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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东照大权现

元和二年(1616)六月七日,江户幕府一代重臣本多正信因病去世,享年78岁。

这位被誉为“家康影子”的老头儿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都饱受世间的热议,虽然评价褒贬极端不一,可谓是恨的人恨之入骨,爱的人爱到深处,但无论怎样,都无法改变他不单单是德川家一介家臣,更是德川家康的“朋友”这一事实。

作为德川时代的开创者,立于万人之上的王者德川家康无疑是一个孤独的人,在他的生命里,有很多家臣,有很多对手,但唯独缺少的,则是朋友。

或许当年的织田信长曾经是家康的朋友,但这也仅限于他在问鼎天下之前的那段岁月,毕竟是在战国乱世,像朋友这种宛如初恋女友般温柔美丽的词汇,在绝大多数时候也只能如初恋女友般昙花一现似的短暂。

而本多正信却是一个例外。他与德川家康之间的那种关系,和石田三成大谷吉继的那种患难与共相濡以沫的友情并不相同,正信与家康,更多的是一种信任与默契。

即便是在德川家康成为了天下的征夷大将军之后,本多正信也依然能够带刀进入他的卧室,这在德川家是唯一的特例;此外,在很多次家臣会议上,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德川家康和本多正信两人说得哈哈大笑,但手底下的群臣却一头雾水,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拍破了脑袋也没弄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讲,这两人就是一对好基友。

正信死后,本多家的家督自然是由本多正纯接替,作为对正信多年来为幕府尽忠奉公的褒奖,德川秀忠特地赐给正纯两万石的领地,这样一来,本多家的俸禄便达到了五万三千石。

本多正纯想都没有多想就直接磕头谢恩了。

不是他忘记了亲爹的遗嘱,也不是他故意无视亲爹,而是他不相信本多正信的话。

凭什么俸禄过了五万就会有危险?

这台词要说得再露骨一点,那就是凭什么我不能不听我爹的?

在此不得不重复一句之前已经被说了一遍又一遍的话:每一个生活在父亲阴影之下的儿子,都有着一颗超越父亲的心。

虽然在很多时候,儿子一辈子都是儿子。

继武田胜赖、德川秀忠、真田信繁之后,现在终于轮到本多正纯了。

当然,不是现在,毕竟在这世上男友求婚女友当即被雷劈死的现世报还是比较罕见的。

元和三年(1617)三月初,在江户城内召开了一次小规模小范围的重要会议。

主会者是将军德川秀忠,与会者有南光坊天海、金地院崇传、本多正纯以及林罗山。

议题有两个,第一是将德川家康的遗体从原先的埋葬地骏河久能山迁往日光(枥木县内);第二则是初步确认一下家康的神号。

前一个是老爷子生前就立下的遗嘱,对此大家都没有什么意见,非常统一地表示在把遗体迁过去之后,还要在那里造一个华丽的类似于纪念园地之类的东西,作为永久性的景观,让一代伟人德川家康和大好江山融为一体。

那个纪念园地后来还真的给造起来了,也确实造得特别华美,那便是现在闻名世界的日光东照宫。

至于后一个议题,则有点麻烦了。

话说日本人其实跟中国人一样,在他们看来,那些著名的伟人死后,往往能化为天上的星星或是神仙,但不管是星星还是神仙,都得有个名字,这就需要活着的人来开动脑筋了。

德川家康的神号,具体的应该由天皇来想,但在此之前,则必须由德川家内部先做出一个决定:是起神道教的神号,还是起佛教的神号。

确切地讲,是起神号,还是起佛号,因为佛教里其实是没有神的,佛教是无神论的宗教,它讲究的是每一个人依靠自己的修行灭私灭欲,终成正果,佛不是神,只是过来人。只不过中国也罢日本也罢,往往喜欢在宗教上面搞一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故而在大多数人眼中,神和佛是一个概念,于是也就产生了神道教的神号和佛教的神号这两样东西。

在日本,神号一般叫××大明神,佛号则叫××大权现。

而用中国人的话来讲,就是到底该称家康为德川真人好,还是叫他家康罗汉好。

首先发表意见的是当前在德川幕府中地位仅次于将军秀忠的头号重臣本多正纯,他认为既然是日本人的神号,那就得用日本本土宗教神道教的,身土不二嘛;但紧接着宗教界大腕儿天海便提出了反对,说要用佛教的,理由是家康生前对佛教非常虔诚,是个非常热心的佛教徒,对于这种一心向佛的人,不弄个佛教神号实在是对不起他。

天海之后,便轮到林罗山发表自己的看法了。

林罗山时年34岁,他自幼便有天才之名,兴趣爱好是钻研儒家学说,23岁来到德川家康身边,成为御用文人,后来被家康派往秀忠身边,负责教授学问。

此人要论地位的话,堪称是当时日本文化学术界的一哥;同时,即便不论德川家对其宠信的程度,光说才学,那也是相当了得,就算称一声天下第一也不为过。

尤其是他的一张嘴一支笔,简直就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能把死的说成活的。

曾经发生过这么一件事,且说在庆长十一年(1606)的时候,有一个真名不详,教名叫哈比恩的日本天主教修士来到江户城,说是找林罗山辩论。

辩论的主题是地球是圆的还是方的。

时为公元17世纪,正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麦哲伦成功绕地球走了一圈的大航海高潮时代,地球是一个球体的理论早就被证明了无数次,已然成了真理,就连地球仪也早发明了出来,而且普及率还很高,日本就有的卖,当年织田信长手里就有一个,同时这哥们儿还有一张世界地图。至于我们中国,那也早在汉朝的时候就已经由伟大科学家张衡老爷爷提出了“天如鸡子,地如鸡中黄”的理论了,按说,这玩意儿本没有任何讨论的意义,摆明了就是那样,多说无益,说破了天,都是这样。

然而结果却是任谁都没有想到的,面对接受过多年西洋教育,精通西洋文字西洋科学的哈比恩,全然不知近代科学为何物的林罗山提了一套“四书五经”就上场了,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公开辩论,哈比恩被说得彻底崩溃,手里拿着还在转动的地球仪,嘴上却连连口称林大哥我错了,这地球它就是方的,从今往后谁要不承认地球是方的我跟他急。

