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的最终结局是没有结局,因为在庆长七年(1602)新年长假里,德川家康和德川秀忠两父子压根就没迈出江户城半步。在自己家里好好地吃了一顿年夜饭。
淀夫人顿感一脚踏空,有一种想哭却又哭不出来的感觉。此时的她还想起了前些年,德川家康利用惩罚关原会战战败大名的机会,趁机接收了原上杉家的佐渡金山以及毛利家的石见银山,将日本有名的两大矿区纳入自己手中,并且还在伏见设立了造钱厂,规定从今往后,全日本,注意,是全日本,都只能用从那个厂子里造出来的金币银币或者是铜板,战国时代那些诸侯们自己造的黄金白银,都要逐渐废除;同时,家康还制定了全国通用的贸易关税许可证制度以及可以抵达日本几乎任何一个角落的邮递快递制度,专业名词叫作传马和飞脚。从种种迹象上来看,德川家似乎已经不再是单单的一介臣服于丰臣家的诸侯了,甚至都不再是诸侯,而是君临日本的全国统治者。
同时,更为关键的是,家康并非是在伏见城内作出这一系列的指示,而是宅在大本营江户城里,对天下发号施令。
换句话讲,日本的政治中心,已经从室町幕府足利时代,安土织田信长时代以及桃山丰臣秀吉时代的关西地区,开始移向了江户德川时代的东面。
而丰臣家,则已经差不多完全被人给无视了。
不过好在现在还非彻底绝望的时候,对于淀夫人来说,至少手里还是攥着一根或许能够成为救命稻草的东西,那就是秀赖和千姬的婚事,她相信,一旦结成了儿女亲家,德川家康多少总是会有所顾忌的。
于是淀夫人派出了一拨又一拨的使者奔往江户,反复催促着这门亲事,而家康也一拨接着一拨地往外派着使者,不过不是朝大阪,而是朝京都。
双方的各自算盘一打就是大半年,从新春伊始一直搞到了金秋十月,却还是没能有个结果:千姬依然在江户,家康送往京都的使者虽说是有去有回从未中断,可谁都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惊人的噩耗传了出来:10月18日,小早川秀秋暴毙,年仅二十一岁。
据说这孩子临死的当天一切正常,吃喝拉撒一样不落,可偏偏到了铺床睡觉的时候,在屋外守护的侍卫突然就听到卧室里一阵鬼哭狼号,拉开门冲进去一看,发现秀秋正拿着一把刀挥成一片烂银,嘴里还大声叫道:“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叫人了!”
众侍卫顺着自家主公刀指的方向去看,可什么也没看到,但秀秋却并不这么认为,他一边口口声声大喊着有人,一边继续挥着手里的刀子。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闹不明白这是玩的哪一出,只能问道:“大人,您说的是谁啊?”
“大谷……大谷吉继来了!大谷吉继!”秀秋的脸色已经渐渐开始发青了。
众人一看似乎要出事,也顾不上别的了,连忙冲上前去你拽胳膊我拉腿的硬是把秀秋给按在了褥子上,顺便再夺走了他手里的刀,然后告诉他说,没事儿,大谷吉继早死了,首实检都弄过了,那还能有错?
“是大谷的鬼魂!是鬼魂!”秀秋依然惊慌不已。
于是就这样惊慌失措地闹了一晚上,快天亮的时候才消停,只不过这消得有点儿大,连喘气儿都给停了。
人死了,得说上两句。
或许很多人就觉得相当不可思议,因为之前武田信玄跟上杉谦信这些个超级大腕,无论是死是活,我都没费过什么口舌,现如今一小早川秀秋这么去了,却倒说上了,着实很奇怪。
其实说奇怪也就那么回事儿,饶他武田信玄再厉害,能用一顿饭的工夫就改变日本的历史么?
这算是玩笑话,若是得罪了哪家的信玄或者谦信的粉丝,休怪。
我只不过是一直在为小早川秀秋抱不平而已。
自打关原会战结束的那一年起,他就被广大日本人民定性为可耻的狗叛徒,不管是当面还是背后都有人冷嘲热讽甚至爆粗谩骂。
据说有一年过年,大名们齐聚大阪城给丰臣秀赖还有淀夫人拜年,在城内的走廊上,松平忠吉扶着他那在关原被打瘸了腿的老丈人井伊直政晃悠晃悠地艰难前行,迎面正好走来了刚拜完年的小早川秀秋,秀秋见状连忙跑过去想一起扶直政一把,结果井伊直政一把将其推开:“不用,我自己能走。”
态度相当冷横。
秀秋一个人呆呆地看着这爷俩,一直看到他们走远,背影消失不见,这才回过神来。
接着是一声长长的,无奈的叹息。
或许他有时候也会问自己这么一个问题:我错了吗?
其实这也应该是被广大历史专家历史爱好者讨论了很久的一个问题:小早川秀秋在关原合战中的所作所为,真的就是那么罪不可赦么?
