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巡视让蒙在鼓里的邓蒂斯感到一丝振奋。他在钦差大臣走后,用天花板上剥落下来的一块石灰在墙上写下:1816年7月30日。从这天起,他每天刻上一道线,来计算时间。
时光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流逝,邓蒂斯始终在等待着。一开始,他把自己获释的时间定为半个月,心想钦差大臣一定也要办点其他的事情,那么15天足够了,可是15天过了,没有任何音讯。
于是他定下了3个月的期限,3个月过去了,他又产生新的想法,推迟到6个月。这样一直等了10个月,还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上帝啊!快救救我吧,死也要让我死在外面啊!”
邓蒂斯绝望地呐喊着,他被人遗忘在黑暗的深处,经历着黑暗、寂寞和恐惧的煎熬。
这黑牢,冬天是刺骨的寒冷,夏天活像个蒸笼,墙上长满青苔,地上散发着潮湿的霉味。邓蒂斯觉得自己和地上的小虫没什么区别,他的心灵开始忧郁起来,眼前一片漆黑。
那些被遗忘了的犯人在地牢里所受的各种各样的痛苦邓蒂斯都尝到了,他最初很高傲,因为他怀有希望并自知无罪,然后他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冤枉来,这种怀疑多少证实了监狱长认为他是精神错乱的这一看法,他从高傲的顶端一交跌了下来。
他开始恳求狱卒给他换一间单房,因为不管怎么说,变动一次,总可以使他发泄一点烦闷。他还请求允许他散步,或者给他一点书和手工。
结果,狱卒什么都没满足他。
他还是照样的要求。他努力使自己和每一个新来的狱卒讲话,虽然他可能比以前的那个更沉默寡言。因为,对一个人讲话,即使对方是个哑巴,也是一种乐趣。
邓蒂斯讲话的用意是要听听他自己的声音,他也曾尝试自言自语,但他却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在他入狱以前,每当想到一些犯人聚集在一起,他们中有贼,有流浪汉,有杀人犯,心中便不禁要作呕。而现在他却希望和他们在一起,以便除了看到那不和他讲话的狱卒以外,还可以看到一些其他的面孔。
他羡慕那些穿着囚衣,系着铁链,肩上钉着记号的苦工。充当苦工的囚徒能呼吸到外面新鲜的空气,又能互相见面,他们是非常幸福的。
他恳求狱卒为他找个同伴,哪怕是那个疯神甫也好。有个狱卒,虽然因为看惯了许多受苦的情形而心肠比较硬,但毕竟是个人。在他内心深处,也常常同情这个受苦的不幸的青年。
于是,他把34号的要求报告给了监狱长。但后者却审慎得像个政治家,他竟然以为邓蒂斯想结党或企图逃跑,所以拒绝了他的请求。
邓蒂斯已尽了一切努力,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开始向上帝祈求。所有那些久已忘记的敬神之念此时都回忆起来了。
他记起了母亲所教他的祷告,并在那些祷告里发现了一种他以前从未意识到的意义。因为在顺境中,祷告似乎只是字语的堆积,直到有一天,灾祸来临后,他那祈求上苍怜悯的话,才显得非常得崇高!
他祷告,并非出自热诚,而是出自仇怒。他大声地祷告,他已不再怕听到他自己的声音了。然后他陷入了一种神志恍惚的状态。他似乎看到上帝在倾听他所说的每一个字。
他把他一生的行为都献到万能的主的面前,诉说他所愿意去做的种种事情,并在每一次祷告的结尾都引用这样一句话,而这句话向上帝请求时常用而向人请求时更常用:
请宽恕我们的罪恶,如同我们宽恕了别人的罪恶一样。
尽管作了这种最诚恳的祷告,邓蒂斯却依旧还是名犯人。
渐渐地,他的心头充满了阴郁。他很单纯,又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所以,在他那孤独的地牢里,凭他自己的想象无法重新唤回那些已经逝去的年代,复活那些已经灭亡了的民族。也无法重建那些被想象渲染得如此宏伟广大,像马丁的名画里所描绘得那样被天火所照耀,在我们眼前而又已消逝了的古代城市。
他无法做到这一点,他过去的生命短暂,目前很阴郁,未来又很朦胧。19年的光太微弱了,无法照亮那无穷尽的黑暗。
他没有消闷解愁的方法。他那充沛的精力,本来可以借追溯往事来活跃一下,现在却被囚禁了起来,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鹰一样。
他只抓住了一个念头,即他的幸福,那被空前的动运所不明不白地毁灭了的幸福。他把这个念头想了又想,然后,像但丁描绘的地狱里的乌哥里诺吞下罗格大主教的头颅骨似的把它囫囵吞了下去。
接着,他开始怨恨起来:“是谁把我投入这样的黑牢?是谁将我美好的前程毁了?”