同时,此事也直接让哈比恩对上帝的信仰产生了动摇,后来没过多久,他就退教了。

话再说回到开会现场的林罗山,尽管这家伙满腹经纶,可对于佛教哥们儿似乎比较敌视,他小时候曾经在日本著名宝刹建仁寺里学习儒学,可当住持和尚看他有大才想让其削发为僧的时候,却遭到了断然拒绝,后来到了德川家,虽然一度奉家康之命出家,可却也不过是装个样子,所以当秀忠问起他的意见时,林罗山很干脆地表示,于情于理,都该用神道教的神号,说完还看着天海,大有一副老子跟你辩个黑白分明的架势。

但天海依然淡定如故,他用小眼神瞥了一下身旁的金地院崇传,意思是该你说了。

崇传也是那会儿日本佛教界的领袖,一开始在家康身边只是负责外交工作,但渐渐他的内政才华也受到了赏识,于是便成了内外一把抓的重要人物,在任期间起草制定了幕府无数政令法律,像《武家诸法度》《寺院诸法度》,还有《禁中并公家诸法度》这三部江户幕府的根本大法,据传都是出自他手。

崇传看了看其他人,再看了看天海。此时天海的眼神已经转移到了林罗山身上,因为他觉得崇传虽然跟自己素来不和,那也不过是为了在将军面前争得佛教界一哥的头衔,退一万步讲,大家都是侍奉佛祖的和尚,在家康神号的认定问题上,是不应该出现不团结情况的。所以崇传的意见必定是用佛教的神号,那么局势就是二对二,接下来必然要来一场辩论会,自己作为比崇传多活了几十年的佛界老前辈,理应扛起大梁,单挑那个能把地球说成方的林罗山。

“贫僧认为,大御所的法号,用‘明神’二字更为妥当。”

此话一出,自然是全场震惊,尤其是天海,脸都变绿了。

这也忒孙子了这个。

知道你恨我,知道你总想逮个机会通过贬低我的方式来抬高自己,也知道你总想在将军面前出风头,可不管怎样,都犯不着这么干吧?你好歹也是从四五岁便开始侍奉佛祖的人,为了一己私欲,连信仰都可以不要了么?

天海无奈地摇了摇头,但旋即又露出了一脸狡黠的微笑。

一个能够为了一己私欲而舍弃几十年信仰的人,又有什么好怕的。

更何况,你的私欲并不会在此得到满足的。

“将军大人,大御所的神号,是一定要用佛教的才行。”

看着态度似乎极为强硬的天海,秀忠一脸奇怪:“为何?”

“因为大御所在临终之前,曾特地嘱咐我,说百年之后的神号,要用‘权现’二字。”

秀忠越发莫名了:“怎么我不知道?”

“当时没有外人,只有我和大御所两人。”

这话刚一说完林罗山就跳起来了,大叫着说秃驴你好大的胆子,眼看着局势是三比一就狗急跳墙伪造起了大御所的遗嘱,太不要脸了你。

一旁的秀忠也表示,说天海大师我不是不理解你身为信佛之人想让我爹用佛号的心情,但神道教的神号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所以还是少数服从多数一下吧。

但天海听了却是摇摇头:“不行,不管用怎样的神号,都不能用神道教的。”

“为何?”

“因为丰臣秀吉的神号,就是丰国大明神。”

这是真事儿,不是谣言,之前曾经提到过的那座丰国神社,正是用来拜祭丰国大明神丰臣秀吉的专用神社。

此话的分量非比寻常,因为用了大明神的秀吉,只传了第二代。

现在正值第二代治世的德川家,若是用了大明神的称号,会变得怎样呢?

即便不会产生直接因果,可至少也能算是不吉利吧?

于是,德川家康的神号,就这么被确定为佛教式的了。

数日后,朝廷给了三个具体的候选名:日本大权现、东照大权现和东明大权现。

幕府挑了当中的那个,也就是一直被沿用至今的东照大权现。

在搞定了德川家康之后,德川秀忠又开始着手起了丰臣秀吉的事情。

数日后,他召集群臣,宣布要给丰臣秀吉和丰臣秀赖父子重新修缮纪念堂。

说起来,原本用于纪念丰臣秀吉的那座丰国神社,在丰臣家灭亡之后,也被德川家康给强拆了,就连秀吉的那个丰国大明神的称号,也被老爷子奏请朝廷给剥夺了。

而丰臣秀赖,当然更加不可能有神号跟神社了,哥们儿自爆之后,连个全尸都没能找着,只能捡了几块碎肉送到了京都的养源院给埋了起来。

说真的,挺可怜的。所以像秀忠这种忠厚良善之辈,当然会动恻隐之心,更何况自己的老婆是淀夫人的妹妹,自己又是秀赖的丈人,尽管家康活着的时候他不敢多说一句,但现如今总算轮到自己当家了,也就能把想法给现实化了。

秀忠的意思是,虽说丰臣家作为迄今为止幕府最大的反动派,他们的纪念堂肯定不能大兴土木,但也不能没有,得有那么一点儿,比如随便找一个庙,在那庙里面设一个小小的纪念用的厅堂,这种程度就行了。

“请将军大人将此事交给在下!”秀忠刚刚说完,便立刻冒出来了个主动请缨的,那便是土井利胜。

利胜在这些年来,里里外外明的暗的帮秀忠处理了无数疑难杂事,就连秀忠的私生子幸松,也都是他一手在那里照顾着,堪称将军的贴心人,非常受信赖。

所以德川秀忠当即就表示,你干活我放心,不过因为要涉及诸多宗教问题,到时候你和金地院崇传一块儿去处理吧。

眼看着这事儿就这么圆满地得以处理,秀忠要宣布散会了,突然一声大喝:“不行!”

“大御所之所以要拆掉丰国大明神,正是因为怕丰臣家死灰复燃,现在居然又要重新盖起,违背了大御所的遗命暂且不说,也会给那些丰臣家的残党一个可乘之机,他们定会将这个新造起来的神社当作自己的据点,隔三岔五地相聚一起商讨推翻幕府事宜,将军大人,此事一定要慎重考虑啊!”

这种时节,敢对秀忠公然大喊“不行”这种大逆不道之言的,也就只有本多正纯了。

但秀忠却并没有生气,而是将皮球踢给了土井利胜:“利胜,你觉得呢?”

土井利胜笑笑:“本多大人杞人忧天了,丰臣家已然绝后,所谓的残党,也早就大多被逮捕,剩下的那些小鱼小虾,即便有心,却也没那能耐。此外,如果连盖一座小庙的度量都没有,那么幕府反而会被天下耻笑,与其这样,不如以德报怨,向天下展现将军大人的气度。”

这话说得那叫一个有理有节,纵然是本多正纯想反驳,却也无从下口。于是只能气急败坏地怒吼了一句:“我不同意!”

