叔么?还真是个怪叔叔啊。

而一旁的秀忠则都已经有了一种跑上去提词儿的冲动了。

但赖房却全然不顾房间里的尴尬气氛,依然在那里今日今日地念叨。

突然,他眼睛一亮:“今日天气晴朗,少主,我们一起出去玩儿吧!”

秀忠顿时一脸黑线。

然而竹千代却也眼睛一亮,并浮现出了一种他爹从未有见过的笑容。

“好啊。”

这是一种期待与兴奋相结合的笑容,其实也是一种只有普通孩子才会有的笑容。

而作为生来便是将军继承人的竹千代,如果不是碰上这么一个人和这么一档子事儿,他兴许一辈子都不会这么笑。

不要以为高高在上就一定会是一件好事,在很多时候,真正难能可贵的,往往是能够被人发自真心地平等对待。

当那两人一起走出门口的时候,松平赖房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搭在了竹千代的肩膀上。

秀忠渐渐地开始相信,一个孩子,或许真的能改变另一个孩子。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正如之前所说的那样,在和自己的小叔一起玩了之后,在德川家光身上,也的确产生了如文字描述般那样的变化。

当然,虽说是改变归改变,可自打这俩小子凑一块儿之后,坏人坏事也从来都不曾省着干过。

还记得前面曾经提到过的在半夜时分戴着般若面具闯进酒家要酒喝的那两个人么?

不错,一个是竹千代,而另一个,则是松平赖房。

同时,那个偷窥侍女洗澡事件里的两个般若面具小鬼,也正是这俩活宝。

此外,作为德川家的嫡传继承人,下一代的幕府将军,德川家光身上的不足之处还是很多的,而且有几样甚至堪称致命。

首先,他的身体依然不怎么好,很弱。虽说在阿福七色饭的照料下以及自身勤学武艺的锻炼下,健康状况较之从前有了很大的改善,但总体来说还是不容乐观,头疼脑热发烧感冒仍旧是常事儿。

这可真是相当要命,毕竟你身为将军如果是个病秧子的话,暂且不论怎样负担起大量的政务处理,万一你要某天一个不慎忽然扑街英年早逝,那如何是好?

其次,在跟自己年龄相仿的亲小叔松平赖房的带领下,家光小哥依然保持着良好的夜生活习惯——隔三岔五地就会两人手拉着手上街夜游,喝个小酒打个小架什么的,已然成了江户城里一个一传十十传百尽人皆知的小秘密。

对此,家光身边的人普遍都表示了无限的担忧之情——虽说过个夜生活不是什么错,可你得知道你是下一代将军,万一哪天晚上走在街上碰到了劫道儿的,不光要钱还要命,你咋办咧?就凭你那弱弱的身子骨,还不当场就英勇牺牲了?

第三,乃是众多要命之处中最最要命的。

德川家光时年18岁,这个前面已经说了。这是一个在当时已经可以当爹的年龄了。

但家光别说生孩子了,身边连女人都没有一个。

原因是他不爱女人,爱男人。说白了这小子就是个基佬。

这事儿说起来还得归咎于多年前的那桩小五事件。

话说当年,忠臣伊丹权六为少主背黑锅,毅然决然地踏上刑场,被长枪活活戳死,这让年少的德川家光深受刺激。

那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伴因自己而死可自己却又根本无法出手相救的无力感,伴随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以至于他在反复纠结中产生了一种非常微妙的心理障碍,那就是一看到女人,就会想到小五,一想到小五,就会想到伊丹权六,一想到权六为自己而死,就会感到无力和心酸。

这种心态整理总结之后,就是:德川家光一看到女人,便会心酸不已。

如此一来哪还有心思花前月下?

但身为人类,总归会有那方面的欲望,长期不接触同龄女人,家光的爱好自然也就开始渐渐地偏向了男人。

这可真是要了命了——阿福的命。

虽说在当年的日本,上流社会好男色本不是什么难堪的事儿,可关键是,别的人在好男色的同时,也近女色,毕竟大家都生活在同一个世道,一个不是男女结合就无法有下一代的世道,可偏偏赶着家光这小子是只走旱路不走水路,着实叫人头疼。

要知道,作为幕府将军,传宗接代是一桩比治国之道更为重要的事情,因为一旦将军断了后,那么将直接动摇整个德川幕府的治世根基,这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总的说来,18岁少年德川家光,是一个前途光明但品行稍稍有点问题的孩子。事实上正因为考虑到这点,德川秀忠才决定退居二线,让家光提前得到锻炼。

顺道一说,这是天海在背后出的主意,同时老和尚还觉得能够起到让至今贼心不死的阿江夫人彻底死了让忠长当将军的心。

可是他错了。

就在秀忠宣布此事之后不久,阿江便亲自去了一趟天海那里,说是有要事相谈。

因为除阿福之外,天海几乎就不跟后宫发生任何往来,所以面对阿江的到访,他颇感意外,但出于礼貌,还是接待了对方。

两人问过好喝了几口茶之后,阿江夫人便开门见山地说道:“今日前来,我想请教大师一些事情。”

天海连忙很客气地表示夫人请说,老衲一定尽量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大权现曾经立下过遗嘱,说是如果将军家一旦没有继承人,便将由尾张藩或是纪伊藩的嫡子继承大统,可有此事?”

