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卡斯波特赶着栗色母马拉着的轻便马车走在八英里远的布莱特河上。那是条可爱的道路,两边都是温暖的农场,他们不时穿过阵阵香味的杉树林。
马修穿戴整齐地赶着车,他觉得很高兴,除了碰见哪位女士必须和她们点头示意的时候。在爱德华岛上,你应该冲每一个你碰见的人点头,无论你认不认识。
马修害怕除了玛丽娜和雷切尔太太以外的一切女人,他有种很不愉快的感觉,总认为这种神奇的生物都在讥笑他。他这么想倒可能是对的,因为他看上去就很奇怪。
他有着笨拙难看的体形,铁灰色的长发垂在肩部,还有那稀稀拉拉的棕色络腮胡子。实际上,他20岁的时候就和现在一样了,最大区别就是年轻时没有白发。
当马修来到布莱特河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比火车早到了呢,于是就把马拴在了布莱特河酒店的院子里,然后径直走到了火车站。火车站那长长的站台像荒芜了一般,只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坐在另一头堆起的鹅卵石上。
马修走近一看,竟然是个女孩子,于是便侧身从她身边匆匆走过,完全没有注意到她那期待而又紧张的目光。那孩子似乎是在等人。
马修看见站长锁上了售票室的门,赶紧过去询问:“请问17时30分的火车是不是快到了?”
“早就到了,大约半小时前就已经开走了。”站长干脆地答道,“不过有一位乘客可能是来找你的,就是那个坐在石头上的小姑娘。我让她到女候车室去等,但她不肯,说‘在外边想象力更广阔’,好像有什么心事呢!她还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啊!”
“我可不是来接一个女孩子的,”马修有些茫然,“我是来接一个男孩子的,他应该在这儿与我碰面,史温莎太太把他从新斯科舍带来交给我的。”
“不会是出什么岔子了吧?”站长说,“史温莎太太领着这个小女孩下的火车,并托我照看,说是你们兄妹托她从孤儿院领养的孩子,过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接,除此之外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可没把别的孤儿藏在这里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要是玛丽娜在这儿就好了……”马修茫然不知所措地说道。
“你最好先去问问那个女孩子。”站长心不在焉地说,“她像是能说会道的样子,也许能够解释清楚呢!可能那里没有你们想要的男孩儿了。”
站长说完就走了,留下马修独自处理这种情况。
他沿着站台慢慢地向女孩儿走去。即使马修刚才从女孩身边经过,也并没有注意她的模样,而那女孩却一直在看着他,那炙热的目光从没在他身上移开过。
这是一个大约10岁的孩子,她身上穿着一件非常短小的浅黄色绒衣,头上戴着一顶已经褪了色的棕色水手帽,红色头发梳成的两条小辫垂在背上。她前额饱满,脸又瘦又白,但长着不少雀斑,嘴巴很大,但嘴唇很美,眼睛很大很有神,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可爱,又有一种十分特别的气质。
马修显得有些迟钝,还没等他开口,小女孩已经站起来,一只手拎着破旧的书包,另一只手向他伸了过来。
“我想你就是绿山墙的马修·卡斯波特先生吧?”她的声音异常清脆,“很高兴见到你,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刚才我还在想,如果你今晚不来的话,我就爬到对面铁道拐角处的那棵大樱花树上过夜,躺在盛开的樱花中,沐浴着月光,不但不会害怕,还很浪漫呢!我还想,即使你今天不来,明天也一定会来的。”
马修握住女孩伸过来的小手,只好做出先把她领回家的决定。他想,总不能告诉面前的孩子这是一个错误吧!还是先回绿山墙之后问清楚再说吧!
“抱歉,我来晚了,”马修羞涩地说,“走吧!马就在那边的院子里,我帮你拎包吧?”
“没关系的,”小女孩很高兴,“书包不重,而且还不结实容易掉,我自己拿吧!”
