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心惊肉跳的仁兄是德川秀忠,他知道自己刚才狗嘴里没吐象牙,险些惹下大祸,所以从走出会客厅的大门开始就一直低头前行,一句话也不说,宛如正在游街的犯人。回到大阪西之丸的家中后也非常安分,平静地坐在自己的屋子里,等待着老爹把自己叫过去,和往常一样,劈头盖脑一顿臭骂。
可这次相当奇怪,家康什么也没说,仿佛丝毫没有在意。
这天晚上,秀忠一个人拿着个日本传统小鼓,一边用手有节奏地拂过鼓面,一边嘴里叨咕着咚咚之声,好像真的在打鼓一般。
“大人,您真的那么想敲的话,不妨就敲出声来吧。”坐在一旁的一个年轻女孩掩着嘴笑着说道。
她叫志乃,是一个浪人的女儿,那是在家康最后通牒下达之后不久,大久保忠邻为秀忠找来的,当然,肯定不能给尚且身在江户的阿江知道。
“不行。”秀忠笑了笑,“现在都那么晚了,如果把鼓打得震天响,岂不是会影响别人睡觉?”
志乃抿嘴一笑,再也不说话了,只是静坐在一边,看着丈夫在那里自娱自乐—打鼓其实是秀忠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只不过因为干这事儿相当有失身份,所以经常会被家康叨念,让他放弃这个低俗的娱乐。
就在此同时,德川家康也没睡,他召集了身在大阪的一些老家臣一起开了个紧急会议,到会的有井伊直政、大久保忠邻、本多忠胜,以及本多正信、正纯父子。
正如秀忠所说,夜已经深了,本该睡觉了,但家康偏偏在这个时候把大伙叫来,说明肯定有什么大事,所以尽管同志们都已哈欠连天,像本多忠胜这样的老人家困得甚至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可还是强打精神,端坐在榻榻米上,等待着家康发话。
“你们觉得,秀忠做德川家的继承人,合适么?”
语出惊人,事关重大,所以家康这话说出去有个半分钟,下面都没人敢接茬。
“你们如果真的是忠义之人的话,应该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嘛。”请将不成,只能激将了。
“大人是因为关原迟到,才想废除中纳言(秀忠官居中纳言)的继承权么?”本多忠胜问道。
“不是废除,只是有所考虑。原因也不只是迟到,关键是这小子性格软弱,又常常说话不过脑子,很容易惹祸。”
“如果大人一定要废除中纳言的话,那么在下认为,结城秀康大人比较合适。”本多忠胜是想赶紧说完回家睡觉,所以第一个表了态。
这种事情只要有个开头的,下面就好办了。继忠胜之后,与会各人都纷纷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本多正信也赞成秀康继承德川家。
井伊直政自然推荐的是松平忠吉。
本多正纯表示,战时是秀康,和平时代为秀忠。
对此家康非常不满,说天下形势尚未明了,尽管现在看起来挺太平的,可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要风云突变,难不成打一次仗我换一次继承人?
正纯羞涩一笑,把头低下装起了傻。家康倒也不逼他,又把目光转向了其他人。
最终的调查结果是:唯一一个不搞圆滑手段且坚定不移地认为德川家继承人有且只有德川秀忠才合适的,独大久保忠邻一人。
这点让家康本人都颇感意外:“那么,支持秀忠的,就只有你一个了。”
忠邻略有一丝尴尬,但也毫不退缩:“在下支持中纳言大人。”
家康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再问了一句:“还有谁要说些啥的?”