原本还满脸微笑的土井利胜一听这话也上火了,嚷嚷着说你小子算个什么东西,从刚才就开始高声叫嚷反动言论大肆喷毒,这里都忍你半天了还不知好歹,有没有王法了这都?将军决定的事情用得着你来说半个不字?

倒是德川秀忠依然保持着微笑:“正纯,这是二代将军秀忠的决定,大御所的遗命,也未必要照死了照办吧?”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本多正纯只能低头表示自己同意给丰臣家造一个纪念堂。虽然他心中自然是有千万个不服。

其实这已经不是本多正纯第一次遭到这种待遇了。

话说在大阪城攻防战的那会儿,虽说德川家康已经让秀忠做好了抛妻弃女的心理准备,但老爷子毕竟还是心疼孙女的,所以他曾经下过一道命令,说是在开战之后,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将千姬救出,谁救出来的,到时候就把千姬嫁给谁。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淀夫人主动把儿媳给送了回来。当时的安排是由丰臣家武将堀内氏久负责护送,到了德川家营地之后,再由德川家的家臣坂崎直盛负责送入家康的大营。

就这样,这位坂崎直盛大人便成为了“救出千姬”的大功臣。

对此,家康表示了认可的态度,并且也曾当众说过,要把千姬嫁给坂崎直盛。

直盛听了当然是非常激动了,作战的时候也卖命异常,却不承想拼命拼过了头,在不避箭矢地冲到了大阪城下之后,被丰臣家放的一把大火给烧伤,而且伤到的地方还是脸部,等于说是毁了容了。

但德川家康毕竟是德川家康,在直盛毁容之后,他仍然非常大度地表示,男人,尤其是武士的价值,绝非只在于区区的一张脸,正所谓脸乃身外之物,烧了就烧了,这千姬的老公,仍是坂崎直盛,不管怎样,只要人活着,就不会更改。

这门婚事家康交给了本多正纯,让他负责具体操办。

然而,在家康去世之后没多久,正当本多正纯已经把婚礼参加者的请帖都快要发出去的时候,德川秀忠突然宣布,取消坂崎直盛和千姬之间的婚事,让千姬嫁给本多忠刻,也就是本多忠胜的孙子。

此事让本多正纯很受打击,怎么说都忙里忙外了一年多了,好容易能当一回德川家康孙女婚礼的主策划,现在这功劳说没就没了,让人怎能继续心平气和地活下去?

正纯找到秀忠,想问问是怎么回事,而秀忠却只是含含糊糊地表示,因为坂崎直盛和千姬两人的八字不合,实在不能凑成一对,这事儿,就算了吧。

实际上的原因是千姬不愿嫁——当她看到坂崎直盛那张被严重烧伤的脸之后,便天天跑到父亲秀忠那里去哭诉,哀求父亲取消这门婚事。秀忠本来就是个爱女儿爱得如命根子的人,一看女儿哭成那样,心中自然不忍,再看看坂崎直盛的那张脸,当然就取消了这门婚事。

只是本多正纯不肯,他屡次三番地跑到秀忠跟前,反复诉说这是大御所的遗命,但磨破了嘴皮子,秀忠却也是寸步不让,最终正纯不得不败下阵来,俯首认输。

其实这事儿怎么说都跟他没关系,秀忠要嫁女儿当然是秀忠说了算。

其实本多正纯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机智聪明的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相当恶劣,二代将军秀忠跟上一代的家康不一样,不再是什么都顺着、向着自己了,长此以往,自己在幕府中的地位很有可能就要被取代,所以,必须得想一些对策。

问世间宫斗为何物,正所谓一物降一物。

在本多正纯看来,能够降服德川秀忠的人,有且只有一个,那便是德川家康。

所以哥们儿这才会长期以来把德川家康的遗命挂在嘴边,几乎就把那玩意儿当作是一把用来压制德川秀忠的尚方宝剑了。

这只能说是一种典型的聪明反被聪明误。

一个人活着的时候,纵然他拥有再大的权力再无边的威望,只要他的生命结束,那么这些东西都会化为虚无,最直接的例子就是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那个变态外星人在活着的时候曾经自称是魔神,随便捡了一块破石头就放到庙里说是自己的化身,要士农工商都去跪拜;而秀吉虽说还没到那种走火入魔的程度,却也不是省油的灯,这老小子当年一度自比太阳,就差跟尼采一样要照亮全球了,可结果怎样?两人死后,留下的偌大家业无一不是灰飞烟灭荡然无存,这足以证明即便死人有时候能够吓唬吓唬活人,可终究无法胜过活人这一亘古不变的真理。

活着,就是力量。

于是,千姬改嫁一事,就这么被画上了一个句号。

只不过还得插上一段,因为有一个小插曲。

却说元和二年(1616)十月十日,这天是千姬上花轿去本多忠刻家的前夜,正当江户城里上上下下在准备着婚礼事宜,突然就传来了一个惊天的消息:坂崎直盛带了一批人马,以自己家里为据点,正在分发武器,打算在十一日的时候全力出动,将千姬的花轿给劫走。

德川秀忠在得到消息之后,立刻派出了一万人的部队将坂崎家给团团包围了起来,并且下了一道在他执政生涯中都异常罕见的死命令:决不能让坂崎直盛活下来。

双方兵力是一比十,而且家丁的战斗力铁定不如久经沙场的关东武士,再加上大本营是自己家,根本无险可守,所以任谁都明白,坂崎直盛死定了。

于是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他该怎么死,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负隅顽抗,被人攻破家门,全家一起陪葬;另一个则是自我了断,虽说还是一个死,但至少死得体面,死得干净,不拖累他人。

考虑到坂崎直盛毕竟也是个有功劳的人,而且幕府也没有大动干戈的打算,所以便派了一个使者进入坂崎家,劝直盛认清形势,赶紧自裁。

经过一番游说,坂崎直盛认识到自己确实已经穷途末路,为了不连累家人,于是便答应对方,切腹自尽。

切腹的细节毋庸多叙,在此先提一件事:这位前来劝服的人,名字叫柳生宗矩。

此人是坂崎直盛的好友,当时在幕府担任兵法指南,简单来说就是将军的剑道教练以及政策顾问,地位颇高,但要论知名度,却是不如他爹和他儿子。

柳生宗矩的父亲叫柳生宗严,是日本一代剑圣上泉信纲的嫡传弟子,也是日本著名剑道流派柳生新阴流的开创者;而宗矩儿子则更加有名,乃是日本史上最具传奇色彩,最受文学家们喜爱的剑客之一——柳生十兵卫。

