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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儿子们

话说就在这一年春夏交替的那会儿,某日深夜,江户城下町的一家正准备关门打烊的酒肆里,突然就闯进来了两个人,手里拿着三尺多长明晃晃开了刃的武士刀,脸上各自戴着一副般若面具,也就是鬼面,口里还喊着山歌词:此树是我栽,此店是我开,要想不被砍,赶紧拿酒来!

店老板也就是个做小本生意的老百姓,这辈子就没见过这阵势,乍一看还以为是打劫的,于是连忙捧了一天的营业额双手奉上:“请大王笑纳。”

结果却被对方一把把钱摔在地上:“谁要你的臭钱,拿酒来!”

老板一下子就郁闷了,但眼前那一闪一闪的钢刀让他又很快清醒了过来,连地上的钱都没敢捡,慌忙又转过身去,将店里卖得最好的酒,一滴水都不兑地端了上来。

然后两人痛饮一番,勾肩搭背地离开了。

望着这二魔远去的身影,店老板这才敢微微地长吁一口气,摸了摸胸口那颗被吓得惊跳不已的心脏,弯腰开始捡起刚才被打落在地的铜板。

可没想到才捡了两三枚,突然店里冲进来三四个全副武装的彪形大汉,其中一个冲着老板就行了一个礼:“店主,您受惊了。”

此时的老板早就被惊得瘫倒在地,都快尿了,连声音都变了:“您……您……要酒……还……还是……要钱?”

那人连忙摇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要,非但不要,反而还是来送他东西的。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了一枚金币,递给了店老板:“这是刚才那两人的酒钱,不用找了。”

说完,一行人也消失在了这茫茫的夜色之中。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好几次,几乎是每隔上几天就要来一次,以至于整个江户都传开了,大伙纷纷猜测,这两个戴面具的到底是谁,而后面跟着送钱的,又是谁,同时,他们这么做的动机又是什么?要知道,那两人一次喝酒最多三四壶,换成铜钱不过几百文,可后面来的人却直接付了一枚价值一两黄金,铜钱几千文的金币,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但不管怎么讨论,都没能得出个结果,最终能够肯定的,只有那两个鬼脸魔头的年龄,从身高声音上来判断,两人或许只是小孩子,至多不过十四五岁罢了。

这个传言最终被传到了阿江夫人的耳中,虽然是由侍女像说民间趣闻那样说了出来,但她却一点也乐不起来。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江户城内发生过一起偷窥侍女洗澡的事件,有两个色狼也是都戴着般若面具,然后趴在墙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后来虽说是被当场发现了,可因为两人跑得快外加有面具遮脸,所以至今也未能擒获真凶。

难道,偷看洗澡的和外出勒索酒的,是同一对?

那要真是如此,岂不是跟江户城,也就是幕府德川家扯上干系了?

阿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并当下调派人手,展开了调查。

但还没等她查明白,更加麻烦的事情又出现了。

幸松,那位德川秀忠偷吃后结下的果子幸松,被曝光了。

其实这也是迟早的事儿,毕竟见性院作为一个老尼姑,突然身边就多了一个孩子,本身就是件怪事儿,再加上那位阿静也隔三岔五地前来探望,故而很快就让人起了疑心:这孩子到底是谁家的?

正在大家私下暗自猜测的时候,又有好事者非常意外地在见性院身边发现了土井利胜的身影——哥们儿是每个月按时来送生活补贴的。

于是答案就水落石出了:这孩子他爹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土井利胜本人;第二种,则很有可能是对土井利胜极为信赖,大事小事事事都叫他去做的德川秀忠。

考虑到利胜不是个怕老婆的人,实在没必要有了儿子还丢在外面,所以根据排除法,答案只能有一个:德川秀忠。

听到了这个消息的阿江夫人那真是又气又急,气的是自己老公居然敢在外面偷腥;急的是这孩子要真是秀忠的亲骨肉,那等于是说他也是将军家的儿子,地位虽不能跟世子竹千代相提并论,但却也能和自己所疼爱的国千代平起平坐,以后分走了遗产不说,就连秀忠的父爱,估计也要夺去一半,这可怎生了得。