在确认了大家都已经畅所欲言之后,他便宣布散会,各自回家睡觉。
尽管是小范围的内部秘密会议,但这世界上本身就不存在不透风的墙,所以没几天消息就传到了秀忠那儿,听完之后的反应自然可想而知,既失落又郁闷,一连数日都没怎么说过话。
不过好在家康尚且只是处于一个“打算”的阶段,还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行动,也就是说,现在的秀忠并没有到完全山穷水尽的穷途末路,至少还有那么一点希望的—如果从第二天起他洗心革面改头换脸以一副全新姿态出现在自己老爹跟前的话。
当然,说起来也就一句话,但做起来是难于上青天的。
就在秀忠心情败坏的时候,从江户传来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好消息是奔三的阿江凭借着自身丰富的经验以及医疗人员高超的技术,再次产下了一名健康的宝宝,在周围人精心护理下,大人和孩子都非常平安健康。
坏消息是,生下来的那个是女孩。
祸不单行的秀忠几乎要绝望了。
就这样一连过了两三个月,尽管秀忠已经产生了一种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的无所谓心态,但德川家康却就是迟迟不动手,仿佛忘记自己曾经说过要换继承人一事,只是专心地搞内政,具体工作是修路,把东海道等几条主要交通干道给重新修了一遍,还造了好几个大坝。
三月二十八日,在家康的奏请下,朝廷封秀忠为正三位权大纳言,在此之前的一天,丰臣秀赖也得到了一样的官位。
这其实等于是在昭告天下,原本日本地位最高的小朋友,现在不过是跟德川家的儿子一个级别的家伙,而且还是现状非常风雨飘摇的儿子。
淀夫人很生气,但完全没辙,除了在家里抱怨抱怨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修完路,封完官之后,家康在一个春夜单独召见了大久保忠邻。
“忠邻,你觉得最近秀忠的情况如何?可有改观?”
忠邻很明白自己被叫过来的原因,不过他还是如实作了回答:“和以前一样。”
家康摸了摸胡子,沉思了一会儿:“这样显然不行吧。”
“在下倒是觉得,这样挺好。”
“你是说,即便他现在这副混样,也能继承德川家?”
“正是。”
大久保忠邻的如此偏袒,让家康觉得既过分又意外:“为什么?”
很多人结合了我们之后会说到的江户幕府草创期政治斗争的事情后认为,这是忠邻在给自己捞取政治资本,在关键时刻力挺秀忠,以此来和本多正信、本多正纯等人对抗。
其实并非如此。
德川家康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像换继承人这种天大的事情,他是绝对不可能将其当作儿戏一般随口乱说的,既然说出了口,就代表他的确是打算这么做,换言之,在当时的情况下,秀忠就此被废是相当有可能。说得危言耸听一点甚至可以讲是已成定局,在这种时候还能坚持一口咬定不放松,除了对秀忠本人抱有极大的好感,相信他的为人一定能够成功担当起德川家之外,再也没有第二种解释了。
之所以会去相信这么一个有点傻有点愣的家伙,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大概在一个月前的某一天,大久保忠邻派人在京都大阪附近四处搜寻,终于物色到了三个自认为特别漂亮的妹子,于是便立刻将她们给带到了秀忠的面前—作为家康亲自安排在秀忠身边的贴身家臣,忠邻也得面对老主公关于孙子话题的不断唠叨。
“大人,你选吧。”他很直接。
“选什么?”秀忠看着眼前的三个女孩,相当茫然。
大久保忠邻当年四十八岁,算是活了大半辈子了,可也从来没见过如此的榆木脑袋,他一边哀秀忠的妻管严,一边怒阿江的白骨掌,感叹数声后说道:“这三个貌若天仙的姑娘,都是为您准备的侧室候选人。”
秀忠愣了愣,他知道这肯定是老爹家康的安排,再加之阿江不在身边,所以没有任何过激反应,相当平静地问起了三个人:“敢问小姐芳名?”
接着,女生们各自回答了自己的名字,出身以及其他的一些情况。在她们说话的时候,秀忠非常认真地从上到下端详了每个人的脸蛋。
请自行想象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动物有一天突然让它回归大自然的情景吧。
自我介绍过后,按照惯例就是挑人了,你可以挑一个,也可以三个全挑,这并没有限制,毕竟秀忠权高位重。而大久保忠邻的意思倒是很人性化:小动物刚刚接触大自然,不要一下子撇开蹄子地满世界撒欢,一步一步来比较好,先挑一个吧。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秀忠相当平静地开了口:“你们三个都先下去吧。”
女孩子们很听话地走出了屋子。
忠邻急了:“大人!这可是内府大人的意思啊,您若是再没有公子,那可就麻烦大了啊!要知道,秀康大人已经有两个儿子了!”
秀忠还是很镇定:“我知道啊。”
“那您倒是选一个啊。难不成,这三个您一个都看不上?”
“不不不,那三人里有一个挺不错的,那个自称是浪人女儿的,叫……叫什么来着?”
