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对苔丝没有过多的责怪,因为苔丝已经把自己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在回到家乡的好长一段时间里,苔丝连教堂都不敢上,她怕别人将她的事情拿来议论,她怕见到别人鄙夷的眼神和幸灾乐祸的表情。她每天就在家中那不大的茅顶下面,仰望太阳的东升西落,月亮的阴晴圆缺。
偶尔她也会出门,但那也只是在夜幕低垂的时候,跑到树林里,躲开人群,躲开冷酷的世界,去品味心灵的片刻自由,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的痛苦才能减少到最低的程度。
她总是在想别人会用什么样的激烈言语在背后议论她,怎样斜眼窥视她家的茅屋,发出种种冷笑的声音,其实她的这种想法,完全来自于虚构的幻想。她的存在、她的经历、她的感觉,除了她自己,不为任何人所拥有。
对其他人来说,苔丝只不过是一时的谈资,时间久了,就变成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再久远些,连这样的念头都没有了。因为——她如此深居简出,到后来人们几乎都认为她已经离开了家。
苔丝生下一个孩子,做了母亲。孩子的出世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她。长时间的各种悔恨与耻辱折磨着她那颗敏感的心,现在,她却突然想通了。她觉得自己可以再次成为有用的人,再一次做到独立自主,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一切还要向前看,更何况,她还有孩子!
农忙时节,她把自己打扮得整齐干净,到地里去收庄稼。思想转变之后,苔丝又开始有了自信,即使怀里抱着孩子,她也不那么怕见到别人了。
简单重复的劳动,苔丝每天都和大家一起干到黄昏时分,然后大家都坐到一辆大马车上一起回家。在月色的掩映下,人们唱着歌曲,唱出了对生活的热爱,也唱出了对苔丝的同情以及重生的喜悦……
但是,在苔丝刚刚从道德上的纠结中解脱出来时,一个新的痛苦又随之而来——孩子病了。
从宗教的角度来说,婴儿出生后身上带有罪孽,必须接受洗礼,才能洗去罪恶。如果小孩没有接受洗礼就死去了,那么他就永远也上不了天堂,只能待在地狱里承受无尽的苦难。
苔丝年少生子,痛苦与耻辱已经让她忘记了这一点,或是说还未曾想到这一点,她一直只想着怎样才能保护好自己孩子的性命,至于洗礼的事情,从来没有人提醒过她。
然而,很快她就发现,她的孩子已经病入膏肓,无法医治,也就是说他马上就要进入天堂了,天堂?这时她才猛然醒悟,她的孩子还没有接受洗礼呢!这一发现让她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中,因为她所痛苦的不仅仅是孩子的死亡,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孩子究竟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在失去清白又未婚生子之后,苔丝从未奢望自己死后可以上天堂,她甚至总是在想,下了地狱之后,那些小鬼们会是什么模样?但是,现在同样的问题涉及到了她的孩子,她便无比焦灼,坐立不安了,她的孩子就要死了,她必须在那之前为孩子洗礼,拯救他的灵魂,使她的宝贝死后能升入天堂。
此时的马勒村已经完全进入睡眠中,苔丝连衣服都没披上便冲到楼下打算去请牧师,在家门口,她迎面撞上了酒醉归来的父亲。虽然在苔丝回来的这些日子里,父母亲并未曾责备过她,但此时借着酒劲儿,父亲还是忍不住向她发起了牢骚,将苔丝未婚生子的事翻了出来,说起个没完。
当他知道苔丝要出门请牧师的时候,更是来了劲头,不分青红皂白地数落起来,“都说家丑不可外扬,遮羞还遮不过来呢!你竟然还要请牧师?从现在开始谁也不准进入我的家门,干涉我家的事情,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并一把将门锁了起来,拿走了钥匙。
苔丝尽管痛苦万分,却没有任何办法。她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将脸贴到孩子的脸上,就这样瞪着眼睛看着黑暗的房间,其实她的双眼根本就没有焦距。半夜的时候,孩子的病情更重了,只剩下出气儿,没有入气儿的份了,停止呼吸也只是刹那间的事。
苔丝心里难受极了,各种想法和猜测从她的脑海里蹦了出来。这个孩子既没有受洗礼,又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子,两罪叠加,一定会被扔到地狱底层的某个角落,饱受煎熬。
想着想着,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可怕的魔鬼,手里拿着把叉子,把她那可怜的孩子叉来叉去,她仿佛还看到了一团烈火,她的孩子在里面挣扎着喊妈妈……
想着想着,她甚至觉得那些阴森恐怖的情形就活灵活现地出现在这个寂静的房间里。她一身冷汗,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嘭——嘭——嘭”,她的睡衣湿透了。
孩子的脸憋得通红,呼吸越来越艰难。她颤抖着双唇吻遍了孩子的全身,最后她也受不了了,在房间里像疯了一样地转来转去。
“我的主啊!请可怜可怜我的孩子吧!请将所有的罪都加到我的身上来吧!我心甘情愿受罚,只求你,求求你,可怜可怜这个孩子吧!”她不停地乞求着,靠在柜上,语无伦次。突然,她跳了起来。
“牧师能拯救孩子,我也可以!”她的眼睛在一片昏暗中闪闪发光。
她神情亢奋,将睡在这间屋子里的弟弟妹妹们都唤醒了,她自己从洗脸盆后面的大水壶里倒出一些清水,并叫那些孩子们围跪在地上,每个人都要把手掌合起来。这些孩子们还都处在半梦半醒之间,睡意朦胧地听从着姐姐的摆布,一双双眼睛盯着庄严肃穆的姐姐。
苔丝从床上抱起那个小小的婴儿,笔直地站在脸盆旁边,妹妹埃丽莎•露易莎翻开祈祷书,放在苔丝面前,苔丝就这样开始给自己的孩子进行洗礼。
一袭白色长裙,一条又黑又粗的发辫,一张苍白瘦弱的脸蛋儿,苔丝静静地站在那儿,一脸肃穆。微弱的烛光暗淡柔和,遮掩了她眼中的倦容以及胳膊上那一条条被麦茬划破的痕迹。
高度的虔诚使她的面孔愈发地纯洁无暇,并且显现出好似王后一般的尊严。弟弟妹妹们跪在四周,一个个眼睛红红的,一眨一眨地看着姐姐为自己的孩子洗礼。
“姐姐,你真的给他洗礼吗?”