尾张藩是德川义直的领地,共六十二万石,前面我们说过的。

纪伊藩位于纪伊国,也就是今天的和歌山县,那地方在元和五年(1619)的时候,依家康的遗嘱,封给了德川赖宣。

同时,根据老爷子的遗嘱,幕府将军在没有子嗣的情况下,将由尾张藩和纪伊藩两藩作为候选,选出一家的嫡长子来继承将军家。

所以天海并不否认,点头称是:“如夫人所言,正是如此。”

“那么我想请问,我家忠长,是何身份?”

忠长就是国千代,元服之后改名德川忠长,取秀忠幼名长丸中的长字以及本名秀忠里头的忠字。

由此可见,对于这个次子,其实秀忠真的是非常疼爱的。

“忠长是三代将军家光大人的弟弟,这便是他的身份。”因为天海暂且不明阿江到底何意,所以便不痛不痒地回了一句废话,算是以静制动。

但阿江似乎很快就沉不住气了:“如果三代将军没有子嗣,那么四代将军岂不应该由忠长来担任?”

于是天海便彻底明白了,原来时至今日,阿江依然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

也不知道是该说她太不喜欢大儿子呢,还是该说她太爱那个小儿子了。

听了阿江的话之后,天海微微地摇了摇头:“不可。”

“有何不可?”

“这是违反大权现遗言的。”天海说道,“根据他老人家的遗嘱,万一三代将军无后,那么四代将军只能是从纪伊和尾张两藩的嫡子中挑出,至于忠长殿下,那无论如何也是没可能的。”

“如果是三代将军自己愿意的呢?”

阿江的面目开始变得有些狰狞了起来,充满了一种不择手段的杀气。

但天海毕竟是天海,老和尚仍是微微一笑:“夫人,您就死了这条心吧。即便家光殿下因为某种原因同意自己的弟弟继位,朝廷那边,也绝对不会给那道圣旨。”

“为什么?!”阿江有些气急败坏,“朝廷凭什么就不下圣旨?”

“夫人还记得当年么?后阳成天皇要立自己的弟弟继承皇位,结果硬是被大权现给顶了回去,老衲估计朝廷那边应该记恨至今,所以,若是轮着幕府要立弟弟当将军,那他们多半是不会给圣旨的。”

“好吧,我知道了。”阿江把只喝了几口的茶碗往边上一推,然后站了起来,准备告辞。

“夫人。”天海叫住了她。

“夫人,家光殿下尚且年轻,老衲还请夫人千万不要有什么奇怪的打算,既为了幕府的将来,同时也是为德川忠长大人的前途。”

“天海,你是在威胁我么?”

“当然不是了。”天海呵呵一笑,“老衲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阿江拂袖离去,两人聚会就此不欢而散。

而在江户城的另一头,还有一个人为德川秀忠的决定苦恼不已,那便是德川家光本人。

其实他压根就不想当将军。

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主要是源自于家光心中的自卑。

这是一个相当聪明,但同时也非常敏感细腻的孩子。

拥有这样个性的后果,首先就是能够轻易地看穿别人的想法,知道别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其次则是会非常纠结于来自他人的看法。

在家光看来,自己其实是个很不受欢迎的人:亲生母亲阿江喜欢弟弟忠长;父亲秀忠虽然要把将军之位让给自己,可那也只是在执行祖父家康的遗训,或者说只是在考虑家族安危,几乎没有包含多少对自己的个人感情因素;而其他家臣,尽管明面上当然不敢说,但背地里实际上根本就看不起自己,大家看好的,只是那个又聪明又乖巧长得还挺帅的德川忠长。

“既然所有人都不希望我当将军,那我又为何要当这个将军呢?”

在一次两人小型酒会上,多喝了几杯的家光对一旁当陪客的赖房如此说道。

这是他的叔叔,也是他的朋友,而且是唯一的朋友。

很多甚至不能对阿福说的心里话,但却都可以毫无顾忌地说给这个怪叔叔听。

然而松平赖房却似乎根本就没在认真听,只顾着自己低头吃菜。

吃了两口之后,才嘟囔着嘴含糊不清地说道:“你扯什么呢,你是将军家的嫡子,你不当将军,谁来当?”

“又不是我想当将军的儿子。”

“别人想当还当不上呢。”赖房手里的筷子依然没有停下,“这可是多少辈子才能修来的福分哪。”

“多少辈子造的孽才对吧?”

赖房放下了筷子。

“你小子……在想什么呢?”

“我只是觉得……”

“你只是在害怕而已吧?”

“我……我有什么好怕的?!”男孩子一般都不喜欢别人说自己“怕”“缩”“”之类的话,即便是家光也不例外。

“其实你说到底就是在害怕嘛。”赖房丝毫没有顾及家光那已经开始微微发生变化的脸色,“你害怕自己当上将军之后,万一干不了将军的活儿,弄砸锅了然后丢人吧。”

“这倒是没错,可将军家乃是天下的将军家,这一分面子难道你就丢得起?”

