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一个十分燥热的傍晚,比萨神学院图书馆的所有窗户都敞开着,为了挡阳光,百叶窗虚掩着。年轻的亚瑟正坐在那儿翻查着一摞布道的手稿。此刻,院长蒙太尼里神父停下笔,爱怜地看着埋在手稿里满头黑发的脑袋。
“找不到吗?亲爱的!不要紧,我把那一节再重新写一遍,极有可能是被撕掉了。害你白耽误了这么长时间。”
他的声音里饱含着深情。
“不,神父,我必须找到它,我确信你把它放到这儿了。重写的一定不会和原稿一模一样的。”
蒙太尼里又接着写他的文稿。窗外传来昏昏欲睡的金龟子无精打采的鸣叫声。“买草莓呀!买草莓呀!”卖水果的小贩那悠长而凄凉的叫卖声在街上回响着。
“‘论麻风病患者的治疗’,在这儿。”亚瑟走到神父面前。
“真的找到了?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亚瑟。我总是丢三落四的。行了,此刻我也不想再写了。咱们到花园去,我帮你复习一下你的功课吧!你还有哪些不懂的地方?”
他们来到带有回廊的花园。
在花园的一个角落里,生长着一棵高大的木兰树,枝叶茂密重叠,茎枝上开满了乳白色的小花。靠近树干处有一条粗糙的长凳,蒙太尼里在长凳上坐下来。亚瑟在大学里是攻读哲学的,由于在一本书里遇到了难题,因此才跑来找“神父”帮助解疑的。亚瑟并不是神学院的学生,但他相信蒙太尼里,蒙太尼里对于他来讲,简直是一部无所不知的百科全书。
蒙太尼里给他讲解清楚了那节书后,亚瑟说:“倘若你没有别的事情需要我做的话,我此刻该回去了。”
“不,我今天不想再干什么了,若是你有空,是否愿意陪我多待一会儿。”
“噢!好吧!”亚瑟斜靠在木兰树上,仰望着天空中那些遥远的星星。那双在黑睫毛下闪烁的深蓝色的眼睛同他母亲的一样,蒙太尼里每次看见它们,都会急忙把头转向一旁。
“你看上去好像很累了,亲爱的。”蒙太尼里说。
“我实在没有办法。”亚瑟的声音透着疲惫。
“你不该急着进大学的,要知道,从前彻夜不眠地看护病人已经把你的身体拖垮了。那时我本该坚持让你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再离开莱亨的。”
“不,神父,那会有什么用呢?母亲一去世,我就再也无法在那里待下去了。那该死的裘丽亚会把我逼疯的。”
裘丽亚是亚瑟异母长兄的妻子,而对他来说,她就像是一根无法忍受的毒刺。
“我也不想让你与家人待在一起,”蒙太尼里温和地说,“我知道那大概是最糟糕的事情了。可我当时是很希望你能接受你那位当医生的英国朋友的邀请,去他家住上一个月再来上学的!那样的话,情况就会不同了。”
“不,神父,我真的不愿意那么做!华伦医生一家人都很善良,不过他们并不了解我。他们同情我,我从他们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出来,他们会想方设法地安慰我,可也会无意中提到我的母亲。当然,琼玛不会,在我们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可其他人会说的。而且我不只是为了这个……”
“那么还有什么呢,孩子?”
亚瑟从一株洋地黄茎叶上摘下一把花,放在手里,不停地揉搓着它们。
“那个镇子让我难以忍受。”他停了片刻又接着说,“那里的几家商店,是小时候妈妈给我买玩具的地方,还有海滨那条路,是她在病重之前,我们经常散步的地方。在那儿,不管我到什么地方,总是会想起妈妈。更使我伤心的是那片教堂墓地,触景生情,我只好离开……”
他突然停下来,悠长而深沉的寂静,使他不由得抬起头来看了看神父。蒙太尼里的沉默不语使他感到诧异。昏暗的天色中,仍旧能看见蒙太尼里那如死人般苍白的脸色,他正低着头,右手紧紧地把住凳子边。
见到这种情景,一种敬畏的感觉在亚瑟心中油然而生。
“啊,上帝!”他想,“在他的面前我是多么卑微鄙陋!假如他自己遇到像我这样的不幸,他的忧伤也莫过于此吧!”