气急败坏的阿江当下就有一种派人去把那野孩子抓来吊着打的冲动,但终究还是冷静了下来,自己怎么说也是高贵的文明人,轻易不能动粗。

她派了两拨人,一拨去找土井利胜,要从他口中打探出那个孩子的来历;而另一拨则去了见性院处,主要目的也是问问这孩子的事儿,顺便再以将军夫人的名义把孩子接到江户城里来,亲眼看看,和秀忠像不像,再亲口问问,小朋友你爸爸是谁,毕竟小孩子是不会撒谎的。

只是这两路人马都不怎么顺利。

首先是土井利胜,那哥们儿是何等聪明的人,一看来的这些人就知道他们想干吗了,于是便非常客气地开始讲事实摆道理,表示你们的那些种种看法不过是推测,并没有实际上的证据,从来都没有规矩说尼姑庵里不许养小孩,或许是见性院收养的哪个可怜的孤儿呢?也可能是正经人家的孩子,用来继承武田家的呢?再兴许是那老尼姑有了第二春呢?总之,可能性很多,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实在没必要一棵树上吊死,至于老子我,那是奉了将军大人的命令,前去探望见性院,毕竟那怎么说也是将军弟弟武田信吉的养母,不能黑发人死了就不管白发人,这个实在没人性。

说完这些,利胜还加了句:你们若是不信,可以去问将军。

德川秀忠当时不在江户,而在京都朝廷处理事务,根本问不着他,即便问得着,也未必能问出什么来,所以这话等同于废话,但却让土井利胜至少在底气上压过了阿江的使者们一筹。

这边无功而返,那边则是踢了铁板。

拜访见性院的,是阿江的姐姐常高院,也就是浅井三姐妹中嫁给了京极高次的那个老二——她在庆长十四年(1609)时,因夫君去世,所以便削发为尼,号常高院。

在这里普及一个常识,在那个时代,日本有地位的男人去世之后,他的老婆多半会出家当尼姑,比如丰臣秀吉的老婆宁宁,号高台院;前田利家的老婆阿松,号芳春院;等等。

和两位性格嚣张霸气外露的姐妹相比,常高院则属于那种绵里藏针的类型,所以在很多时候,她都充当着一个四处奔走的调停使者形象,比如在德川和丰臣对峙的那些年里,她就数度在两家之间斡旋,虽说最后双方依然是横刀相见,但也不能因此把她的功劳给一笔抹杀,要论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位大姐还是相当厉害的。

她和见性院之间的对话,完全都是在一个非常温馨的气氛下进行的。

双方互相问候谈过天气之后,常高院率先进入了话题:“我这次来,是想问问别人托付给您的那个孩子的事情。”

这话看似平淡无奇,实际上却蕴含着无限的杀机。

“别人托付给您的孩子。”

尼姑庵里只有一个孩子,那就是幸松。

故而在尼姑庵里提到孩子,不管前面的定语是什么,给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幸松。

而且,人类的第一反应,往往是很诚实的,这就好比即便你改了名字,但如果在大街上毫无防备地突然大叫一声你的本名,你都会回头去看那样。

所以常高院有理由相信,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是某人“托付”给见性院的话,只要这么一说,她必然会毫无防备地承认,比如回答“这孩子怎么了”“您找这孩子有事”之类。但不管怎么回答,都等于是承认了这孩子是别人托付过来的,于是便能展开下一段对话了,那就是问一问,到底是谁托付的。

但见性院的回答却出人意料:“我这里并不曾有什么孩子啊。”

常高院因为根本就没想到对方会这么明摆着耍赖,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但很快她就想出了应对方法:“您这里有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很多人都亲眼看到了,您却不肯承认,难道,有什么隐情吗?”