邓蒂斯翻来覆去地猜测着,想完之后便是疯狂的咒骂。他用身体猛烈地撞击着地牢的墙,他怨恨周围的一切,尤其怨恨自己,一粒沙子、一根稻草、一丝风都会令他暴跳如雷。
“我要报仇,报仇……”
他想,使他陷入深渊的是人的仇恨,而不是神的报复。他狂热地想象着要用各种酷刑,让陷害他的人尝尝。
最终,这个年轻人想到了死,他把自己的硬床和黑面包摆得比以前更端正,吃得比平时更少,他想把他的余生像一件旧衣服一样丢弃。
有时候,他在心里说,在我远航的时候,当我自由自在,身强力壮,指挥着别人的时候,我也曾见过天空突然布满了阴云,大海暴怒地吐着白沫,波涛翻滚。天空中像有一只大怪鸟遮天蔽日而来。
那时,我觉得我的船只是一个不起作用的藏身之处,它像是巨人手中的一根羽毛,在大风暴来临之前颤抖着,震荡着。不久,浪潮的怒吼和尖利的岩石向我宣布死亡即将来临。
那时,曾经很害怕死亡,于是我以一个男子汉和一个水手的全部技术和智慧与万能的主抗争。我之所以那样做,因为那时我处在幸福之中,挽回了生命就是挽回了欢乐。
我不允许自己那样地去死,不愿意那样去死,那长眠在岩石和海藻所筑成的床上的景象是很可怕的,因为我不愿意自己这个上帝依照他自己的模样创造出来的人去喂海鸥和乌鸦。
但现在不同了。我已经失去了使我为之留恋的生命中的一切,死神在向我微笑,邀我去长眠。我是自愿去死的。我是精疲力尽而死的。
就好像在那几天晚上,我绕着这个地牢来回走了几千遍以后带着绝望和仇恨睡去一样。
一旦有了这种念头,他就比较平静、温和了。他尽力把他的床整理好,吃很少东西,睡很短一点时间,并发觉这样生活下去也可以,因为他觉得他能愉快地把生存抛开,像抛掉一件破旧的衣服一样。
他有两种死法:把手帕系在窗栏上,上吊而死;或者绝食,让自己饿死。吊死是一种带有侮辱性的酷刑,于是他采用第二种自杀手段——饿死。
狱卒每天两次把饭端来,他佯装吃过后,便把食物从铁窗栏上倒出去。起初还受得了,后来,他觉得很为难了。
“我为什么要死?我还不到25岁,以后说不定可以逃出大牢呢?”
神秘的求生本能猛烈地冲击着他,不时动摇着他的决心。这时,他把嘴伸向食物,但是他又想起了自己的誓言,这个品格高尚的人非常害怕因自己食言而成为卑鄙的人。
于是邓蒂斯固执地消耗着余生,终于他饿得再也爬不起来,躺在地上喘息着。
第二天,他双眼模糊不清,两耳听而不闻,神志变得恍恍惚惚。当他合上眼睛时,仿佛感到星星点点的亮光在眼前乱舞,犹如在泥泞的土地上窜动着的黑夜里的鬼火。
晚上,将近21时,他突然听到沉闷的声响。
“咔啦!咔啦……”
这一次,他的感官因饥饿更加敏锐了,邓蒂斯在死前的这一刻想听得更真切些。
“咦?”