一会儿,蒙太尼里抬起头来向周围看了看。
“无论如何,现在我是不能让你回那儿去的,”他用极疼爱的语调说,“我不能眼看着你的身体垮下去。”
“神父,神学院放假后,你打算到哪儿去呢?”
“与往年一样,我要先带学生进山去,帮他们在那里安顿好一切。到8月中旬副院长休假回来,我打算动身去阿尔卑斯山,换一换环境,你愿意同我一道去吗?我可以带你做几次深山漫游,你会喜欢阿尔卑斯山的苔藓和地衣的。不过只是咱们两个人去,你可能会感觉有些乏味吧!”
“神父!”亚瑟兴奋地拍起手来,“我一定放弃一切,跟你一同去那儿。只是……我不知道……”
“你担心勃尔顿先生不会同意,是吗?”
“他当然不会愿意我去的,不过他也不好干涉。我如今已经18岁了,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了。他只是我的异母兄长,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一定要听他的。况且,他对母亲一向不好。”
“可假如他真反对的话,我想你最好还是别和他搞僵。否则你在家里的处境会更困难,假如……”
“没有什么更困难的!”亚瑟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他们以前一向把我看做眼中钉,将来也会是这样,无论我怎么做都改变不了他们的态度。再说,你是我的忏悔神父,詹姆斯怎么会反对我同你一道外出度假呢?”
“记住,他是一个新教徒。不管怎样你要先给他写封信,听听他的意见。你可千万不能操之过急,孩子,人们爱你或是恨你,完全取决于你的所作所为,凡事要三思而后行。”
听了神父这番教诲,亚瑟说:“是的,我知道。”随后,他又叹息着说:“可这实在是太困难了。”
“星期二晚上你没来我这儿,真是遗憾。”蒙太尼里突然转了一个话题,“那天阿莱琐教区的主教来我这儿了,我很想让你和他见见面。”
“我事先已经答应了一个同学到他的住所去开会,若是不去的话,他们会一直等我的。”
“开什么会?”
这个问题使亚瑟很窘迫。
“那……那并不是什么正规的会议,”他结结巴巴地说,“有个从热那亚来的学生给我们讲话……算是一次讲演吧……”
“那他都讲了些什么?”
亚瑟踌躇了一下,才说:“你不会向我追问他的名字的,是吧?因为我答应过他……”
“我不会问你任何问题的,若是你已经答应为人家保密。但是到现在为止,我想你总该信任我吧!”
“当然了,神父,我完全信任你。他讲的是关于我们……我们对于人民的……和对于我们自己的责任;还讲了我们能做些什么去帮助……”
“帮助谁?”
“农民……和……”
“和什么?”
“意大利。”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告诉我,亚瑟,”蒙太尼里转身对着他,十分严肃地说,“关于这件事情,你考虑过多长时间了?”
“从去年冬天开始……”
“是在你母亲去世之前吗?她知道这件事吗?”
“不。当初我对这种事并不太关心。”
“那么现在你……关心了?”