小女孩紧接着说道:“路程远吗?听史温莎太大说有8英里呢!不过我很高兴,因为我喜欢坐马车。从现在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终于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啦!我讨厌孤儿院,虽然在那里只待了四个月,但我早就受够那里了。你了解孤儿院吗?如果你没去过,就想象不到那里有多糟糕。史温莎太太说我这么说很不道德,但我不这么想。孤儿院的人很好,但是孤儿院里真的没有什么幻想的余地,只有别的孤儿。想象些有关他们的事挺有意思的——想象那个就坐在你旁边的小女孩是个受勋伯爵的女儿,她被一个无情的护士从父母身边偷走,结果这护士在未及时说出这一切时就死掉了。我晚上就躺在床上想这些事,因为白天我没有时间想,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么瘦的原因了。我太瘦了,是吗?这可不是在挑剔我的骨头们,但我就爱想象自己长得漂亮,而且丰满得手肘长着窝窝。”
讲到这儿,小姑娘终于停下来了,一半是因为她已经喘不过气来了,另一半是由于他们已经坐上了马车。马车行驶在突兀的山坡上,路的一部分深陷到了软土里,两边缀着开放的樱桃树,修长的白色桦树在他们头顶上晃动着。
小姑娘伸手摘了一根树枝,说道:“好看吗?延伸出来的那树白色的,像花边一样,你觉得如何呢?”
“哦,不知道。”马修不知如何回答地说。
“当然是新娘子啦——像是穿着白衣的新娘子,披着迷雾般的面具。我还从没见过新娘呢!但是,我能想象出来。我自己可没想过要当新娘子,我想肯定不会有人想娶我。除非来个外国传教士,我猜外国传教士是不会太挑的。但我还是希望有一天我能有件白衣服,这是我的心愿。”
“我就是喜欢漂亮的衣服,反正从我记事以来就没有过美丽的衣服——当然,每个人都想要的,对吗?我总是想象自己能穿着漂亮的衣服。早上离开孤儿院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因为我必须穿着这件丑的旧棉绒衫,那里所有的孤儿都得穿这个,你知道吗?惠浦顿的一个裁缝去年捐助了300件棉毛绒布给孤儿院。有人说是由于他卖不出去这批货了,我倒是心甘情愿相信他是好心好意的,你觉得呢?上火车时,我觉得每个人都在看着我,好像很同情我,然后我就想象自己穿着最漂亮的淡蓝色绸缎衫,想象的时候都是在想一些值得想象的东西嘛——还有顶大帽子,上面插满了花和低垂的羽毛,一只金表,羔皮手套,还有靴子,我马上就开心起来了,这趟旅行真不错。乘船时我没有一丁点儿地晕船,史温莎太太一向都晕,但她这次就没有。因为她说她没时间来晕船了,她得看着我别掉下船去。她说她没看见那儿有什么合适我的地方,但是我四处乱跑就能让她不晕船,难道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哎呀,有这么多的樱桃树都开花了!这岛上处处都是花,我已经爱上它了。真高兴我以后会住在这里,我以前总听说爱德华王子岛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我也总是想象着自己就住在这儿,但我没想到过我真的能呢!梦想实现让人很高兴,是吧?这些红色的路真有趣。我们在夏洛特敦上车的时候,就看见红色的路瞬间掠过,我问史温莎太太路为什么是红色的,她说她不知道,叫我不要再问她问题了,她说我都已经问过上千个问题啦!可是如果不问,那怎么可能知道呢?对了,是什么把这路染红的呢?”
“嗯,不知道。”马修说。
“好吧!这就是一件等待我们找答案的事儿了,难道你不觉得世界上充满了需要探寻的事情不是很好吗?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人们常这么说,你是不是希望我别说话了呢?如果你说是的话我就闭嘴了,虽然这相当不容易,但是下定决心还是可以做到的。”
马修想不到自己竟听得有滋有味起来,乐在其中。马修和大多数寡言少语的人一样,爱听别人唠叨,这些人愿意自己说个没完没了,却不喜欢别人插嘴。不过马修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乐意跟一个小姑娘待在一起。
于是他像平时一样羞怯地说:“你喜欢说多少就说多少吧,我不介意的。”
“真的吗?我实在是太高兴了。我就知道我们俩会相处得很好的。他们总是讽刺我,说我说话很不现实,但是如果你有很夸张的想法,不就得用夸张的词来形容吗,对吧?”