柳生家的故事就暂时就讲到这里,详细的以后再说,至于坂崎直盛,人都死了自然故事也结束了。所以现在还是把话题继续转回之前的本多正纯身上。

其实本多正纯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说实在的,这哥们儿也是别无他法,不然也不会拿个死人来压活人,在这里我可以非常大方地做个剧透:在之后的日子里,他会继续非常无奈地玩这一招,一直玩到自己政治生命的终结。

反正终结的那一瞬间,你是怎么都猜不到的。

而德川家为丰臣家修庙一事,也确实如土井利胜所料想的那样,当老百姓知道此事之后,纷纷赞扬幕府心胸宽大,不愧为天下的德川家。

这些赞美之词大多都通过土井利胜之口传入了秀忠的耳朵里,对此,将军大人非常满意。

只不过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在民间拥有比给丰臣家造庙流传度更高更广的故事也在流传着,虽然德川秀忠对此一无所知。 pX6sDzX9voc93/qi7l0C280FNgSFZJpVZsQ7oioGW474HOy4MHe909c2EVExI/se



第二章

儿子们

话说就在这一年春夏交替的那会儿,某日深夜,江户城下町的一家正准备关门打烊的酒肆里,突然就闯进来了两个人,手里拿着三尺多长明晃晃开了刃的武士刀,脸上各自戴着一副般若面具,也就是鬼面,口里还喊着山歌词:此树是我栽,此店是我开,要想不被砍,赶紧拿酒来!

店老板也就是个做小本生意的老百姓,这辈子就没见过这阵势,乍一看还以为是打劫的,于是连忙捧了一天的营业额双手奉上:“请大王笑纳。”

结果却被对方一把把钱摔在地上:“谁要你的臭钱,拿酒来!”

老板一下子就郁闷了,但眼前那一闪一闪的钢刀让他又很快清醒了过来,连地上的钱都没敢捡,慌忙又转过身去,将店里卖得最好的酒,一滴水都不兑地端了上来。

然后两人痛饮一番,勾肩搭背地离开了。

望着这二魔远去的身影,店老板这才敢微微地长吁一口气,摸了摸胸口那颗被吓得惊跳不已的心脏,弯腰开始捡起刚才被打落在地的铜板。

可没想到才捡了两三枚,突然店里冲进来三四个全副武装的彪形大汉,其中一个冲着老板就行了一个礼:“店主,您受惊了。”

此时的老板早就被惊得瘫倒在地,都快尿了,连声音都变了:“您……您……要酒……还……还是……要钱?”

那人连忙摇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要,非但不要,反而还是来送他东西的。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了一枚金币,递给了店老板:“这是刚才那两人的酒钱,不用找了。”

说完,一行人也消失在了这茫茫的夜色之中。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好几次,几乎是每隔上几天就要来一次,以至于整个江户都传开了,大伙纷纷猜测,这两个戴面具的到底是谁,而后面跟着送钱的,又是谁,同时,他们这么做的动机又是什么?要知道,那两人一次喝酒最多三四壶,换成铜钱不过几百文,可后面来的人却直接付了一枚价值一两黄金,铜钱几千文的金币,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但不管怎么讨论,都没能得出个结果,最终能够肯定的,只有那两个鬼脸魔头的年龄,从身高声音上来判断,两人或许只是小孩子,至多不过十四五岁罢了。

这个传言最终被传到了阿江夫人的耳中,虽然是由侍女像说民间趣闻那样说了出来,但她却一点也乐不起来。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江户城内发生过一起偷窥侍女洗澡的事件,有两个色狼也是都戴着般若面具,然后趴在墙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后来虽说是被当场发现了,可因为两人跑得快外加有面具遮脸,所以至今也未能擒获真凶。

难道,偷看洗澡的和外出勒索酒的,是同一对?

那要真是如此,岂不是跟江户城,也就是幕府德川家扯上干系了?

阿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并当下调派人手,展开了调查。

但还没等她查明白,更加麻烦的事情又出现了。

幸松,那位德川秀忠偷吃后结下的果子幸松,被曝光了。

其实这也是迟早的事儿,毕竟见性院作为一个老尼姑,突然身边就多了一个孩子,本身就是件怪事儿,再加上那位阿静也隔三岔五地前来探望,故而很快就让人起了疑心:这孩子到底是谁家的?

正在大家私下暗自猜测的时候,又有好事者非常意外地在见性院身边发现了土井利胜的身影——哥们儿是每个月按时来送生活补贴的。

于是答案就水落石出了:这孩子他爹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土井利胜本人;第二种,则很有可能是对土井利胜极为信赖,大事小事事事都叫他去做的德川秀忠。

考虑到利胜不是个怕老婆的人,实在没必要有了儿子还丢在外面,所以根据排除法,答案只能有一个:德川秀忠。

听到了这个消息的阿江夫人那真是又气又急,气的是自己老公居然敢在外面偷腥;急的是这孩子要真是秀忠的亲骨肉,那等于是说他也是将军家的儿子,地位虽不能跟世子竹千代相提并论,但却也能和自己所疼爱的国千代平起平坐,以后分走了遗产不说,就连秀忠的父爱,估计也要夺去一半,这可怎生了得。

气急败坏的阿江当下就有一种派人去把那野孩子抓来吊着打的冲动,但终究还是冷静了下来,自己怎么说也是高贵的文明人,轻易不能动粗。

她派了两拨人,一拨去找土井利胜,要从他口中打探出那个孩子的来历;而另一拨则去了见性院处,主要目的也是问问这孩子的事儿,顺便再以将军夫人的名义把孩子接到江户城里来,亲眼看看,和秀忠像不像,再亲口问问,小朋友你爸爸是谁,毕竟小孩子是不会撒谎的。