“不,你怕的不是丢将军家的面子,而是怕丢自己的面子。”

“……”

“不是么?”赖房看了一眼家光,“你对别人的想法过于在意的主要原因就是害怕失败了之后被他们嘲笑或者看不起,你现在的想法就是与其等到失败了被他们嘲笑,还不如一开始就放弃逃走,我说错了么?”

家光不说话了,表情很凝重。一脸被人看穿了内心小秘密之后的沧桑感。

“如果你死活都不肯当将军,那也没谁能勉强你,可若你不当,或许会让你弟弟忠长来当,这样也没问题么?”

家光继续沉默,继续凝重。

其实母亲阿江对弟弟的格外优待以及对自己的相对冷遇,家光自小都看在眼里,同时他也明白之所以会发生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

如果让那个已经把自己的母爱给夺走了的弟弟再夺走本该属于自己的将军宝座,那肯定是一百万分地不甘心的。

只是不甘心归不甘心,嘴上却已经认了输:“忠长聪明又得宠,他当将军又有什么不好。”

当然,这话说得那真叫一个幽怨万分。

“你啊……”松平赖房举起了酒杯放到了嘴边,“你丫的,还真是个一无所知的傻蛋呢,既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忠长。”

于是家光就急眼了,拍案而起道你妹的说谁傻蛋?老子从刚才开始就忍你到现在了你还说上瘾了是吧?

“听着,你自幼便和父母分离,虽说是锦衣玉食,可也着实饱尝辛酸,忍受了常人所难以忍受的痛苦走到今天,这种经历对于你而言,是一笔了不起的宝贵财富,无论在身体上还是心灵上,至少就承受力而言,你是一等一的。”赖房露出了家光从未见过的严肃表情,“大权现当年在今川家做人质的时候,也是备受白眼歧视,而他之所以能在后来开创了一番伟业,正是基于那种无与伦比的承受力,在这方面,你和那老头可谓是不相上下。”

“你……你居然敢叫大权现‘那老头’?”

“人都死了你还怕个鸟?家光,你的人生和大权现相似,你也拥有不输给大权现的品质,如果就此放弃,那未免太过不值,更何况,你真以为德川忠长能当好这个将军么?”

“为何不能?”

“哈哈——。”松平赖房顿时发出了一阵极为浪荡的笑声,“你还真觉得这种从小就在爹娘身边被溺爱着长大的花花草草,能成为一个比你更强的幕府将军?”

“……”

“听好了,家光,你不但是大权现的孙子,更是大权现再世,是这个天下独一无二的存在,所以不要再去担心那些无聊的事情,你要做的,就是完成那些大权现当年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业。”

“你是说……我是……”

“没错,你就是大权现再世。”松平赖房打断了家光的犹豫,“只要你愿意,你会成为一个不输给大权现的将军。”

德川家光的脸色依然非常凝重,但却很明显地带上了一丝笑容:“那我从现在起,就应该……”

“不,你现在要做的,是陪我喝酒,然后想想哪天再一起溜出去快活快活。”几乎在瞬间,松平赖房又换上了原来的那一副嬉皮笑脸。

这一年的七月,家光来到了京都,拜会了天皇。

当月二十七日,朝廷正式宣下,任命德川家光为征夷大将军。

同日,德川秀忠卸任,称大御所。

那天晚上,他把家光叫到了自己的房间。

“家光,你可知道,我曾经有过那么一两次,是想废了你的继承权的。”秀忠说这话的时候,一脸平和的笑容,“一次是小五那会儿,我知道对她下手的其实是你;还有一次,是在我决定让位于你之后,却听说你无意继承家位,除去这两次,不管外面的人怎么说,我都从来不曾动过那方面的心思。”

家光没有说话。

“我今天跟你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事到如今,无论是你还是我,都已经没了退路。”秀忠瞅着对面没回音,便又自顾自地开了口,“既然朝廷已经下了圣旨,那么我想废你也废不了,你想退也退不掉,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当好这个将军,而我唯一能做的,则是相信你能够成为一个伟大的将军。”

“大权现用武力开创了这番基业,而我在他留下的土地上辛勤耕耘,至于你,则应该要让这大地开出太平安定的花朵来。”

“我明白了。”

“嗯,你的话肯定没有问题。”秀忠笑着说道。

这孩子不是没有才能,他缺少的,仅仅是一份相信自己的自信而已。

一旦拥有自信,那么他的才能,便会被发挥到百分之一百二甚至是百分之二百。

其实,德川秀忠是很明白自己儿子的。

“我要成为超越历代的伟大将军。”

这天晚上,德川家光对松平赖房说道。

赖房笑着点了点头:“这才是你嘛。”

自卑起来仿佛自己是世界弃儿,自信起来则要把全世界都一手掌握——这便是德川家光。

他出生于庆长九年七月十七日,换算成阳历的话,应该是公元1604年的8月12日。

还真是典型的狮子座。

而这头狮子,终将成为万兽之王。 pP8ida7I0s6cdDp9FAyN2KAnvl/6RHgsUOQaV+0KbMVQHHW5cJoVFPqtTFupGp7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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