“嗯,是这样的。”马修说。
“史温莎太太说我的舌头像是悬在半空中的,但实际上,它安稳地固定在一端呢!史温莎太太说你那地方叫绿山墙,说你那儿被树围绕着,我喜欢树的,孤儿院没有什么树,只有几根细枝在前面,周围有点儿白石灰水。这些小东西看上去就跟孤儿一样,我看见它们就想哭。我对它们说过:‘噢,可怜的小东西!你们会长成一片森林吗?’绿山墙附近有小溪吗?我忘记问史温莎太太了。”
“嗯!房子下面有。”
“住在小溪旁边一直是我的梦想,我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这美梦能实现真是太好了。”
紧接着,她把一条光滑的长辫子从瘦削的肩头后面拽过来,举到了马修的眼前,问他是什么颜色。马修不习惯判断女性头发的颜色,可是这一次却不可能有多少疑问。
“是红色的,是吗?”他说。
女孩把辫子甩回到肩后,叹了口气,这声叹息似乎发自心灵的深处,倾吐出了长年累月的一切悲哀。
“是的,是红色。”她无可奈何地说,“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是彻彻底底幸福了吧!长着红头发谁也不会感到幸福的。别的东西我都不在乎——雀斑、绿眼睛和瘦弱的身子。我可以想象它们不存在。我想象中的自己有张玫瑰花那样美丽的脸庞和一对紫色的漂亮眼睛。可我在想象中去不掉红头发。”
“我暗自想道:‘我的头发现在是乌黑乌黑的,像乌鸦翅膀一样的黑。’可我无时无刻都明白它是红色的。这简直伤透了我的心,它会是我一生的悲伤。我在小说里读到过一个女孩,她就有种一生的悲伤,不过不是红头发,而是金色的,如流水般从她雪花石膏般的额头上垂下来。什么是雪花石膏额头?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知道吗?”
“哦!我也不知道。”马修说,他有点儿眩晕了,这感觉他以前有过一次,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在野餐时另一个男孩诱骗他坐旋转木马时,他有过这种感觉。
“那一定很美!大概是那种很庄严、很神圣的美吧!面对这种美会有怎样的感受呢!你想过吗?”
“没、没想过。”马修坦率地回答道。
“我总是在想,庄严神圣的美、令人难以相信的聪明伶俐以及像天使一般的好孩子,它们对比,哪个会更好呢?”
“这个,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我也不知道。我从来都没法决定选哪个。但是这对我来说没有太多的不同,因为我好像哪个也成不了。这点很确定,我永远不可能像天使般善良。史温莎太太说……哎呀!卡斯波特先生!哎呀!卡斯波特先生!哎呀!卡斯波特先生!”
那当然不是史温莎太太说的,这孩子也没有从马车上摔下来,马修更没做什么惊人的事情。他们只不过在路上拐了个弯,然后就进入了“林荫道”。
“林荫道”,纽布睿其的人都这么叫。这是一条约有四五百米长的路,它穿越了一片辽阔的苹果树林,那是几年前一个行为古怪的老农种下的。他们的头上是如雪花般芬芳的天然篷顶,树枝下满是紫色的、如黎明般的微光,远远望去,黄昏时分的苍穹如同教堂走廊里大大的圆花窗。
眼前的美景似乎把孩子惊得瞠目结舌。她靠在马车里,把两只瘦小的手紧握在胸前,欣喜若狂地仰起小脸看着上面那一片白色的光辉。后来出了“林荫道”,马车已经行驶在通往纽布睿其长长的斜坡上。之后又经过纽布睿其喧闹的小村时,狗朝他俩吠叫,一小帮孩子叫着、喊着,但他俩却是一言不发。又过了3英里多,小姑娘还是没有开口说话。很显然,她既能滔滔不绝说个不停,也能长时间地保持沉默不语。
“我猜你肯定是又累又饿了吧?”马修终于大胆地说话了,“不远了,还有1英里。”
她被从幻想中拽了出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梦眼迷茫地看着他。
“哦!卡斯波特先生,”她耳语一般地说,“刚才我们路过的地方,就是那白色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呀?”