那是一种均匀的刨扒声,就像一只巨爪在抓或一颗巨牙在啃。
“一定是什么工具在挖掘石块。”
虚弱不堪的爱德蒙·邓蒂斯,立刻从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犯人朝思暮想的字眼:自由。
邓蒂斯继续倾听着这个声音,声音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随后“轰”的一声,好像是东西倒塌的声音,接着便是死一般的静寂。
过了一会儿,声音又来了,而且越来越响,一直持续到天亮。
邓蒂斯想:“或许是某个像我一样的囚犯在为逃跑而作努力,如果我在身边的话,一定会助他一臂之力。”
于是他的思想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他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把狱卒送来的汤喝了个精光。
不久,他觉得脑袋更加清醒了起来,并且开始了积极的思考。
“对,不妨做个试验!”
“如果那个挖地道的是监狱的工人,我只需在墙上敲一下,他们稍做停顿后,就会恢复工作。与此相反,如果是一个犯人的话,我发出的声响就会吓住他,只有等到夜深人静时才敢恢复工作。”
邓蒂斯站了起来。这次,他的腿不摇晃了,也不头昏眼花了,走到牢房的一角,抽出一块潮湿而松动的石头,在响声最清晰处的墙上敲打了起来。
他连敲了3下。
敲第一下时,那边的响声便戛然而止了。
邓蒂斯屏住呼吸倾听着。一小时,两小时过去了,没有再传来新的响声,墙的那边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哇!谢天谢地,一定是犯人在挖掘他的自由。”
第二天,邓蒂斯充满了希望,把狱卒送来的饭菜吃了个精光。
饭后,他继续听着,可是始终没有再听到响声,他真担心那响声从此不再有了。
要命的72小时就这样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
终于有一天晚上,在狱卒最后一次查看后,邓蒂斯感觉到了沉默的石块中传来的轻微震动。他欣喜若狂,想道:“不行,我得帮帮他!”
邓蒂斯鼓足勇气,准备帮助那个不屈不挠的劳作者。
用什么工具呢?他既没有小刀,也没有什么尖利的工具,而窗口上的那些铁条又钉得非常牢,他已经领教过多次了。
地牢的全部家具就是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只水桶和一只瓦罐。
床上有不少铁块,但这些铁块用螺丝与木条钉牢了,桌子和椅子无法利用,水桶上的把柄被狱卒卸走了。
“对,我把瓦罐打碎吧!”
于是,邓蒂斯把瓦罐打破,拣了一片带棱角的瓦片开始工作。有了希望就有了耐心,床底下的泥灰已经稀稀拉拉地剥落下来,半个小时下来,他就已经挖了满满一把泥灰。如果不碰上岩块,照此下去要干上两年,才能掘成一个2尺见方,纵深2尺左右的通道。
邓蒂斯真有点后悔没有早点从事这样的工作。他被关进这地牢6年了。再费时的活儿,也都完成了。
3天下来,他瞒着狱卒终于挖掉了水泥层。让石块裸露在外。墙由碎石砌成,为了增加坚固度,在碎石间不时添上一块大石头;他差不多已经刨出一块大石的根部,现在应该可以动摇它的根基了。
邓蒂斯用指甲去抠,但指甲不够硬。难道就这样中断吗?或者停下来等他的邻居来完成这项使命?
第二天,狱卒用一口平底锅盛着汤来,邓蒂斯故意将平底锅弄碎,遭到责骂后,弄到了平底锅的一根把柄。
又过了将近一个星期,他的邻居真的停止了工作。
“没关系,就算他停止了工作,我也要主动向他靠拢。”
邓蒂斯喃喃道,他毫不沮丧,继续拿着锅柄开始没完没了地工作。这样又挖了四五天之后,当邓蒂斯向下扒土时,遇到了阻碍,地下的一根横梁挡住了他的去路。
“啊!老天啊,老天。”他大声说道,“请你可怜可怜我吧,千万别让我在绝望中死去啊!”
突然,“谁把天主和绝望联系在一起呢?”一个仿佛从地下冒出来的声音说,由于声音受到阻隔,又仿佛是从地基里发出来似的。邓蒂斯连头发都竖起来了,他跪着向后退去。
“哦!”他喃喃自语道,“我听见一个人的声音了。”
四、五年来,除了和狱卒交谈几句外,邓蒂斯几乎都是自己跟自己说话。
“虽然您说话的声音让我害怕,但请求您还是说下去吧,您是谁?”