我想很多人的答案应该都是肯定的,单单从民间那么多关于小早川秀秋是因心中有鬼看到大谷吉继鬼魂作祟才惨死暴毙的传说以及各种文学作品对他的负面评价中便能看出,这小子的名声实在是有够恶劣的,几乎就成了叛徒的代名词。
这不得不说是有够冤屈的。
首先,秀秋的所作所为,是否真的算是“背叛”?其次,如果秀秋的行为真的算是“背叛”,那是否就真的是罪大恶极了?
还是按照老规矩,一个一个地说。
秀秋在关原合战最高潮的时候倒戈一击,以至于局势大变,石田三成全军溃败最终落了个身首异处,这毫无疑问,是一种背叛的行为—但只是对于石田三成一方而言。
人家不光和你一个签了协议,也跟德川家有过约定,凭什么就一定要听你的?
当然,我不否认这事儿做得是很不地道,但别忘了,这是战争,正所谓兵乃诡异之道,要都跟宋襄公似的,那下场是什么也就不用多说了。
此外,秀秋虽说是在开打之后才选择了加入哪方,但当时战场上的形势是五五对开,谁都没有占据决定性的优势,换言之,秀秋和朽木元纲那四位不同,他不是见风使舵一看大势不妙弃暗投明,而是在一个几乎没有压力的情况下,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德川家康虽说是拿小钢炮轰了他,可家康本人实际上也没有十全的把握说秀秋一旦被轰,是否一定会投靠自己,万一被炸急眼了朝着德川家阵地上杀过来呢?这不是没有可能。
更何况,秀秋也不是石田三成的家臣,他想跟谁不想跟谁也有着自己充分的自由,就跟在贱岳合战中的前田利家一样,这小子也是在战斗打到最关键的时刻干了一件影响大局的事情,当然他比秀秋稍微好点,至少没端起枪杆子去戳柴田胜家,但造成的后果和事情本身的性质,却是基本相同的。
如果你不认为前田利家是不要脸的背叛者,那么同样,小早川秀秋也不是。
当然我知道肯定会有人坚持认为无论是利家也好秀秋也罢都是可耻的叛徒,因为既然答应了人家就应该把事情做到底,这种首鼠两端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背叛。
对于这种观点,虽然我个人并不认同,但还是觉得有那么几分道理,于是就暂且退一步,假设这话是对的,秀秋的确是个背叛者,那么,他的背叛是否就是罪大恶极的呢?
答案应该是否定的。
没错,虽说石田三成确实表示自己做鬼也不放他,可这哥们儿不肯放过的人有很多,福岛正则加藤清正之类的一个都不会落下,至于德川家康那就更别提了,三成同学要是有QQ这黑名单里头一个就该是他,而且个人备注多半是渣滓康之类。
我们不是石田三成,所以不必以他的标准来判断人是否有罪,我们应该做的,只有用公正客观的眼光来看待一切历史问题和人物。
秀秋的倒戈造成的最大后果就是几乎完全改变了日本的历史,使得德川家开创了两百多年的太平盛世,而这两百多年的江户时代,也为后来的明治维新打下了不可磨灭的基础。
如果他不背叛的话,在之前一本已经很详细地说过了,石田三成根本无法一手掌控整个国家,日本还将继续陷入一个黑暗的战国时代。
所以,从宏观的时代角度来看,我们完全有理由说秀秋是一个功臣,是一个推动历史进程的大功臣,尽管他的本意或许并非如此。
即便不把目光放得那么高,那秀秋也是全东军的功臣,只是手段不那么光明磊落罢了,可问题是在战国乱世,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过得堂堂正正不搞任何歪门邪道?
别跟我扯上杉谦信,那哥们儿曾在越后开过一个人口市场,将战争得来的俘虏当奴隶贩卖至各处,他干这勾当的时候秀秋还不知道在哪儿玩呢。
无论手段怎么卑劣,都无法改变他非但罪大恶极反而还是功臣的客观事实,既是东军的功臣,也是历史的功臣。
最后再来说一说秀秋背叛的动机,也就是他为何要把枪口突然对准石田三成。
一般的说法大致有三种。
第一种是跟石田三成不和。因为在朝鲜的时候,三成经常借着各种各样的机会跑到秀吉跟前说秀秋的坏话,并且还刻意瞒报他的战功,导致秀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认为是一个非常无用,甚至在军事方面还不如石田三成的愚弱之将,于是秀秋就这么恨上了三成,到了战场之后,自然就要给对方点颜色瞧瞧,算是报复。
第二种说法是动机出在北政所身上,因为早在战前,老太太就不止一次找过自己的外甥,暗示他跟着家康干,对于从小就给予自己诸多恩惠的亲舅妈,秀秋自然责无旁贷地要听她的话,做她的好外甥。
第三个原因则是由于家康给的东西多,石田三成给一国外加一个空头关白,而家康却很实诚地给了两国领地,衡量下来后者比较实惠,于是秀秋选择了家康。
大致就是以上三种,但是个人认为这些都只能算是因素,而非动机,真正促使小早川秀秋在关原合战倒戈一击的最大原因是—没有原因。
他是临时起意的。
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讲,就是这小子属于激情背叛。
这个当时只有十九岁的少年,第一次站在了能够决定天下的战场之上,第一次拥有能够改变天下的能力,也第一次清楚地感觉到了“天下”这两个字的分量。
我想此时的秀秋,早就已经失去了衡量谁给得多谁给得少这种无聊事情的心思了,他所有的,只是一种悸动外加一种迷茫。
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该选谁,他已经失去判断力了。
最好的证据就是在被小钢炮一阵乱轰之后,秀秋立刻选择了家康。虽然后者对此的解释是因为他知道秀秋胆小,吓唬一下就会投靠过来,但这也仅仅只是解释而已。
作为一个在朝鲜,在伏见城下都表现尚佳的武将,小早川秀秋至于那么胆小么?胆小到了被人打了还要抱人大腿的地步?