“哦!你指的是‘林荫道’吧?”马修沉思片刻之后说,“是漂亮的地方。”
“啊!那里简直美极了,太美了。不管怎么拼命幻想,都不能超出它的美。这样的仙境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它让我终于得到了心灵上的满足。”女孩把手放到胸前说道,“现在,我这儿非常痛苦,可那是种快乐的痛苦,你有过这样的痛苦吗?”
“从来也没有过。”
“我有过很多次——每当我见到很美丽的东西的时候。哦!他们不应该把这么美妙的地方叫做‘林荫道’。这个名字太没有意义了,他们应该称它为——让我想想——该叫‘欢乐的雪白之路’。这难道不是一个很好听和富有想象力的名字吗?如果我喜欢一个地方或一个人的名字,我就给他们起个新名字,而且总觉得他们就是那样的。”
“孤儿院有个女孩,她的名字叫赫普巴琪·詹金斯,但我老觉得她应该叫洛莎丽娅·德·菲尔。现在真的只剩1英里的路了吗?我很高兴,但也觉得有些惋惜,因为这一路实在是太开心了,开心的事情结束了我都会觉得惋惜。”
他们已经越过了一个小山顶,山顶下面是一方池塘。池塘很长,蜿蜒曲折,看上去像是一条河。塘中央跨着一座桥,塘的尽头有一片琥珀色的沙丘,呈带状,一直延伸到下面深蓝色的海滩。塘水闪着五颜六色、变幻无常的色彩——有橘黄的、玫瑰色的、也有素雅的翠绿色,忽隐忽现。
桥上游的池塘远远延伸到了岸边长满冷杉和枫树,婆娑摇曳的树影透着半透明的黑色。岸上,随处可见一株株野李树探出身子来,宛如一位身穿白衣的女郎,蹑手蹑脚地在欣赏水面上自己的倩影。
“这是芭里塘。”马修说。
“噢!我也不喜欢这名字。我想叫它,让我想想,‘闪光的湖’。对了,就是这个名字,因为我颤抖了,每次我要是偶然发现了一个特别精确的名字时,我就会颤抖。你会这样吗?这里为什么要叫‘芭里塘’呢?”
“我估计是因为芭里先生就住在那边的房子里。他住的地方叫果园坡。如果不是因为它后面的那片灌木丛,从这儿你可以看到绿山墙了。现在我们得过桥,绕过那条路,所以还有半英里路。”
“芭里先生有小女儿吗?嗯!不是太小的——和我差不多大。”
“他有一个11岁左右的女儿,名字叫戴安娜。”
“哦!”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多么动听可爱的名字呀!”