当场识破别人的谎言再反将一军,这种手法并不少见,往往能起到反客为主反守为攻的效果。

但见性院却依然见招拆招:“啊,您说的是幸松吧?他可不是什么受人托付,而是我自己的孩子啊。”

装无辜加装诚实,也是在谈判中被经常用到的,通常可以起到迷惑他人的作用。

但常高院毕竟是常高院:“您是说您的孩子……那这孩子是您……”

因为考虑到大家都是高贵的文明人,所以一些比较市井的问候诸如“这孩子是您生的”等话实在问不出口,故而常高院只能玩一套欲言又止,企图通过这招,逼对方说出孩子的来历——既然不是你生的,那这孩子总得有爹有妈吧?爹妈是谁?

“这是我妹妹牵线,我收养的孩子,准备将来让他继承武田家的。”见性院微笑着说道,“他的父亲本是武田家的旧臣。”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常高院明白,靠“询问”来打听明白幸松他爹是谁,那是不可能的了。

“是不是可以让这个孩子去一趟江户城?”常高院说道。

去江户城的理由那当然是被说得冠冕堂皇,常高院表示将军夫人早就听说见性院您这儿有一个出落得可爱无比的气质型美少年,一直都想见一见他,这才专门命自己前来带孩子走一趟的,这事儿其实对大家都有好处,毕竟你说一小毛孩连路都走不稳的时候就已经见过将军夫人了,这对以后的前途肯定有帮助。

“不了。”见性院面带微笑,淡淡地回道。

“您……您这是在拒绝?”常高院仿佛不相信有人会或者说有人敢当面明着拒绝来自将军家的召见,所以还特意确认了一遍。

见性院微笑着点了点头:“这孩子既然已经被我收养,那便是武田家的人,虽然有些不识好歹,可这事也的确跟将军家没甚关系,我想,这江户城还是不必去了吧。”

虽然说话的声音依然是柔声细语,但常高院却非常明白这其中的强硬。

真不愧是武田信玄的女儿啊。

于是这事儿也就只能这样了,毕竟无凭无据,你能怎么着?总不能去见性院那里强行抓人来做滴血认亲吧?

虽然,阿江是非常不爽的。

土井利胜就不用说了,这小子从来都是个滑头,这个大家都知道,只是他向来是秀忠身边的人,根本没有帮着外人卖自己主子的可能,正所谓食禄尽忠各为其主,凭良心讲也不能怪他。

至于见性院,那真的是让阿江很愤怒,也很火大,可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毕竟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拼命的,碰上了敢豁出命来跟自己较劲的见性院,纵然是江户城内一霸的阿江也是无从入手,她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就当是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小麻烦。

结果却没想到这麻烦却是接二连三的。

此事发生的数日后,秀忠从京都回到了江户。回家的第一顿晚饭,是阿江亲自下的厨,随后,由国千代陪着一家三口共进晚餐。

而竹千代则在自己屋子里享用阿福的七色饭。

在端上来的料理中,有一道煮鸭子。

日本人吃鸭子的情况不多,尤其是在古代,所以秀忠一边品尝一边就顺口问道,说这鸭子是从哪儿来的?

阿江似乎是早就等着老公的这句话,连忙放下手里的碗筷,笑着说道:“是国千代弄来的。”

秀忠点了点头,又问是怎么弄来的。

“是国千代专门为将军大人给打来的哟。”

当时这位德川家的二少爷年仅11岁。所以秀忠很感兴趣地问是怎么打下来的。

“用铁炮。”国千代也放下了碗筷,响亮地回答道。

在那个尚武的时代,十来岁的孩子能够熟练地用铁炮打下野鸭,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所以德川秀忠听后,连连地点头微笑,对儿子的武艺赞口不绝。

而一旁的阿江也不失时机地开始称赞国千代平日里的文韬武略,笔墨风骚。

当秀忠再度夹起一块鸭肉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国千代,这鸭子你是在哪儿打的?”

“西之丸外的护城河边。”

秀忠那到嘴的鸭子肉不由得掉了下来。

接着,他把碗给摔了,发出了一声哐当巨响。

“混账!”

秀忠一声怒喝。

在阿江的记忆中,这是从来都不曾有过的事情。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老公了。

难道是去见性院那里让他知道了?