假设我跟某人打架,你在边上围观,现在双方势均力敌不分胜负,正打得火热我冷不防腾出手来对着你就猛抽了个大嘴巴,你说你是会帮我打对方呢还是会帮着对方打我?
尽管后世,包括当时的德川家康,有着十足的依据和把握认为小早川秀秋会倒向东军一方,比如北政所,比如和三成的不对付关系等等,可说到底,秀秋其实就跟任何一个普通的19岁少年一样,在面对巨大的压力的时候,都会失去应有的判断能力,以至于做出反常的行为。
说白了,不论秀秋之后自己是怎么想的,至少在他率部做出冲向西军的最初的那一瞬间,凭借的实际上是一种本能的冲动抉择。
至于什么领地多寡,北政所的叮嘱之类,那多半是等已经差不多快要冲到山脚时候才被想起来的事儿,如果当时万一秀秋临时做出了冲向东军的决定,那个人认为,搞不好在从山顶到山脚的这段时间里,恢复了清醒的他也基本上会重新下令,让三军调转枪头,奔向三成的吧。
总之,在我看来,这其实只是一个孩子而已,一个因时代而承受了太多本不该承受的压力的孩子罢了,根本没有必要遭到后世如此程度的责难,真的。
秀秋死后,这位搭桥修路开田造堤颇受领民好评的年轻诸侯因为没有留下子嗣,所以其领地被幕府全部收回。
在这一年年底的时候,眼瞅着德川丰臣两家的关系愈来愈恶劣,于是有一个人终于再也坐不住了,她就是浅井三姐妹中的老二,阿初。即嫁给萤火虫大名京极家的那位。
阿初当年三十多岁,正是精力无限旺盛的年纪,一听说姐姐家和妹妹家要打起来了,连忙不远千里地跑来充当调停人。
要说家康还是很给面子的,当时正在伏见城联络京都诸公家的他,亲自抽空接见了这位京极夫人。
寒暄过后,家康便非常少见地直接开门见山:“你是淀夫人派来的吧?”
言下之意就是你是丰臣家的说客吧?
所谓调停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中立,即便不是中立也要看起来是中立,所以阿初当然不能说自己是丰家的使者:“今天,我只代表我自己,以淀夫人的妹妹,阿江的姐姐,来见您的。”
家康表示你有啥事儿就说呗。
“是关于秀赖少君和千姬的婚礼……能否尽快举办呢?”
其实淀夫人因德川家的种种行为而日益感到不安,所以想尽可能早一些地把千姬弄进大阪城,以防夜长梦多,鸡飞蛋打。
但她同时也知道,自己考虑的这一切想必早就被家康给看穿了,所以才让妹妹阿初以完全路人甲的身份前去拜访,绕着弯子地催促亲事。
不料家康却相当好说话:“如果丰臣家真的很希望千姬嫁过去的话,那么明年春天就办婚礼好了。”
阿初一看对方如此爽快,自然千恩万谢,但顺道又提出了一个要求:“为了能让天下大名看到两家安泰的景象,明年新春的时候,您能否上大阪城拜见一下秀赖少君?”
新春拜见就是拜年,虽说是年年都要做的事情,但在日本古代却是很有讲究的,在大名之间,如果我亲自跑来给你拜年祝贺你新年快乐,那就意味着我承认你在我之上,我是你的臣下。现如今阿初夫人请家康给秀赖拜年,其用意无非就是想让天下其他诸侯知道,德川家依然臣服于丰臣家。
只不过这事儿忒不靠谱,要知道自打秀吉死后,家康基本上就不怎么上大阪城拜年或是庆祝其他节日了,现如今原本是丰家的关白头衔被弄没了,而老头子又在明着暗着鼓捣着想当征夷大将军,眼瞅着就要荣登日本第一的顶峰,怎么可能再来给你一十来岁的小孩子拜年?
所以连阿初自己都觉得这话说的相当地没戏。
但家康却依然很慈眉善目满脸微笑地表示,不管怎么说,今年过年肯定是会去大阪城一趟的。
于是阿初很放心地走了,回到大阪城之后,她将家康的答复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了自己的姐姐。
淀夫人听完终于松了一口气,觉得关原会战结束两三年这家康还没把丰臣家忘记,至少也算是一桩好事了,而且又亲口答应把千姬尽快嫁过来,事态能有如此结果,至少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