“是的!”她满眼坚定。
“那么一会儿你叫他什么名字呢?”
苔丝抿嘴想了想,《创世纪》中的一个词语“苦恼”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于是她念道:“苦恼,我现在以圣父、圣子及圣灵的名义,给你洗礼。”
她洒起水来,屋里一片安静。
她低头对弟弟妹妹们说:“你们一起说‘阿门!”’
“阿门!”
苔丝接着念道:“我们接受这孩子……”
她将手在水盆里蘸了蘸,对着孩子画了一个很大的十字,接着又说了一些要孩子坚强、勇敢、善良等洗礼时常用的句子。接着她虔诚地念起了主祷文,孩子们也都咿咿呀呀地跟着她念,念到最后一句时,他们就像教堂里的助手一样,提高了嗓门,在静悄悄的屋子里,齐声喊出了“阿门!”
随着洗礼仪式的深入,他们的姐姐越来越坚信这一圣礼的功效,从心灵深处颂起感恩祷文来,她念的时候,神采奕奕,声音琅琅,仿佛风琴一样清脆动听。虔诚使她的脸上光辉四射,腮上也生出了两朵红晕,甚至连映在她眼中的微弱的烛光,也如同宝石一般闪耀。
孩子们越来越恭敬地看着她,在他们的眼里,她已经不再是他们的姐姐了,而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天神,伟大、威严,令人敬仰。
洗礼结束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对此,苔丝显得非常平静,自从施过洗礼之后,她的心情便安稳了许多,她甚至觉得自己在夜间对于小孩死后灵魂的种种恐怖猜测有些过分。
不管怎样,现在的她已经恢复了平静,因为她觉得,如果上帝对这种非正式的洗礼仪式不认可,而且不允许孩子的灵魂升入天堂的话,那么,这种天堂,无论是对于她,还是孩子,就都不值得稀罕。
同一天的晚上,苔丝将孩子装进一个小小的松木箱子里,上面盖上了一块儿女人用过的白围巾,送到了教堂的墓地。大家点着灯笼,把婴儿埋在墓地的破烂角落里。那里荆棘密布,埋葬的都是一些劣迹斑斑的酒鬼、自尽而亡的懦夫以及一些所谓不能上天堂的人们。
苔丝不再去想这些,她自己用两根木板条做了一个十字架,并装饰上鲜花,立在孩子的坟头上,又找了一个小瓶子,灌上清水,也插上同样的鲜花。尽管瓶子外面还写着“基维尔果酱”的字样,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慈爱的母亲眼里,是看不到这些杂质的,她的孩子已经升上了天堂。
孩子死后的整个冬天,她都待在家里,拔鸡毛或是把亚雷克送给她的美丽服饰——那些她是不屑穿的,给她的弟弟妹妹们改成了小衣裳。至于说写信求他,她是断然不肯的。
她经常以哲学家般的冷静思维,去审视那些曾经的日子:有她自己在特兰岭留下终身遗恨的惨痛的一夜;有她的婴儿出生的那一天和死去的那一天;还有她自己出世的那一天;甚至还有其他因为发生过的与她有关的事情,而成为不同寻常的那些日日夜夜……就连死亡的日子,她也想到了。
苔丝就这样从一个头脑简单的女孩,一跃而变为思想复杂的妇女了。她的脸上常挂着沉思的表情,语言里也经常流露出凄楚伤感的味道。她的眼睛开始越发明亮,越发有着动人的力量。
她长成了一个更为标致的美人儿,漂亮精致,惹人注目;她的灵魂一直纯洁坚贞,虽然近一两年来,她经历了常人所想象不到的可怕遭遇,但她始终没有被压垮。
苔丝心里很明白,在马勒村里,她是永远不会真正过好的,因为这儿的人亲眼见过她家企图与有钱的德伯一家扯上关系,亲眼见过这种企图最后归于失败。虽然人们不再总是谈论,但对于她自己而言,至少要到多年以后,等到她完全忘却这件事情之后,她在这里才会感到轻松,因而她决定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