只是这两路人马都不怎么顺利。

首先是土井利胜,那哥们儿是何等聪明的人,一看来的这些人就知道他们想干吗了,于是便非常客气地开始讲事实摆道理,表示你们的那些种种看法不过是推测,并没有实际上的证据,从来都没有规矩说尼姑庵里不许养小孩,或许是见性院收养的哪个可怜的孤儿呢?也可能是正经人家的孩子,用来继承武田家的呢?再兴许是那老尼姑有了第二春呢?总之,可能性很多,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实在没必要一棵树上吊死,至于老子我,那是奉了将军大人的命令,前去探望见性院,毕竟那怎么说也是将军弟弟武田信吉的养母,不能黑发人死了就不管白发人,这个实在没人性。

说完这些,利胜还加了句:你们若是不信,可以去问将军。

德川秀忠当时不在江户,而在京都朝廷处理事务,根本问不着他,即便问得着,也未必能问出什么来,所以这话等同于废话,但却让土井利胜至少在底气上压过了阿江的使者们一筹。

这边无功而返,那边则是踢了铁板。

拜访见性院的,是阿江的姐姐常高院,也就是浅井三姐妹中嫁给了京极高次的那个老二——她在庆长十四年(1609)时,因夫君去世,所以便削发为尼,号常高院。

在这里普及一个常识,在那个时代,日本有地位的男人去世之后,他的老婆多半会出家当尼姑,比如丰臣秀吉的老婆宁宁,号高台院;前田利家的老婆阿松,号芳春院;等等。

和两位性格嚣张霸气外露的姐妹相比,常高院则属于那种绵里藏针的类型,所以在很多时候,她都充当着一个四处奔走的调停使者形象,比如在德川和丰臣对峙的那些年里,她就数度在两家之间斡旋,虽说最后双方依然是横刀相见,但也不能因此把她的功劳给一笔抹杀,要论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位大姐还是相当厉害的。

她和见性院之间的对话,完全都是在一个非常温馨的气氛下进行的。

双方互相问候谈过天气之后,常高院率先进入了话题:“我这次来,是想问问别人托付给您的那个孩子的事情。”

这话看似平淡无奇,实际上却蕴含着无限的杀机。

“别人托付给您的孩子。”

尼姑庵里只有一个孩子,那就是幸松。

故而在尼姑庵里提到孩子,不管前面的定语是什么,给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幸松。

而且,人类的第一反应,往往是很诚实的,这就好比即便你改了名字,但如果在大街上毫无防备地突然大叫一声你的本名,你都会回头去看那样。

所以常高院有理由相信,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是某人“托付”给见性院的话,只要这么一说,她必然会毫无防备地承认,比如回答“这孩子怎么了”“您找这孩子有事”之类。但不管怎么回答,都等于是承认了这孩子是别人托付过来的,于是便能展开下一段对话了,那就是问一问,到底是谁托付的。

但见性院的回答却出人意料:“我这里并不曾有什么孩子啊。”

常高院因为根本就没想到对方会这么明摆着耍赖,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但很快她就想出了应对方法:“您这里有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很多人都亲眼看到了,您却不肯承认,难道,有什么隐情吗?”

当场识破别人的谎言再反将一军,这种手法并不少见,往往能起到反客为主反守为攻的效果。

但见性院却依然见招拆招:“啊,您说的是幸松吧?他可不是什么受人托付,而是我自己的孩子啊。”

装无辜加装诚实,也是在谈判中被经常用到的,通常可以起到迷惑他人的作用。

但常高院毕竟是常高院:“您是说您的孩子……那这孩子是您……”

因为考虑到大家都是高贵的文明人,所以一些比较市井的问候诸如“这孩子是您生的”等话实在问不出口,故而常高院只能玩一套欲言又止,企图通过这招,逼对方说出孩子的来历——既然不是你生的,那这孩子总得有爹有妈吧?爹妈是谁?

“这是我妹妹牵线,我收养的孩子,准备将来让他继承武田家的。”见性院微笑着说道,“他的父亲本是武田家的旧臣。”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常高院明白,靠“询问”来打听明白幸松他爹是谁,那是不可能的了。

“是不是可以让这个孩子去一趟江户城?”常高院说道。

去江户城的理由那当然是被说得冠冕堂皇,常高院表示将军夫人早就听说见性院您这儿有一个出落得可爱无比的气质型美少年,一直都想见一见他,这才专门命自己前来带孩子走一趟的,这事儿其实对大家都有好处,毕竟你说一小毛孩连路都走不稳的时候就已经见过将军夫人了,这对以后的前途肯定有帮助。

“不了。”见性院面带微笑,淡淡地回道。

“您……您这是在拒绝?”常高院仿佛不相信有人会或者说有人敢当面明着拒绝来自将军家的召见,所以还特意确认了一遍。

见性院微笑着点了点头:“这孩子既然已经被我收养,那便是武田家的人,虽然有些不识好歹,可这事也的确跟将军家没甚关系,我想,这江户城还是不必去了吧。”

虽然说话的声音依然是柔声细语,但常高院却非常明白这其中的强硬。

真不愧是武田信玄的女儿啊。

于是这事儿也就只能这样了,毕竟无凭无据,你能怎么着?总不能去见性院那里强行抓人来做滴血认亲吧?

虽然,阿江是非常不爽的。

土井利胜就不用说了,这小子从来都是个滑头,这个大家都知道,只是他向来是秀忠身边的人,根本没有帮着外人卖自己主子的可能,正所谓食禄尽忠各为其主,凭良心讲也不能怪他。

至于见性院,那真的是让阿江很愤怒,也很火大,可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毕竟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拼命的,碰上了敢豁出命来跟自己较劲的见性院,纵然是江户城内一霸的阿江也是无从入手,她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就当是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小麻烦。

结果却没想到这麻烦却是接二连三的。

此事发生的数日后,秀忠从京都回到了江户。回家的第一顿晚饭,是阿江亲自下的厨,随后,由国千代陪着一家三口共进晚餐。

而竹千代则在自己屋子里享用阿福的七色饭。

在端上来的料理中,有一道煮鸭子。

日本人吃鸭子的情况不多,尤其是在古代,所以秀忠一边品尝一边就顺口问道,说这鸭子是从哪儿来的?

阿江似乎是早就等着老公的这句话,连忙放下手里的碗筷,笑着说道:“是国千代弄来的。”

秀忠点了点头,又问是怎么弄来的。

“是国千代专门为将军大人给打来的哟。”

当时这位德川家的二少爷年仅11岁。所以秀忠很感兴趣地问是怎么打下来的。

“用铁炮。”国千代也放下了碗筷,响亮地回答道。

在那个尚武的时代,十来岁的孩子能够熟练地用铁炮打下野鸭,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所以德川秀忠听后,连连地点头微笑,对儿子的武艺赞口不绝。

而一旁的阿江也不失时机地开始称赞国千代平日里的文韬武略,笔墨风骚。

当秀忠再度夹起一块鸭肉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国千代,这鸭子你是在哪儿打的?”