亚瑟又从毛地黄上摘下一把花瓣。
“事情是这样的,神父,”他双眼看着他,开始讲述那段经过,“去年秋天在我准备入学考试时,认识了很多大学生,这你还记得吧?是的,他们当中的一些人跟我谈起这些事情,并且还借书给我看。可那时我对这些并不热心,我一心想着早些回家去照顾母亲。”
“你是知道的,在那所监狱般的房子里,母亲生活在那些人中间是多么的艰难、孤独,单是裘丽亚那张刻薄的嘴就足以置她于死地了。入冬以后,母亲的病情更严重了,我也就顾不上去想那些大学生说的事和他们借给我的书了。后来,我发现母亲不行了……这你是清楚的,那段时间里我始终陪伴着母亲,直到她离开人世。”
“晚上,我通宵看护着她,白天,华伦·琼玛来替我照料母亲,我才能休息一会儿。也就是在那些孤寂、漫长的不眠之夜,我才想起了那些书,思索起大学生们所说的话……我极想知道……他们的话是不是有道理……圣明的主对于这一切又会怎么说。”
“你问过吗?”蒙太尼里的声音已有些颤抖。
“是的,神父。我有时求助于主,求他告诉我该做些什么,不过却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你跟我却只字不提。亚瑟,我希望你能信任我。”
“神父,对你,我一向深信不疑!可是每个人总有一些不能告人的隐私。在我看来,这件事,无论你或母亲都帮不了我的忙。我必须直接从上帝那里求得答复。你知道,这事与我的一生和灵魂休戚相关。”
“接着讲下去。”蒙太尼里慢吞吞地说。
“后来……母亲死了。在她临终前的最后三个夜晚,我始终守在她的身边……”
亚瑟强忍着悲痛,沉默了片刻,蒙太尼里却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在安葬她的前两天,”亚瑟继续低声说着,“我什么也不能考虑。葬礼之后,我就病倒了。你可能还记得吧!我甚至都没有来忏悔。”
“这我记得。”
“可那天半夜,我从床上爬起来,走进了母亲的房间。屋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壁龛里的那个大十字架。我想上帝会怜悯我的,所以在地上跪了一夜。当第二天早晨我清醒过来时……神父,一切都晚了,我无法解释。我更无法跟你讲我看到了什么,连我自己都好像坠入云雾之中。可我知道上帝已经给了我答复,而我是不能违背他的旨意的。”
他们在黑暗中静坐了一会儿。蒙太尼里缓缓转过身来,把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亚瑟的肩头。
“孩子,”他说,“如果我说上帝没有对你的灵魂讲过什么,那是不允许的。但你要记住事情发生的特定时间和地点,不能把在极度悲伤和病魔缠身时产生的梦幻当做上帝神圣的感召。如果真是上帝的旨意的话,他也是想凭借亡灵来给予你答复。你一定要正确领会上帝的话。你心里一直想着要干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
亚瑟站起身来,好像背诵教理问答那样,一字一板地回答:“我要献身意大利,把她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把奥地利人赶出我们的国土;把意大利建成一个只有基督没有国王的自由共和国。”
“亚瑟,好好想想,你在说些什么?连你自己都不是意大利人。”
“这并不重要,我就是我。既然有这个愿望,我就必须为她献身。”
又是一阵沉默。
“你刚才所讲的就是基督要说的……”蒙太尼里缓慢地说,可亚瑟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基督说‘凡是为我献身的人都将得到重生。’”
蒙太尼里把一只胳膊倚在树枝上,把另一只手放在眉下遮住了双眼。
“来坐一会儿吧!我的孩子。”
亚瑟坐下后,神父紧紧握住他的双手。
“今晚我不想跟你辩论,”他说,“这一切对我来说太突然了……我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容我仔细考虑一下,以后我们再好好谈谈。可现在我只要你记住一件事,如果你为这事惹出什么麻烦来,如果你……因此而死,我会心碎的。”
“神父……”
“等等,让我把话说完。我曾经对你讲过,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之外我再也没有其他人了。我想,你现在还不能完全明白我这话的意思——年轻人很难懂得这一点。亚瑟,对于我来说,你就像我的亲生儿子一样。你还不明白吗?你是我心中的光明和希望。我就是死,也绝不让你作出错误的抉择,以致断送了你的一生。我自己是无能为力的,也不想让你对我作出任何承诺。我只要求你记住这一点,并且事事都要谨慎小心。即使不为你母亲的在天之灵,也要为我想想。”
“我会考虑的……那么……神父,就请你为我,也为了意大利,祈祷吧!”
他默默地跪在地上,蒙太尼里轻轻地把手放在他的头上。过了片刻,亚瑟站起身来,吻了吻神父的手,然后迈着轻盈的步伐,穿过露水淋淋的草地,走远了。蒙太尼里独自坐在木兰树下,眼睛直盯着面前的一片黑暗。
“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他想,“就像当初对大卫的惩罚一样。我玷污了他的圣地,亵渎了神灵,他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着我的幡然悔悟,而如今终于赐罪于我了。正如圣经上所写的,‘我在芸芸众生之前除旧布新,你在阴暗的角落里苟且偷生,你的后代终究会得到报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