“志乃?”
“对对对,就是她。就选她吧。”
大久保忠邻松了一口气,任务总算完成了,但他有一点相当不解:“大人,既然你已选中,当时说出来不就得了嘛,干吗还害我白担心一场?”
“笨蛋,当着三个人的面只选一人的话,其他两个人会怎么想?岂不是既没面子还会很受伤?”秀忠说得相当理所当然。
大久保忠邻半晌没能说出话来,愣了一会儿,默默地走了出去—通知志乃小姐她面试合格了。
这一年,秀忠二十一岁,生在今天的话,也应该读大三了吧。
“秀忠大人虽然有的地方还相当不成熟,甚至非常笨拙,但是,他却拥有一颗无人能比的善良之心,永远都能考虑到其他人,这样的人,才是真正适合成为一国之君的不二人选!”
说完这个故事之后,大久保忠邻俯下身子,恳求家康道。
对方只是点了点头,什么也没多说,仅仅表示你可以回家了。
大概两三天后,家康召开了德川家高级职员会议,主要目的是讨论一下今后的出路。
“如果我们跟丰臣家翻脸了,那么结果会是如何?”主持人相当开门见山。
“我想天下除了福岛正则和加藤清正这两位,应该很少有人会摆明态度支持丰家的吧。”本多正信第一个回道。
接着,本多正纯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就算有心,我想他们也应该没了力气,经过关原一战,毛利家和上杉家损失惨重,岛津家虽说没什么损失,但毕竟地处偏远,也不容易插手,所以,如果现在和丰家断交,那么最终倒霉的一定是他们。”
对此,家康点头赞同,同时又表示,尽管形势一片大好,但也不能掉以轻心,毕竟这个世界上依然存在着路途不算远领地不算小的人,比如仙台的伊达家和金泽的前田家。所以,我们还是得做一点工作,加强彼此间的联络,巩固双方的友好合作关系。
众人一齐点头,口称大人英明。
家康摆手示意安静,然后继续表示,伊达政宗那里,只需尽快让六子松平忠辉和伊达家的大小姐五郎八姬完婚就行,这事儿很多年前就已经敲定了,不要再拖了,明天就让本多正信找个人当使者跑一趟仙台,当然,鉴于之前曾以百万石忽悠过政宗,所以在跟他会面的时候要注意,多谈谈忠辉的好,千万别问人家今年粮食产了多少石;至于前田利长,就让秀忠的次女珠姬嫁过去吧,对象是利长的嫡长子,前田犬千代。动作也要快,今年秋天就完婚。
秀忠一听就急了:“父亲大人,珠姬才两岁啊。”
“管她几岁!”家康很强硬,表示只要是女的就得嫁。
秀忠虽然迫于父亲的威严不敢再多说一句,但脸上的表情依然相当不情愿。这倒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一个千姬今年四岁,已经要离开父母远嫁大阪了,现在不过两岁的珠姬又要嫁去金泽,天知道接下来刚刚出生不过数月的胜姬是不是过两天又要跑去北海道,这种事儿无论摊在哪个父母的头上,人家都不会乐意。毕竟生的是女儿,不是嫁人工具。
看着儿子的模样,家康叹了一口:“秀忠,你个笨蛋,你听好了,必须得趁我还活着的时候加强和天下大名的关系。”
“是……是……”
“你还不明白么?”看着秀忠依然面有惑色,家康不得不做进一步的解释,“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将来!”
一边说着,他一边站了起来:“你现在先回江户,整兵秣马,准备来日之需。”
“是。”
“是你个头!”家康知道秀忠依然没明白他的意思,只得再多说一句,“你听好了,德川家的继承人,还是你!”
这话说的声很大,所有人都听到了。
在聪明的忠吉和武勇的秀康面前,家康最终选择了善良的秀忠。
就这样,秀忠以德川家永久有效的继承人身份,回到了江户。第一件事是先要见一见六弟松平忠辉,谈一谈有关他结婚的事情。
忠辉这一年也不大,才十岁。在说正事儿之前,照例是一些寒暄和问候,比如问问他在江户过得怎样之类,对于哥哥的关心,忠辉非常率直地表示这日子过得一点也不咋的。
秀忠问为什么。
“我的领地太少了,只有一万石!”