“西之丸外的护城河边。”

秀忠那到嘴的鸭子肉不由得掉了下来。

接着,他把碗给摔了,发出了一声哐当巨响。

“混账!”

秀忠一声怒喝。

在阿江的记忆中,这是从来都不曾有过的事情。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老公了。

难道是去见性院那里让他知道了?

可秀忠的那一双射出怒火的眼睛,分明是在对着都已经索索发抖了的国千代啊。

这孩子怎么了?

我怎么了?

国千代一脸异常的惊恐和疑惑。

“你小子,站在城外对着西之丸放枪了吧?”秀忠问道。

“我……我……”国千代想要说他没打到西之丸,只是在护城河边打鸭子,恰巧一个方向罢了。但却被秀忠的气场压迫得连发声都困难,更别提讲话了。

“你是想说你只打了鸭子,没打到城,是吧?”秀忠看穿了儿子的想法。

国千代连忙点点头。

“我告诉你,要是你今天真打到了西之丸,那你现在的人头早就不在肩膀上了。”秀忠说道。

国千代哭了。

这是肯定的,你用一副狰狞的嘴脸外加魔鬼的口气去吓唬一个小学生,他也会流眼泪的。

“你知道西之丸是什么地方么?”秀忠又问道。

“是……是兄长……住……的……”

“那不是你兄长!”秀忠突然又提高了嗓门,“那是你的主公!”

阿江实在忍不住了,不由得开口帮起了儿子:“国千代还小,你别这样,要吓着他的。”

“你闭嘴。”

现在坐在屋子里的那个男人,仿佛已然脱胎换骨,不再是那个连多摸了一下侍女小手都会心惊胆战不敢和老婆对眼的小相公了,而是统御天下两百诸侯,坐镇江户的幕府第二代征夷大将军德川秀忠。

“国千代,你敢对着你主公竹千代的居所放枪,真是大逆不道,你给我记住,竹千代和你虽然名为兄弟,但实际上却是君臣,两者之间,如天堑地壕不可跨越,你可明白?”

国千代连连点头,小脸蛋上挂满了泪珠。

或许有人会觉得很奇怪,因为在家康活着的时候,秀忠对于两个儿子继承德川家一事的态度,虽说并没有更为偏向国千代的明显证据,但至少是暧昧的。他愿意承认竹千代在德川家的唯一继承人地位,也多少是由于德川家康威逼的结果。

但现在,秀忠的态度却跟之前截然不同了起来,以一副比当年他爹家康更为强硬的态度来对待这个问题,只用一招,就把阿江的那颗翻天之心给拍死了。这又是为何?

一般认为是觉得秀忠是孝子,是一个一心执行父亲家康遗命的孝子,他不敢违背父亲的遗训,认定了竹千代才是德川家真正的继承人,所以才会对原本宠爱有加的次子国千代大发雷霆。这种观点在很多书上都有体现。

但实际上秀忠绝对不是这种乖宝宝,他后来把他爹定下的《武家诸法度》等三部根本大法都做了很大的改动,此外家康留下的不少政策也都是经他之手给废除的。从这些方面来看,说秀忠是因为听话孝顺而对着儿子大呼小叫,多半是不靠谱的。

其实,促使秀忠发生这种根本性变化的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责任感。

德川秀忠是一个温厚善良的人,这没错,但温厚善良并非是跟懦弱胆小画等号的词儿。秀忠在温厚善良的同时,也是一个有主见有智慧的人。

他很明白德川家的继承人应该是谁,也很明白阿江特地弄来煮鸭子的目的是什么,更明白若是由着阿江的意思废长立幼,那么德川家的下场是什么。

而且他不是第一天明白,而是从来都明白。

当年不曾明确表态是因为老头子还活着,有什么事情老头子扛着就行,犯不着自己出来冲锋陷阵,自己只要做一个尽量一碗水端平的好爸爸就行。

现在老头子走了,只剩下自己了,那么,就意味着好爸爸的生涯该结束了。

如果说相对于竹千代,国千代是家臣的话,那么相对于德川秀忠,竹千代和国千代都是家臣。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要想守护幕府,则必须要维护这最基本的三纲五常,无论用多严厉的方法都不能手软。

因为这是征夷大将军德川秀忠的责任。 kCsjM70XxqsXGp8PixhOMl6jmPWGkmJW3v+civQie0nwfWFW4QzRRBXtuEhNELKQ



第三章

君臣天命

元和三年(1617)的下半年,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我指的是江户城内。

这边国千代刚刚捅下一个娄子,那边的竹千代也是状况不断,而且还是惊天的大状况。

在这一年十一月的时候,阿江很惊奇地发现,自己一个叫小五的侍女,小腹突然就微微地隆了起来,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过来人,她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便把小五叫过去,只问一个问题:肚子里孩子的爹,是谁。

其实不问也知道,这偌大的江户城里还能有谁能让姑娘怀孩子的?当然就是德川秀忠了。

正当阿江的醋瓶子又要再度打翻,准备哭天抢地闹腾的时候,小五的答案却让她惊得浑身发麻,动弹不得。

小五告诉阿江,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的亲爹,不是别人,正是竹千代少爷。

阿江一开始没信,毕竟竹千代当年才十三四岁。

但很快她又将信将疑起来,毕竟竹千代都已经十三四了,而且小五也是经常伺候少主的丫鬟。

所以她打算先让被害人说说被害经过,然后再做判断。

被害经过比较简单,小五某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被一个潜入屋内的犯罪分子给强行××○○了,然后一发中标,有了身孕。

“你看清脸了?”阿江连忙追问。

小五摇了摇头,表示脸虽然没看清,但因为自己曾经伺候少主多年,所以对他的身段步态非常熟悉,可以基本判定,那是少主。

看着阿江略带疑惑的表情,小五连忙又说道,自己并非是没看清那脸,而是根本看不清,因为事发当晚,那个人的脸上戴着般若面具。

于是阿江又是一惊:原来是这小子!