“但我倒觉得有点儿可怕的异教徒的味道,我宁可要玛丽这样明智的名字,但戴安娜出生的时候有位教师在这儿寄宿,是他给她取的名字。”
他们又翻过一座小山丘,拐了个弯,这时马修说:“我们离家很近了,绿山墙农舍就在那……”
“喔!你先别说,”她喘着粗气打断马修的话,一手紧紧抓住他举了一半的手臂,自己闭上眼睛,这样就看不到他的手势了。
“让我猜猜。我肯定猜得准。”
她睁开眼睛,打量四周。他俩就在一个小山冈的顶上。这时太阳落山已有一会儿了,在这柔和的余晖下,景色仍然清晰可见。西方的一座黑黝黝的教堂尖塔在金黄色的天空衬托下高高耸起。下面是个小小的山谷,沿着缓慢上升的长坡则零散分布着透着暖意的农庄。
小姑娘的目光飞快地掠过一个个农庄,满眼都是渴望。最后,他们停在了一个远离农庄的地方,它远远地缩在公路的后面,树林里怒放的鲜花给房子染上了晦暗的白色。
“是它吧!是不是?”她指着那座房子问。
马修高兴地甩了一下缰绳:“嘿!你猜对了!肯定是史温莎太太告诉你的吧!所以你才猜得这么准。”
“没有啊!她只是零零碎碎地讲了一部分,这主要是靠我的感觉。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看见那房子,我就觉得像是自己的家。你瞧我的胳膊,这几个淤血印,我已经掐了它好几次了。我经常感到心烦意乱,怀疑是不是在做梦,这种念头一上来,我就掐它几下,可掐完之后又会后悔,怕把好梦惊醒了。这回可是实实在在的真的了,马上就要到家了。”说完,小姑娘又陷入了沉思。
马修有些不安。他暗自庆幸,这将由玛丽娜而不是他来告诉面前这个孩子,她期望已久的家根本不属于她。
他们驶过琳达的山谷时,天色已经很暗了,但是还没有暗得使琳达太太无法看见他们。从她那占据有利位置的窗户,琳达太太看着他们上了山,走进绿山墙的小路。
当他们来到家门口时,马修以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力量向后退缩,回避那即将被揭示的真相,他想的不是这场错误可能会给玛丽娜或自己带来什么麻烦,而是这个孩子的失望。
进院子时,天色已经非常黑了,白杨树叶发出如丝绸般的瑟瑟声。
“听呀!那些树在梦里说话呢!”他把她抱下车时,她悄悄地对他说,“它们肯定做美梦呢!”
然后,她紧紧地抱住装着她在世间一切的书包,跟着他走进了房间。
马修开门时,玛丽娜轻快地迎了上来。可是当她的目光落在这个长着一对热切明亮的眼睛,把红彤彤的头发梳成两条长辫,穿着僵硬难看衣服的古怪瘦小的身影上时,她惊奇地停住了脚步。
“马修·卡斯波特,这是谁呀?”她脱口问道,“那个男孩子呢?”
“没有男孩,”马修沮丧地说,“只有她。”
他向孩子点了点头,这时想起来还不曾问过她的名字。
“没有男孩?但是必须有个男孩!”玛丽娜坚持道,“我们带信给史温莎太太让她捎个男孩来的。”
“嗯!她没有,她带来了她。我问过车站站长了,所以我必须把她带回来。她不能留在车站,不管发生了什么差错。”
“看看你干的好事儿!”玛丽娜突然说道。
当两个人激烈地对话时,女孩儿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移动,一直默默地听着,之前脸上带有的兴奋之情也逐渐消失了,她似乎明白了两人争执的原因。
于是,她随手把她珍贵的书包扔到了地上,紧攥着小手,冲上一步,激动地大喊:“你不想要我!”她叫道,“因为我不是个男孩,你就不想要我!我应该想到的,没有人想要我。我应该知道这些太过美好了些!我应该知道没有人真的想要我!我该怎么办?我的眼泪要掉下来了!”
她的眼泪的确掉下来了,她坐到了桌边的椅子上,猛然把胳膊放在桌子上,双手捂住脸,准备像暴风雨一样哭泣。玛丽娜和马修的目光越过火炉,恳求般地望着对方,没人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最后,玛丽娜结结巴巴打破了沉默。
“得了,得了,犯不着哭成这个样子。”
“不,犯得着!”小女孩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满是泪水的脸蛋,嘴唇颤动着,“如果你是个孤儿,来到一个地方,以为会成为自己的家,结果发现你不是个男孩子就不要你了,你也会哭的。喔!这可是我遇到的最悲惨的事儿啦!”
玛丽娜不情愿的笑像是经年不用生锈了一样,但她严厉的表情却被这种笑意柔和了。
“好啦!别哭啦!我们没打算今晚就把你推出门去,你得待在这儿,直到我们搞明白怎么回事。你叫什么名字?”玛丽娜问道。
“请你叫我克媞丽娅吧!”小姑娘热切地说。
“叫你克媞丽娅!这是你的名字吗?”