可秀忠的那一双射出怒火的眼睛,分明是在对着都已经索索发抖了的国千代啊。

这孩子怎么了?

我怎么了?

国千代一脸异常的惊恐和疑惑。

“你小子,站在城外对着西之丸放枪了吧?”秀忠问道。

“我……我……”国千代想要说他没打到西之丸,只是在护城河边打鸭子,恰巧一个方向罢了。但却被秀忠的气场压迫得连发声都困难,更别提讲话了。

“你是想说你只打了鸭子,没打到城,是吧?”秀忠看穿了儿子的想法。

国千代连忙点点头。

“我告诉你,要是你今天真打到了西之丸,那你现在的人头早就不在肩膀上了。”秀忠说道。

国千代哭了。

这是肯定的,你用一副狰狞的嘴脸外加魔鬼的口气去吓唬一个小学生,他也会流眼泪的。

“你知道西之丸是什么地方么?”秀忠又问道。

“是……是兄长……住……的……”

“那不是你兄长!”秀忠突然又提高了嗓门,“那是你的主公!”

阿江实在忍不住了,不由得开口帮起了儿子:“国千代还小,你别这样,要吓着他的。”

“你闭嘴。”

现在坐在屋子里的那个男人,仿佛已然脱胎换骨,不再是那个连多摸了一下侍女小手都会心惊胆战不敢和老婆对眼的小相公了,而是统御天下两百诸侯,坐镇江户的幕府第二代征夷大将军德川秀忠。

“国千代,你敢对着你主公竹千代的居所放枪,真是大逆不道,你给我记住,竹千代和你虽然名为兄弟,但实际上却是君臣,两者之间,如天堑地壕不可跨越,你可明白?”

国千代连连点头,小脸蛋上挂满了泪珠。

或许有人会觉得很奇怪,因为在家康活着的时候,秀忠对于两个儿子继承德川家一事的态度,虽说并没有更为偏向国千代的明显证据,但至少是暧昧的。他愿意承认竹千代在德川家的唯一继承人地位,也多少是由于德川家康威逼的结果。

但现在,秀忠的态度却跟之前截然不同了起来,以一副比当年他爹家康更为强硬的态度来对待这个问题,只用一招,就把阿江的那颗翻天之心给拍死了。这又是为何?

一般认为是觉得秀忠是孝子,是一个一心执行父亲家康遗命的孝子,他不敢违背父亲的遗训,认定了竹千代才是德川家真正的继承人,所以才会对原本宠爱有加的次子国千代大发雷霆。这种观点在很多书上都有体现。

但实际上秀忠绝对不是这种乖宝宝,他后来把他爹定下的《武家诸法度》等三部根本大法都做了很大的改动,此外家康留下的不少政策也都是经他之手给废除的。从这些方面来看,说秀忠是因为听话孝顺而对着儿子大呼小叫,多半是不靠谱的。

其实,促使秀忠发生这种根本性变化的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责任感。

德川秀忠是一个温厚善良的人,这没错,但温厚善良并非是跟懦弱胆小画等号的词儿。秀忠在温厚善良的同时,也是一个有主见有智慧的人。

他很明白德川家的继承人应该是谁,也很明白阿江特地弄来煮鸭子的目的是什么,更明白若是由着阿江的意思废长立幼,那么德川家的下场是什么。

而且他不是第一天明白,而是从来都明白。

当年不曾明确表态是因为老头子还活着,有什么事情老头子扛着就行,犯不着自己出来冲锋陷阵,自己只要做一个尽量一碗水端平的好爸爸就行。

现在老头子走了,只剩下自己了,那么,就意味着好爸爸的生涯该结束了。

如果说相对于竹千代,国千代是家臣的话,那么相对于德川秀忠,竹千代和国千代都是家臣。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要想守护幕府,则必须要维护这最基本的三纲五常,无论用多严厉的方法都不能手软。

因为这是征夷大将军德川秀忠的责任。 OLMiaxf3t7AfQuPwd5MNesf/EQaxnIdfRQ7zR1+RynMyaOxUHnUxoRbYdj5ipE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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