偷看侍女洗澡,深夜去酒馆要酒喝,原来都是自己那宝贝儿子干的好事啊。

其实想想也就明白了,这偌大的江户城,里面住的男人屈指可数,自己老公秀忠好歹也是幕府将军,虽说惧内,可真要看上了哪个女孩,哪用得着深夜戴鬼脸去行那苟且之事?而且还是强行的;国千代,才多大的孩子?男女之间的区别估计都没分清楚;剩下的,就只有那刚刚步入青春期的竹千代了。

对,一定是这小子。

在脑海中迅速将事情给整顿明白了的阿江气得浑身发抖。

再怎么说这也是自己的儿子,十月怀胎的亲骨肉,作为一个母亲,有这种反应是很自然的。

“把阿福给我叫来。”

少主犯错,姑且不论其罪,身负教导监护责任的乳母,肯定是脱不了干系的。

所以当阿福出现之后,阿江立刻让小五再把刚才的说辞一字不变地重复了一遍,然后问道,你可知罪?

阿福说小五又没看清脸,凭什么就把屎盆子往竹千代身上扣?

阿江说就算没看清脸,看身段也就能知道个大概了,而且,这江户城里,除了竹千代之外,还有谁会干这种事情?

阿福说谁知道是不是小五勾搭上了年轻的武士,然后半夜潜入城中私会?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您干吗老盯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不放呢?这是什么用心哪?

当时江户城内,尤其是后宫的风气其实是比较糜烂的,很多侍女耐不住寂寞,都会跟值夜班的武士或是城外的相好私通,有时候中标了,怀孕了,便私自堕胎,影响非常恶劣。

于是小五一听这话就忍不住了,表示自己肚子里的骨肉真的是竹千代少爷的,真的是。

阿福则立刻高声骂道:闭嘴你个贱人,你肚子里的种是谁的你自己清楚,你在这里扯谎陷害少主的动机是什么你也清楚,识相的就赶紧闭嘴,别在老娘跟前耍小聪明。

几个回合下来,阿江理屈词穷自知不是对手,于是只能放了狠话:“我会立刻着人调查此事,很快便能真相大白,在此我想问你一句,如果真的是竹千代干的,你打算如何负责?”

“我愿意以死谢罪。”阿福郑重其事地说道。

阿江点着头说算你狠,你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两人再度不欢而散,阿江回去开始安排调查事宜,而阿福则直接去了天海那儿。

其实她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事儿到底是谁干的。

阿福告诉老和尚,竹千代出事了,深夜闯入只有将军大人才能去的江户城大奥,强推夫人的贴身侍女,现在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以阿江的手段,想要查个水落石出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可真要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赔上一条命倒是无所谓,关键是竹千代的继承人地位很有可能也随之动摇,甚至产生某种变故,毕竟做了这种事情,绝不是写一份检讨或是拉出去打一顿板子再关几天禁闭能解决的。

这可是淫乱后宫啊,自古以来,无论中外,都是帝王家的大忌。

天海听完之后,点了点头,表示老衲知道了。

接着,便闭紧了双眼,开始打坐沉思。

过了一会儿,他又睁开了眼睛,长叹一声,表示事到如今,老衲也没辙了,除非……

除非什么?阿福连忙问道。

“除非有人愿意替死。”

天海的对策是这样的:反正当时竹千代戴着面具,换言之并没有任何人看到过他的真面目,那么,只要找一个跟这小子年龄身段差不多的家伙,自称是犯事之人然后拿出去顶缸,这事情就算结了。

于是这下便轮到阿福闭目沉思了,虽说这方法确实不错,可眼下却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找谁来当这个替死鬼?

“从小姓中选一个吧。”天海说道。

但阿福仍然没有睁眼。

竹千代身边的小姓们和竹千代一样,都是由阿福带着长大的,从本质上而言,他们和阿福自己的孩子没有差别。所以她根本就想不出,到底该让谁去代替竹千代。

这天夜里,阿福将所有小姓都召集在了跟前,将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然后直截了当地问道:“谁愿意替少主顶罪?”

没人回答。

因为谁都知道这罪一旦顶下来,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阿福的脸上浮出一丝苦笑。

“千熊,你来吧。”

她的声音非常低,也非常无奈。

稻叶千熊没有反抗,低下头来正要说一声“小的愿去”之类的话,突然就站出来一个人:“请交给在下吧!”

此人名叫伊丹权六,是小姓之一,和竹千代同岁。

“权六,你知道此去的后果么?”阿福直视着这孩子的双眼问道。

“为主尽忠,乃是武士最大的光荣。”

阿福闭上了双眼,良久,猛地点了点头。

深夜,一个黑影突然闯入大奥,只见他戴着般若面具,手里挥舞着短刀,怪叫着横冲直撞地就进了小五的那间屋子。

随后,他扑在了小五的身上。

因为动静太大,加之连日来大奥的警备在阿江夫人的指挥下得到了加强,所以很快这戴鬼脸的哥们儿就被冲上来的人给团团围住,然后束手就擒。

就在众人嘴里骂骂咧咧你小子还敢再来,并且怀着一颗充满着对竹千代小脸期待万分的心扯去那张般若面具后,都惊呆了。

因为他们看到的是伊丹权六。

小五还惊讶地来了一句:“伊丹殿下,怎么是你?!”

事件就此尘埃落定,我们直接来简单说一说结局。

伊丹权六,身为少主身边贴身侍卫,不思尽忠报国,反而手持凶器淫乱后宫,实乃罪大恶极,无可赦免,故,判其磔杀,立即执行。

对此,伊丹权六连一句辩解都没有,就这么被拖去了刑场。

倒是另一位罪人小五,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她因为污蔑少主,所以也被判了个开刀问斩,连同腹中的那个孩子,一起去了黄泉。

在伊丹权六被五花大绑送上不归路的时候,还有一个人也哭了,那就是竹千代。

小少爷不光哭,还闹,拿着佩刀嚷嚷着就要去劫法场。任谁都劝拦不住。

“权六犯了什么罪?你们说啊!深夜跑去小五房间的是老子我,出了事情让家臣背黑锅,这简直就是主君的耻辱!”

“所谓家臣,就是该这样为主君分忧的。”松平长四郎一边跪在地上一边用手拼命挡住竹千代就要向前冲的身子说道。

而稻叶千熊也赶紧用双手从后面架住自家少爷,一时间竹千代动弹不得,其他小姓则连忙跑出门外,把阿福给叫了过来。

“你要干什么?”闻讯而来的阿福示意长四郎和千熊撒手,然后非常平静地问竹千代道。

“我要去父亲大人那里,将事情的原委全部说出来,把权六给救出来!”