“不是,准确地说,这不是我的名字,可是我喜欢人家叫我克媞丽娅。这是个多么优雅的名字呀!”
“我不明白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既然克媞丽娅不是你的名字,那么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安妮·雪丽,”这个名字的主人不情愿地、结结巴巴地说,“但是,麻烦请你就叫我克媞丽娅。你叫我什么又不会影响你多少,如果我只是在这里待一小会儿,是不是呢?安妮是那样一个不浪漫的名字。”
“不浪漫,胡扯!”玛丽娜毫不留情地说,“安妮是一个非常好的、朴素的、实用的名字。你没有必要因为它而羞愧!”
“不,我并不为此感到羞愧,我只是喜欢克媞丽娅这个名字。我总是想象自己叫克媞丽娅,至少最近几年总是这样想。小的时候,我曾幻想自己叫做杰娜迪,但现在我更喜欢克媞丽娅这个名字。不过要是你们叫我安妮,但要是你硬要这么叫我的话,请加上尾音字吧!”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玛丽娜拎起茶壶,脸上又露出僵硬的笑意。
“关系很大呢!你听到人家叫别人名字的时候,心里是不是会想它是怎么写的?我就能想到。要是写时掉了个‘e’,难看死了,要是‘安妮’那就显得与众不同了。要是你们叫我安妮,那我就让一步,不叫克媞丽娅也行。”
“好吧!那我们就管你叫安妮了。你能告诉我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吗?我们对史温莎太太说帮我们领养个男孩子,难道是孤儿院里没有男孩子吗?”
“噢!是的,男孩很少呀!但史温莎太太很清楚地说,你们要一个11岁大的女孩子,女舍监说我行。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开心,昨天晚上就开心得睡不着了,噢!对了,”她责备地转向马修,“你为什么不在车站就告诉我呢?你不想要我,干脆就留我在那儿好了。要是我没看见‘欢乐的雪白之路’,也没看见‘闪光的湖’,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她到底在说什么呢?”玛丽娜也看着马修。
“她指的是……我们在路上的谈话吧!”马修迟疑着,“我去拴马了,玛丽娜,我回来时把茶准备好。”
“除了你,史温莎太太领回别的孩子了吗?”马修出去后,玛丽娜接着问道。
“她自己领了莉丽·琼斯。莉丽只有5岁,长得很漂亮。她的头发是棕色的,要是我也长得漂亮,而且也有一头棕色的头发,你们会收留我吗?”
“不!我们只想要个男孩,好帮助马修干农活,女孩子派不上用场。把帽子摘下来,我把它和你的书包放到厅堂的桌子上。”
安妮顺从地摘下了帽子。马修这时进门了,他们坐下来吃晚饭,但是安妮吃不下。
“你什么也没吃。”玛丽娜锐利地瞅着她,仿佛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缺点。
安妮叹了口气,“我吃不下。我正深深地绝望着呢!你绝望的时候能吃得下吗?”
“我从来没有掉进过绝望的深渊,所以说不上来。”玛丽娜回答道。
“那么我想你是不会理解这是什么滋味的了。这实在是一种非常难受的感觉。我真的希望你不要因为我吃不下饭而生气。每样菜都特别好,但我就是吃不下。”
“我猜她是累了,”马修说,他从马棚回来后一直没开口说话,“最好带她睡觉去吧!玛丽娜。”
玛丽娜一直在考虑该让安妮睡在哪里。她在厨房间为那个原本指望会来的男孩准备了一张睡椅。可是,尽管那儿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但让安妮睡在那里还是不太合适。而客房也不适宜招待一个漂泊的孤儿,就只有东边那个房间了。
玛丽娜点了根蜡烛,让垂头丧气的安妮跟在身后,两人走过整洁的大厅,安妮顺手把放在桌上的帽子和书包也拎在了手里。那间安妮即将住进去的房间似乎比客厅还要干净。
玛丽娜把蜡烛放在一张三角桌上,拉下床罩。
“你有睡衣吧?”她问。
安妮点点头,“我有两件,舍监做的。但已经太小了,布料总是不够孤儿院用的,所以东西都做得很小,至少像我们这么穷的孤儿院是这样。我讨厌太小的睡衣,但反正穿着它们做梦也可以像穿着脖子上绕着饰边的可爱的拖尾服一样美妙,这总算是种安慰吧!”