“您是谁?”那声音问。
“一个不幸的囚犯。”邓蒂斯接口答道。
“哪个国家的人?”
“法国。”
“您的名字?”
“爱德蒙·邓蒂斯。”
“干哪一行的?”
“海员。”
“您何时来这里?”
“1815年2月28日。”
“什么罪名?”
“我是被冤枉的。”
“别人指控您犯什么罪?”
“参加皇帝复位的阴谋活动。”
“什么,皇帝不在了?”
“他于1814年下台,被流放到爱尔巴岛,那您是何时到这里来的,怎么会对这些一无所知呢?”
“1811年。”
邓蒂斯战栗了一下,这人比他还多蹲了4年牢。
“好吧,别再挖了,”那个声音很快地说道,“不过,请告诉我,您挖的洞在什么高度?”
“与地面平行。”
“洞是怎么遮起来的?”
“在我床的后面。”
“自您入狱后,他们搬过您的床吗?”
“从来没有。”
“您的房间通向哪儿?”
“一条走廊。”
“走廊呢?”
“通向一个天井。”
“见鬼,”那个人喃喃地说。
“哦,老天啊!怎么啦?”邓蒂斯问道。
“我弄错啦,我的圆规偏斜了一点,把我给毁了。我在图纸上画错了一条线,实际上等于偏离了15尺,我把您挖的墙当做城堡的外墙啦!”
“那样的话,您不是挖到海边去了吗?”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如果您成功了呢?”
“我就跳海,游到伊夫堡附近的某一个岛上,哪怕是多姆岛、蒂布朗岛或者游上岸,这样我就得救了。”
“您能游那么远吗?”
“老天会给我力量的,而现在一切都完了。”
“全都完了?”
“是的,请小心把洞口堵上,别再挖了,什么也别干,等候我的消息。”
“等等……您是谁?”
“我是……27号。”
“您信不过我吗?”邓蒂斯问道。
一声苦笑穿过拱顶,传到爱德蒙·邓蒂斯的耳中。
“啊!我向上天发誓。我会对您的事情保密。求求您,别离开我!”邓蒂斯哀求道。
“您有多大了?听声音,您似乎很年轻。”
“我不知道我的年龄,我只知道我被捕时是1815年2月28日,刚满19岁。”
“那么说您还未满26岁,”那人喃喃地说,“行啦,这个年龄还不会当奸细。”
“啊!不不,我向您发誓,我宁愿碎尸万段也不会出卖您的。”
“我会找您的,您等着吧!”
“什么时候?”
“到时,我会给您打信号的。”
“我想您会喜欢我的……”
“好啦,明天见!”
虽然只有三言两语,但邓蒂斯已经被他的话语说服了,于是他不再奢求,站起来,小心谨慎地把挖出的碎块整理好,把床推回顶住墙壁。
从这时起,邓蒂斯沉浸在幸福之中了,可以肯定地说,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了。他整天在牢里乐癫癫地踱来踱去,有时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黑夜降临了,邓蒂斯以为他的邻居将趁寂静和黑暗之际重新与他接头。他想错了,一夜过去了,在他焦灼的期待中,没有任何声音来召唤他。
在翌日清晨,狱卒来过后,正当他把床从墙边移开时,突然听到间歇性的3声叩响,他赶紧跪了下来。
“是您吗?我在这儿。”邓蒂斯说道。
“您那边的狱卒走了吗?”那个声音问道。
“走了,”邓蒂斯答道,“他要到晚上才来,我们有12个小时的自由。”
“那么我可以出来了?”
“啊!可以,可以!现在就出来,别拖了,我求您。”
邓蒂斯一半身子钻在洞里,他双手撑着的一块地面突然间向下陷塌,他赶紧往后退。
这时,一大块泥土和石头迅速落入一个刹那间张开的洞口里,这个洞正巧位于自己挖掘洞口的下方。在这个阴暗的、无法目测深度的洞底下,一颗脑袋露了出来,然后是双肩,继而露出了整个人,这个人相当灵活地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