这话如果让家康听见了,那么这一万石估计忠辉也拿不到了,但秀忠却只是笑了笑:“你才十岁啊。很多人戎马半生,都没你那么多。”
本以为忠辉听了这话就能知足,却不想这倒霉孩子却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丰臣秀赖不过九岁,就已经是权大纳言了!”
此话说得相当大逆不道,若是家康在场,多半抬手就是俩耳光,但秀忠却依然只是笑着,什么也不说,倒是一旁的大久保忠邻实在看不下去了,开口道:“忠辉大人,您慎言吧,这领地是主公赏赐下来的,怎能嫌少?”
秀忠随即跟风:“忠邻说得对。”
于是忠辉也不再多嘴,安静地坐在坐垫上,听着秀忠开始讲解结婚以后需要做的各种事情,当然,主要是政治方面,而非生活方面。
这样的日子过得相当平和,说是整兵秣马,其实秀忠也就是隔三岔五骑了个马去练兵场转一圈,挥个手说一声同志们辛苦了,其他的再也没什么大事。
就在他整天沉浸在为德川家服务或者是士兵们的回应声中时,从京都伏见传来了一个天大的噩耗:德川家康病倒了。
据说上午还好好地在那里开会,却不想吃过午饭正在喝茶的当儿,老爷子突然惨叫数声,然后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之后的一连数日,家康都躺卧病榻,茶饭不沾,一副眼看着就要去了的模样。
尽管一时间天下名医都齐聚伏见,但似乎一点起色都没有,家康依然起不了身子。关于他病情的流言此时也开始传了起来,而且内容相当邪乎,说是老爷子口喷鲜血,血中还带着丝丝正在蠕动的活虫,着实可怕。
很快,消息就传到了大阪,尽管对于这种一边吐血一边吐虫子的怪病谁都一无所知,但淀夫人还是心情特别愉快—这病听着就够瘆人的,得了它的家康还能有活路?
或许是石田三成在天显灵吧,当然,也有可能是自己老公秀吉地下有知,总之,这是好事,是喜事,阿弥陀佛,大吉大利。
同样很高兴的还有丰臣家的一干人等,尤其是大野治长,哥们儿当年很无辜地被家康判定为恐怖分子嫌疑人,然后二尺八的牌子挂身头,偏远乡下把他流,可谓是尝尽苦头,现在好不容易盼到人快死了,喜悦之情无以言表,在高兴之余,大野治长还献计献策,表示家康一死,继承人是秀忠,这位仁兄善良宽厚,完全成不了霸业,根本不足为惧,不仅如此,他哥结城秀康,因为做过秀吉的养子,所以一直不为家康所待见,明明是兄长,却不得不做弟弟的家臣,想必一定有诸多不满,如果此时去加以拉拢,绝对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淀夫人听完之后的反应是大喜,喜上加喜,连声夸奖自己的青梅竹马真聪明,然后着手安排使者准备给结城秀康送信去。
江户城里则是乱作一团,眼看着家康就要蹬腿了,现如今松平忠辉既没娶,珠姬也没嫁,德川秀忠又是这么个老实人,所以谁也不知道德川家的明天会怎样,一时间难免心慌意乱。
就在德川家感到闭上眼就是天黑,丰臣家觉得自己的天空星星都亮了的时候,德川家康发了声音:“我还没死呢,干吗都一个个这副德行的。”
一边说,一边还在吃乌冬面—这是一种便于消化的食物,一般用于病后调养。
他的病好了。
其实得的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病,说白了就是现在基本上已经能完全被预防控制的蛔虫病和绦虫病,后者在当年的日本医学资料中被写为“寸白”,不过病象倒是相当地惨—那几天家康肚子奇痛,脸色大变几乎与将死之人无异,吃不下任何东西嘴巴里还吐虫子。当然,吐血是民间编撰的,闲杂人等想当然地认为你连虫子都吐了不吐血似乎有些不太符合剧情。
当然,能够从嘴巴里直接吐出蛔虫,证明老爷子也真是病得不轻,虽说不至于立毙,但也让他吃尽了苦头。
就这样,家康病愈的消息让空欢喜一场的大阪丰家顿感天黑,而江户城那边宛如星星都被点了灯,照亮了自己的前程。
九月三十日,珠姬的新娘队伍顺利开赴前田家。
十月初的某一天,秀忠检阅完了军队正在屋子里坐着看书,突然大久保忠邻就闯了进来,跌跌撞撞地跑到他跟前:“大大大大大人!”