“好了,快脱掉衣服赶紧睡吧!过会儿我回来拿蜡烛,我可信不过你自己会吹灭它,你可能会让房子着火的。”
玛丽娜走后,安妮闷闷不乐地打量着四周。这间屋子的墙壁刷得雪白,却光秃秃的,十分刺眼。地板上也没有地毯,只在中间铺着一块圆圆的草编席子。屋子的一角有张老式的床,高高的,支着四根底部向外弯曲的黑柱子。另一个角落里摆着那张三角桌,上面有一个又肥又大的红天鹅绒针垫。
桌子的上方挂着一面6英寸宽8英寸长的小镜子。在床和桌子中间有一扇窗子,上面有一段洁白的细纱布饰边,窗子对面是脸盆架。整个屋子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刻板气氛,这使安妮感到浑身寒战。
她啜泣了一声,然后飞快地脱掉衣服,穿上短小的睡衣,一下子扑到床上,把脸朝下深深地埋进了枕头,接着又抓过被子蒙住脑袋。
当玛丽娜过来拿蜡烛时,地上乱七八糟地撒着各种各样缝制成的衣服。她小心地捡起安妮的衣裳,把它们一件一件理好放到一把整洁的黄色椅子上,然后熄灭蜡烛,走到床边。
“愿你睡个好觉!”她尴尬地但还算真诚地说道。
安妮突然从被子中露出苍白的脸和大大的眼睛。
“你怎么能让我睡个好觉,你明明知道这是我所过的最糟的夜晚。”她责怪地说。
然后她又迅速钻进被子里。
玛丽娜慢慢走到厨房,开始清洗餐具。马修心事重重地抽着烟斗。
“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儿。”玛丽娜生气地说,“这都是因为自己不去,只托别人捎口信的结果。肯定是史温莎太太家的人弄错了消息。总之,明天我们得有一个人去史温莎太太那里问问清楚,那孩子也得送回孤儿院去。”
“嗯!我猜也是。”马修不情愿地说。
“我猜也是?你不知道吗?”
“嗯!她真的是个挺好的小家伙,玛丽娜,她想留在这里,送她回去不是很遗憾吗?”
“马修·卡斯波特,你不是在说你想把她留下来吧?”
“嗯!不是,我想,不是很确切。”马修口吃了,把他逼到确切的角落里使他极为不舒服,“我想,很难指望我们留她在这儿。”
“我得说:不行。她对我们有什么用呢?”
“我们对她有用。”马修突然出人意料地回答。
“马修,我觉得这孩子蛊惑了你!我看得很清楚,你想把她留下来。”
“嗯!是的,她是个有趣的小丫头。”马修固执地说,“要是你也能听到我们从车站回来的路上她所说的一番话就好了。”
“哦!她倒是能说会道啊!但这帮不了她的忙。我就是不喜欢多嘴多舌的小孩子。我不想要一个没父母的女孩子,就是要的话,也看不上她那样的。她身上有种叫人摸不透的东西。不行,立马打发她走,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我倒是可以雇个法国小男孩帮我一把,”马修说,“留下她给你做个伴。”
“我不想找个伴儿受罪,”玛丽娜立刻说,“而且我也不准备收留她。”
“嗯!那就照你的意见办,玛丽娜,”马修说道,同时站了起来,放下烟斗,“我去睡了。”
马修上床睡觉去了。玛丽娜收拾好碟子,皱着眉头也去睡了。在楼上靠东山墙的屋子里,一个孤苦伶仃、心灰意冷、无亲无故的孩子哭着哭着也慢慢睡着了。