“少主是想辜负权六的那片忠心吗?”

“正因为我不想辜负他的忠心,所以才要去救他!”

“你这样根本救不出他来,反而还会获罪,甚至连继承人的地位都将不保,即便如此,你还是要去吗?”

“连自己家臣都保护不了,还当什么狗屁将军啊!”

啪!

阿福以令人始料不及的速度冲到了竹千代的跟前,扬手便是一个耳光。

这是实实在在的一巴掌,以至于猝不及防的竹千代被打得摔倒在地上。

“少主如果真的不愿意辜负家臣的一片忠心,那么就请记住,以后再也不要做这样的事情了。”

“还有,希望少主能够永远记得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永远。”

就这样,伊丹权六死了。

因为此事的发生,使得幕府方面开始重新审视大奥的各种制度,最终在第二年(1618)定下了一条铁规矩:江户城内大奥,不允许除了将军之外的任何男性进入。

元和四年(1618)正月刚过,江户城便迎来了一位罕见的客人——德川秀忠的六弟,松平忠辉。

他是来辞行的。

就在过年时,已经被发配到伊势(三重县内)待命的松平忠辉接到了最新的处分命令:去飞国(岐阜县内)的高山藩,不是当藩主,而是关禁闭。

同时,由高山藩藩主金森重赖负责监督看管。

禁闭的由头依然还是之前说过的那几条:信洋教,大阪之战结束后装病游船河,还有就是在大阪之战的时候,曾经斩杀过德川秀忠的直系下属一名,等等。

对此,松平忠辉没有做出任何反驳,只是希望能够最后再见一次自己的兄长。

秀忠答应了。

兄弟两人在屋里对视良久,最终还是忠辉先开了口,说兄长近来可好。

秀忠点了点头。

于是两人又开始对眼了。

结果还是忠辉再次打破了沉默:“兄长,你很难过么?”

秀忠没有回答。

忠辉笑了:“兄长,你不必难过,你是对的。”

“忠辉……”

“嗯?”

“自己保重。”

松平忠辉走了。

八年后(1626),他又被移送到了信浓国的诹访(长野县),当然,还是跟从前一样,过着那种名为关禁闭反省,实际上就是被囚禁的生活,并且一直到死。

自古以来,无论是中国还是日本,虽说明文上规定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实际上,两个国家都存在着一种叫作“刑不上大夫”的潜规则。

这种规则是好是坏,在此我们不做深究,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特权阶级的特权待遇,会让没有特权的人感到不爽,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一个政权的草创期,那么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相对的,当拥有特权的人被最高层无视了特权并给予了重罚,那么那些没有特权的人,便会感到快意。

这就是为什么古往今来皇帝微服私访除贪官杀恶霸的系列题材百拍不厌,中国有康熙乾隆,日本则有水户黄门——此人我们后面会说。

当时的德川幕府创立不过十五六年,而距离消灭丰臣家,完成名义上的天下一统更是只有两三年,可以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新生政权,更何况德川家康刚刚去世,德川秀忠又是以性格比较软而闻名天下的二世祖,如果在这个时候能发一把威,把自己的至亲弟弟给办了,那么对于其他一些心怀不轨或者说心中怀有对二代将军不屑之情的大名而言,铁定是能起到威慑作用的。

连亲弟弟都那么手下不留情,真要轮着自己了,还不更往死里整?

这是幕府专用棋子,打人石头松平忠辉最后一次被派上用场了。

虽说的确是体现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一精神,但实际上忠辉并没有“罪”。

他信洋教的证据至今都不曾找到过,只不过是对海外贸易表示过感兴趣罢了。装病游山玩水,或许能算一条,但怎么着也不至于要送去关一辈子禁闭吧?

至于斩杀秀忠的下属,事情虽然是真的发生过,但真实的情况其实是这样的:当时忠辉的行列正在进行中,结果那位武士带着自己的队伍像没事儿人一般从后面超越前行,这在那会儿属于严重违纪行为,按惯例是就地正法,也就是说,忠辉其实做的没错。

再想想结城秀康拿铁炮杀人的事儿吧,忠辉跟他比,简直就是浮云了。

说白了,就是拉一个人出来杀鸡给猴看。

或许确切的说法应该是杀凤凰给猴看?

手里拿着菜刀的德川秀忠,或许比松平忠辉更加痛苦。

毕竟这是一个连陌生女孩子的心都不愿意去伤害的男人,叫他把自己无罪的亲兄弟给判个无期徒刑,他又怎么会心甘情愿。

“但凡居于上位者,都必须要在自己的心中,藏有一匹恶鬼。”

只能说,秀忠的心中,已经有了家康所期待的那一匹恶鬼。

天和三年(1683)七月三日,松平忠辉去世,享年92岁。

这个被扫地出门的弃儿居然是德川家族至今四百多年历史中寿命最长的直系成员,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同时也从侧面反映了松平忠辉其实并非如很多专家学者说的那样计较功名,一心只想着和兄弟攀比,因为一个过分注重这种身外之物的人,是不可能活那么长,也不可能忍受如此漫漫长年的孤独寂寞。

虽有年少轻狂时,终究却是豁达人。

昭和五十九年(1984)七月三日,恰逢松平忠辉的第三百个忌日,德川家第十八代当主(也是现任当主)德川恒孝公开宣布,赦免松平忠辉一切罪名。

这种行为当即就遭到了来自各方的批判,比如历史学家儿玉幸多就表示,从后世改变历史决定,是毫不可取的。

对此,德川恒孝表示虚心接受,但并没有更改之前的决定。

或许就连德川宗家,也觉得对于这个以自己一生为筹码反复被利用而换来德川家安泰的家人,实在是亏欠太多了吧。

松平忠辉的被流放,虽说让远在仙台的伊达政宗感到心头一颤,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因为他知道幕府这么做的用意,同时也知道,秀忠已经不再会像从前家康那样,借着忠辉的事儿来敲打自己了。

处理松平忠辉,是为了提升幕府的威严,维护幕府的统治,这个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但是,提升幕府的威严,维护幕府的统治,光靠处理一个松平忠辉是远远不够的。这一点,德川秀忠心里十分明白,所以,他很快就把目光对准了下一个目标。 kCsjM70XxqsXGp8PixhOMl6jmPWGkmJW3v+civQie0nwfWFW4QzRRBXtuEhNELK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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