秀忠说你要淡定一点嘛,都那么大的人了,要学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大大大大人,出出出出大大大大事了!”忠邻面色可怕,仿佛遇见了比泰山崩顶更为可怕的事情。
秀忠说你胆子大一些,说话顺溜些,别怕,有我呢。
“恭恭恭恭恭喜大人!”
秀忠的屁股不由往后挪了几下,因为他看大久保忠邻如此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样,生怕他是急性失心疯发作,搞不好说着说着就从背后摸出一把菜刀来图财害命了。
一边躲,一边还故作镇定地在劝,说你不要紧张,不要冲动,有什么事情说出来,天大的事情也能解决的不是?
此时大久保忠邻也发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往后退了几步,行了一礼,表示歉意,然后深呼吸数次,非常平稳地说出了他想说的那句话:“志乃夫人怀孕了。”
秀忠是单独先回江户的,临走时候撒下了希望的种子,然后生了根发了芽开了花,眼看着现在就快要结果了。
此话如同当头一棒,重重地打在了秀忠的脑门上,而且,忠邻使的还是连招,很快,下一击也过来了:“主公大人已经知道了此事,现在正让她从伏见出发,无须多日,就会抵达江户吧。”
两棍子打完,秀忠HP锐减百分之八十,降速百分之五十,防御力被放空了三成,并且还处于眩晕状态。
闷了大约有两三分钟,他回过神来之后的第一句话是:“阿阿阿阿阿江那里怎么办?”
此刻的忠邻已经完全淡定下来了,他不紧不慢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事已至此,干脆就跟夫人坦白交代吧。”
秀忠说这事儿打死也不能干。
忠邻说你都干了也就别怕被打死了,拿出当年你爹换继承人时你那横竖一刀的精神来,去跟自己老婆坦白吧,争取宽大处理。
两人一来一去了半个多小时,最终秀忠猛地站起身子,一边往外跑一边说,交给你了,我先回家了。
忠邻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捧起茶杯喝了一口之后才想起来:这江户城不就是你家么?你还要上哪个家去?
因为德川秀忠的强烈反抗和苦苦哀求,最终大久保忠邻决定挺身而出帮主子一把,将从伏见来的志乃小姐安排住在自己家待产,然后该干吗还干吗,大家接着过大家的日子。
就在志乃走后不久,德川家康也从伏见启程踏上了回家的路途,临走之前,他把正在京都出差公干的伊达政宗给叫了过来。
虽说政宗不知究竟何事,但心里总有那么一丝不祥的预感,所以他决定到了之后少说话,多喝茶,听完对方的唠叨之后赶紧走人。
不过家康似乎并不愿意让政宗只当一个听众,在对话中他频频选择了疑问句,好让听者也参与其中:“听说你最近在仙台造城了?”
“是的。”
“据说那城挺大的?”
“不大,刚好符合我的身份而已。”
“听人讲这城在山上?这年头可不流行造山城啊。”
“爬山能让家臣们锻炼身体。”
“护城河挺宽?”
“还行吧,宽了才有护城的意义嘛。”
“宽了不方便进攻,要知道,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
“我不进攻,我只防守。”
一场对话下来,家康微笑着摸摸胡子,而政宗早已是一头大汗了。
因为他心里明白,在这一来一往之中,隐藏着点点杀机,稍有不慎,就人头难保了。
首先的杀机来自于第二个问题,就是问政宗你的城大不大。不要以为只有中国人才讲究皇帝门口几个钉子王爷家里几个碗之类的规矩,在日本同样也是如此,仙台伊达家作为六十万石的大名,他造的城是不能太大的—至少不能大过江户城和大阪城,不然就有造反之嫌。
所以政宗非常识相地回答说自己只造符合身份的城,绝不做出格的事儿。
接下来要他命的是第三个问题,城为何在山上。
一般而言,把据点造在山上比较方便自己打仗,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所以家康非常有必要问上一问:哥们儿你造山寨的动机何在?
政宗的回答相当模棱,说在山上方便锻炼,这几乎就是一种敷衍了。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说他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毕竟搞全民健身也不是罪大恶极的事儿。
不过家康也并未就此放弃,而是提出了下一组问题。就是关于护城河的。
在这组问题里,杀机其实就是一句话:你要进攻,还是要防守?并且还附带了一个坑:进攻吧,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如果政宗选择了这“最好”的防守,愣头愣脑地表示自己将回家去改护城河,那么只能恭喜他一声:祝贺你掉进了家康专门为你挖的那个坑里头。
进攻?你要进攻谁?天下初定你就做好了出击的准备了?你很可疑呀。
然而政宗非常漂亮地识破了家康的意图,完美地绕坑而行,表示自己只会防守,绝不进攻,言下之意就是自己除了那一亩三分地之外,啥也不想要了。
对于这些回答,家康还是比较满意的,至少表面上说明政宗是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了,但事情到此还压根不算完。
“伊达大人,你宅子分配得如何了?”
所谓的宅子就是各大名在大阪和伏见的驻留府邸,因为关原会战之后挂了一批诸侯,所以他们原来留在两地的房子被腾出来赏赐给别的大名,而这些大名自己又住不了那么大的地儿,于是再把屋子分给自己的随行家臣,也算是一种福利了。
听问之后的政宗摆出了一副相当无辜的脸:“什么宅子?我还没来得及分呢。”
家康眉头一皱:“当真?”
“当真。”
家康挥了挥小手,本多正纯站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仙台伊达家的宅邸分配情况是,年俸一千石以上的,为两千坪;五百石以上是一千坪……”
读到这里正纯顿了一下,看着伊达政宗,意思是你还要我接着读下去么?
政宗当场就傻了,头上的汗更多了。
这分配房子跟以前八九十年代的中国一样,上头分配下来到单位,具体怎么分,是单位自己的事儿,无足轻重,充分自由,小事一桩。
可正因为如此,麻烦才更大。
首先,这是小事,可连这么一件小事他伊达政宗都骗了家康,难保人家心里不会犯嘀咕:你更大的事儿是不是也在骗我呢?比如之前回答的那几个问题。
其次,这么小的小事儿家康都能派人调查得一清二楚,更何况大事呢?
这就跟当年朱元璋派人跑宋濂家里偷窥他晚饭吃什么还画了画是一个道理,不是无聊不是变态,就是为了知道你是不是个老实人。
相当尴尬的政宗一面擦汗一边给自己辩解:“这……这个是已经定下的没错,可我还没有开始分配呢,还没来得及开始。”
家康则非常大度地笑了笑:“没事,人嘛,总有忘事儿的时候,我们都快要做儿女亲家了,这种小事情,不必太在意。”
政宗不知对方究竟要干啥,所以一时间也不敢接话。
家康还是笑:“忠辉今年不过十岁,秀忠那家伙,虽说是继承人,可他老婆总生不出儿子来,到时候……你可明白?”
政宗哪有不明白的,连忙点头,说小的知道了,多谢大人。
你明白了么?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别说我不明白,德川家康自己都未必明白。
秀忠不过二十二岁,谁敢断言他这辈子就生不出儿子来了?志乃上个星期才大着个肚子回江户呢。
再者,就算秀忠没儿子,这跟忠辉又有什么关系了?你觉得会让他做继承人么?你如果觉得会,那也是你的事儿,反正家康可是啥也没说。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程度,已经高到了连说话人家康自己都不明白的级别了。
可伊达政宗愣说他明白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因为他被骗了。
让你以为你明白了,其实你根本就不明白。这是一种忽悠的境界。
在政宗叩恩之后,家康又开了口:“等我回江户之后,你留在京都,帮我好生监视着各大名吧。”
政宗很庄重地低下了头:“在下明白!”
奥州王伊达政宗,正式臣服于德川家。
搞定伊达政宗之后,家康顺利地回到了江户,第一件事情是召见了留守的德川秀忠和大久保忠邻,先问问国事,再问问家事。
家事主要就是志乃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对此,家康特别指出,要好好照顾孕妇,注意每天膳食营养以及按时休息。
大久保忠邻回答:“臣照顾得非常得当,不会有任何岔子,请主公放心。”
德川家康满意地点头表示,你办事我放心。
但转念一想猛然发觉不对头:“忠邻,秀忠的老婆为何是你在照顾?”
大久保忠邻笑而不语,德川秀忠低头不作声。
家康顿时明白了怎么一回事:“秀忠,是你不敢带回家吧?”
最终的结果是秀忠再次收到了一份来自于老爹的最后通牒:三日之内把志乃带回家,然后跟阿江交代清楚。
尽管回家后秀忠又是绕圈子又是叹苦衷,从盘古开天地说到大航海时代,可终究掩盖不了事实的本质:他跟别的女人有了一腿,还把人肚子搞大了。
结果可想而知,当天晚上一场血风腥雨就降临了他们家。
好在家康很够意思,知道儿子回家铁定没好下场,所以第二天,他就让自己的几位侧室以长辈的身份轮流跑去劝阿江,说秀忠也是个男人,那么久不跟你在一起怎么可能守身如玉,又说你是个女人,要有三从四德,不要老是咋咋呼呼的,让自己老公压力那么大,更何况人家志乃妹妹孤身一人跑到这里多不容易,你就跟她和平共处吧,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
说了半天,阿江才好不容易答应让志乃住进江户城内。
十二月三日,志乃临盆,经过医生的一番努力后顺利产下了男婴一名。整个江户城内除了阿江之外每个人都欣喜万分,德川家康更是亲自跑来给自己的孙子取了名字,叫长丸—秀忠小时候也叫这个。随后,他又给孩子挑定了奶妈以及贴身侍女。
但非常可惜的是,小长丸来到这个世界上还不到一年,就因病于庆长七年(1602)九月在江户城内夭折离世,而他的母亲志乃,也被阿江拿钱打发走了。
顺便一说,当时服侍小长丸的贴身侍女名叫阿静,这一年17岁。
庆贺完孙子出生之后,家康又搞起了内政,这次他主要忙造城,造二条城,顺便还派了一队士兵驻守了进去。
且说二条城自打当年本能寺事变,明智光秀和织田信忠一战之后,就变得破破烂烂,再也没人去打理,秀吉在京都造伏见城的时候,甚至还因为大石头不够而跑去那里挖下了几块砖来做垫脚石。这风吹日晒的二十多年下来,早已经没了城形,不过因为附近已经有了一座伏见城,所以二条城尽管破败不堪,却依然无人问津,只是把它一直搁在那里晒着太阳。
然而现如今家康却一下子来了兴致,居然想起了这座丢在野外二十年的破烂工程,并且还大兴土木,很有一副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派头。
不仅如此,这修建新城的钱,德川家是一分都没拿出来,全是身处关西地方的诸侯们给摊派的,这种上头下命令下头给钱的方法,在日语中有个专业名词,叫普请。当年丰臣秀吉造伏见城造名护屋城都是这么干的。
看着工程队干得热火朝天,不由让每个人都心生疑虑:这二条城按说应该是丰臣家的东西,再破再烂都跟别人没关系,怎么老爷子居然一下子就那么热心肠起来了?
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因为二条城又称二条御所,乃是室町幕府时代足利将军的大本营,现在德川家康公然修缮并占领而且用的还是普请的方法,这无异于是在昭告天下:爷马上就要步当年足利家的后尘了。
同时,让关西诸大名出钱出力的做法,也等于是在向世间宣告:他们都听我的。
所以淀夫人很生气,暂且不说当幕府将军的那一茬,只是一想到自家邻居突然上门来捣鼓自己家的厨房,完了还占着不还,那就会感到实在是欺人太甚,所以她当下就准备派使者去江户问个明白。
同时很生气的还有大野治长,他觉得这是一种赤裸裸的造反行为,并主动请缨说是要当一回使者。
不过激动的两人还是被片桐且元给拦住了:“如果现在我们主动去问,那就等于失了矜持,反正都已经是年底了,等明年新春内府大人来大阪拜年的时候好好问问也不迟。”
淀夫人满脸怒气地说等到那一天老娘一定要好好地问问那个老头,到底打算怎样。
大野治长一脸奸笑地表示只要那只老狐狸进了大阪城,不把问题说清楚就别想全身而退。
一时间整个大阪城杀气腾腾,大家都觉得这次绝对不能轻易再放过那位不把丰臣家放在眼里的内府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